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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因缘——唐玄宗“贞顺皇后”武氏与贵妃杨玉环

  唐玄宗李隆基,是中国历史上唯一女皇武则天的孙子。他漫长的帝王生涯经历“开元盛世”与“安史之乱”,鼎盛的大唐王朝在他身上盛极而衰。

  李隆基一生风流,后妃众多,而最著名的莫过于武惠妃与杨贵妃。武惠妃陪伴(甚至可以说终结)了他的整个“开元盛世”,而杨贵妃则陪伴了他的整个天宝年间,并最后间接促成“安史之乱”并成为这个乱世的陪葬品。

  武惠妃和杨贵妃共同的特点,当然是她们先后担当了玄宗最钟爱的女人的职务——而且从惹出的事来看,这个男人多少是对她们有些痴迷了。不过把她们联系在一起的最大理由,不是这个男人,而是这两个女人彼此间的私人关系:她们原本是一对婆媳。

  唐玄宗李隆基的父亲是唐睿宗李旦,他出生在垂拱元年(公元685),当时李旦刚刚在母亲武则天的安排下胆战心惊地当上了傀儡皇帝。

  李隆基五岁这年(公元689)九月,武则天连傀儡儿子都嫌用着烦了,干脆把李旦废掉,自己当上“周”皇帝。李旦已经是被老娘收拾得服服帖帖,一点意见都不敢提,更不敢惹事生非。可是他不惹事,不代表事情不来惹他。不久,武则天的婢女团儿看上了这位“太子爷”,一心想要勾勾搭搭。李旦哪里敢沾她的边,小心地表示自己“高攀”不上。团儿对自己居然被拒绝怒火中烧,与早想图谋太子位的武承嗣一拍即合,在他的指点和自己的“发挥”之下,向武则天控告,说李旦的妻子嫡妃刘氏、德妃窦氏心怀不轨,竟敢施法诅咒武则天。

  长寿二年(公元693)正月初二,蒙在鼓里的刘氏窦氏相伴,前往嘉豫殿朝见武则天贺年。谁知道就这么一去,守在宫外的侍从就再也没看见她们返回了。李旦想去寻找妻妾的下落,武则天却连宫门都不让他进去,只是传话让他到别处去找。——刘窦二妃就此神秘地失去了踪迹,直到李旦重新即位为帝,下令将她们失踪的宫室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到一根她们的头发。李旦知道自己的妻妾是凶多吉少了,为了不给母亲继续下手的机会,他不允许自己的左右和刘窦二妃的儿女们表露出丝毫的悲伤怨恨。

  窦德妃就是李隆基的生母。这年的李隆基刚八岁。同时失踪的刘皇后,则是大哥李宪的生母,李宪这年十五岁。在生死危机中历尽周折,李隆基长到了27岁,在大哥的推让之下,他登上了大唐皇帝的宝座。登上帝位后的李隆基,却令朝臣哗然地迷上了祖母武则天的族人武惠妃。

  武惠妃是武则天的侄孙女、恒安王武攸止的女儿,比李隆基大约小八岁,不但与李隆基是中表之亲,且天生美貌,又自幼入宫,对后宫争逐谙熟于心。李隆基很快就被她所倾倒,将自己称帝前的妻妾如王皇后、赵丽妃、皇甫德仪、刘才人等等,都甩到脑后去了。这不但使得这些从前的宠妃们妒发如狂,就连她们所生的儿女,都对武惠妃怨恨不已。从武惠妃生育的频率来看,玄宗对她确实是动了真情的:她一连生下了四男三女七个孩子,是玄宗妃嫔中生育最多的人。

  然而频繁生育带给武惠妃的并不是喜悦,而是接连的打击和悲哀。她的第一个孩子名叫“嗣一”。这个名字代表着李隆基无比的欣喜——他觉得这是自己所有孩子中最好的、当之无愧的第一宠儿。可是这个生得秀美的男孩却在开元五年夏天婴儿之时就夭折了,李隆基纵有满怀爱念,也只能追封他为“夏悼王”。由于李一死时父母都住在东都洛阳,因此他被葬于龙门东岑,这样就可以让父母在想念他时望得到他的坟墓。不久,武惠妃又生下了一个“貌丰秀若图画”的儿子李敏。这个孩子和他的哥哥一样,还没来得及长成绝世美男,就死在襁褓之间。无可奈何的李隆基所能做的,也只能是追封他为“怀哀王”。随后,武惠妃再次生育,这次降生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婴——然而结果是一样的,她很快就死了,追谥“上仙公主”。

  儿女如此频繁的夭折,使李隆基和武惠妃都吃不消了。尤其是武惠妃,她开始怀疑后宫中众多嫉恨自己的妃嫔,她隐隐地觉得自己的孩子都是被不知名的黑手所扼杀的。这种想法不单是她有,李隆基也不免满腹疑虑。不久,武惠妃第四次生育,生下的又是一个男孩,起名李瑁。为了让这个孩子远离危险,李隆基让自己的大哥宁王李宪将孩子带出皇宫,养在宁王府里,由王妃元氏亲自哺乳并对外宣布他是宁王与嫡妃之子。

  费了这么大的周折精力,李瑁终于算是平安长大了。而此后吸取了教训的武惠妃也总算明白怎样才能保住自己的孩子——再往后她所生育的的儿子盛王李琦、女儿咸宜公主、太华公主,也都因此陆续长大成人。经历了三次丧子之痛,武惠妃对其余的亲生儿女简直爱如性命,只要是天底下有的、皇权能够办得到的,她都要不遗余力地为他们争取;为了他们,她什么都愿意做、也什么都做得出来。不过武惠妃的爱子之心,还是在她最小的女儿太华公主身上碰了钉子。据说这位太华公主虽然是武惠妃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却自幼就讨厌自己的生身母亲。做婴儿时她会因为武惠妃试图接近爱抚自己而嚎啕大哭,稍大一点会说话了就更糟,只要让她看见武惠妃的一片影子,她就要发怒开骂。武惠妃对小女儿的所作所为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伤透了脑筋。然而李隆基和武惠妃却不知道,宫中的人背着他们,都在传说着一件奇怪的事情。

  大约是太华公主三五岁的时候,她忽然向身边的侍从索要一串念珠。左右人等都十分奇怪:公主所有的东西里面,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念珠啊!她是个小小孩儿,谁又会拿念珠给她玩呢!终于有一天事情急转而下:乳母抱着小公主偶然从高宗王皇后住过的废殿经过,太华公主不依不饶地非逼着宫人进那座没了人烟的废殿不可,还一口咬定:“我的念珠就在殿内宝帐东北角上。”胆战心惊的宫人只得冒险入内,谁知当真在小公主指点的方位找到了一串念珠。从此,世人都说,太华公主其实就是高宗王皇后转世而来,她前生被武则天所杀,因此今生恨透了所有姓武的人。只是既然帝王家给了王皇后那样悲惨的遭遇,她为何还要又来这个地方?又为何做了武惠妃的女儿?

  当然这样的说法,应该是没有谁敢去告诉玄宗和武惠妃的。武惠妃只是伤伤脑筋而已,还不至于惊吓失措。在武惠妃长成的这四个儿女中,首先完成婚姻大事的是咸宜公主。咸宜公主的婚姻,属于亲上加亲型的。而这个亲戚关系说起来比一匹布还长:唐中宗李显的老婆韦皇后所生的女儿中唯一得善终的是长宁公主,她先后嫁了两次,第一个丈夫是隋王朝的皇族后人杨慎交。长宁公主和杨慎交生了一个儿子杨洄,咸宜公主所要嫁的,就是这个杨洄。——当然,亲戚关系并不是到此为止,往后还陆续有来。

  在隋王朝的皇族后人中,最为直系的算是杨慎交,但是并不是说杨家没有其它人了。这其中包括蜀州司户杨玄琰。杨玄琰早逝,他的女儿杨玉环便由其弟河南府士曹杨玄璬所收养。河南府士曹的工作地点自然是在洛阳长安一带,蜀地美女杨玉环便因此在洛阳长大。杨玉环生性活泼,能歌善舞,美名逐渐传遍京城。当然,光是这样还不足以让杨玉环得以跻身顶级贵族阶层,因为杨玄璬的官儿实在还是太小了一点。然而咸宜公主下嫁杨洄、新任驸马与杨玄璬是同族远亲,这就给杨玉环制造了足够的机会了。作为杨家亲眷之一,杨玉环参加了咸宜公主的婚礼。大约就在这场婚礼中,她那“姿色冠代”的美貌给咸宜公主和她的母亲武惠妃、弟弟寿王李瑁都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虽然杨玉环已家道中落,但是她毕竟是杨家后人,何况她的美貌就已经是足够的履历表。

  咸宜公主是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七月举行婚礼的。仅仅过了五个月一道诏书就抵达了杨玄璬的宅门。开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十七岁的杨玉环成为“寿王妃”。她从此走进了大唐王朝权贵圈的中心地带。

  婚礼上,38岁正当盛年的武惠妃接受了新人的叩拜。这时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和面前这个丰润的儿媳妇,将会有怎样的未来。这个时候的武惠妃,当然不会去想儿媳妇的事情,因为她的全副精力,都放在了更重要的事情上:改易皇储并让自己当上皇后。

  玄宗的结发妻子,是出身士族的王氏。王氏是甘泉府果毅都尉王仁皎的女儿,早在李隆基十几岁的时候就嫁给了他。王氏的家庭并不高贵,与武妃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她在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生死博弈之时起了相当作用,她的孪生兄弟王守一就直接参与了杀太平并铲除武氏势力的事变。

  然而王氏在如愿以偿地当上皇后以后,她却面临着后宫众多美女的挑战。武妃当然是最突出的一个。除此之外,王氏虽然收养了杨贵嫔的儿子李亨,她自己却始终没有生育儿女。更奇怪的是李隆基册立太子的顺序:刘华妃生庶长子李琮,赵丽妃生次子李瑛,王皇后收养的李亨是第三子——奇怪的是玄宗立太子的时候,既不立长子又不立皇后养子,偏偏立了个次子。再往后,武妃所生的皇九子居然起了个“嗣一”的名字。虽然这个孩子夭折了,但这样明显偏心的表现也不能不成为王皇后的深忧。她不仅是希望挽留丈夫,更希望长保自己和家族的富贵荣华。

  随着地位越来越高,武妃也渐渐不把王皇后放在眼里,后宫中势利眼儿的宫人宦官们也常常表现出藐视王皇后的态度。王皇后气愤不已,难免向玄宗发牢骚,指责武妃和她身边的下人。然而这时的玄宗已经不是当年的临淄郡王了,王氏的失落不但没有得到丈夫的同情,反而惹得玄宗越来越厌倦她,甚至动起了“废后”的念头。王氏也猜到了丈夫的心思,她十分害怕,想生儿子的愿望也就越发迫切。她一厢情愿地认为,丈夫先后对赵丽妃武惠妃偏心,原因就是因为她们所生的儿子聪明俊俏,她希望自己也能生个讨丈夫喜欢的儿子以巩固皇后之位——可怜的王氏,她不知道,男人如果连活生生的女人都不爱了,怎么会去爱她腹中的那块肉呢!

  可是,不论王皇后怎样想方设法地将李隆基留在自己的寝宫,她都始终没法怀上身孕,眼看着武惠妃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她实在是又急又怒。渐渐地不但恨透了武惠妃,连李隆基也成了她痛恨的对象。

  王皇后的哥哥王守一这时已是玄宗的妹夫、薛国公主的驸马了,他当然也对妹妹的处境十分担忧。

  常言道“病急乱投医”,王守一四处打听之后,找到了一个叫明悟的左道僧人,这个明悟在一通做法之后,鼓捣出了一块“霹雳木”,上面刻着天地字样以及李隆基的名字,交给王守一说:“佩此有子,当与则天皇后为比。”王皇后听了这话,万分高兴,她当初能够直接参与丈夫杀韦后、杀太平公主的密谋,不用说也是对权力有欲望的,如今变心的丈夫对自己已经无复往昔恩爱,她当然更渴望权力、希望将丈夫控制在自己手心里。

  然而,事情并不象王皇后所想的那么完美。这个消息很快就走漏了风声。大吃一惊的李隆基立即亲自过问此事,很快真相大白。面对人证物证,李隆基怒不可遏,于开元十二年(公元724)秋七月颁布诏书:“皇后王氏,天命不祐,华而不实。造起狱讼,朋扇朝廷,见无将之心,有可讳之恶。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可废为庶人,别院安置。刑于家室,有愧昔王,为国大计,盖非获已。”

  王皇后被废为庶人,太子少保王守一先是被贬为泽州别驾,随后又被赐死。三个月后,王庶人死在冷宫之中,死因成谜。王皇后死了,唐玄宗一心想要册立心爱的武氏为皇后。因此,他立即正式将武氏册立为“惠妃”,这个名份是玄宗的创造,位居后宫诸妃之上,与当年高宗独创“武宸妃”有异曲同工之妙。随后,玄宗又封武惠妃的生母杨氏为郑国夫人、弟弟武忠武信也分别越级提拔。

  这一系列的动作看在朝臣眼里,自然明白这是要为武氏晋后做准备工作了。想到大唐王朝又要出现一位“武皇后”,众人无不哗然。于是,以宰相张九龄为首的群臣同心力阻武惠妃的封后之路。而措辞最激烈的莫过于御史潘好礼。众怒难犯,话说到这个份上,李隆基不得不打消立武惠妃为皇后的念头。不过他还是心有不甘的,下令在皇宫之内,武惠妃享有与皇后同等的服秩品级待遇。而且从此再也不提立后之事。朝臣们也都识相,皇帝退了一步,他们也退一步。这样一来,武惠妃成了不是皇后的皇后。朝臣们倒也没有说错,武惠妃的最终目的并不仅止于皇后,她是会想要易储的。武惠妃的心思既然能被潘好礼猜出来,自然也会被别人猜出来。这个人就是李林甫。李林甫是唐高祖李渊六弟李祎的第四代孙,算起来比玄宗还高一辈,此时任职吏部侍郎。他想方设法地托人将这样一个消息带给深宫中的武惠妃:“愿为寿王立储效力”。

  李林甫一箭中矢,武惠妃从此开始了和他漫长的合作岁月。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五月,经过反复的努力之后,李林甫终于在武惠妃的帮助下,登上了礼部尚书之位,与反对武惠妃的侍中裴耀卿、中书令张九龄并列为大唐宰相。

  李林甫知恩图报,何况一荣俱荣,他既然走了武惠妃的门路,就得走到底。他开始不遗余力地挑拨玄宗与裴耀卿、张九龄的关系,为武惠妃易储扫清障碍。咸宜公主的婚姻,也为武惠妃又找到了一个易储路上的得力助手——驸马杨洄。杨洄工于心计,他利用“姑舅之亲”的身份,主动接近太子和诸王,一面有意打听他们的些小过错,一面又对外将这些小事大加宣扬.当然他更忘不了将这些事情转告丈母娘和妻子咸宜公主,由她们去向玄宗吹风,离间父子之情。渐渐地,玄宗耳边满是关于太子行为不端的流言,对太子李瑛本就不多的父子之情越来越动摇。

  中国的封建王朝有一个最大的怪圈子,就是“立储”这件事。帝王们是被呼为“万岁”的,但是实际上,他们绝对活不了一万岁,能活过六十就已经算是中国帝王群中的高寿人物了。而且皇帝这个工作不但危险性高,而且美色享乐也往往令他们乐极生悲。所以为了防备万一,帝王们的首要任务之一就是生儿子并且及早册定继承人。册立之后,朝野便松了一大口气,觉得王朝后继有人了。

  然而朝野为“候任皇帝”确定而放松心情、并津津乐道于要培养他做未来皇帝的时候,却正是“现任皇帝”对儿子开始满腹猜疑的时候。这种情形是绝对不能用寻常人家的父子亲情来理解的。因为他们这时已经不是父子而是竞争对手了。

  其实说白了也很简单——你公司里的正职头儿,能对群众呼声很高并已经铁定要继承他地位的副职有好想法吗?他能不怕这副职把自己架空或使自己被迫提前离职吗?

  在这方面,越是对自己的“事业”有野心、有自负的头儿,就越是对自己最有可能的继承人(有时候这可能的继承人或者还不止一个)倍加警惕——就算这继承人再老实巴交,头儿心里也爽不了:一看见那个年青人,就想到自己总有伸腿翘掉的那一天,满肚皮的没好气。因此,中国的皇储们绝对不可能过得舒服。而且“人无千日好”,做储君的时间越长,储君们有意无意的过失肯定也就越多。此时若再有点外因诱导一下,那脓包挤破就是肯定的事情。中国历史上因此而落得凄惨下场的储君多如过江之鲫。

  而现在,就要轮到李瑛了。李瑛的母亲赵丽妃是玄宗青年时的宠妃,她美艳之极,玄宗曾经对她爱得神魂颠倒,甚至于连她卑贱的歌舞伎出身都视若无睹。与赵丽妃同期得宠的还有老五鄂王李瑶的生母皇甫德仪、老八光王李琚的生母刘才人。三个女人虽然共侍一夫,但是相处得似乎还不错,因此三人兄弟情谊最为深厚投缘。在玄宗的三十个儿子中,这三个儿子的相貌大概是最出众的,被世人赞以“朗秀”之词。这当然是因为母亲的遗传基因极佳。除了貌美,三兄弟也颇有才华,李隆基曾经也对他们十分喜爱过。只是随着武惠妃的出现,事情便开始发生变化了。

  武惠妃的专宠,使从前的宠妃们都纷纷成了枯守空房的苦人儿。母亲被父亲所遗弃,这样的事情对任何有少许孝心的儿子来说,都是难免有些不满的。然而不幸的是,李瑛、李瑶和李琚在私宅中背着人发的这些牢骚,居然也被杨洄给打听到了。他立即加油添醋地向丈母娘汇报了一通。武惠妃听了之后当然更不会放过,转头就对着玄宗哭了个梨花带雨:天啊,太子因为恨您偏心向着我,所以竟然结党想要害了我们母子,甚至还对您也有怨言。这可怎么办啊……玄宗对儿子的情义本就在武惠妃的阴柔武功长期作用下被磨损了十之八九,听了这话更是血冲顶门,震怒之下立即付诸实施,找来宰相商议废黜“太子及同党”的事谊。

  这时候的首辅宰相还是张九龄,他坚决反对,玄宗听张九龄将矛头直指自己心爱的女人,极为不悦,但是又确实找不到儿子们的罪证,只得暂且忍了这口气。不过他绝没把张九龄的话听进耳里。

  同在这一年,张九龄又在几桩人事任免案上反对玄宗的意见,玄宗觉得这个宰相于公于私竟敢都跟自己唱对台戏,简直孰不可忍。终于在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的十一月发下诏书:侍中裴耀卿为尚书左丞相,中书令张九龄为尚书右丞相,罢知政事。而一向逢迎武惠妃的李林甫则取代了张九龄的地位和权力。

  最大的绊脚石就这样被搬掉了,等待已久的武惠妃开始为废太子做最后的努力。

  开元二十五年的春天,咸宜公主驸马杨洄四处散布太子、鄂王、光王联同太子妃兄驸马薛鏽合谋叛乱——薛鏽被莫明其妙扯进来的最大理由,恐怕就是由于他的驸马身份。对杨洄来说,这不但能让叛逆之事更有分量更显得实在,还能把与太子有关的人又弄掉一个,真是何乐而不为。一时间流言四起,玄宗也有所耳闻。经过这番铺垫之后,武惠妃一手导演的重头戏终于登场。她向太子及二王假传旨意,说是内宫有盗匪,皇帝让太子立即披甲领兵护驾。玄宗的皇子们是不开府分居的,他们的住处与皇宫相连,假若真有什么事,召儿子护驾也是情理之中。事情紧急,年青少历练的太子和二王对这道旨意没有起疑心,立即照办,就这样撞进了武惠妃精心布置的大网里。

  当三兄弟带着大群卫士进入皇宫之后,武惠妃立即向玄宗报信,说太子果然谋逆,竟带兵闯进内宫了!玄宗果然如武惠妃所想的那样“大惊”,他自己就是个搞政变的高手,深谙个中滋味,当然不敢怠慢,马上就如临大敌地调动起正规军去“围捕”儿子们了。

  直到这时,李瑛才知道上了后妈的大当。玄宗对自己如此迅速平息“政变”很是满意,大有威风不减当年之感。兴头之下,立即召见重臣,决定雷厉风行地废太子。李林甫乖巧地发言:“此乃陛下家事,臣等不宜介入。”其它人一看皇帝和首相的德性,就知道事情就算有冤枉也没啥可说的了,也纷纷明哲保身地附和。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玄宗即日下诏,将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废为“庶人”。李瑛的大舅子薛鏽则被流放——实际上刚出长安城,就在城东驿被杀掉了。

  不经过任何审讯勘查,就在一天之内废掉太子和两位亲王,这消息使得朝野都为之震动。很多人虽然口不敢言,心里都深为三人叹惜,而由于事出仓促,与三人有关的亲族、官员都还在任上,他们都在暗暗为他们奔走。李林甫这个首相也才当了不到半年,根基未稳。武惠妃很快就觉得自己有些势单力薄,她也知道太子谋反之事经不得推敲,唯恐“三庶人”做为接待自己所派内侍的当事人还有开口说话、翻案的机会,她决定尽快斩草除根。于是武惠妃联同李林甫和女儿女婿,可劲儿地将众人为“三庶人”鸣不平的事情改头换面之后灌进玄宗的耳朵里,给他造成一种“废太子仍有可能再次策变”的紧张气氛。

  正在气头上的玄宗此时满脑子都是大唐开国以来历次宫闱政变的场面,尤其想到自己亲自策划的其中几场,更是不寒而栗,再给武惠妃李林甫这么一忽悠,当年那股狠劲又被撩了起来,立即下令将三个儿子一齐处死,以绝后患。

  “三庶人”冤死的日子是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三日。距张九龄罢相仅有五个月、距“政变”仅有十五天。

  这个消息使得举国上下都沉浸在哀痛之中,人们不但诅咒武惠妃的阴险,更怨恨玄宗这个狠心的父亲。

  玄宗也多少听到了世人的议论,他是一个乾纲独断的皇帝,对儿子谈不上多有感情,但是对于贸然决定处死“三庶人”、从此使自己背上“杀子”罪名,他却是多少有些后悔了。但不管怎么说,太子位缺,是必须要重新册立的。武惠妃当然更希望趁热打铁,让自己的儿子李瑁登上太子之位。所有的事情就这样在她的预料中顺利地进行着。正当她就快要达成心愿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她所居住的宫殿闹起鬼来,而且越闹越凶,宫人多有亲眼目睹的。更玄的是所有的巫师都异口同声地说“三庶人为厉鬼”。

  武惠妃虽然姓武,但是杀气始终还是没有她的祖姑母武则天那么烈,闹鬼的事情令她大受刺激,心虚胆怯之下很快就病倒了。这病也病得奇,竟然是药石无灵。无奈之下,她只得乞灵于祭祀,希望能够消除冤魂的怒气。当然她自己的性命还是最重要的,倒霉的是她所找的替死鬼:奉命对“三庶人”行刑的刽子手。“敬业”的刽子手很快就被射杀献祭,“三庶人”的灵柩也重新按照太子和诸王的礼仪予以厚葬。满以为能够就此换来活命的武惠妃没有想到,宫中的鬼却越闹越凶了,不但鬼影幢幢,而且鬼哭凄厉,所有的人无法安睡,整夜都处在惊恐之中。只怕非但是“三庶人”冤魂不散,额外又加上了刽子手的鬼魂。

  就在这样的闹腾之下,武惠妃自顾不暇,还谈什么儿子立储?一个月的工夫,她就病入膏肓了。

  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十二月初七日,四十岁的武惠妃在惊恐中离开了人世。距“三庶人”冤死仅过了七个月又十四天。

  武惠妃死后,皇宫中再不见鬼影,一切又安静得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

  不能不说,玄宗对武惠妃是相当偏心的。虽然由于闹鬼事件,他多少知道了武惠妃的亏心事,但是他仍然对她的死表现得极其伤感。他颁下了这样一道诏书,武惠妃就这样以“贞顺皇后”的名份和尊荣入葬敬陵了。玄宗面对这样一位谗杀了三名儿子的女人,居然还满脑门子装着“贞”、“顺”一类的词汇,不得不让人叹息:冤魂们实在是要求太低,真正该死的他们都忘了找了。

  从各种记载来看,李隆基几乎是一个通才,除了从政这项本职工作虎头蛇尾之外,他在歌舞文艺方面的造诣可算是罕有其匹。按照常理,艺术细胞发达的人也应该是比较细腻多情的。不过奇怪的是李隆基对兄弟手足情深、对女人风流多情,偏偏就对儿子冷若冰霜。这大概是帝王这项工作的职业病使然,他将儿子都看成是自己身家性命的潜在威胁了。

  武惠妃死了,她的死对于眼看着就要登上太子宝座的寿王李瑁来说,是一个严重的打击。鸭子虽然已经煮熟上桌,但是自己还没能真正拿到手里,谁知道会不会半路伸出另一只手将鸭子先给拿了去?有这样担忧的不仅仅是寿王,还有咸宜公主夫妇和李林甫。当然他们心里还是很有把握的:武惠妃在身后得到了“皇后”的名份。这也许不但代表着玄宗对她的心意,更代表着寿王真正成为六宫之主的儿子,有了这样的身份,更可以为他登上太子位奠定基础……这么一来,他们觉得已经吃下了定心丸,满心欢喜地只等册封太子的消息了。然而奇怪的是,玄宗在追封了武惠妃之后,却对她儿子的前途如何安排再没有了下文。

  玄宗对寿王李瑁,应该说是完全的爱屋及乌,武惠妃若是活着,在心爱女人的催促下他倒是很有可能将太子位传给李瑁的,但那也不过是为了讨武惠妃的欢心。真要说到父子之情,只怕和对其它儿子的感觉没什么区别,甚至更差——李瑁从出生之后的十余年都是在大伯李宪身边,一直管大伯大妈叫爹叫娘,直到长大成人才回到皇宫中重新认识自己的生身父母。武惠妃做为母亲经历了生产之痛,对儿子有本能的宠溺;但是玄宗这个生父嘛……就很难说了。

  还有就是寿王李瑁本人的问题了——他在众多的兄弟之中,实在没有什么特出的长处。他排行十八,在十多位兄长之中,既有骑射武功出众的,又有才学闻名的,还有为人雅量人缘极佳的,而李瑁这辈子唯一显得超过众人的一件事,就是孩提之时能够把繁复的宫廷礼仪演习得明明白白。他应该是个天资聪明的小孩,但是养父母不敢对他过于管教,亲娘更对他宠得不象样,以致于长大后的他就再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才干了。在争夺太子位的过程中,起作用的有他的母亲、有他的姐姐姐夫,偏偏他这个当事人自己一点忙也没帮上,这就足以说明他本领有限了——而假如是因为他没有权力欲望所以不参与其事,那就更糟:一个不想当皇帝的人当上了皇帝,以后能治理得了国家吗?

  再来说天赋皮相。这个是一定要说的,因为玄宗极爱相貌出众的人物,选宰相之时都要先问问候选人是不是长得很英俊——玄宗诸子中,虽有发育时出了岔子眼睛斜视的永王李璘,但是绝大多数都生得一表人材。寿王李瑁的相貌应该还是不错的,算得上风采照人,但似乎并没有他夭折的两位同胞哥哥那样达到“眉目如画”的水准,在兄弟伙中也不过就是各擅胜场而已。

  除此之外,李瑁的身上流着武氏的血液,这更是玄宗立太子时不得不考虑的问题:武惠妃谗“三庶人”已是惹得天怨人怒,如果又让她的儿子当太子,朝臣会做何反应?皇帝的舐犊之情绝对没达到为一个儿子就开罪众人、将自己因“杀子”而受影响的名声进一步恶化的地步。更重要的是他毕竟还是一个皇帝,册立一个各方面都不突出、令人非议的皇储,日后大唐王朝会不会发生巨大变故?虽然心中已有了隐约的想法,但玄宗毕竟还对武惠妃有些余情未了,因此他仍然在犹豫。烦恼之中他向最为亲近的宦官高力士询问意见。高力士毫不犹豫地回答:“长幼有序,立储当然应该照老规矩办。”

  这话正和玄宗的心意,他下定了决心。

  也许是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更也许是出于要安抚武惠妃的儿女,五月底的一天,玄宗亲自来到咸宜公主的府第看望女儿女婿。父亲的光临使咸宜公主夫妇欣喜万分,他们都不禁暗暗猜想是不是父亲将要册立自己的兄弟做太子了?这当然也使朝臣们都暗中着急。十天后,六月庚子日,人们果然听到了玄宗册立继承人的诏书。然而令朝臣欣慰万般、令咸宜公主和寿王李瑁感到有如五雷轰顶的是:新太子是排行第三的忠王玙!

  七月初二,册新太子的典礼隆重举行,大赦天下。在一片鼓乐煊天之中,武惠妃一生的梦想化为泡影。所有的辛苦和努力,都只算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太子之位旁落的事实,使寿王李瑁嗒然若丧,时刻都生活在恐慌之中,感觉有如从九天云霄直落十八层地狱。然而他没想到,更让他难堪的事情还在后面。武惠妃活着的时候,玄宗虽然时常与其它宫嫔们卿卿我我,但武惠妃死后,他仍然不免郁郁寡欢,放眼看去,竟觉得后宫之中没有一个相貌才艺能比得上武惠妃的。这对于多情种子李隆基来说,这简直难以忍受。

  玄宗的心思当然逃不过身边人的眼睛。很快就有马屁精来提供消息,说是杨玄琰之女杨玉环姿色冠代,比武惠妃尚胜一筹,只是……她现在是寿王妃。玄宗听说世上还有比武惠妃更美的女子,心里直发痒,一定想要见识见识,再说公公见儿媳也算不了什么,于是他立即决定召见寿王妃。

  寿王妃杨玉环究竟是什么时候“蒙”玄宗“召见”的还不好说,但是在开元二十八年之前,事情就早已经发生了。因为从这一年正月开始,玄宗就频频出入骊山温泉宫,到十月,温泉宫里发出了一道圣谕:寿王妃杨氏度为女道士,号太真。

  据这道圣谕里的说法,二十二岁的寿王妃是为了给尸骨无存的祖婆母窦氏祈福而出家为道的。但是正当盛年的寿王妃怎么甘心放弃夫妻之乐出家?又怎么会出现在温泉宫?更奇的是唐朝的皇族女子出家都有各自独立的道观,怎么寿王妃的“玉真观”却是皇宫里面从前的“太真宫”?这一切疑问,圣谕都只字不提。

  总之,开元二十九年开始,杨玉环正式踏进了皇宫,这时的她已经不再是寿王妃,而是法号“太真”的女道士。当然事实上她已经成为玄宗的后宫粉黛之一。这一切当然瞒不过旁人的眼睛。而寿王李瑁更是冷暖自知。他对杨玉环并不一定多么情深,因为他和所有的王爷一样拥有众多的侍妾,他和杨玉环共同生活的五年间,侍妾还生下了两个儿子。但是无论如何,她毕竟是寿王妃,关系着他的脸面。失去母亲和太子位的寿王李瑁如今又失去了王妃,在众人异样的眼光中苦闷地煎熬。继年初杨玉环入宫之后,同年(开元二十九年)的冬天,寿王李瑁的养父、大伯宁王李宪去世了,玄宗对大哥的死表现出极度的孝友之情,追谥他为“让皇帝”,他的嫡妃也因此晋封为“恭皇后”。

  李宪在宗室中拥有至高的地位:当年就是他主动将太子之位让给三弟李隆基,使他成为玄宗皇帝的。李瑁对生父已经是失望之极,唯有养父才能给他一些关爱照顾,因此养父的死对他来说是极大的打击,他真真正正感到了丧父之痛。对生父的怨恨可以掩藏起来,但是对养父之丧的悲痛是无法掩饰的,李瑁干脆向玄宗提出请求:自己要为养父服丧,以此报答他的养育之恩。玄宗没有任何异议地同意了。

  随着这个冬天的结束,开元盛世也正式地结束了。春天来到的时候,年号改为“天宝”。

  进入天宝年间,杨玉环很快就在玄宗后宫中数以万计的美女中脱颖而出。玄宗所拥有的大唐后宫,实在是美女如云,武惠妃能够在其中成为佼佼者,绝非是仅凭皮相就能做得到的事情。若是光说容颜,生育七次、死时已四十岁的她是怎么也比不过小姑娘们的。她一定有其超乎常人的特长。只是如今很难再找到这方面的记载了。但是杨玉环鹤立鸡群的原因,却很容易发现:她不但容色冠代,而且才华横溢、歌舞动人、机敏出众。

  杨玉环入宫时,玄宗后宫中还有一名年轻的宠妃,名叫江采萍。据说她是福建莆田人,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一名医生。她是高力士引入后宫的。江采萍生在南方,直到入宫后才亲眼看见梅花,立即便为之倾倒,常以梅花吟诗作画、眷恋不舍。玄宗因此称她为“梅妃”。梅妃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她曾经制《肖兰》、《梨园》、《梅花》、《凤笛》、《玻璃杯》、《剪刀》、《绮窗》等八赋;跳惊鸿舞之时更能使满堂生辉。得意的玄宗向兄弟们夸耀她为“梅精”。

  然而好景不长,杨玉环不但外貌还是才艺、风情,都远胜于江采萍,她的出现使江采萍的人生急转直下。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只有外貌,那么无论有多美,时间一久也一样会让人审美疲劳的,只有聪明才智才能使之拥有真正的魅力。

  杨玉环能诗善文,她曾经作过《凉州》,达到轰动一时的程度。可惜的是和江采萍的大多数诗文一样,《凉州》没有传下来,《全唐诗》里对她和江妃的诗作,都只收录了一篇而已。杨玉环的性格看起来还是挺不错的,完全没有一般人沉湎权势自抬身份的行为。因为她的这首诗就是为身边的宫女云容所做的:“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诗成之后,她还配以曲谱,亲自为云容配唱助舞。

  杨玉环善歌舞。而且她乐于接受新鲜事物,来自西域的“胡旋”舞,就在她的身姿旋转中出神入化。但是真正令玄宗对她的舞蹈天份叹为观止的,莫过于她配合《霓裳羽衣曲》所编排的舞蹈。《霓裳羽衣曲》是玄宗的得意巨作,阵容庞大,乐师众多,仅配曲而歌的宫女就同时需要十人,共十八章,分三大部、每部六曲。称为“散序六曲”、“中序六曲”、“终序六曲”。《霓裳羽衣曲》不仅乐器种类多,而且节拍先散后慢再快,对舞者的要求极高。然而杨玉环一听就能领会曲中的意境,随兴便能为这部恢宏大曲配出完美的舞蹈来。这不仅使她自己引以为傲,更使得玄宗如醉如痴,亲自为她伴奏,将她引为人生第一知己。

  除了歌舞,杨玉环还精通音律。她是一个音乐天才,能将好几种乐器演奏得出神入化。《谭宾录》中记载道,杨玉环擅弹琵琶,开元年间,宫中女官白秀贞出使蜀地,得到了一只名贵的桫檀木琵琶并进献给了她。这只音色清亮的琵琶在杨妃指下弹奏,就象天外仙音一般动人。诸王、公主、以及虢国夫人以下内外命妇,都争着要做杨玉环的弟子,跟着她学弹琵琶。

  《开元往信记》记载了杨玉环所擅长的另一种乐器:磬。说在她的敲击下,磬声“泠泠然”“多新声”,即使是太常梨园中的专业击磬艺人,也比不上她的技艺。杨玉环活泼而擅于声乐诗歌的特点,可以算是和唐玄宗非常投缘。因为这位皇帝本身就是“梨园祖师”,而且在这方面有卓越的成就,造诣之高,就算是上古著名乐师夔与师旷恐怕也难与他相比。这绝对不是因为他是皇帝就瞎拍马屁。玄宗的音乐才华不光是天分,更是下苦功而来。著名的乐师李龟年善击羯鼓闻名天下,他自己也很高兴地说:“为了练习,我打折了五十只鼓杖。”谁知玄宗听了却只是轻轻一笑:“你这哪里算是用了功夫?我的鼓杖打折了三柜。”

  总之,杨玉环以她的才华性格,不但与玄宗极有共同语言,更使得玄宗神魂颠倒,很快就达到了使得“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程度。玄宗越来越离不开她了,终于下定决心,不顾一切要给她一个正式的名份。

  杨玉环正式入宫之时是二十二岁,玄宗五十六岁。时间很快就在乐舞逍遥中过去了四年。天宝四年(公元745)七月二十六日,唐玄宗颁布诏命,册右郎将韦昭训次女为寿王妃。十天后,八月初六甲辰,又一道诏令颁布了:册太真妃杨杨氏为贵妃。王皇后被废之后,玄宗再没有册立过皇后。而到了这时,“贵妃”已经是后宫中最高的位份。杨玉环事实上成了大唐王朝的后宫之主。

  唐玄宗和杨贵妃之间有爱情吗?这始终是一个让人百般揣测的问题。

  从唐人的眼光来看,这对从开始就乱了伦理的老夫少妻之间,应该是有爱情的。世上的爱情有很多种,别说是在权势富贵中生长的爱情,就算是你我寻常百姓间,纯净如水的爱情也只可能发生在少年懵懂的时候。初恋结束后的所有爱情,多少都是在“比较”和“选择”之后才发生的。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很明显就是比较与选择之后愈演愈烈的结果。

  如果你是男人,仅仅从男人的角度出发,你会爱上杨贵妃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除非你根本就只接受瘦型美女。如果你是女人,在李隆基和李瑁之间,比较之后会选择谁?大多数情况下的答案当然也是显而易见的。唯一的问题,只是杨玉环嫁过人、而且先后嫁了两父子而已。但是这一点,看在风气开放奢逸的唐朝人眼里,实在也真不是什么问题。当时的文人写了无数的诗赋来歌咏,当时的百姓用了无数的传说去流连。他们都打心眼里地羡慕这一对。

  杨玉环遇见李隆基的时候,他正是五十六岁的盛年,执掌着世上第一强国大唐王朝的权柄。除了这个耀眼的光环,这个男人还拥有更多的优点:性格果断,多才多艺。李隆基自青年时便有“仪范伟丽”的“非常之表”,即使年纪已长,但是保养得宜之下应该仍旧十分可观。他确实是个风流种,但是风流成性的男女都有一个优点:历练得多了,对异性的需要和心事都了如指掌,因此只要他(她)愿意,就能让对方如沐春风。而寿王李瑁,除了年青,几乎一无所有。更重要的是:虽然皇帝多情,但是年青的寿王也并不曾对自己的王妃专情。寿王妃仍然不得不面对与自己争夺丈夫的众多姬妾,皇帝下达夺妻之令时,年青的丈夫也耽于自保,而没有表现出什么值得一提的血性,就将妻子拱手相让了。

  既然如此,没有过失的女人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李隆基对杨玉环的迷恋,同样也是选择的结果。而被这选择所牺牲的,正是曾经宠冠一时的梅妃江采萍。梅妃是否真爱李隆基,这应该完全不成为问题:玄宗毕竟是皇帝,对于那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时代来说,甘愿无偿为皇帝牺牲一切的,是世间男女的绝大多数。何况江采萍曾经得到过她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君主百般的呵护宠爱。——大多数人都因为“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诗句,而责备杨玉环对这样的奢侈待遇安之若素、不爱惜民力,转而百般同情梅妃。然而实际上,梅妃也从来不曾拒绝过玄宗这样奢侈的宠遇:那快马驿使,是先为江采萍送了若干年梅花之后,才转行给杨玉环送荔枝的。

  杨玉环入宫后,与江采萍之间势成水火,杨玉环称江采萍为“梅精”,讥讽她纤瘦,江采萍则称杨玉环为“肥婢”,嘲笑她肥胖。这使得两头为难的李隆基不得不舍弃其中之一:梅妃被迁往上阳东宫,从此远离了李隆基的生活。曾把宠爱当成习惯的江采萍,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是被送进冷宫的那一个,这天上地下的对比,使她十分难堪伤感。当然,玄宗这个多情种子虽然惧怕杨贵妃的妒火,也并不曾忘了她。

  据说,玄宗曾经偷偷地派人将上阳宫中的梅妃接到自己身边重继旧情,然而事机不密,很快就被杨贵妃发现了,她立即赶去兴师问罪。玄宗惊慌失措,立即将梅妃藏进夹幕,对贵妃百般哄劝,声称自己早已经对梅妃恩断情尽,绝无私会之事。

  事过之后,玄宗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头,便派人去抚慰梅妃。梅妃想到自己的处境,对使者叹道:“皇上是要永远抛弃我了。”使者当然要替顶头上司打掩护:“皇上怎么会抛弃你,他只是不想惹贵妃生气罢了。”梅妃怒极反笑:“怕因为怜惜我而惹动肥婢的怒火,不是抛弃我是什么?”

  从此以后,寂守冷宫的梅妃再也看不到玄宗的身影,希望重获贵宠的她便赠予高力士千金重礼,希望他受人钱财代人消灾,为自己代寻名士,如司马相如为陈娇作《长门赋》那样,为自己也写一篇名赋,以挽回玄宗之情。然而这时的高力士哪里敢招惹杨贵妃呢,谎称无人能写,搪塞了事。

  无可奈何的江采萍只得自己写下《楼东赋》,以发泄满怀怨恨。《楼东赋》很快就传遍皇宫,杨贵妃看了之后其怒可知,立即向玄宗发作:“江妃庸贱,以谀词宣言怨望,愿赐死。”玄宗却默然无语。听说皇帝的这个反应,梅妃对复宠满怀期望。然而事实却狠狠地击倒了她。有一天她偶然看见驿使入宫,使者的模样也正是自己曾经非常熟悉的,于是她便向左右侍丛询问:“是梅使来了吗?”左右硬着头皮回答:“那已经不是梅使了,而是给杨贵妃送荔枝的使者。”梅妃黯然泪下,终于对变心的丈夫彻底绝了望。就在这个时候,玄宗对《楼东赋》的回应也终于来了:他将外夷进贡的上好珍珠选了一斛,秘密地送进了上阳宫赐予梅妃。——玄宗的这个决定真是稀奇,梅妃又不是职业写手,又不需要他给稿费。这一斛珍珠算什么意思呢?分手礼物?赡养费?

  梅妃拒绝接受珍珠,让使者带回了一首诗。这也是她留传于世的唯一一首诗:“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玄宗读诗之后,怅然不乐,但是他知道梅杨二妃绝不可能和睦相处,实在不愿放弃杨妃的他只能让人将梅妃的诗谱上新曲,时时吟唱,聊以自解而已了。这就是《一斛珠》的来历。妒忌是人的天性。无论礼教怎样要求女人“无妒”,那也只能是男人的一厢情愿。绝大多数女人的“无妒”,只不过因为胆小不愿触怒公婆丈夫,次者也是被酱死了脑子一心想要留个好名声(男人们死守礼教迂起来也差不了多少),或者干脆就是她压根对丈夫毫无兴趣,巴不得弄几个小妾打发男人离自己远点。而这三条,都跟杨玉环不搭界,而唐玄宗风流了大半辈子,这个毛病已是习惯成自然,再怎么改也是有限的。因此杨玉环的妒忌也就不可避免地再三上演。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妒忌事件,发生在天宝五年(公元746)盛夏七月,据说起因是杨玉环的堂姐虢国夫人。——话说回来,是不是虢国夫人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事情是发生了。

  杨玉环有三个姐姐,其中最出色的是自称“大唐天子小阿姨”的虢国夫人。虢国夫人天生美貌,自己也以此自负,杜甫因此做诗道:“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上马入宫门。却嫌脂粉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这样一个美女,玄宗当然想打她的主意,妒火中烧的杨玉环因此和玄宗发生了争执。又羞又气的玄宗在气头上立即以“妒悍忤旨”为名,下令高力士将杨玉环送回堂兄杨铦府里。如果是寻常人家,不过是夫妻吵架后妻子回娘家而已,但是杨玉环的丈夫是皇帝,这可就成了了不得的大事了。整个杨家都乱成了一团,所有的人都聚在一起号啕痛哭,等待着灾难的降临。在杨家哭天抹泪的同时,唐玄宗也在皇宫里坐立不安。贵妃出宫之后,皇帝居然因为看不见她而不思饮食、动辄发怒。侍丛们平日无关痛痒的小过失这时也统统变得不可原谅,一个个地都被送去挨板子,甚至还有被活活吓死的。高力士知道皇帝反常表现的原因,小心翼翼地一面奏请玄宗接回杨妃,一面将贵妃宫中的侍女用具以及饮食酒肴装了上百车送到杨府去。经过一番折腾之后,杨贵妃终于在第二天拂晓时分返回了皇宫。玄宗这时气头已过,看见贵妃简直就象得了个活宝贝,不但不追究她“冒犯天威”,反倒自己低声下气地赔不是,大陈戏乐、大摆宴席,唯恐贵妃芳心不悦。据说从此之后,玄宗再也不敢再在男女之事上起事端,“后宫无得进幸矣”!

  从此,杨玉环三千宠爱在一身,虽然她名份上是贵妃,只有“半后”之制,但实际上她却享受着等同于皇后的规模待遇;在名份上玄宗也用另外的方式予以弥补——用民间夫妻的方式将她称做“娘子”。

  据说,天宝九年二月,杨贵妃还曾经因为触怒玄宗而被遣出宫。原因仍是妒忌,只不过这次她与玄宗的角色互换:她使用了宁王的紫玉笛,妒火中烧的玄宗将她赶回了娘家。——这位宁王是谁?据野史说是李成器即李宪。但是李宪明明已经死了九年,而他的儿子们也没有谁再得到“宁王”这个封号。查一查帐,李宪的长子汝阳王李璡倒是很值得怀疑。这位郡王不但雅好音乐、频频出入宫闱,而且姿容妍美,是皇族中第一美男,玄宗曾赞叹说“姿质明莹,肌发光细,非人间人”,称其为“花奴”。但是查无实据,不能乱扣帽子,何况花奴擅长的是羯鼓而非笛子,杨贵妃能去拿谁的紫玉笛呢?难道说李宪曾经的遗物中有一管紫玉笛,玄宗连死人的醋也要吃?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天宝九年二月,杨贵妃又一次回到了杨府。杨家的当家人杨国忠不敢想象好运能够一而再地落到自家头上,连忙请吉温前去劝说玄宗。玄宗也有些回心转意,便派内侍张韬光将自己的菜肴送往杨家。大约是因为知道错在自己,杨贵妃这一次的态度比上次大有不同,哭着向张韬光说:“我冒犯了皇上,罪该万死。然而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是皇帝所赐,只有发肤是自己所有。”说着便剪下一楼头发,让张韬光带回宫去。玄宗一看到这缕头发,顿时大惊失色,深恐贵妃以死谢罪,立即派高力士亲自出马将她召回宫中。由杨贵妃两次遣归又复返而毫厘无伤的记载来看,她对玄宗的心思可谓是如指掌。这也就难怪玄宗将她称做“解语花”了。

  杨贵妃最著名的典故与“诗仙”李白有关。

  据说玄宗曾于沉香亭赏牡丹,召李龟年击檀板为歌,嫌梨园中曲乐都已听熟,说:“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于是以金花笺予翰林学士李白,命他立即做新词。李白宿醉初醒,立刻做诗三首,第一首:“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第二首:“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第三首:“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这三首诗极得玄宗与贵妃的欢心,李白一时得宠非凡。然而他得罪了高力士,高力士便向杨贵妃进言,说李白在第二首诗中“以飞燕指妃子,贱之甚矣。”杨贵妃深信不疑,从此对李白由喜转恨,玄宗三次想给李白官职,都被她从中阻挠,终于使得李白仕途失意,浪迹天涯。

  然而从另一些记载来看,拿杨玉环与赵飞燕作比较,似乎并不是什么能够触怒杨玉环的事情。因为首先拿她们相比的人正是李隆基。他曾经指着《汉成帝内传》中关于赵飞燕“身轻欲不胜风”的内容笑话丰满的杨贵妃:“尔则任风吹多少。” ——因此,李白的被贬谪究竟与杨贵妃有多大关联,真实情况实在还有待商榷。

  随着杨玉环在玄宗心目中占据绝对上风,杨氏家族也正式开始烈焰薰天的权贵生涯。

  天宝七载,杨贵妃的堂哥杨钊升任御史大夫、京兆尹,赐名“国忠”。十月,贵妃的三个姐姐分别被封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这三位国夫人每月额外得钱十万为脂粉之资。

  天宝十一年十一月,随着李林甫的去世,首相之职落到了杨国忠的头上,次年他又兼司空之职。

  这时的杨家,已经富贵到了令路人侧目的地步。除了首相和三位国夫人之外,杨玉环的父亲杨玄琰被追封为太尉、齐国公;母亲封梁国夫人;叔父杨玄珪任光禄卿、工部尚书;堂兄杨铦任鸿胪卿;堂兄杨锜任御史,尚武惠妃幼女(在女儿中排行二十六)的太华公主;堂弟杨鉴任秘书少监,尚承荣郡主;杨国忠长子杨暄任银青光禄大夫、太常卿、户部侍郎,尚延和郡主;杨国忠幼子杨炪任鸿胪卿,尚玄宗杜美人所生的第二十五女万春公主;韩国夫人的外孙女崔氏嫁给了太子李亨的长子李豫(未来的代宗崔贵妃);虢国夫人的儿子裴徽做了太子李亨的女婿,其妻后封延光公主;虢国夫人的女儿则嫁给了玄宗大哥“让帝”李宪的儿子;秦国夫人的大外孙柳钧尚长清县主,小外孙柳潭则和表哥裴徽一样当了李亨的女婿,其妻后封和政公主。

  杨家成了李家亲上加亲、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韩国、虢国、秦国三夫人与杨铦、杨锜五家宅第相连,被称为“杨氏五宅”。心满意足的老皇帝却并不觉得自己给予杨家的财富有多么了不起,他认为杨贵妃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还对身边的人说:“联得贵妃,得如至宝”,还作歌《得宝子》以志心意。这时的玄宗与一个寻常的痴迷男子实在看不出什么区别来。然而唐玄宗和杨贵妃毕竟不是寻常的夫妻,他们拥有王朝顶级的富贵权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王朝最敏感的神经。与王皇后、武惠妃相比,杨玉环还算不得爱干预政事,她更象一个享乐主义者,象所有被宠坏了的女人那样喜好玩乐、偏帮娘家。然而她的问题也正在于此。杨氏族人在贵妃专宠之后的表现,基本就是完全的暴发户行径,所作所为可谓是目中无人,对唐玄宗的天下,只有破坏没有建设。

  为了表示对杨贵妃的宠爱,玄宗不但与她形影不离,而且将王朝所有的财富都毫不吝惜地用在她和她的家族身上。皇宫中专为贵妃织锦刺绣制衣的技工多达七百人,为她制作玩器的也有数百人。凡是进献礼物使贵妃满意的官员都能够得到提拔。至于杨氏五宅更是穷奢极欲,他们的府第奢华无比,若是看见有谁的宅院比自己宏伟的,他们就不惜将新造的屋子推倒重建。

  天宝十年元宵佳节,杨氏五宅联袂出游,在西市与广宁公主的队伍争道。混乱之中,杨氏家奴挥鞭误及长宁公主的衣裙,致使公主堕马受伤,驸马程昌裔赶上去扶公主,也挨了几鞭。长宁公主哭着向玄宗诉说,玄宗尽管大怒,却只不过是处死杨氏家奴一人而已,反倒把程昌裔的官职都给免了。——也是啊,长宁公主只是一个公主,而且生母也不得宠,反倒是杨家娶了两个公主,还是玄宗最宠爱的,算起来长宁公主哪能落得了好去。此事传扬开去,杨氏顿时声威大振,长安城里民谣四起:“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男不封候女做妃,君看女却为门楣”。世人都对杨贵妃带给家族的荣宠羡慕不已。

  然而就在玄宗对杨贵妃家族宠爱备至的同时,他仍然免不了老毛病重犯,对自己的新任继承人太子李亨百般提防。天宝年间的首相之职,有一多半的时间是由李林甫担任的。李林甫曾经摆明车马支持寿王李瑁为太子,因此他很清楚自己与新太子李亨之间是永远也搞不好关系的。为了权力和平安富贵,他使尽心机要将李亨拉下马来。

  他首先盯上了李亨的嫡妃韦氏。韦妃的母亲与李林甫的妻子本是表姐妹,但是亲戚关系敌不过权力之争,为了陷害李亨,李林甫向玄宗进谗,说韦妃之兄韦坚与将领皇甫惟明私宴,密谋要让太子篡位。玄宗大怒,尽管查无实据,他仍然将两人贬出朝廷。李亨无奈之下,只得向父亲讨饶,请求与自己的嫡妃离异。

  然而李亨的隐忍没有用,李林甫又出了一个新花样,诬告太子妾杜良娣的父亲杜有邻谋反。毫无反抗之力的李亨只得又与杜良娣离婚。宗对儿子的表态还是很满意的,对他恢复了信任。李亨终于保全了身家性命。

  天宝十一年,杨国忠取代李林甫成为唐王朝首相。杨国忠一向跟李林甫有仇,太子李亨又与杨家结了儿女亲家,照说杨国忠应该跟李亨关系很好才是。但是事情刚好相反。于是杨家的结局可想而知。除了与太子关系不好,杨国忠和另外一个关键人物的关系也非常恶劣。这个人就是安禄山。

  安禄山生于703年正月初一,其父是个康姓胡人。“安”是他继父之姓,他对自己生父究竟如何并不清楚,只知道母亲为突厥巫师,因此他是个“杂胡”。安禄山作战勇猛,还是个语言天才,能说六族语言,只是他相貌古怪,生得又肥又白,体重达三百三十多斤。但是这么一个肥人却能歌善舞,平时走路都很吃力,跳起胡旋来酒桶般的身子却异常灵活。安禄山虽然长相难看,但是为人狡诈,善于揣摩上意,因此仍然大得喜爱帅哥美女的李隆基欢心。

  早在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的时候,当时的宰相张九龄就曾经认定安禄山有反相,要借他违反军纪的机会将其除掉。岂料当时正为改立太子而和张九龄过意不去的玄宗却另有高见,说什么怎能象晋朝王衍见石勒那样,仅仅因为别人的面相就下断言呢?(真是奇怪的想法:难道王衍说错了吗?石勒不是晋朝叛臣谁是?)

  开元二十八年,安禄山获重新起用,任平卢兵马使。从此他四处大洒金钱,越发使得玄宗对他十分宠信。当时的首相李林甫心存私意,认为蕃将没有文才,无论皇帝如何加以重用都无法担当宰相之职,也就不可能威胁到自己的权势。因此他向玄宗上奏,请求重用蕃将。玄宗以平服四夷自许,立即同意,对安禄山屡屡晋升,最后他一人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拥有全国兵力的37%。在玄宗以前,朝廷虽用蕃将,却不忘时刻以儒臣相牵制,并且随时调防,不给将领在一个地方掌兵过久的可能。然而由于李林甫忌惮儒臣,从此安禄山等人便越来越没有了约束。他竟然在同一个地方掌兵十四年之久,将国家重镇整顿成了只听命于他的私人武装。

  天宝以后,安禄山多次入京晋见玄宗。为了讨好皇帝,他先是藐视太子,说“只知有陛下,不知有太子”,随后又首先向玄宗身边的杨贵妃行礼。玄宗奇怪地问他为什么不先向皇帝行礼?安禄山竟答:“臣是蕃人,蕃人先母而后父。”话一出口,玄宗大悦,不但不生气,反而命杨家自杨銛以下都与安禄山以兄妹相称。善于察颜观色的安禄山明白杨贵妃在玄宗心中的份量,又主动要求做了小自己十八岁的贵妃养子。从此更在玄宗心里身价倍增。

  然而安禄山与杨家的“蜜月期”,却在杨国忠为相之后宣告终结。也许是因为安禄山看不起自己,也许是因为两人同为宠臣争夺权力,更也许是因为确实察觉了安禄山的谋反之意,或者三者兼有,总之,杨国忠想方设法地想要将安禄山置于死地。  玄宗曾经想要让安禄山担任宰相之职,杨国忠阻止道:“禄山不识文字,命之为相,恐四夷轻于唐。”轻轻地便将安禄山晋升之阶堵死。然而杨国忠想要安禄山的性命,却是难以完成的任务。他虽然屡次上奏,说安禄山谋反,玄宗都不肯相信,杨贵妃也被安禄山的珍宝所迷惑,对堂兄的话置若罔闻。到后来,玄宗甚至下令,凡是上言安禄山谋反者,一律送往安禄山处处治。

  天宝十四年正月,安禄山上书朝廷,提出要将手下的汉将一律改成蕃将。这次玄宗终于有些起疑,决定采纳杨国忠的话对安禄山加以防范,并派近侍辅璆琳去范阳察看情形。然而不知天高地厚的璆琳收了安禄山的贿赂,返回之后竟对玄宗大讲安禄山忠君为国的好话。这不但使唐王朝失去了最后一个大好机会,也使得杨国忠再一次在玄宗那里丢尽了面子。恼羞成怒的杨国忠做出了一个愚蠢的决定:激怒安禄山,逼他造反,让玄宗明白自己所言非虚。——他逮捕了安禄山在长安的门客,搜求安禄山的罪证。得知消息的安禄山一面加紧谋反的步伐,一面称病不出。

  六月,仍然蒙在鼓里的玄宗为安禄山长子安庆宗与荣义郡主举办婚礼,召安禄山赴京。心里有鬼的安禄山哪里敢来!七月,安禄山向玄宗上表,说是要献骏马三千匹入朝。河南尹达奚珣心生疑虑,玄宗也终于觉得事有蹊跷,下诏安禄山,要他待冬天再献马,而且不必自备“马夫”。不久,辅璆琳受贿事发被玄宗处死。得知消息的安禄山遂于十一月伪造诏书,说自己奉旨讨杨国忠,并发布檄文声讨杨国忠祸国,随即亲自领兵十五万(号二十万),于九日正式叛乱。

  安禄山兵变的消息传来之时,玄宗正和杨贵妃在骊山温泉宫避寒,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那个看起来忠厚老实、粗粗笨笨的“胡儿”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当消息终于被确定后,玄宗不禁大怒,他决定任命太子监国,自己亲自率军讨伐安禄山。随后他将这个打算说给身边的杨国忠和杨贵妃听。杨贵妃不懂国事,象往常那样表示赞同。然而杨国忠听了却大惧,当场虽不敢出声,下来却对几位国夫人姐妹说:“我等死在旦夕。今东宫监国,当与娘子等并命矣。”随后他让几位国夫人去向杨贵妃详谈,杨贵妃终于明白族人这些年来都干了些什么,与姐妹们抱头痛哭之后,她做出了此生最后一个错误的决定(这个决定将在不久后夺去她的性命):请求玄宗放弃“禅位”的念头。为此,杨贵妃向玄宗苦苦哀求,以至于“衔土以请”。玄宗终于屈服了。

  天宝十五年正月,起兵两个月的安禄山攻下洛阳,就地自称大燕国皇帝。六月十日,同为蕃将却忠于朝廷的哥舒翰在玄宗的催促下冒然进兵,结果败于安禄山军,哥舒翰本人被俘,潼关失守。

  六月十三日,唐玄宗不得不带着杨贵妃及部分皇族成员踏上了西逃的路途。几乎就在出发的同时,又一个政变的计划开始酝酿:护驾的西右龙武将军陈玄礼托东宫宦官李辅国转告随行的太子李亨:将士们认为天下大乱祸起于奸相杨国忠,计划杀杨国忠以谢天下。然而无论是玄宗贵妃,还是杨氏族人,都对这件事毫无知觉。第二天的傍晚,这支狼狈而浩荡的队伍抵达了陕西兴平县西马嵬坡准备休息。杨国忠做为宰相,担负着安排众人食宿的责任,于是二十一名吐蕃使臣便在驿馆门口拦住了他,向他提出优先落实的要求。陈玄礼觉得这正是一个好机会,命手下部众大呼:“杨国忠连蕃人谋逆!”众人一边喊着,一边拔出刀剑,奔向杨国忠父子以及茫然不知所措的杨氏族人。很快,曾经权势薰天的杨国忠、曾经脂光粉艳的诸位国夫人都成了一堆肉泥。——万春公主的丈夫杨炪是杨国忠的儿子,当然也难逃一死。武惠妃的小女儿太华公主在这场变乱后失去了记载,可能也死于乱兵之中。倒是她的丈夫杨锜逃得性命,后来又娶了守寡的侄媳妇万春公主。

  能被找得到的杨氏族人都被杀得七七八八了,士兵仍然围着驿馆不肯散去。玄宗令高力士出去询问,陈玄礼这才向身在驿馆中的玄宗奏报:“杨国忠谋逆已被诸将诛杀。但是贵妃仍在皇上身边,众人恐惧,因此不肯散去,请陛下割爱。”听了这话,玄宗流着眼泪说:“贵妃身在深宫,怎么可能知道宰相之事?”高力士所想的只是玄宗的安全,他劝道:“国忠负罪,诸将讨之。贵妃即国忠之妹,犹在陛下左右,群臣能无忧怖?伏乞圣虑裁断。”身边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众口一词,玄宗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了,他不得不传下了赐死杨贵妃的诏命,并将她送至马道北墙口。事已至此,杨贵妃知道再多说也是无济于事,对玄宗说了最后一句话:“愿大家好注,妾诚负国恩,死无恨矣。乞容礼佛。”玄宗此时已是穷途末路,只能回答:“愿妃子善地受生。”

  随后,杨贵妃被高力士缢死在佛堂前的梨树下。死时三十八岁。

  杨贵妃死后,陈玄礼仍然不肯解围,直到玄宗召他亲自验尸,他才放心地撤去兵将。然后向玄宗“请罪”。玄宗表示“释之”,不做任何追究。当然事实上,他已经没有追究的能力了。安禄山早年在玄宗面前逢迎之时,多次与杨贵妃见面,对杨贵妃的美貌明慧非常动心。听说她的死讯,安禄山叹惜数日之久。

  据说,天宝年间曾流传过术士李遐周的诗句:“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还有民谣说“义髻抛河里,黄裙逐水流。”直到此时,方才一一应验。

  马嵬之乱结束之后,玄宗继续向蜀地逃去。出发之时,当地百姓请命,要求留下太子李亨领兵破安禄山。玄宗无可选择,只得应允(长江后浪推前浪,防不胜防)。

  半个月以后,李亨在灵武登基称帝,玄宗被遥尊为“太上皇”。他一生忌惮儿子夺权,最终还是输了。

  为了不让父亲咸鱼翻生,李亨表现了格外的“孝心”,当玄宗于八月抵达蜀地之时,侍奉的宫女不过二十四人,“护扈”的官吏军士倒有一千三百多人;一年后,当李亨终于收复两京,迎请“太上皇”李隆基回銮时,他的“孝心”更是有增无减:到扶风去迎接老父亲的是足足三千精骑。

  玄宗黯然地开始了他的“上皇”生涯。这时候,他回想起了梅妃江采萍,派人四处寻找她的消息,结果做了一个梦,梦里梅妃诉说自己在长安陷落时死于乱兵,葬在池东梅树旁。后来果然在温泉池边的梅林中掘出了梅妃的遗体。宦官为了安慰玄宗,便拿出梅妃的写真画像给他。玄宗对像叹息,题诗道:“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

  更让玄宗难以忘怀的当然还是杨贵妃。

  据说玄宗曾梦至“东虚府”的“太一玉真元上妃院”,在院中与杨贵妃隔屏而坐,问贵妃“碧海无涯,仙人路绝,何计通耗?”杨贵妃回答说:“若遇雁府上人,可附信矣。”不久,果然有一个蜀地道士杨通幽求见玄宗,说自己“有李少君之术”。玄宗大喜,立即命杨通幽寻杨贵妃的魂魄与自己重会。道士没有将魂魄带来,倒是带来了半副金钗钿合,还有杨贵妃与玄宗天宝十载七月七日“愿世世为夫妇”的私语。——这个传说直到几十年后,仍然使白居易心旌动摇,写进了他的名篇《长恨歌》之中。

  诗人的想象是美好的,然而李隆基的晚年却是孤独寂寞的。

  乾元三年七月,玄宗被肃宗张皇后和李辅国合谋软禁于甘露殿,九天后,身边跟随多年的近侍高力士流配巫州、王承恩流配播州、魏悦流配溱州。

  上元二年(公元762)四月,七十八岁的“上皇”李隆基在窘迫中逝于西内神龙殿,比他的儿子早死十三天--一千二百多年之后,历史又再次重演:慈禧太后与光绪也前后脚的工夫离开人世,成为又一桩宫闱迷案。

  

雪域女神——文成公主(附金城公主)

  

一、 藏族的源流传说

  位于西藏山南地区泽当镇的贡布日山,是西藏能够通知世事的“神山”之一。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神猴就在这里跟随观音菩萨潜心修行,当神猴修得人身将成正果的时候,罗刹魔女却死心踏地地爱上了他,一定要和他结为夫妻。神猴不情愿,罗刹女便以种种方式相求,甚至以作祸凡间相胁。在观音的点化下,神猴最后终于与罗刹女结为夫妻。婚后,他们生下了六只小猴,并教给他们种种植五谷之法,小猴吃了五谷,便逐渐化身成人,便是藏族的先民。贡布日山下的泽当镇也就因此得名(泽当:猴子玩耍坝)。

  此后,藏族先民繁衍生息,渐渐形成了藩邦。又过了很多年,在被沃地方有一位名叫“恰姆增”的妇女生下了她的第九个儿子“乌贝惹”。他相貌英俊才能超众,指间生有蹼,被乡民驱至蕃地,恰在此时逢诸藩邦寻找共主,他遂被奉为吐蕃王,是为“聂墀赞普”,乃第一代藏王,从此开始了悉补野王世系。悉补野王世系传到第三十一代赞普囊日松赞的时候,已经是公元七世纪,虽然大部分藩邦都已归附,但统治仍然未稳。囊日松赞用武力在极快的时间里征服了很多藩邦,但征服民心却遇到了障碍,最后被反抗者毒杀。他死后,他的儿子松赞干布继承了赞普之位。

  

二、 松赞干布其人

  松赞干布是囊日松赞和蔡邦氏珠玛脱嘎之子,于公元617(藏历火牛年)诞生在墨竹工卡的强巴敏居宫殿。据说他天生高大洁白,相貌端庄,智勇双全。

  从十三岁继承王位开始,松赞干布就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气势。在很短的时间内,这位年青的赞普平叛扩疆、迁都拉萨,展开了他统一吐蕃的雄心画卷。而他也确实成功了,不但统一吐蕃全境,而且建立起了一整套的管理体制和法律条文,被称为“吐蕃基础三十六制”,统一了度量衡,还命吞弥桑布扎在梵文的基础上创制了延用至今的藏文字。经过一番努力,吐蕃王朝在松赞干布的治理下,已经成为东方仅次于唐王朝的强大军事政权。

  

三、 曲折求婚路

  公元633年(唐贞观八年),唐王朝与吐蕃王朝之间开始互相遣使往来。大唐王朝的特使冯德遐来到吐蕃,见到了17岁的松赞干布。言谈中,松赞干布听说突厥和吐谷浑都“尚公主”(太宗时期,),欣慕不已。遂在贞观十年派使者带着大量金银珠宝随冯德遐入朝,向唐太宗请婚。然而这第一次求婚,唐太宗却没有依允。这其中的原因有很多,除了政治军事,松赞干布的婚姻状况可能也是其中之一。

  做为吐蕃赞普,松赞干布身边的女人当然不会少,他有三个藏族妻子:芒妃墀嘉、象雄妃勒托曼、木雅茹妃嘉姆增。虽然其中的芒妃墀嘉为他生下了唯一的继承人贡松贡赞,但是这三位藏妃并不曾在结婚的时候立刻得到正式的王妃称号。出于各种因素考虑,松赞干布将他的王妃之位,优先给了尼泊尔公主墀尊。

  墀尊是尼泊尔王阿姆苏瓦尔马的女儿,闺名布里库蒂。这位尼泊尔国王在嫁女儿的同时,将八岁等身释迦不动金刚佛像和弥勒怙主像,度母旃坛像等做了女儿的嫁妆。婚后她在拉萨玛波日山上居住。而墀尊公主将而这桩婚姻,恰恰缔结在向唐太宗请婚的前一年即贞观九年。

  当然这只是一种浪漫的猜测。做为帝王,政治联姻的对象是否已有妻妾,几乎是一个不值得考虑的问题。——史籍中记载的理由则说,唐太宗拒婚的原因是因为吐谷浑王挑拨离间。《册府元龟》中记载说,求婚的使者这样回报松赞干布:“初至,大国待我甚厚,许嫁公主。会吐谷浑入朝,有相离间,由是礼薄,遂不许嫁。”远交近攻,吐谷浑当然对吐蕃没什么好感,更不会想让吐蕃也当大唐驸马。

  得知唐太宗拒绝许嫁公主,松赞干布非常不满,不但觉得面目无光,更因为这桩求婚还寄托着他的国家大计:他渴望公主能将先进的唐文化带进雪域。完成他武功之后“文治”的梦想。为此他采用了“娶”墀尊公主时用过的老办法。——当初尼王不愿许嫁公主的时候,松赞干布就是用的五万兵马威胁踏平尼国的办法,逼婚成功的。于是,松赞干布旋即出兵攻打吐谷浑,一方面寻这个自己当上大唐驸马就不让别人当的家伙晦气,一方面展示自己的实力向唐王朝示威,当然另一方面也尝试进一步的开疆拓土。很快,吐谷浑王就败下阵来,旗开得胜的松赞干布亲率二十万大军攻破白兰羌、丽江等地,一直进入唐朝领地松州,驻扎之后再次派使者带着贡品去长安请婚。这一次态度比较生硬,直统统地宣布请完婚就要立即“迎”公主走。

  唐王朝的公主是下嫁可不是抢婚逼婚,唐太宗哪能吃这个瘪,不肯答应,并下令松州都智韩威就地攻打吐蕃军,不料松州兵力实在有点少,被吐蕃给打败了。消息传出,唐王朝的一些属藩如南诏就成了墙头草,纷纷掉头归附吐蕃。阎州刺史别丛卧施和诺州刺史把利步利也跟着连人带城地投降。喜欢以少胜多的李世民发觉自己这次确实低估了对手,遂正式下诏发兵,以侯君集为当弥道行军大总管、执失思力为白兰道、右武卫大将军牛进达为阔水道、左领军将军刘简为洮河道行军总管,领兵5万讨伐20万吐蕃军。这一次兵力战法都很得当,吐蕃兵败而返。回到拉萨之后,松赞干布派使者向唐王朝上表谢罪,同时仍然不屈不挠地提出请婚。这一次,唐太宗终于点了头,赏识这位年青赞普的性情,并承认吐蕃的实力堪配公主下嫁。

  于是,贞观十四年的冬天,雪域使者、松赞干布的重臣大相禄东赞(大相即宰相。禄东赞又称噶尔东赞)率领一百多位大臣骑士,带着 “一等金绿绫缎衣服”和“镶嵌着红宝石的琉璃铠甲”等大量黄金宝物来到了长安迎请公主。有了前面这一系列的风波,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会流传“唐太宗六难求婚使”的故事了。

  故事说,禄东赞面见唐太宗的时候,前来求婚的有好几国,于是唐太宗给众人出了六道智力题,最后只有禄东赞全部回答出来,这才最后敲定将公主下嫁吐蕃。终于,禄东赞圆满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贞观十五年的初春正月,唐太宗李世民当着印度、波斯、格萨、鞑靼等多国使臣的面前,公开宣布了宗室之女文成公主嫁做吐蕃赞普松赞干布王妃的消息。

  大概是禄东赞把任务完成得太圆满,智力题回答得太好,本身又是吐蕃国的大伦,唐太宗对他很是赏识,封其为右卫大将军。最后还把自己的外孙女段氏封做公主嫁给了禄东赞。(见于《资治通鉴》,据说赏识的原因是“善应对”,难道说真有智力题?就算没有智力题,两国打开了一仗,贞观群臣对吐蕃使臣的措辞中夹枪带棒也是可以想象的,能应付得了确实要水平。另外还要做一个小小的纠正:太宗不可能有姓段的外孙女。唐朝只有高祖李渊的高密公主嫁给了尚书段纶,假使真有赐婚,段氏也应该是李渊的外孙女)。

四、文成入藏

  由于当时的吐蕃文化相对落后,唐太宗为文成公主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其中不但有各种五行经典、工艺技术、纺织农稼,还有医学论著和医疗器械,而最珍贵的一件陪嫁,则是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唐太宗还派自己的族弟、礼部尚书江夏王李道宗为主婚使节护送公主。(据说文成公主就是李道宗的女儿?)当一应事宜都准备妥当之后,贞观十五年的正月,宗室之女文成公主便随着吐蕃请婚使节踏上了西去的道路。那尊珍贵的佛像则供奉在一辆木轮车上,由力士嘉嘉拉嘎和鲁嘎牵引,也和她一路同行。而这漫长的路途,成为富于想象和传奇的路,文成公主所到之处,留下了数不尽的瑰丽传说。

  最著名的传说莫过于青海湖的由来。高原上的藏族人向往遥远的大海,高原上的湖泊几乎都被他们以“海子”命名。在汉时它被称为“西海”,藏名“措温波”,蒙名“库库诺尔”,也被称为“卑禾羌海”,据说它就是远古的瑶池,也是中国历代帝王公祭的“圣湖”,“青海湖”这个名字就是唐玄宗所封,他同时封青海湖神为“广润公”。

  在藏民的传说中,唐太宗为了不让公主过于思念家乡,特赐她一面宝镜,无论她去到哪里,镜中都能显出长安的景象,还给她用黄金各铸了日月之形相伴。当送亲的车队来到唐蕃分界之地、准备弃轿乘马的时候,文成公主再一次从镜中看了一眼家乡的景象,为了能够专心走好未来的人生,她没有将宝镜带走。这面留下的宝镜便成了美丽的青海湖,那黄金铸就的日月则成了日月山。她一面走一面流泪,流成了“倒淌河”,所以才会“天下江河皆东去,唯有此水向西流。”林芝地区的门巴族,有一种女子披羊皮为饰的风俗,少女披羊尾和四条腿俱全的小羊皮、成年女子披牛犊皮或山头皮。这其中的传说也与文成公主有关。据说她入藏时,为了辟邪曾经身披兽皮,后来途经此地,将用过的兽皮赐给了门巴侍女,从此沿袭至今。

  当然,文成公主留下的不仅仅是虚构的传说,更多的是沿路留下的礼乐衣冠记忆。据记载,雍正年间果亲王允礼曾经入藏迎送七世达赖喇嘛,就在雍正十三年二月朔日这天,在噶达地方的惠远寺,这位见多识广的皇弟欣赏到了一场令他瞠目结舌的古风舞蹈,并“目为愕眙,心神摇荡”,打听之后才知道,这是唐代公主入藏所留下的舞乐。

  经过漫长的旅途,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来到了错那(玛多扎陵湖),松赞干布也从拉萨赶来迎接。为了表示诚意,他穿上唐王朝的衣冠,以唐朝女婿见岳父的礼仪拜见了送婚使李道宗,然后才领着新娘和队伍返回吐蕃国都。藏传佛教认为,文成公主是天上的度母(菩萨)化身,因此当她带着释迦牟尼像来到的时候,吐蕃臣民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典礼。传说,文成公主到达拉萨的这天,是藏历四月十五日,而这一天也是佛祖得道的日子,是藏族的一个传统节日。

  这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据说尼泊尔墀尊公主对文成公主所获得的礼遇非常妒忌,于是设置了种种障碍,使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不能立刻完婚,时间长达将近一个月之久,亏得禄东赞从中周旋两个女人才得以化解。(而另一种说法则是由于联婚过程太曲折,吐蕃的大臣心有不满,编造出种种理由阻挠,使两人的婚礼推迟了一个月。而这位不幸成为反面人物的大臣,竟是请婚使禄东赞。而作梗的理由则是不满唐太宗的智力测验。这就显得更靠不住了。)

  说到禄东赞,要单独提出来讲讲。他是松赞干布时期的重臣之一,立下了极大的功劳,而且做了多年的“大伦”(即宰相),两位公主王妃墀尊与文成的求婚和迎请都是他做的使者。然而吐蕃“七贤臣”中却没有他的位置。这也许与他和他的家族过深地卷入吐蕃王朝政治斗争中大有关系。禄东赞的出生时间不详,传说是加查县安绕镇嘎玉村人。年轻时的禄东赞是个铁匠,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将来会成为吐蕃王朝的权臣,然而他确实做到了。两度为赞普迎娶王妃足以证明他当时得宠的程度。然而有一种说法指迎请文成公主成了他在松赞干布时期所做的最后一件大事,此后不久,禄东赞就在权力斗争中败下阵来。

  事实上,在迎请文成公主之前,吐蕃王朝上层的权力斗争就已经非常激烈,据说陪同禄东赞前往唐王朝请婚的两位副使吐米桑布扎及止•塞汝恭顿其实就是禄东赞的政敌一派,假如传说属实,那么很明显,这样奇异的组合就代表着背后的权力平衡,以及禄东赞当时已经腹背受敌的政治处境。而他离开吐蕃去遥远的长安完成迎婚任务所花费的两年时间,更是足够他的政敌们在拉萨做好所有的布置,只等他回来发动了。于是他很快就获罪被谴,离开了吐蕃的权力中枢。直到松赞干布去世之后,他才返回宫廷并且重新成为吐蕃国相“大伦”。

  但另一些史料却给了我们另一种说法:禄东赞一直平安无事。贞观二十年(公元646),松赞干布曾派禄东赞到长安晋见唐太宗,还献了一只高达七尺、可装酒三斛的金鹅。他的“大伦”之位,从来就没有动摇过。

  无论如何,禄东赞于唐高宗乾封二年(公元676)去世。三年后,他的长子赞聂希顿登上了父亲的大伦相位,赞聂希顿死后,这个位置被其弟、禄东赞的次子钦陵继承,父子三人先后执掌王朝实权长达五十年之久。钦陵在大伦相位上时,先后与吐谷浑(唐王朝随之卷入)打了两大仗,都获得了胜利。武则天永昌元年(公元698,藏历土狗年)夏,吐蕃君臣之间再次爆发权力之争,当时的赞普都松芒波杰大获全胜,次年钦陵兵败自杀,其弟赞婆于当年四月率部投唐。

  不论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婚礼推迟一个月的原因,究竟是不是因为大臣作梗,墀尊公主的醋意仍然不容忽视。在藏族亦真亦假众说纷纭的典籍记载中,就有不少是关于墀尊公主向文成公主争嫡庶名分的内容。据说,由于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的仪式更为隆重,因此墀尊第一次见到文成公主,就在席间迫不及待地说:“汉主文成汝,辛苦婚使迎,虽来此藏地,然我先为大。”而文成则回答:“无心作较量,汝言赛谁强,先越户限大,庙堂建湖上。”遂以兴建佛寺为比,谁能够建好湖上寺,谁就是嫡妃。当然,最后那座“湖上寺”是由文成公主所带的唐朝工匠建成了。它就是大昭寺。

五、建寺弘法

  文成公主进藏,极大地改变了藏区的各个方面。

  起初,藏人习惯以赭色涂面,文成公主对此非常反感,于是松赞干布下令禁止;民众风俗剽悍,遂又遣上层子弟入唐求学。文成公主带来的嫁妆还改变了藏人的衣着。她带来了诸色锦缎绫罗衣料二万匹和纺织技术。她入藏之前吐蕃上层都穿戴毡料,从此开始改穿绢绮,并仿效唐王朝建立了严格的等级服饰制度。直到近代,西藏的高级官吏仍然戴着源自唐代进士的金翅白纱帽。至于文成公主带进来的天文算术、纺织农牧、医药星相、历法建筑,也都逐步改变了藏区的生活状况。公元前一世纪时,藏人已经懂得砌造宫殿,文成公主入藏之前,拉萨的红山上已经开始兴建宫室。但由药王洞中的造像以及松赞干布的本尊佛堂来看,最终的完工和扩建,应该在文成公主入藏之后,并且得到了唐朝工匠的大力参与。因此才在民间留下松赞干布为文成公主建布达拉宫的传说。

  然而改变宗教信仰,比起改变生活习惯,更具有挑战性。

  早在公元纪年之初的藏王布德贡杰时期,藏区雪域就开始出现了“苯教”的传播。苯教的教主辛饶据说本是大食人(伊朗),到六世纪时,苯教在藏区占绝对的上风。松赞干布则希望在吐蕃推行佛教,这也是他请两位公主分别带入释迦等身像和佛家经典的原因。传说,文成公主所带的那尊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赤金像是乘着木车来到高原的,当车行至拉萨北边时,轮子陷入地面再也难以拉动。文成公主便决定就地兴建佛寺供奉金像。松赞干布立即答应了她的要求。墀尊公主知道后也要求为自己带来的释迦八岁等身像修建寺庙,谁知屡建屡塌,只得向文成公主认输求助,这才建成大昭寺。

  不过据《大昭寺志》的记载,墀尊公主并不是在文成公主入藏后才发愿为金像造寺的,早在文成来到之前的公元639年,墀尊已经开始选址造寺,只是占卜所选的地方是拉萨的沼泽地,虽然奠了基,但这座寺不是建了倒塌就是怎样也建不起来。——后面的故事脉络就与上一种的说法基本一致了。——文成公主进藏后,墀尊承认能力不够,派婢女带着一升金砂去请求帮忙。于是文成公主经过“博唐”数理推算之后,发现整个西藏的地形宛如女魔仰卧之状,极不利于王朝统治,而墀尊所选的那片沼泽“卧塘湖”,恰恰是魔女的“心血”,旁边有红山与夹波日山则为“心骨”,必须施法镇压才能建寺。

  墀尊公主无奈,便将文公主推算的结果禀告于松赞干布,然后在机雪娘颇邦喀岩山之上,熔铁水灌凝砖土,修建九层碉楼,四面拴以铁链,使其牢固。然后修法禳灾。经过种种波折,墀尊公主终于在文成公主的指导下堵住了泉眼,建成了大昭寺。

  在佛传佛教中还有这样的说法:文成公主在察看风水的时候,还发现若要在藏地昌大佛教显密二宗、维护藏王的统治,仅建大小昭寺是不够的。于是她又派人四处查勘地形,兴建了昌珠庙、藏昌庙、噶泽庙、章巴江庙为四镇边之庙;步曲庙、昆庭庙、格吉庙、扎顿孜庙、隆塘卓玛庙、洁曲庙、喜饶卓玛庙、仓巴隆伦庙为镇支之庙,另外又分别建立了佛塔、石狮、大自在神像、大鹏金翅鸟、白海螺等,以更改风脉。此后,这些寺院都如数地兴建了,而佛教也开始在雪域高原上扎根。此后经过历次灭法与复兴,藏传佛教已经蔚为壮观。

  记载说,最早的大昭寺有八座殿,小昭寺是三层金顶的唐式寺庙,里面供奉着文成公主带来的释迦十二岁等身像;而墀尊公主带来的释迦八岁等身像供奉在大昭寺。随着光阴的流逝,经过几度兴建的小昭式藏式风格浓郁,已难觅当年的模样。《教法史》还说,在墀尊公主建大昭寺失败后,大小昭寺都是由文成公主主持修建的,两寺同日开工、同日建成、同日开光。

  若干年后,金城公主沿着文成公主走过的路来到了藏地。遵照金城公主的旨意,藏地将大小昭寺内的两尊释迦像进行了对换。现在,大昭寺内供奉的是文成公主带来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而小昭寺内供奉的则是墀尊公主带来的释迦牟尼八岁等身像。

  由于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墀尊公主在传播佛教方面的成就,在藏传佛教的经典中,他们被称为菩萨转世。松赞干布为护教三大法王之一,文成公主为救助度母、墀尊公主为怒纹度母。(“度母”:菩萨)“救助度母”的称呼,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藏族寻常百姓对文成公主和她所带来的文化的感恩之情。在雪域高原上,文成公主的地位是崇高的,假如有谁被比拟为文成公主,那是最高的赞美。

  直到今天,藏族的传统八大藏戏中,第一出就是《文成公主》,对于藏族百姓来说,她就是天女神的化身。

  

六、身后事

  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唐王朝派人出使天竺国,正逢天竺戒日王去世,大臣那伏帝阿罗那顺自立为王。唐朝使者王玄策等人被新天竺王抢掠追杀。松赞干布闻讯后派出军队助王玄策反击,一直攻入中天竺,将天竺王阿伏帝阿罗那顺生擒至长安。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倒霉蛋从此再没能回到天竺去做王。

  第二年,唐太宗李世民去世,高宗李治即位,封松赞干布为驸马都尉、西海郡王,并赐缎绢二千端。松赞干布遣使来谢,献珍宝十五种以供奉太宗灵位,并上书高宗说:“天子初即位,若臣下有不忠之心者,当勒兵赴国除讨。”——对于这封奏章的用意,有说是鉴于头一年的天竺之乱有感而发,也有说是想试试唐朝内部情形的。不管怎么说吧,至少在表面上,高宗君臣认可了头一种说法,进封了松赞干布的爵位并赐杂彩三千端、蚕种及各类工匠。随后应其所请为松赞干布刻了石像,列队于太宗昭陵玄阙下。

  太宗葬礼后不久,唐高宗永徽元年(公元650),松赞干布去世,唐高宗派将军鲜于臣济为使者入吐蕃吊祭。遗憾的是,松赞干布的后妃生育情形实在不理想,包括文成公主在内,他的五位妻子中只有德庆头人之女、小妃芒妃墀嘉(又名孟萨赤姜)在公元633年为17岁的松赞干布生下了一个儿子贡松贡赞。(另两位小妃为木雅王之女木雅茹妃嘉姆措、阿里小邦象雄之女象雄妃勒托曼)。

  据《红史》记载,松赞干布在31岁的时候,曾经将赞普之位让给时年十三岁的儿子贡松贡赞。可惜的是这位小赞普年寿不永,刚十八岁就死去了,松赞干布也随后离开人世,时年35岁。关于松赞干布的早逝,至今说法不一。有说是思子病逝的(逝于拉萨北面彭域色莫岗,今林周县彭波农场附近),也有说是出征战死的,还有说是和他的父亲一样被反叛者毒死的。

  松赞干布死后,他的孙子芒松芒赞继承赞普之位。虽然丈夫死了,文成公主也仍然没有离开藏地,据说她经常住在山南的昌珠寺,或说她仍然住在拉萨,还经常去布达拉宫对面的药王山上东望家乡。新唐书》说,唐高宗永隆元年(公元680),文成公主逝于吐蕃,高宗曾派使臣吊祭。

  而藏地典籍中的说法丰富许多。《世系明览》说,文成公主、墀尊公主是和松赞干布同时显现原身升天而去,临去时还给新赞普的祖母孟萨赤姜明示了治国之道。当然这是宗教的说法另一种说法,是墀尊公主的女仆身患疫病,染给了自己的主人,而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去看望墀尊的时候也不幸传染,于是同时去世。另一种说法,则与《唐书》记载相符:松赞干布去世30年后,藏地流行恶疾,文成公主患病去世。

  

  文成公主去世后,藏人将她的遗体送往雅砻琼结(今山南地区琼结县境)。这里是藏族先民发源之地,也是历代吐蕃赞普的最后归宿,即著名的墓王墓区。

  藏王墓在琼结县城东南的穆日山,虽然吐蕃王朝崩溃时曾经发生过挖掘历代赞普陵墓的事件,但松赞干布的陵墓没有遭到破坏。后人所知道的,是文成公主应该仍然和她的丈夫松赞干布葬在一起。

七、再一次联姻

  松赞干布死后,继位的是他的孙子芒松芒赞。这位小赞普是贡松贡赞和吐谷浑妃芒姆杰所生的孩子。芒松芒赞成年后,迎娶了没庐氏墀玛伦为王后。

  公元676年,没庐氏为芒松芒赞生下了继承人都松芒波杰。算起来在名份上,芒松芒赞是文成公主的孙辈,而刚出生的小王子则是曾孙辈。不幸的是藏王家族直到此时,早逝的基因仍然非常顽固,都松芒波杰刚刚出世,他的父亲就在当年冬天去世了,享年比爷爷松赞干布还要短。芒松芒赞去世三年后,都松芒波杰正式即位为赞普,也就是在同一年,文成公主去世,享年约五十五岁。都松芒波杰即位时还是个幼儿,因此朝政都由其母没庐氏墀玛伦代理,一切事宜又都掌握在禄东赞家族手里。这个局面直到十八年后才被一场政变更改过来,都松芒波杰在权力斗争中取胜,巩固了王权。但是饶有政绩的都松芒波杰也没能逃过家族早逝的阴影。武周久视元年(公元700)开始,这位青年赞普开始了一场浩大的征南诏之战并亲自参与。首先出兵唐王朝的松州、洮州等地,随即于公元703越境攻占南诏。

  然而这场胜利的代价也是巨大的,第二年(公元704)的冬天,二十八岁的吐蕃赞普都松芒波杰逝于南诏。总的来说,在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联姻之后,唐蕃之间的关系还是比较好的,彼此间的冲突,多数也是到都松芒波杰时期而起,而且多数都是一些小的边境冲突,因周围属国而起居多。而在武周时期,由于内政的原因中原的军事力量被削弱,彼此之间的胜负次数参差不齐。

  武周长安二年(公元702)九月,在取道唐境而与武周军队打了几场仗之后,吐蕃再次请和,次年四月,又遣使前来求婚,武则天答应了下来。这一次求婚,究竟是为谁求的?由于当时的赞普都松芒波杰虽然早已有妻有儿,但他年方二十七岁,因此颇令人思忖。

  然而历史告诉后人的事是:都松芒波杰很快就逝于南诏。无论当初前去求婚时的计划究竟如何,这桩婚事的最后缔结也不可能落在他身上了。

  

八、金城公主出嫁

  吐蕃为都松芒波杰去世所派出的告哀使来到唐王朝的时候,已经是神龙元年(公元705),在位的已不是武周王朝的武则天,而是复辟的唐王朝中宗皇帝李显,他为都松芒波杰举哀并废朝一日——理所当然的,吐蕃的赞普也已经换了新人,他就是嘉祖茹,都松芒波杰与王妃琛氏赞姆多的儿子。据各种史籍的记载对照之后,嘉祖茹应该生于公元698年,他是在诸多兄弟之间的王位之争中,凭借祖母没庐氏墀玛伦的支持即位的,即位时已经七岁。神龙三年三月,吐蕃摄政没庐氏再派大臣悉薰热前往长安,“献马千匹,金二千两”,再次为赞普求婚。四月,吐蕃王后的人选最后确定为雍王李守礼的女儿,她同时被册为金城公主。

  雍王李守礼,是李治与武则天次子章怀太子李贤之后。但是金城被选中联姻时,她的父亲李守礼还只是个光禄卿,尚未封王。章怀太子李贤是金城公主的祖父,他在三十四岁时被武则天迫令自杀,后来陪葬乾陵。直到中宗驾崩、睿宗李旦即位,李贤才获得追谥为皇太子。武周时期,李贤的三个儿子光顺、守礼、守义和叔父李旦的儿子们一起,都被祖母幽闭在宫中,直到李旦重为相王之后才被放出宫。中宗死后,李守礼于唐隆元年(公元710)被封为邠王。睿宗朝以后,李守礼官运亨通,在两个兄弟死后继承了父亲李贤当初“雍王”的封号,官儿也从检校左金吾卫大将军、幽州刺史、单于大都护、司空一路干了上去。只是此君少年时吃了太多政治上的苦头,对做官掌权没有太强烈的欲望,一心只想游猎享乐,果然倒也在这上头干出了一番成就:光是儿子就生了六十多个。玄宗时期他的奢侈更上层楼,以至于不知勤俭为何物的诸王都忍不住要劝他省着点用。李守礼却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我怕什么?我是天子之兄,不怕花光了钱之后死了没人埋。”于是他的享乐人生一直如此继续到七十岁寿终正寝为止。在以百千数计的儿孙群中,除了亲生女儿金城公主嫁做吐蕃王后之外,李守礼还有一个孙女嫁为回纥王妃,封毘伽公主。

  唐景龙三年(公元709)八月,随着吐蕃小赞普的逐渐长成,吐蕃再次遣使勃禄星入唐,带来了吐蕃国书及没庐氏的礼品。这一次的礼品带有明显的亲家意味,遍及皇帝、皇后、相王李旦及太平公主等人。这预示着联姻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了。同年十一月,吐蕃再次派大臣尚赞吐使唐,专程前来迎婚。于是,景龙四年(公元710)正月,刚刚过完元宵节,中宗便选定了左骁卫大将军、河源军使杨矩为金城公主的送婚使。正月二十八日,在家乡度过了最后一个新年的金城公主沿着文成公主的足迹,踏上了漫长的入藏之路。金城公主入藏这年,赤德祖赞(即嘉祖茹)已经十三岁,金城公主的年龄虽没有确切记载,推想也应该是与赤德祖赞相仿的。

  对于此次联姻,唐中宗非常重视,他亲自为年幼的侄孙女送行,一直送至始平县(今陕西兴平)才停下车辇,目送金城的车队远去。将始平县改为“金城县”,分手之地为“凤池乡”“怆别里”,并免金城县百姓徭赋一年。然而中宗在此时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不知出于何种因素考虑或者是他确实对金城公主依依不舍,一个月后竟主动提出将唐王朝的河源九曲之地赠予吐蕃,追加为金城公主的陪嫁。这个不知轻重的决定成为后来唐蕃之间频频争战的重要导火索。假若说从前唐蕃之战只是为其它邦国而起的摩擦的话,此后却成了双方直接的对阵。

九、唐蕃之战与甥舅会盟碑

  唐玄宗开元二年,吐蕃大伦坌达延取得了一场大胜,唐王朝不得不做退让,正式将河源九曲割给吐蕃。此后直到天宝十三年,才由哥舒翰收复。河源九曲虽然收复,此事却成了唐蕃之间的一个心结,以至于安禄山之乱发生之后,吐蕃又趁乱频频起兵,吐蕃将领论悉诺(汉名马重英)更于广德元年(公元763)攻入长安。这位论悉诺倒也有些意思,居然找来了金城公主的弟弟广武王李承宏,将其立为大唐皇帝。只可惜李承宏的皇帝只干了15天,吐蕃撤退后他就倒了霉,被怒火中烧的唐代宗流放去了华州。

  然而常言道,盛极必衰,在大唐王朝远离开元盛世之后,吐蕃国势也一年不如一年,武功最盛的时期也一去不返。唐穆宗时期,即赤德祖赞与金城公主曾孙墀祖德赞时期,吐蕃开始寻求与唐王朝止息干戈之途,接连三次派使臣前往长安要求会盟并祝贺唐穆宗即位。

  公元821年九月,唐穆宗派宰相为首的大臣十七人,首先与吐蕃使团于长安西郊谈定盟约,随后再派专使于次年四月抵达拉萨设立盟坛,达成了最终的协议。唐长庆三年(吐蕃王朝彝泰九年,公元823)二月十四日,唐蕃会盟碑正式落成。唐王朝的专使杜载参与了典礼。此碑一共三块,其中一块至今屹立在大昭寺前,旁边有一棵据传是文成公主手栽的“公主柳”。此碑被唐王朝称为长庆碑,而吐蕃则称其为“祖拉康多仁”,意为大昭寺前之碑。通高4.78米,上有盝顶宝珠石盖。虽然唐蕃文字的碑文表述方式各有差异,但是重申唐蕃从此“社稷如一”的主旨却是一致的。虽然战事不断,但自文成公主之后,吐蕃赞普一直以唐王朝外甥自称的情形却一直没有变过,因此这块碑也被称为“舅甥会盟碑”。

  这块巨碑的树立,终于在根本上止住了唐蕃之间的时和时争的局面,开始了和好之途。

 

十、吐蕃王朝的归宿

  不知道是不是应了碑文所言,就在唐王朝走下坡路的同时,吐蕃王朝也开始了四分五裂。

  公元842年,吐蕃赞普朗达玛邬都赞去世,他的嫡妃与次妃分别有一个儿子,由于嫡妃之子云丹的身世大有蹊跷,因此年纪较长的次妃之子威宋也得到了相当一部分贵族的拥戴。吐蕃王朝的两位王子开始为了赞普之位发生内战。战事自发端之后便不可收拾,贵族战争与平民起义此起彼伏,藏区民生凋零,武功与文治都江河日下,各大地方势力割据,进入了长达四百余年的混乱时期。直到成吉思汗兴起,藏区才再次统一并向元王朝归顺。

  在这个混战时期,藏区的佛教大盛,虽然屡有灭法之事,却势头不减。这其中相当一部分原因,就缘于赞普家族的后人多数都出家为僧尼,这也是后来的藏区能够政教合一的原因。

  大约在公元1260年前后,元太祖忽必烈将藏区萨迦派宗教领袖八思八册封为国师,并迎往上都(北京)宫中接受他的灌顶,然后将藏区的管理权作为自己对上师的供养授予八思八。萨迦家族繁衍生息,法座主持者的妻子中还普遍都有元王朝的公主,将这个管理权代代相传,由此开始了政教合一的模式。

  萨迦巴家族统治藏区约一百年,在争战中输给了朗氏家族、帕竹万户长、泽当寺主、噶举派的绛曲坚赞,从此开始了帕竹政权的传承。帕竹政权从公元1354年到1618年存在了264年,噶玛噶举派此后又推出第悉藏巴政权,维持了一段短暂的统治。

  公元1642年,蒙古固始汗率兵入藏,将最后一位第悉藏巴噶玛丹迥旺波溺死在拉萨河,迎请格鲁派五世达赖喇嘛到日喀则,转而将西藏地方的全部政权交给了五世达赖喇嘛,建立起甘丹颇章政权。噶举派的势力从此由格鲁派取代,甘丹颇章政权开始。早在格鲁派取得西藏管理权之前,格鲁派的高僧、追认的三世达赖索南嘉措曾劝蒙古俺答汗返回内蒙,并于1588年接受了明神宗所赐灌顶国师的称号。四世达赖云丹嘉措也接受了明神宗给予的“恰达多吉桑结”(遍主金刚佛)称号及官帽、官服及印章。再往后,五世达赖入晋清王朝,并认可元明两朝对藏区管治者的任免权。按照这个宗旨,萨迦派和帕竹两派的后裔在举行典礼时被列在首席,获得殊荣。以此表示他们得到过元、明两朝历代皇帝赐给的封文、印信,曾经执掌过统治西藏地方的权力。虽然说“五十年河东五十年河西”,格鲁派已经开始治理全藏,但是同时在礼节文书中有了新规定,噶举派的大喇嘛活佛们可以拥有高于格鲁派法座的座垫。

  第十二饶迥木龙年(1724年),雍正帝向达赖喇嘛颁赐诏书、金册、金印, 授予政教合一权力。从此开始历代达赖喇嘛年满18岁亲政的规定。乾隆十六年,乾隆帝授权七世达赖喇嘛格桑嘉措可以委任三俗一僧4名噶伦辅政,包括后来的历代摄政王在内,都由中央政府颁布委任状,这一噶厦政府机构一直维持到公元1959年。

    

十一、两个传说

  不过,关于金城公主的人生,在藏族民间还有多种传说。

  其中有一种说法,讲的是她原本要嫁的是赤德祖赞的继承人江察拉温。据说拉温是赤德祖赞次妃之子,品貌武功都非常出众,因此坚持不愿迎娶藏地属下贵族之女,一定要请婚唐帝。他的固执引起了原本想让女儿做嫡妃的贵族之一聂氏家族妒恨,结果就在金城入藏的途中,拉温被聂家派人暗害。金城公主虽然得知未婚夫的死讯,仍然坚持进藏,转而嫁与未婚夫之父赤德祖赞并生下新继承人。不过这个记载从各方面来看都有点说不过去。因为记载这一说法的古籍也同时记载说赤德祖赞死于唐天宝十四年(公元755),被大臣巴吉桑东赞和朗弥素刺杀,享年58(或说63)岁。即使以63岁推算,金城入藏时(公元710),赤德祖赞也怎么都生不出得能娶妻的儿子的。同时,在另一些记载中,王子拉温死于公元739年,距金城公主进藏已经29年了。

  另一个著名的传说,就是“王子认舅”。据说,在赤德祖赞外出征战的时候,金城公主在拉萨的王宫中生下了王位继承人墀松德赞。这引起了掌握吐蕃重权的纳囊家族之女、妃子喜登的妒火。喜登设下圈套,将王子从金城公主身边夺走,当赞普返回宫中,他面对儿子生母的各种说法犯了难。谁先抱到就是谁的,结果金城公主为了不伤害儿子,在抢夺中输了。赤德祖赞于是明白公主才是真正的生母。(汗一把,这桩事从狄仁杰到包拯……为了显示主人公的睿智,老百姓已经让N多人都干过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圣经》还说古代以色列也有位王干过这事)。

  不过藏版还有下文:纳囊家族不肯认输,仍然强辞夺理,赤德祖赞便在儿子周岁生日的时候,将两位母亲的家人都请来赴宴,在宴会中,赞普将一只金杯交给儿子,让他自由选择一位外家亲戚。最后,小王子将酒杯交给了唐朝使臣,事情终于最后落定。

  这个故事在藏地是如此深入民心,以至于布达拉宫及重要寺庙的壁画上都有这一幕认舅的场面。不过,真实的历史告诉我们,金城公主逝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七年(公元739),赤德祖赞的继承人墀松德赞却是在唐玄宗天宝元年(公元742)才降生的。金城公主只是他名份上的母亲。倒是那个传说中的拉温王子,很有可能是这位吐蕃王后的嫡出之子。

  但无论传说与历史究竟如何演绎,雪域高原的人们仍然没有忘记文成与金城。直到今天,藏族老人仍然以“舅舅”的称谓尊称来自长安附近的汉族男子。无数的诗歌和戏曲仍然在传颂着她们的故事。

  时光虽然已经流逝了千余年,两位大唐公主曾经风华绝代的身影仿佛仍然在神山圣湖间款款摇曳。

  

生在乱世渐平时——宋太祖赵匡胤之母之妻(附后周两朝后妃)

  

一、在路途中缔定的姻缘

  一场大雪带来一段天降的姻缘。大宋开国皇帝因此降临人世。

  唐昭宗天复元年(公元901),定州安喜(今河北定县)常山一户姓杜的人家,主人杜爽的妻子范氏生下了一个女儿。杜爽范氏夫妇前后共生养了五子三女,这个女孩虽是他们的长女,却被家人称为“四娘子”,这大概是一个按照排行得来的称呼。杜家世居常山,不但家境殷实而且世代好善,在四乡八里很有声望。就在杜四娘渐渐成长的同时,人世间也发生着一系列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唐王朝结束了,历史进入“五代十国”的时期,中原大地征伐杀戳四起,各路王侯将相“你方唱罢我登场”,群雄逐鹿乱纷纷。杜四娘就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长大成人了。

  大约是后梁贞明二年(公元916)的冬天,一个年青人从保州(河北保定)的家乡出发,打算去外头谋个前途,没想到才过定县,就遇上大雪不断道路雍塞。青年孤身一人既饥且寒,只得奔到杜家庄院门前避雪。杜家看庄的家人素知主人乐善好施,也就有样学样地给了青年些充饥的饭食和睡觉的地方。大雪一下几日不止,青年也就在庄院上一直耽搁了下来。几天相处下来,家人发现这青年虽然衣履简朴,却状貌俊伟言谈谨慎手脚勤快,不象是寻常人家子弟,便向主人杜爽报告了此事。

  杜爽听了家人的叙述后很感兴趣,立即与青年见了面。果然一见就觉得确非凡品,很是心爱,便大力挽留他多住些日子,当成贵客款待。青年在杜家庄一住月余,与主人相谈甚欢。杜爽也渐渐弄清了青年的来历。原来这青年名叫赵弘殷,虽然落魄,却也是个官宦之后。他的曾祖父赵朓在唐时曾任县令之职,祖父赵珽也官至御史中丞。然而祸福变迁,到父亲赵敬少年时,赵家就已经没落了,幸亏赵敬胸有大志,硬是重振了家业,甚至还做到了营州、蓟州、涿州刺史的级别。自赵敬死后,赵家又再次一落千丈。但赵弘殷虽是一介平民,仍然没有忘却祖宗的荣耀,也期望自己能够象父亲那样重新白手起家。这一次他就是打算去投奔河北郑州的赵王王镕,谋求前途的。杜爽听了这番话,又经过一个来月的仔细观察,对赵弘殷本人和他的家世都刮目相看,认为他绝非池中物,不但终有出人头地之日,而且还能成就大事业。于是杜爽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将赵弘殷招为女婿,将自己年方及笄的女儿四娘子嫁给他。

  就这样,一场大雪为赵弘殷带来了一段姻缘。这场姻缘的缔结,想来也招得了当时族人乡里们或多或少的议论,对于杜庄主贴钱嫁女,招这么一个前途未卜、家世也口说无凭的借宿少年为婿的行为,恐怕有不少人认为杜老头儿不是疯癫就是受骗上当了。没准还有更多的人捂着嘴偷笑,幸灾乐祸地觉着杜四娘子是“米箩跳进糠箩”,等着看富家小姐是怎么折堕的。只是这些人怎么都不会想到,这场联姻是杜爽此生最明智的决定,他将因此成为大宋开国皇帝的外祖父。由于被老丈人认定是人材而轻易财色兼收,似乎是老赵家的祖传好运。

  赵弘殷的父亲赵敬青年时在保州老家过布衣平民日子时,同乡刘昌便认定他是个人材,也平空将个女儿嫁了给他。这位刘小姐便是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的祖母了,身后被孙子追封为“简穆皇后”。如今赵敬的桃花运在他和刘小姐的儿子身上再次重演。赵弘殷原本只是想来避一场雪,不料却得了一个多月好吃好喝的招待,还白得了一位上好的妻子和愿意大力支持自己奔前途的富实岳丈。这等好运简直就是天上掉了金元宝在头上,直到今天也足够让许多奔波劳碌却还是办不齐结婚生子物质条件的男人羡慕得两眼发绿。可见话本小说里美人儿带着钱财向穷小子投怀送抱的好事也并不全是秀才们的白日梦。

  赵弘殷求取前途的步伐并没有因为贪恋新婚之乐而停顿,婚后不久他就加入了赵王王镕的麾下,杜四娘子从此跟随丈夫开始了她颠沛流离饱尝乱世艰辛的婚姻生活。乱世中成就事业的人往往都是有真本事的,赵弘殷就是一个例子。他很快就以骁勇善战得到了王镕的注意,因此得到了更多更大的表现机会。终于有一次他率五百骑驰援后唐庄宗李存勖,不但立下战功而且得到了李存勖的赏识,成了李存勖的属下。此后赵弘殷的前途就算是踏上了路,虽然屡有波折,虽然王朝更替频繁,他的功名还是步步向前:后唐时任飞捷指挥使,后汉时任护圣都指挥使,后周时任右厢都指挥、领岳州防御使、检校司徒、天水县男……死后还得到了后周皇帝追赠的武清军节度使、太尉之职。总之是当兵吃粮,改朝换代只当是换个上司,谈不上什么殉国死节忠不忠心的话。

  然而在赵弘殷转战疆场开拓功名的同时,做为妻子的杜氏却生活得很不容易。赵弘殷初入军伍时收入微薄,杜氏拖儿带女生活异常艰辛,在这样的情形下,她的长女(追封陈国长公主)与长子(赵匡济追封邕王)都先后夭折了。等到丈夫有了些功名,虽然温饱无忧,但夫妻仍不免聚少离多。因此直到成婚后的第十年,即后唐天成二年(公元927)二月十六日,两人在洛阳夹马营(可能是军营休整处)生下次子赵匡胤。自赵匡胤出生后又过了足足十二年,即后晋天福四年(公元939)十月七日,两人才在浚仪(开封)的官舍中生下第三子赵匡义。八年后才轮到第四个儿子赵廷美出生。在赵廷美之后,杜氏还生过一个儿子赵光赞(夭折,追封夔王)和一个女儿(后封秦国大长公主)。

  算起来杜氏一共生了七个孩子,长大成人的则有三子一女。而这四个儿女中,次子赵匡胤、三子赵匡义(赵光义)的出生前后经过在史书上留下了神乎其神的记载。据说当杜氏产育赵匡胤时,产房中有赤光绕室,还有经宿不散的扑鼻异香,与寻常产房中的血腥之气大异其趣。赵匡胤因此还得一个小名叫“香孩儿”。这香孩儿不但化血腥为异香,还一生下来就遍体金色且三日不变。十二年后赵匡义诞生时更不同凡响,不但重演了一遍哥哥投胎时的节目,而且还格外加重戏码,产房中的赤光如云霞般蒸腾,香气不但绕室,而且还香遍整条街巷。果然皇帝就是皇帝,初次亮相就端的与小民投胎之时大不相同。

   

二、闯荡乱世

  还在新婚中的赵匡胤离开了家,为谋取前途而闯荡天下。最终,他投靠了郭威,当时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投靠的人很快就要成为皇帝,而自己也将成为皇帝。在王朝频频更替、一家人随着丈夫职务的变迁四处迁徙的日子里,杜氏由一个殷实人家的小姐逐渐变为一个性格坚毅有胆识见解的成熟女人,她治家严谨循礼,对儿女的教育也很上心。不过作为军人之妻又身在乱世,她的教子方式当然与读书人的方式大有不同。

  赵匡胤的文化课学得不怎么样,但生来胆大心细爱冒险,骑射本领非同凡响。怎样的烈马他都不惧惮。也亏了他命大,有一次驯马的时候马使性子在城楼的斜道上狂奔,一撩蹶子将他远远地甩了出去,先是撞上城楼门楣,又重重地摔落在地上。旁观的人都魂飞魄散,认为赵匡胤不但死定了,而且肯定脑袋都要撞碎。谁知他却毫发无损地站了起来,不但毫无惧色反倒性气更足,发力追上烈马纵身腾上,非要将马驯服不可。胆量如此之大,别说围观的人,就是那匹马,都要判个服字给他了。做为母亲,杜氏对于赵匡胤近乎莽撞的胆大忧心忡忡,决定尽早给他完婚成家收收性子。

  后晋开运初年(公元944),十七岁的赵匡胤在父母的安排下完婚了。迎娶了赵弘殷的护圣营同僚贺景恩十六岁的女儿为结发之妻。赵匡胤成婚这年,三弟赵匡义还不满六岁,才刚是启蒙的年龄。年龄虽小,赵匡义的脾性却已经初见端倪。无论是兴趣爱好还是性格,这个小孩子都与他的哥哥大相迳庭。赵匡胤好武善骑射,还很能交朋友,性情豁达,颇有些江湖习气。赵匡义却不然,他和同龄的孩子游戏时,其它孩子都会不知不觉地对他心生畏服之情,不敢对他呼呼喝喝。赵匡义还嗜好读书。出身行伍的赵弘殷对于自己竟也能生出个会读书的儿子,感到非常欣慰。到后周时期,他外出征战时,对各地金银财宝分毫不取,只是专心搜求各类古籍善本带给赵匡义,赵弘殷夫妇还时常察考儿子的读书成绩,在父母的严格督促下,赵匡义不但学识渊博,而且还多才多艺、很有智谋。年幼的弟弟既然“读万卷书”,做哥哥的赵匡胤便打算“行万里路”了。大约在后汉乾佑元年(公元948)前后,二十一岁的赵匡胤离开父母弟妹和成亲才三四年的妻子贺氏,开始了长达两年的游历。

  实际上并不是赵匡胤自己存心要“志在四方”,真正的原因还在于那个乱纷纷的世道。赵家的一家之主赵弘殷是靠了后唐庄宗李存勖的赏识进入仕途的,然而没几年李存勖就被人杀死,随之后唐朝廷内斗不断,后晋后汉又陆续有来,在这样的大形势下,赵弘殷相当一段时间以来官运平平,一家人的生活也大不如前。赵匡胤眼见这样的情形,便打算自己外出闯荡以求取功名。

  刚开始的时候赵匡胤把事情想得很简单,以为还可以靠父亲的老关系找到门路得到重用。然而事实却是到处碰壁。漫无目的的游历让年青气盛的赵匡胤吃尽了苦头。有一次他来到复州(今湖北省沔阳县西北),想投靠父亲的老同事、时任复州防御使的王彦超。谁知王彦超并不买帐,总算还留了三分情面,用十贯钱打发他走人。无可奈何的赵匡胤只得冒着风雨重新上路。(王彦超怎么也不会想到,仅仅过了十年,赵匡胤便当上了宋朝开国皇帝宋太祖。王彦超才干品行过人,宋太祖对他甚是礼遇重用,但是看到他时难免总会想起旧事,终于忍不住在某一次借着酒劲发问:“卿昔在复州,朕往依卿,何不纳我?”打赵匡胤当皇帝那天起,王彦超恐怕就早已经想到这位赵世侄终会有按捺不住的一天了,他的反应非常敏捷,回答得成竹在胸:“浅水岂能藏神龙耶,当日陛下不留滞于小郡实乃天意也!”赵匡胤听后心情大好,也就不再追究下去了。)类似的事情肯定发生过不止一次,或者有些人的反应还不如王彦超。饱尝人情冷暖的赵匡胤始终没有碰到任何机遇,盘费却已将磬净。走到襄阳地方时,为省些住店银子,他便往寺庙求宿。于是他时来运转的契机到了。

  在这座不知名的小庙里,赵匡胤遇到了一个精通术数的老和尚。老和尚刚一见这个满面风霜的青年便认定他绝非凡品,不但主动馈赠盘缠,还指点迷津道:“北往则有遇矣。”赵匡胤遵嘱而行,北上邺都,正赶上后汉枢密使郭威奉命征讨李守真,在此招兵买马。他就投到了郭威的麾下。

  此刻的赵匡胤,最大的兴奋点也许只不过是终于能够安顿下飘泊已久的身子,他不会想到,自己投靠的人即将由枢密使成为皇帝。而枢密使郭威也同样不会想到,这个自己麾下的小兵将在若干年后成为皇帝,他更不会想到,自己将面临一次惊心动魄的惨祸。

   

三、郭雀儿的姻缘帐

  一介马夫成了皇帝,世上比这更传奇的事情只怕也不多。然而这事业虽然壮阔,却不如他的婚姻经历,那才真正算得上是离奇。

  郭威生于唐天佑元年(公元904),字文仲,是邢州尧山(今河北龙尧)人。他的父亲名简,在后晋时曾经做过顺州刺史,不幸死于刘仁恭之变。父亲死时郭威还是个幼儿,好不容易才随着母亲王氏逃得性命,到潞州(今山西长治)投奔亲眷。王氏本是富家主母,经不起家破人亡与风霜饥寒的双重打击,死在了逃难的路上。小郭威便被潞州一家姓常的人家收留了下来,这才得以长大成人。还有一种说法,讲郭威本姓常,因母亲改嫁郭家才姓了郭。郭简夫妇死后,郭威由姨母韩氏收养(或说常氏故人收养)。长大后郭威在身上刺了一只飞雀,又被人称为“郭雀儿”。十八岁时,郭威应征入伍,当了潞州节度使李继畴的亲兵。一年后李继畴被后唐庄宗李存勖所杀,郭威也被贬为马夫。总算他识得字能写会算,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就算是难得一见的文化人了,不久后得到了提拔。尽管躲过了马棚,却仍然还是个“马步军使”、“侍卫军吏”,身份卑微。那时恐怕没几个会想到这个养马的小官儿会有登基称帝的一天。

  郭威由一介马夫成了皇帝,世上比这更传奇的事情只怕也不多。然而与他的事业过程相比,他的婚姻经历才真正算得上是离奇。

  天成初年(公元926),二十二岁的郭威与邢州同乡柴氏在洛阳结为夫妻。对于柴氏,史书上的记载非常简略,说她之所以嫁给郭威,只是因为长辈重视同乡情份。只可惜柴氏还没来得及为郭威生下亲儿女就去世了云云……但在野史杂记上,柴氏与郭威的姻缘却要丰富浪漫得多。照这种说法,柴氏原本是后唐庄宗的嫔妃,庄宗死后,她因年少无子被明宗遣归。阴雨连绵耽误了行程,在馆舍居住时她偶遇郭威,对他一见钟情,认为郭威气度样貌迥异常人,不顾家人的劝阻,非要带着自己从宫中带出的财物嫁给他不可。(又一个仙女带着金子奔向穷小子啦)。郭威性情虽然粗枝大叶好勇斗狠,结婚后对妻子却是言听计从。柴氏心爱侄儿柴荣,与郭威成婚后也长期将侄儿养在身边,郭威因此将柴荣收为养子。柴氏去世多年后,郭威成了后周太祖皇帝,他没有忘记妻子在自己落魄时给予的恩情,将柴氏追封为“圣穆皇后”,将柴荣确定为自己的皇位继承人,也再没有册立过其它女人为皇后。

  如果说柴氏的“改嫁妃嫔”身份还有待商榷的话,郭威的第二任妻子杨氏的经历就好确认得多了:她也是一位改嫁的妃嫔。要说杨氏的人生经历,先要说她的第一任丈夫王镕。赵匡胤之父赵弘殷当年就是因为想去投靠王镕,才会到杜家庄避雪,并就此与杜四娘子结为夫妻的。

  王镕祖上本是回鹘人,被唐朝的镇州骑将王武俊收为养子,从此姓了王,传到王镕时已经是第八代,更是姓定王了。王家世代在镇州担任军职,早先还只是世袭骑将,打第五代祖开始升为世袭成德军节度使,王镕十岁时继承了父亲王景崇的地位,成为第七任节度使兼常王郡王。经历百年风雨后王家的声望已达极盛。当时已是唐末,各路诸侯虽然都眼馋镇州这块地,却因为多数人还多少给王家几分情面,王镕虽然不懂更不敢打仗,却也一直有惊无险地割据一方,后梁太祖朱温和后唐庄宗李存勖还先后将女儿分别嫁给王镕的两个儿子,称之为“赵王”。王镕虽未正式称帝建国号,却也俨然享有帝王之尊。

  杨氏是镇州真定少尹杨弘裕的女儿,因为美貌而被选入赵王宫中,成为王镕的嫔妃。天祐十八年(公元921)十二月,王镕被养子张文礼所杀,杨氏在一片混乱中流落民间,嫁给一个叫石光辅的人为妻。没几年工夫石光辅也死了,杨氏又成了寡妇。杨氏二度守寡时,郭威的结发妻子柴氏已经早逝,郭威这时正在后晋王朝的太原留守、河东指挥使刘知远手下担任“侍卫亲军都虞候”之职,听说杨氏貌美贤淑,便将她迎娶为继弦妻子。然而杨氏与郭威也没能白头偕老。后晋天福年间(公元936-947),杨氏逝于太原。广顺元年(公元951)九月,称帝后的郭威追封杨氏为“淑妃”,当时杨氏的父亲仍然在世,封为金紫光禄大夫兼真定少尹,杨氏的哥廷璋则被封为右飞龙使。

  郭威还有两个妻子张氏董氏,她们都是在杨氏嫁给郭威后,陆续来到郭威身边的。而从她们的履历表来看,她们与郭威的缘份都起源于杨氏,因为她们都是杨氏的镇州同乡,而且都与杨氏有同病相怜的人生经历:少年守寡。张氏是镇州真定人,出身官宦世家。祖父张记曾任成德军节度使判官、检校兵部尚书。父亲张同芝则在王镕任上做谘呈官、检校工部尚书。王镕死后张家也一蹋糊涂。前来平定镇州之乱的军队中有个叫武从谏的禆将,他见张氏年幼可爱又无处归着,便将她带回自己在太原的老家,做了儿子的养媳妇。后晋天福中,郭威的杨夫人去世,张氏的武家丈夫也早已亡故多时,郭威便将张氏娶为第三任妻室。

  董氏初到郭威身边时的身份与柴氏杨氏张氏都有所不同,她并不是以妻子的身份嫁给郭威的,只是一个妾室。董氏是镇州灵寿人,只是个底层小吏的女儿,镇州之乱发生时她只有七岁,在混乱中与家人失散,被一位不幸刚刚夭折了一个女儿的潞州牙将夫妻收养为女,倍受宠爱。董氏十三岁这年,好心的牙将夫妇将她送回了亲人身边。由她大哥董瑀作主,嫁给后晋一个官员刘进超为妻。不久辽国灭了后晋,刘进超被掳身亡,董氏寡居洛阳。

  辽国皇帝耶律德光虽然掳走了后晋石氏皇族,对后晋的土地却没能维持多久的统治,很快就在中原各路兵马自发的反抗打击下北返,耶律德光自己也命丧归途。消息传到太原,郭威做为太原留守刘知远的亲信,立即大力劝说上司称帝。刘知远当然也不会让这个大好机会白白溜走,他更没忘了自己与汉朝皇帝是同姓。后晋开运四年(公元947)二月,刘知远在太原称后汉皇帝,改当年为天福十二年。就在当年,刘知远率大军返回后晋京城汴梁(开封),郭威也随行左右。

  返京途中路过洛阳时,郭威听说亡妻的同乡好友董氏新寡无依,便将她聘纳为妾,带着她一起返回了汴梁。

  由于郭威在后汉开国之际立下大功,刘知远投桃报李,委任他为枢密副使。刘知远虽然有称帝之命,福份却并不厚,在皇位上仅仅呆了一年左右就死了。他与郭威关系很好,有通家之宜,临终时还对郭威托以腹心,让其掌控后汉兵权,与苏逢吉、杨邠、史弘肇等人一起辅佐自己年仅十八岁的儿子刘承祐。郭威便又荣升枢密使,由于他礼下敬客与士卒同甘苦,在军中极有威望,时常带兵出征。赵匡胤也就是这样加入了郭威的兵士群中。

 

四、后汉王朝混乱的权力组合

  加入郭威的军队不久,赵匡胤迎来了他转变人生的又一个机会。赵匡胤的机会,其实是郭威的惨史。而这事则说来话长。

  郭威在刘知远身上押的赌注得到了丰厚的回报,直到刘承祐刚登基时,看起来他当初的决定也还算是非常正确的,按一般话本小说的结局所云,就该加上“从此君正臣贤,上下齐心,天下升平”的话儿收尾了。然而真实的历史往往比皆大欢喜的说书故事要残忍得多。历朝历代的顾命大臣辅佐少帝,多数最后都会陷入功高盖主、主动抑或被动地谋权篡位的怪圈。刘承祐与他的辅佐大臣们之间的关系发展也未能幸免于此。

  顾命大臣中除苏逢吉外,都是提着脑袋打了一辈子仗的武将,而在这群武将中恐怕也只有郭威还略通文墨懂些人事,史弘肇杨邠王章等人是一丝也不明白打天下与治国家之间的区别、更不明白什么叫做君臣之道的。几个老粗倒也未见得就有什么不轨企图,但是做出来的事却让人不敢领教。

  史弘肇做了辅政,掌管禁军及京城治安,将他阵前治军的手段也在京城中依葫芦画瓢地施展起来,审起案子倒也简单,不管是口角斗殴,还是小偷小摸,甚至于偶观天象,无论事大事小事真事假,只要给他知道,也不用审问,都是一个杀字解决所有问题,砍起人来如切肉斩瓜。如此一来,京城里治安倒也大好,居然路不拾遗起来,这当然不是因为老百姓都想为京城增光添彩,而是不管无赖抑或良民,都被吓得不敢动弹。

  史弘肇还有个特点,就是毫无来由地讨厌读书人,在这方面管财政的王章与他志同道合,认为读书人不晓世事毫无用处,下令拿不堪军用的敝败物资充当文官的俸禄。负责办理此事的官吏已经揣摩上司的意思将这些物资提高估价下发,王章还觉得便宜了文官们。又编派出许多新的收税花样,而且对于违反规定的老百姓不分轻重统统处死。

  同样反感文官的辅政大臣还有杨邠。他脑子里的“治理国家”,只限于兵多将广钱粮充裕即可,诗书礼乐乃至处事之道都统统忽略不计。

  在对待皇帝太后方面,这几位辅政大臣的态度也令人叹为观止。常言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刘承祐母子既然当了皇帝太后,自然也想让自己的故旧亲朋沾些光彩,自己也培养些亲信。然而这些任命几乎都被杨邠史弘肇给拦了下来:太后的弟弟李业想当宣徽使,太后和皇帝亲自向执政大臣说情,也得不到通融。皇帝的亲信如聂文进、郭允明、后匡赞等人的晋升也被一压再压。众人因此对执政大臣们满腹怨恨。——其实他们应该庆幸才是,因为太后有位故人之子,只不过想谋个军职,居然就被史弘肇给杀了。有这位倒霉蛋比着,还有啥可说的。

  辅政大臣们权势熏天,该管不该管的闲事也都统统管起来,连刘承祐的后宫之事都横加干涉。刘承祐曾经赏赐锦袍玉带给伶人。该伶人倒也醒事,知道史弘肇才是管事的老大,反倒主动跑去向他道谢。谁知史弘肇并不领情,大骂道:“士卒守边苦战,犹未有以赐之,汝曹何功而得此!”将皇帝的赏物统统没收。

  刘承祐在登基之前早已婚娶,但他爱的并不是父母之命的妻子,而是一位耿氏夫人。称帝之后他便想径自将耿夫人册立为皇后,并煞费苦心地找了一大堆原配并不封后的先例出来。可惜全是白忙活,杨邠压根不买皇帝的帐。让皇帝雪上加霜的是耿夫人红颜薄命,没多久就一病而亡。刘承祐心想,执政大臣不肯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活着封后,如今她死了,总该会手下留情了吧?便壮着胆子提出要为耿夫人以后礼下葬。结果还是被不识风情的老粗杨邠顶上了南墙。

  光是在办事时管束皇帝也就罢了,可执政大臣们就连表面上的礼节都懒得给皇帝。有一次君臣议事,刘承祐好心提醒道:“事情就依你们办了,但要处理妥当,别让人事后说三道四。”这不过就是寻常话而已,稍通些人情世故的臣子就算不买帐,也大可不做反应,就当他是耳旁风。杨邠却立即反唇相讥:“陛下但禁声,有臣在!”语气态度之狂妄令人大汗。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刘承祐终于受不住了,认为执政大臣们目无君上,跋扈蛮横,简直孰不可忍。那么文官苏逢吉就是个面慈心善的人物吗?非也。他这个“文”字只是高挂的羊头,其实也是个粗鄙无识的半桶水,杀起人来比武将还下得去手。当年后汉高祖刘知远为给自己生日积福,派苏逢吉处理多年积狱。谁知这位读书人一到狱中,就把所有在押的人无论罪行轻重曲直都一古脑儿杀光,回报刘知远说:“狱静矣。” 苏逢吉的理家之道也绝非圣贤书能教得出来的。他继母死了,他不服丧,老婆武氏死了,他就逼着京中百官及各州镇都送绫绢做丧服。武氏丧期未过,他就把儿子们都统统升官,省了三年母丧的繁文缛节。他有个异母哥哥大老远地赶来京里,不知为什么缘故私下里见了苏逢吉的儿子,苏逢吉也勃然大怒,竟编了个罪名将哥哥活活杖杀了。不过他比史弘肇杨邠王章还是有略胜一筹之处:知道要对皇帝太后做些表面文章。执政大臣们将国家治得乱七八糟,又与皇帝闹得不可开交的事情,郭威多数都没有正面参与。这倒不是他超然物外,而是因为革命分工不同。当时后汉初建政权不稳烽烟四起,郭威总是领兵征战在外,就算有心想弄弄权也没那个闲工夫呆在京里。

  然而,无论郭威有没有掺合过朝政,他的武将身份却不由自己分说,即使他想执中立态度,都已经足够让人将他视为史弘肇杨邠一派成员。

  乾祐三年四月,刚刚北伐匈奴还京不到两个月的郭威被任命为邺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派驻邺都防守契丹。郭威离京时发生的一件事,足以证明在派系斗争中他所处的位置是本人左右为难、却被旁人不由分说地划了派别,并按派别不同对其或争取或打压的。

  按照惯例,节度使不能同时身兼枢密重任,加上皇帝恐怕也有心想借郭威出镇之机削弱他的权力,宰相苏逢吉便提出此议。史弘肇大怒,当廷就与苏逢吉发生争执。最终还是史弘肇胜了,于是郭威顺利地以枢密使身份出发到了邺都,河北诸州都须听他节制。

  郭威虽然在史弘肇的争取下得到了重大的权力,却忧心忡忡,临走时专程去向刘承祐道别,还特地以中立的态度说了一番话,希望自己走后皇帝能对苏逢吉和史弘肇态度均衡。但是这话恐怕他自己说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是白费了吧!

   

五、功臣内讧的结局:不想死的只能篡位

  后汉王朝的辅政大臣之间虽然勾心斗角,总算还能维持表面的来往,但郭威走后没多久,他们的关系却终于演变到水火不能相容的地步。原因是有一次众人齐聚王章家中宴饮,席间史弘肇不懂如何行酒令,频频被灌酒,文官阎晋卿正坐在史弘肇身边,看不过意便时时指点他如何应对。苏逢吉取笑道:“座有姓阎人,老史不用怕罚酒了!”他本意所指原是阎晋卿,却不知这话捅了马蜂窝。原来史弘肇的妻子也姓阎,而且是酒家倡女从良嫁他的。史弘肇认为苏逢吉是在借机嘲笑于他,顿时大骂起来。苏逢吉知道醉汉不好惹,赶紧溜之大吉,史弘肇却不依不饶,拎着剑就要追出去喊打喊杀。总算杨邠喝得比较少脑子还清楚,赶紧拦住:“你是杀人杀多了手太溜,宰相也能这样杀得的?”直将满口胡柴的史弘肇送回府里才放心而去。(同是碰上此事,贾宝玉采取了温柔斯文态度,可惜史弘肇不是善解温柔的宝哥哥,苏逢吉更不是风情万种的蒋玉函)从此,无论刘承祐怎样居中调停,后汉王朝的戏台上《将相和》的戏码也再不可能重演了。

  正式翻脸之后,苏逢吉便时时在国舅爷李业等人面前下点史弘肇的烂药。李业这时正为谋官不成之事对史杨等人怀恨在心,再被这么一刺激,更想将史杨诸人杀之而后快,向刘承祐进言说史弘肇威震人主,若不除去必为后患。刘承祐听了正中下怀,很快就和李业等亲信定下了擒杀史弘肇等人的计划。

  刘承祐的母亲李太后得知消息,立即加以劝阻,认为权臣虽可除,但兹事体大,须得与宰相从长计议。李业却急不可待地反驳:“先帝曾经说过,朝廷大事,不需问及书生。” 刘承祐早被舅舅忽悠得满腹杀机,回报给老娘一个大白眼:“朝廷大事,你一个女人家也配过问?!”计较已定,就待执政大臣来投罗网了。史弘肇等人原本还能有机会翻盘的:在预定下手的前一天,李业将消息告诉给了阎晋卿。阎晋卿认为此事不一定能成,不想陪李业淌混水,打算向史弘肇告密。谁知史弘肇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摆起了执政大臣的架子,拒不见这个自己没看在眼里的文官儿。阎晋卿只能望门兴叹。

  第二天,也就是乾祐三年十月十三日,史弘肇、杨邠、王章准时入朝上班,才进广政殿东室,早已埋伏下的甲士就一拥而上,不容分说便把几位顾命大臣立毙当场。

  事情办得如此顺利,刘承祐满心欢喜,以为自己从此将做真皇帝了,立即在崇元殿召见百官,又在万岁殿前向军将们训话。

  刘承祐贸然斩杀权臣,立即在后汉王朝内部掀起大浪,就连与史弘肇结仇的苏逢吉也大为惊愕,曾经私下叹息说:“事太匆匆,主上倘以一言见问,不至于此。”只是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与刘承祐这条破船共浮沉了。

  刘承祐却正在兴头上,他做了一系列的官员调动,更没忘记斩草除根,又派人杀光史弘肇三人的族属及亲信,郭威也名列其中。

  刘承祐万万没料到自己的谋划坏在了另一个舅舅李弘义身上。这位老舅竟将皇帝外甥给自己下的密诏连同送诏人一起交到原本要被杀掉的人手里。郭威因此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从血海中征战出来的人确实与寻常人不同,虽然事实令他有如五雷轰顶,他的行事却仍然很镇定,采纳亲信魏仁浦的计谋造了一份皇帝诛杀众将校的诏书。于是群情激愤,大队人马打着诛杀奸臣以自保的旗号就此杀奔汴梁。

  郭威又向刘承祐上书,申辩自己出兵绝无他意,只要皇帝将李业等人送入军人处治即可。李业哪里愿意把自己送上砧板?何况事实摆在眼前,郭威就算是被逼起兵,君臣间一旦兵戎相见,也就只有你死我活这一种收场方式。到了这步田地,刘承祐也感到非常后悔,觉得诛杀史弘肇之事做得太莽撞了。但他这头还没后悔完,那头又做了另一个错误的决定:杀光郭威的家属以儆效尤。

  照说郭威并未直接参与权臣之争,没做过什么对皇帝不敬之事,又正带兵在外御敌,哪里能够说杀便杀?即使真要杀,也大可不必牵连他们的家人,且不说仁义与否,留下来做个人质也好过就此杀却。然而刘承祐舅甥俩却不是这么想的。他们不但要杀掉郭威的家人,还特意派史弘肇的死对头刘铢去办理此事。结果可想而知。郭家在京的人口,包括襁褓中的婴儿在内,无一幸免。

  郭威尚在幼年的儿子青哥、意哥,未成年的侄子守筠、奉超、定哥,郭威养子柴荣的大儿子宜哥、连同名字都还没来得及取的次子都在眨眼间变成了刀下冤魂。郭威的第三任妻子张氏原本是夫荣妻贵被封为吴国夫人,此时也因夫遭祸,同样命运的还有柴荣原配之妻彭城县君刘氏。而郭府数十位婢仆也在刘铢的一声令下成了主人们的殉葬品。

  妻儿尽丧,对于郭威和柴荣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然而也使他们再无后顾之忧,而属下将士们更因此念及各自老小而同仇敌忾,郭威为激励士气,还许诺获胜后允许兵士抢掠。果然没几天工夫,郭威的军队就直逼汴梁城下,朝中管用的将领却一个也没有,逼得刘承祐要亲自领兵迎战。眼见儿子闯下如此大祸,李太后痛心疾首,她一面念叨着当初该及早削去郭威与杨邠的军政大权,一面劝儿子亡羊补牢:“郭威本吾家人,非其危疑,何肯至此!今若按兵无动,以诏谕威,威必有说,则君臣之际,庶几尚全。”

  当初做杀掉权臣决定的时候,刘承祐就已经认定老娘是个女人,看事情没自己那么英明,如今当然更是死鸭子嘴硬不肯认输,李太后越是劝,他就越是固执己见,非要去打这仗不可。

  事实证明李太后的眼光是正确的。京中禁军纷纷阵前倒戈溃逃,刘承祐不得不仓皇逃归,在汴梁城西北赵村被亲信郭允明所杀,苏逢吉、阎晋卿、聂文进相继自尽。李业也在出逃途中被杀。郭威几乎没费多大力气就进入了汴梁城。

  对于北汉皇权来说,君臣决斗终久不免,但是刘承祐却选择了一个太不合适的时机动手。刘知远将自己一生风里来雨里去,在杀戮和机诈里提着脑袋打下的江山,交到了儿子手里。可惜的是造化造化,有造必有化,这个宝贝儿子终于闯下大祸,最终葬送了刘知远辛苦一生的成果。

    

六、郭威的皇帝生涯

  (郭威以斯文的“兵变”方式,取得了后汉王朝的统治权,建立了周朝,史称后周。只是他不会想到,未来的某一天,他此时的某个部将,会将这兵变依样葫芦地重演一遍。)

  刘承祐死时年仅二十岁,还没有儿女,以当时的局面来看,人们都认为郭威会立刻自己坐上皇位去。但是郭威并没有这样做,他知道自己此时局面未稳,自己称帝名不正言不顺,反倒把自己起兵时正大光明的形象给抹杀了。于是他聪明地让李太后临朝听政,又选定刘知远的养子刘赟为皇位继承人,派人前去迎接。

  刘赟是刘知远堂弟河东节度使刘崇的儿子。当初听说郭威进京的消息,刘崇原是打算立即发兵讨伐的,如今听说郭威选了自己的儿子当皇帝,立即怒气全无,欢欢喜喜地返回自己的封地去了。然而对于郭威的这个决定,随从他起兵的将士们却一百个不同意。因为当初郭威答允他们攻下京城便可屠掠一日,他们都欢呼雀跃地照此办理了,每个人都因此犯下了屠陷京城之罪。假如皇位不易主,刘家人日后追究起来大家都只能是个死字。唯一的自救方法,就是拥戴郭威当皇帝。

  郭威想要的恐怕也是这个结果。事实上临朝听政的李太后只是个摆设,郭威早已经借她之手发下了多道诏书,在关键位置上都安排了与自己亲近或与后汉王朝势不两立的人为主官。

  对于郭威的真实用意,宰相冯道心知肚明,晓得自己只不过是陪郭威做秀的小角色。在被郭威派去迎请刘赟的时候,他叹息说:“想我一生不说谎言,如今却要去撒一个弥天大谎!”

  冯道出发不久,忽然传来了契丹入侵的边报。郭威也带上军队浩浩荡荡地出发北上了。朝廷接到的军情虽然告急,这支大军却走得不慌不忙,一路上该吃的吃该歇的歇,来到澶州(今河南濮阳南)的时候,事情终于发生了。这天一大早正要出发的时候,忽然将士们都齐声鼓噪起来。奇怪的是向有治军严谨之称的郭威非但没有 立刻查问究竟,反倒似乎胸有成竹地关上房门躲了起来。于是诸将士纷纷翻墙进屋,非要将黄旗披到郭威身上,说:“天子须侍中自为之,将士已与刘氏为仇,不可立也!”

  众人既然如此热情,郭威也就只好“顺来顺受”,也不再提契丹战报,而是拔转马头南返汴梁。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斯文戏码了:

  郭威向李太后上书,说自己被诸军所迫不得不称帝,请求太后徇众要求批准,自己一定奉太后为母,传承后汉皇家的香火。郭威的亲信王峻也传来消息,正和冯道一起在进京路上的刘赟早已经被他所派的七百骁骑缴了械,关在了宋州城馆舍里。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深知丈夫这位老兄弟本事的李太后还有什么话可说?只能眼泪鼻涕地怪自己没能生个好儿子,发下了一道诏书:“侍中功烈崇高,德声昭著,剪除祸乱,安定邦家,讴歌有归,历数攸属,所以军民推戴,亿兆同欢。老身未终残年,属此多难,唯以衰朽,托于始终。载省来笺,如母见待,感认深意,涕泗横流。”

  有了李太后的诏书,郭威的回程仍然走得慢条斯理。懂事的后汉群臣立即领会大义,宰相窦贞固、苏禹珪率领文武百官郊迎,以君臣之礼相见,并再次上表劝进,请郭威给大家一个面子做皇帝去。郭威还是不着急,干脆在汴梁城外皋门村安营扎寨住了下来。第二天,汴梁城里的李太后下诏,将连皇冠影子都没见着的刘赟废为“湘阴公”。再过了一天,李太后又封郭威为“监国”,各地藩镇劝进的奏章也陆续有来。戏都唱齐了,郭威也终于在大家的苦苦哀求下答应当监国了。不久,新的一年开始了。

  正月初五,李太后派人将后汉皇帝玺绶送到郭威设在皋门村的营地里,将他迎入皇宫,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天顺”。郭威是为后周太祖皇帝。

  这也是李太后在历史上最后一次露面,对于后周君臣来说,她也不再有出现的必要,两天后她被封为“昭圣皇太后”,迁居太平宫,从此归于寂静。总算郭威信守诺言,当然也因为这个老嫂子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他没有再为难她。又过了三年,李太后去世,享年四十二岁,虽然说抑郁而终,做为后汉的太后,她却也捱到了亲眼看见郭威死在自己前头。刘赟和刘知远的小儿子刘承勋就没这么好命了,两个年轻人都在郭威称帝的当年就先后不明不白地呜呼了。

  尽管在获取并保有皇位方面郭威使了些手段做了些亏心事,但他起兵反叛本出于被迫,又与后汉皇家有血海深仇,也无可非议。何况对于百姓官员来说,在郭威治理下的生活也远比后汉两任皇帝时要好过得多。在郭威的治理下,后汉的严刑苛法都被变更,文臣的待遇也好了许多,在乱世悍将乱兵动辄得罪被杀被抢掠的高压下,世人苦不堪言,到这时总算能够喘一口气了。郭威非常节俭,自奉微薄,对待臣子也非常厚道迁就,对于不同观点,不管话说得好不好听,他都不会与发表意见者为难,以此鼓励文臣们在治理国家方面多做实事,不要一味地粉饰太平。功臣王峻忌恨郭威的养子柴荣,百般阻挠柴荣与郭威之间的父子之情,还逼着郭威立自己的亲信做宰相乃至于出口辱骂,郭威实在忍无可忍才终于对他下手,也没有轻易处以重刑,只是贬为商州司马而已。对于奉命杀死自己妻儿家眷几十口的刘铢,他也没有过分的报复,只杀了刘铢一人,不但没有牵连他的妻儿老小,称帝后还赐给刘铢妻儿田宅维持丰裕的生活。

  在个人生活方面,郭威更没有酒色之好,而是对自己的几任妻子始终念念不忘。登基之后他将结发之妻柴氏追册为皇后、继弦杨氏追封淑妃、继弦张氏追封贵妃。在后汉王朝的杀戮中,郭威的最后一位妻妾董氏不知何故侥幸逃脱,郭威便将她封为德妃掌管后宫。董德妃死于后周广顺三年(公元953)夏天,享年三十九岁。此后郭威也再未册立后妃。

  董氏之死对郭威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他的身体迅速垮了下去,夏天刚过又得了“风痹疾”。仅仅过了半年时间,五十一岁的郭威也走到了自己人生的尽头。临终时他仍然不忘叮嘱养子柴荣厚待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李太后之兄李弘义。

  即后周显德元年(公元953)正月,郭威病逝于滋德殿。追谥为太祖圣神恭肃文武孝皇帝。

  遵照郭威的遗嘱,他的前后四任妻子共计一后三妃,和他同葬一陵,号嵩陵。

    

七、周世宗柴荣大符皇后的传奇

  由于郭威的嫡系子侄都被后汉皇帝杀死,后周的皇位便由郭威的养子柴荣继承,为是周世宗。柴荣在民间所娶的原配妻子刘氏没能等到丈夫称帝的这一天,她只做了个彭城县君,就死在了后汉王朝的屠刀下。郭威称帝后封柴荣为澶州刺史、镇宁军节度使,追册养子媳为彭城郡夫人,另为柴荣迎娶符氏为继弦。因此当柴荣登基后,符氏便成了皇后。

  符氏的人生短暂而传奇。她出身名门,是一代名将魏王符彦卿长女,祖父则是秦王符存审。

  大约在柴荣与刘氏结为夫妻数年之后,符氏也嫁为人妇,第一任丈夫是后汉河中节度使李守贞之子李崇训。李守贞为人自负,并不甘愿一辈子做后汉之臣。他曾经请术士为家人判断吉凶。令他惊喜过望的是,术士刚一听见儿媳符氏的声音便肃然起敬,说:“这个女子将为天下之母!”李守贞听完术士的话不禁志得意满:“儿媳妇都要做天下母,我取天下就更没问题了!”于是扯旗造反。刚开始的时候倒也形势一片大好,连着几次打败了后汉军队。但李守贞的好运气在后汉派出郭威为主将的那一刻开始便宣告终结。郭威依靠智谋,后汉皇帝刘承祐之乾祐二年七月,李守贞的老巢被郭威攻破。李守贞只能一面咒骂术士失灵的耳水,一面纵火自焚。李崇训没赶上这场火,只能自己动手解决,他先是提着剑满屋子追杀家人,然后又想杀掉符氏。符氏根本不愿白白地奉陪疯癫的丈夫死掉,早早地就躲了起来,李崇训仓促中找不到符氏,只得心有不甘地自杀了。符氏这才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

  汉军冲入李家府宅,吃惊地发现正堂上坐着一个衣饰整齐的少妇,她毫无惧色地看着杀红了眼的军士们说:“我是魏王之女,你们的统帅郭公与我父亲是八拜之交互称兄弟,你们不得对我无礼,快将我好好地送到郭公那里去。”乱兵被符氏的神情态度所震慑,果然规规矩矩地把她送了去。符氏的言行使郭威啧啧称奇,不但不追究她,反而将之收为义女,并妥善地送回了娘家。符氏返回娘家后又遇到了麻烦,她的母亲是个死脑筋,认为女儿夫家尽灭而自己逃脱,既应守贞更应感谢上天庇佑,要她出家当尼姑。符氏坚决不肯,反驳说:“死生有命,天也。何必妄毁形发为!”

  符氏在娘家寡居一年之后,后汉王朝发生巨变,郭威代汉建周成为皇帝,柴荣则被义父封为澶州(河南濮阳)刺史、镇宁军节度使。柴荣的妻儿都尽丧于变乱,郭威打算重新为他娶妻,他首先想到了自己的义女符氏。而柴荣也正有此意:当初她逃脱兵灾并成为郭威义女时,柴荣也在现场,对这个义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知道她拒绝为尼之事,更是视之为奇女子。儿子既然愿意,郭威当然更是顺水推舟。广顺元年(公元951),符氏成为柴荣的第二任妻子。这年符氏二十一岁,柴荣三十岁。

  广顺三年,自觉老之将至的郭威决定选择自己的皇位继承人。当时他的身边的晚辈中已经没有亲生子侄,只有一个外甥李重进和义子柴荣了。由于柴荣为人刚毅果断战功赫赫,为人谨慎厚道,又是郭威发妻柴皇后之侄,从小就在身边长大,郭威遂做出决定,将义子柴荣封为晋王,又升为开封府尹兼侍中,掌内外兵马事,义女符氏封卫国夫人。郭威又任命李重进为殿前都指挥使兼武信军节度使,令李重进对柴荣行君臣之礼,定下了柴进皇位继承人的身份。

  郭威病逝之后,柴进于柩前即皇帝之位,符氏果然由卫国夫人而升皇后。当年术士说过的话当真应验了,不知道死鬼李守贞该做何感想?

   

八、赵氏兄弟的姻缘录

  (赵匡胤赵光义兄弟急于迎娶新人的态度,与坚持要守完妻丧再娶的周世宗柴荣相比,实在差得太远。那很可能是因为,他们急于利用缔结姻缘的方式,使自己跻身上层,青云直上。丧妻于他人是悲是祸,于赵氏兄弟却是巧事喜事。)

  由于跟随郭威起事,赵匡胤在后周初年已循军功升为滑州副指挥。广顺三年初,时任开封府尹的柴荣挑选下属,看中了赵匡胤,将他转为开封府马直军使。赵匡胤就这样成了未来皇帝的部下亲信。几个月后,后周进入柴荣时期,赵匡胤又被选入禁军,成为紧随柴荣左右的宿卫将校,他的人生也迎来了又一次根本转变。

  后周显德元年(公元954)二月,郭威去世、柴荣登基的消息从汴梁城里传向四面八方。北汉国主刘崇(又名刘旻,是倒霉蛋刘赟的父亲,在刘赟被杀后割据称王)立即联合契丹,打算趁柴荣年轻势弱之机报复郭威杀子夺国之仇。柴荣毫无畏惧,立即点兵亲征北汉,赵匡胤也在随扈行列。后周与北汉的军队在高平一带正面交锋,双方开打没多久,后周大将樊爱能、何徽竟率军临阵倒戈奔逃,柴荣身陷重围。身边只剩了几千亲兵。

  眼见局势危急,赵匡胤立即第一个站出来引兵突围,左臂中箭仍然不断冲杀,和柴荣的妹夫张永德各率两千兵士冲锋陷阵。诸将及士卒在其引导指挥下勇不可挡。不但反败为胜,成功地等到了援兵,最后还把北汉重镇太原城给围了好大一会。刘崇在逃归太原时受了饥寒惊吓,过了一年多些就死了。

  柴荣班师回京后,封赵匡胤为殿前都虞侯、严州刺史,让他负责整顿禁军、广训精兵。赵匡胤正式成为柴荣的左膀右臂。并且结交了一大批精兵良将,形成了自己的势力。

  随着权力的日益增长,赵匡胤的眼光也越来越长远,他深知乱世中亲信不可轻信的道理,十分重视培养自己的家族。在这方面他也占有优势。骁勇善战是赵家父子的共同特点,因此他的父亲赵弘殷早在后周太祖郭威广顺年间那会儿就已经当上了右厢都指挥,领岳州防御使,等到柴荣继位后又官至检校司徒、天水县男,父子两人还曾经分掌皇帝亲兵,显赫无比。

  父子俩也没忘了拔拉赵匡义。显德三年(公元956),周世宗柴荣亲征淮南,随行的队伍中赵氏父子共有三人,可谓是名符其实的“父子兵”,除赵弘殷和赵匡胤外,时年十八岁的赵匡义也跻身队列。

  此次征准,赵匡胤的名声更为响亮。他除了冲杀奋勇频频告捷,表现出来的忠心也不是盖滴,有一次赵弘殷半夜才领兵返回,正碰上赵匡胤守城。听见父亲的叫门声,赵匡胤大义凛然曰:“你喊啥,我当然知道你是我爹,但是深更半夜不能开门放行可是皇帝的规矩。”直到天色放亮才把老子放进城来歇息。这事发生之后,柴荣深为赵匡胤的忠诚感动,引为手足知己。仗打完,赵匡胤再次荣升,封殿前都指挥使、定国军节度使。赵匡义也论功行赏踏入仕途。赵弘殷也因为配合儿子大公无私的表现得到柴荣的赏识,当他不久病逝后,得到了追赠为武清军节度使、太尉的身后哀荣。

  赵匡胤赵匡义兄弟这边厢快马加鞭地封官晋爵,那边厢家庭生活却均遭丧妻之变。不过最终他们都将坏事变成了好事,多少让人觉得做鳏夫对他们来说反倒是件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的喜事。显德初,才届婚龄的赵匡义迎娶尹氏为妻。这也是赵家媳妇中第一个出身名门的女子:其父为滁州刺史尹廷勋,其兄为保信军节度使尹崇珂。然而新婚未几,尹氏就忽然早逝。这件事对于有心靠联姻大族发展势力的赵家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不过此时的当家人赵匡胤已经不同往昔,经过一番努力,他又为弟弟结下了一门更好的亲事,将国丈符彦卿的六女儿——即周世宗柴荣符皇后之妹聘为弟媳。借这门亲事之力,赵家成功地当上皇亲国戚。

  赵匡胤的元配妻子贺氏虽然因夫而贵当上了会稽郡夫人,却一向体弱多病,终于年寿不永。符氏嫁入赵家两年后,她在显德五年(公元958)离开了人世,年仅三十岁。在为自己挑选继弦妻子时,赵匡胤也没有含糊。他选择了极有威望声誉的彰德军节度使、巢国公王饶第三女为继室。贺氏去世的当年,十六岁的王氏便嫁进了赵家。婚礼办得极尽隆重,周世宗还特别给这位半拉连襟、心腹干将增光添彩,亲自为王氏授予凤冠霞帔,封其为瑯琊郡夫人。

  与赵匡胤兄弟迫不及待地迎娶新人相比,周世宗柴荣对待亡妻的态度要厚道很多。显德三年(公元956),周世宗亲征淮南,久未回还,符皇后非常忧虑,又遇上大暑大雨冷热夹击,终于成疾,于当年七月二十一日逝于宫中,时年仅二十六岁。柴荣追谥符氏为“宣懿皇后”,为她在新郑营建懿陵(柴荣结发之妻刘氏被追封为“贞惠皇后”,葬惠陵)。符皇后临终时要求柴荣立自己的妹妹为继后,柴荣答应了妻子的要求。虽然小符氏在姐姐下葬后不久便被接入皇宫,但直到大符氏三年丧满,柴荣才于显德六年(公元959)夏末册立符氏的妹妹为皇后。这位小符皇后的册立,使魏王符彦卿成为两朝三后之父,成为中国史有明载的著名岳父之一,仅次于北朝独孤信。

  和周世宗相比之下,赵氏兄弟亡妻尸骨未寒便迎娶新人,就不免为人诟病。然而,仅仅用贪新忘旧来看待赵氏兄弟急于迎新之举并不合适。如果仅仅是为了好色,他们大可以选择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方法,在妻丧期间尽情宠婢买伎,丧期过后再行娶妻,既享了美色,又落了好名声,还能有三年没嫡妻监管的自由日子可过。赵氏兄弟急于娶妻的真实用意其实很明显,他们虽然得到周世宗的信任,又有很多心腹,毕竟还是出身比不过世家大族,联姻便成了他们抬高身份地位的最佳选择,事实上他们也确实达到了目的,借此迅速扩大了声望。做为身在权力中心却又出身寒微的实干者来说,这也可以说是一种不得己的选择。周世宗为他们的婚礼增光添彩的举动也表现出,他非常理解赵匡胤的心情——没准促成联姻的人就是他。

  从后来事情的发展来看,赵氏兄弟的联姻策略也对他们成就帝王大业起到了相当的作用。或者他们联姻之时并没有明白地想到这一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一定也很快意识到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九、一代英主柴荣的功业

  显德四年,赵匡胤再次以军功荣升,为义成军节度使、检校太保,殿前都指挥使,显德五年,晋忠武军节度使。在自己的努力和联姻等方式的共同影响下,赵匡胤的名声越来越大。

  赵匡胤的晋升,都是真刀真枪在血海里打出来的,靠的都是真本事。但是再好的将才也得要遇到英主才能发挥本事,若是遇到昏庸愚钝之主,再好的人材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乱世中的英雄人物还少了吗,多少人都壮志未酬便死在了内斗和猜忌中。因此赵匡胤能够建功立业,又与周世宗柴荣的雄才大略和知遇之恩分不开。

  周世宗柴荣的为人是非常说得过去的。对自己的生父柴守礼,柴荣虽然百般宽纵迁就,却终生不让他到京城来。他对养父郭威的厚遇心存感激,养父虽然死了,他仍然恪守儿子的本份,没有更改国号,时时祭扫。周世宗柴荣还是中国历史上数得着的英武雄主。自从继承皇位以来,他就定下了一统中原,恢复大唐版图的雄心壮志。柴荣生活俭朴,愿为天下表率,而且虚心纳谏勇于自责,曾经下诏说大臣们不批评自己,正是因为自己为人还不够坦诚,使大臣们不敢直指自己的错误,不敢畅所欲言。当大臣们先后进言献策,他也确实说到做到,不但没有因大臣们对自己的指摘施行报复,还最终根据大臣们适当的主张建立国家大策。

  对于生在乱世中的平民百姓,柴荣存有怜悯之心。他整顿经济,兴修水利,治理大运河、黄河、汴河,鼓励农桑。乱世中崇佛侫道现象非常严重,柴荣在即位的第二年便下令毁铜佛铸钱币以促进商业发展。并深有体会地说:“佛云以身世为妄,而以利人为急,佛祖在世时,为了有利于人,甚至不惜割截自己的身体,何况身后的区区铜像?”他偶尔见到唐代《均田图》,立即大为叹服,随即下令各地也按此法,让百姓照实有土地交纳租税,避免地方官吏豪强将自己的赋税转嫁给底层百姓。又下令退休的官员贵族也要和小民百姓一样照章纳税,连孔子的后人也不例外。他还将战乱中无主的土地集中起来,给流民们耕种,使他们成为安居乐业的百姓。

  与此同时,柴荣精兵简政,认为农民养活军队官员不易,因此军队一定要选用精良善战之士,绝不能让老百姓的血汗钱白白浪费。他又整顿吏治,对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加以重处。以各种名目向百姓征收苛捐杂税的官吏一经发现就处以死刑,虐待民夫、滥杀降人者也从不轻饶。没有真才实干靠欺诈手段当官的都被贬放罢官。柴荣对后世影响最深的莫过于他对混乱残忍的刑律的修订。他禁止官员随意处死犯人,废除凌迟腰斩等等酷虐之刑,并下令善待关押在监的犯人,给予他们足够的食物和卫生条件,有病就妥为治疗,允许家人探视,不允许官吏虐待敲诈犯人家属,更不允许牢中有犯人无故丧命的事情发生。与此同时他派人修订刑律,并广泛征求意见,完成了《大周刑统》,成为北宋《大宋刑统》的先声。

  柴荣善待臣属。做为一个武将出身的帝王,他在称帝之初不免有些统帅之风,时常控制不住情绪处治臣子,事后又追悔不已。符宣懿皇后深知他的性情,时常在他情绪不佳时善加劝导,柴荣也知道自己的过失痛加悔改,因此从称帝的第二年之后,情形就发生了根本的转变。他又重整礼乐,广邀文人儒士,“考制度、修《通礼》、定《正乐》、议《刑统》,其制作之法皆可施于后世。”文治并不是柴荣帝王之才的全部。做为一个乱世之主,柴荣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他的勇猛善战。他仅用半年时间,就将后蜀西四州(秦州成州阶州凤州)收回。又经历三次亲征,将南唐江北十四州六十四县收入囊中,迫使南唐中主李璟成为后周属国。

  南征也不是柴荣最伟大的战功。他最了不起的事迹是北伐。当年后晋石敬塘为当皇帝,将燕云十六州割给契丹,此事一直是中原人的心头大痛。显德六年(公元959)年三月,柴荣领兵亲征,只用四十天时间,就从契丹人手里夺回了三州十七县。若不是他在军中忽染疾病被迫中止北伐,或许燕云南归的梦想就不至于直拖到明太祖朱元璋横空出世之后了。

  柴荣登基之时年仅三十三岁,当时的他满怀雄心壮志,曾经许下三十年帝王鸿图:“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然而不幸的是天不假年,就在北伐契丹获得大胜之际,他得了急病。虽然北伐中止,但他的病情已经由于军中医药不及时而被延误,返回汴梁后,又恰逢他心爱的小女儿夭折,深受打击的柴荣病情更重了。

  显德六年(公元959)六月,自知不起的柴荣册立自己的第三子(符宣懿皇后之子)柴宗训为梁王,定为皇储,又将柴宗训的姨母册立为小符皇后,定为未来太后。十天后,周世宗柴荣溘然长逝,享年三十九岁。

  壮志未酬身先死,是为柴荣一生的写照。虽然他没能完成自己的人生大志,他的英武不凡已经足以令世人为之侧目。短短几年间,后周国力大振,回鹘、鞑靼、女真、高丽……这些久未露面的使节都纷纷出现在汴梁城里。五代十国的其它国家也因此对后周望而生畏。所有这一切,都为后来赵匡胤建立北宋打下了深厚的基础。

  早逝,不但使柴荣的壮志大业未酬,也使他的子孙遭遇不测。因为在他去世不久,柴宗训的皇位就被父亲生前最信任的大将赵匡胤给夺去了。

   

十、赵匡胤的青云路

  (自从跟了柴荣这两个上司,赵匡胤就以神速晋升,短短数年间便从中层军官进入权力中心。对于皇帝的宝座,赵匡胤恐怕也早已想过不止一回了吧。但他如何能够最终成功的呢?)

  骁勇善战得到柴荣的赏识信任当然是最重要的一点,但也不是唯一的一点。真要考查起来,为夺位而做的有意或无意的准备工作,早在显德初年,赵匡胤以奉命整顿后周军队时,就已经开始了。当时赵匡胤在高平之战立下救驾之功。虽然返回后他只得了个中级官职“殿前都虞侯领严州刺史”,却深得柴荣和郭威驸马张永德的信任。

  当时后周禁军分殿前司和侍卫司,两司的主官分别是驸马张永德和郭威外甥李重进,照说是一家人,可惜两人关系却很恶劣,想来两位统帅各搞亲信,两支军队也免不了互相争斗,于是赵匡胤就拣了个漏。经柴荣同意,张永德将扩充自己所率殿前司的大事交给了赵匡胤来处理,负责从各军种各藩镇的兵士(包括当时已有的禁兵士卒)中,选拔真正的骁勇之士组建新的禁军。这桩差事对后来的中国历史影响深远,赵匡胤也充分地抓住了这次机遇。这位曾经在江湖上飘荡而深谙交友之道的皇帝新贵,恰到好处地在禁军中结交了许多有前途有本事的异姓好友、拜把兄弟。最著名的当然是“义社十兄弟”,赵匡胤玩的当然不仅是手段,他很清楚,没有真本事再有人缘也升不了官,更收伏不了身边的人。这个难不倒他。本就富于胆略的赵匡胤此后浴血奋战,功劳越来越大,官也就顺风顺水地升得越高。迅速成为皇帝的亲信。除了结交将领士卒、联姻世家大族,赵匡胤还极尽可能地在身边搜罗了一批智囊:赵普、吕余庆、沈义伦、李处耘、楚昭辅。没几年的工夫,这个当初的流浪汉就已经把自己安排得极具规模了。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显德六年周世宗柴荣北伐契丹,大军走到半路时忽然得到一块长约二三尺的木牌,上写“点检做”字样,令人莫测高深。看到这块牌子后,柴荣便起了疑心,认为上天示警,自己的妹夫、郭威第四女永寿公主的丈夫、当时的殿前都点检张永德有图谋不轨之意。两个月后他病情危重时,这块木牌仍然是他的一块心病。于是,临终前五天对朝中人事做大量调整的时候,他做了这样的决定:将妹夫张永德“殿前都点检”的军职换成“同平章事”的文职,改由赵匡胤担任“殿前都点检”,统帅后周军队。假如有足够的时间来安排,也许柴荣会干脆把这个职位都取消,但时间不够的情况下柴荣这个决定仍然可以算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赵匡胤是个外姓人,何况后周军队还有一半在皇族李重进的控制中。再说,柴进还定下了让自己真正最信任的旧属王著任宰相的计划。

  王著很有个性,在柴荣面前也散漫自由,但柴荣偏偏就认为他有才可信,如果不是因为实在好酒,当宰相的早就不是范质而是他了。如今柴荣人之将死,怎样保障儿子身边都是忠臣才是第一要务,王著不但忠心,而且交游广阔人脉极广,颇有能量,区区喝酒小事也就无所谓了,因此他直到临终,都在叮嘱范质和赵匡胤:“王著藩邸旧人,我若不讳,当命为相。”

  柴荣之所以没有早几天直接发下王著的任命书,大约是因为他自己也并不认为自己真会这样年青就死掉。然而竟真的死了,这是柴荣怎么也不会想到的。他另一个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刚一咽气,范质和赵匡胤就扣下了他任命王著为相的遗嘱。

  范质做为现任宰相,眼见得皇帝死了,自己以首辅身份指手划脚说啥算啥,当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让王著来分好处。赵匡胤愿意帮他隐瞒此事,那真是大合了范宰相的心意,也就毫不犹豫地将赵匡胤引为生平第一知己,无论朝臣怎样向他进言,要他提防赵匡胤,他都嗤之以鼻。不但不提防,还对赵兄弟有求必应。在小皇帝登基后事实上掌握了后周权柄的范质,就这样堕入赵匡胤殻中。周世宗去世仅一个月,范质便应赵匡胤之请,进行了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人事调动。将一向与他赵兄弟所掌殿前司为难的后周另一支重军“侍卫司”的皇族统帅李重进、重要将领袁彦统统以升官的名义调离京城及侍卫司,转而将赵匡胤的死党高怀德、张铎(张令铎)都安了进去。——如此一来,原本能够轻松制约赵匡胤嫡系部队殿前司的侍卫司中,除了一个孤掌难鸣的副帅韩通(他也升了个无关要紧的官职)之外,也全换成了赵匡胤的人马。赵匡胤的老友死党们也一律升官,但是所升之官却有微妙的区别:异姓兄弟石守信、亲信慕容延钊等人提升的是军职,老友兼老上司张永德升的却只是个“开国公”的虚爵(谁让他是后周皇族)。

  在一片大家都升官发财的恭喜声中,赵匡胤不动声色地完成了自己谋夺帝位的关键棋局。

  他将要奔向自己那条青云路的最高终点。

    

十一、兵变

  (一场被动的兵变造就了后周王朝。如今又一场兵变却终结了它。只是,这一场新的兵变出于主动。无论被动还是主动,兵变对于乱世中的人而言已经司空见惯,只是陈桥兵变和随之而来的新王朝,却给后人留下更多的记忆。)而赵氏家族两个女人在兵变前夕的言谈举止,恐怕比赵氏兄弟策划兵变的能耐更绝更妙。紧接着,在显德六年(公元959)十二月,赵匡胤派亲信韩令坤、张令铎等人率军去河北一带巡边,并于河北成德一带屯驻,在事实上将这一带置于控制之下。

  然后,压轴戏出场了。

  显德七年(公元960)正月初一,正当汴梁城里的皇帝太后官员百姓们喜气洋洋过大年的时候,十万火急的军报却从河北镇、定二州分头传来,令众人一时间手足无措:契丹人为报去年周世宗北伐之仇,趁此节日人心松懈的机会,勾结北汉,率军大举入侵!两州同时报警,说的又是同样的内容,那是绝对错不了了。何况军情急如火,哪还有时间去搞什么调查研究,赶紧派兵是正经。不用说,无论军职高低还是历年战绩,赵匡胤是担当此重任的最佳人选。令宰相范质欣慰的是,赵兄弟毫无推脱之意,“危难之处显身手”, 毅然决定立即整兵亲征,为失去世宗的后周王朝打赢第一场大战。

  正月初二,慕容延钊率前锋先行出发。正月初三,寒风凛凛,旌旗猎猎,在小皇帝、符太后、范宰相的极目远望中,满脸肃穆之色的赵匡胤率主力大军出征了。初三下午,主力军队到达距汴梁城仅四十里的陈桥驿。接下来就是环环紧扣的精彩表演了。

  这时接到消息:慕容延钊的前锋大军已经准时进入河北境内。赵氏兄弟当然心领神会,知道亲信们先后所领的军队都已经会合了。于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军中星相家适时粉墨登场。这位叫苗训的老兄宣称这天将要西沉的太阳之旁竟出现了另一轮太阳,两日互相争斗,黑光激荡。啥?那会儿大家赶着埋锅造饭没看见?不要紧,俺苗训当时也以为眼睛花了,特地喊了个叫楚昭辅的门吏来验证过,所以此事如假包换。

  这消息很快就在整支大军中迅速传了开来。本来就对奔赴前线心里没底的将士们不禁越发人心惶惶,在某些人士适当的引导提点下,大家的议论很快就达到了高度的统一:“主上幼弱,未能亲政,今我辈出死力为国家破贼,谁则知之?不若先立点检为天子,然后北征未晚也。”

  五鼓时分,已经计较停当的军士们集于辕门,大喊要策立点检赵匡胤为天子。鼓噪声此起彼伏,赵点检的寝帐里却毫无动静。天亮后,终于忍耐不住的军校们终于冲进了中军大帐,当迟迟起身的赵匡胤一脸茫然状看着面前成群拿刀汉子时,听到了这样的话:“诸军无主,愿策太尉为天子。”不由分说,将一件黄衣披到他身上,然后就众人拜倒,高呼万岁了。

  赵匡胤在此时表现得非常勉为其难曰:“汝辈自贪富贵,强立我为天子,能从我命令则可,不然,我不能为若主也。”“主上及太后,我平日北面事之;公卿大臣,皆我比肩之人也;汝曹今毋得辄加不逞。近世帝王,初举兵入京城,皆纵兵大掠,谓之‘夯市’。汝曹今毋得夯市及犯府库,事定之日,当厚贵汝;不然,当诛汝。如此可乎?”于是众人都表示一支持,愿成就赵点检的仁义之名。见大家如此有诚意,赵匡胤这才“迫不得己”地带着大军迤逦而行,当然打契丹的事是不再提了,大家拔转方向,顺顺利利地返回了汴梁城。

  眼见大军如此返回,汴梁城中的人们当然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人人面面相觑,此时的京城中,唯一有能力也有欲望反抗的,只有一向与赵匡胤格格不入的侍卫司副帅韩通,然而他已经没有机会了。一个叫王彦升的军校一进城就快马直奔韩家。一般认为王彦升的举动并非急切反应,因为据当年二月二日韩通下葬时的墓志记载,这位杀手抵达韩府便立即动手,被杀的是韩通夫妇及三个已经成年的儿子,韩家三岁的幼子和四个女儿都没有受到人身伤害。没照片可看的年月,王彦升对韩通父子乃至女眷们的面目年纪有如此清楚的认识,这场杀戮甚至有可能是在军队出征之前就已经安排好的。赵匡胤在陈桥驿称帝,绝非《宋史》所云乃兵变被迫那样纯洁无瑕。

  关于赵匡胤一手策划兵变之事,野史杂记不象《宋史》那么为尊者讳,都给出了充分的证明。

  最绝妙的两条记载与赵匡胤身边两位重要的女人有关。一条记载的主角,是赵匡胤的母亲杜氏。《东都事略》说,赵匡胤由陈桥驿返回汴梁并入宫篡位后,有人飞奔去赵府将这天大消息报告给杜老夫人:“点检已作天子!”杜老夫人听后虽然高兴却毫无惊诧之色,答云:“吾儿素有大志,今果然矣。”另一条记载的主角,则是赵匡胤的姐妹。司马光的《涑水记闻》说,当时柴宗训(周恭帝)年幼,军政大事多由重臣裁决。在大臣中,赵匡胤英武有度量,多智略多战功,将士归心。早有右拾遗郑起等人上书宰相范质,说不宜再用赵匡胤掌管军队。范质虽然没买郑起的帐,但官员百姓们却都认为范质说得有道理。因此一听说赵匡胤将带兵北征的消息,京城里就轰传说:“出军之日,当立点检为天子。”赵匡胤及其伙伴都是有心人,因此上流言一出他就立刻知道了,不禁大惧,跑回家偷偷和家人商量:“外间若此,当如之何?”他的姐姐——此处记载应有误,因为他亲姐姐“未笄而夭”早不在了。倒是他妹妹在嫁给米福德后早寡又回了娘家居住,因此应该是他那个后来再嫁高怀德的妹妹。啥,可能是堂姐?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反正,这位“赵氏”当时正好在厨房里不知干啥,听见家里人跑来找她转告这事,立即脸色发青(面如铁色),顺手提着根擀面杖跑进屋子,追着赵匡胤直打,边打边骂曰:“你一个男人大丈夫,面临如此大事,既然拿定了主意就自己按心意干去,如今事到临头却跑回家来恐吓我们妇道人家干什么!”(大丈夫临大事,可否当自决胸怀,乃来家问恐怖妇女何为耶!)赵匡胤被骂得无言以对,只好默然而出,自去做安排了。

  这两条记载反映出一个事实:赵匡胤想做皇帝,想取后周而代之,这件事在赵家早就不是秘密了,别说兄弟,就是家中的妇女同志们都清楚得很。

另三项记载则同见于《资治通鉴长编》。其一:周世宗显德年间,有方士私下里告诉张永德说,赵匡胤乃是“受命之符者”,要张永德顺应天命。于是张永德存心结纳,不但平日大加提携,特别是当赵匡胤元配贺氏去世继娶王氏,想要大摆场面增加身份却苦于经济实力还不够时,张永德还慷慨解囊,主动拿出数千金帛助赵家行聘纳采。果然在赵匡胤称帝后,张永德“恩宠优渥,无与比者”。其二:乾德元年二月,赵匡胤之弟赵光义的老丈人、天雄节度使符彦卿来朝。赵匡胤一见亲戚的面格外高兴,符彦卿既是赵光义的岳父,算是赵氏兄弟的父辈,关系当然不同一般。于是赵匡胤打算让符彦卿执掌军权。这打算刚一提出,赵氏兄弟的心腹谋臣枢密使赵普就极力反对,认为符老先儿德高望重,不可以又加多兵权在手。但是赵匡胤主意已定,不顾赵普的反对,还是发下了任命书。谁知赵普早有防备,半路将任命书给截下,赶去见赵匡胤。见面之后,赵普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大通闲事,看头儿的防备之心已经消退之后,才冷不丁地将那封任命决定亮出来。赵匡胤瞠然:“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小子还是为这事来的。说吧,我发的红头文件怎么会被你藏起来了?”赵普说:“我可是一番好意,希望给陛下你再多一次机会考虑清楚,免得你到时后悔。”赵匡胤大惑不解:“你干嘛非要疑心符彦卿会造反?再说我对老符那么照顾,老符又是我家亲戚,怎么说也不可能辜负我的。”赵普反问:“那么,周世宗对陛下你也不薄,你还不是一样辜负了他。”赵匡胤默然。当即改变了让符彦卿掌兵权的打算。——这番话明来直去,实际上将当初“陈桥兵变”背后赵匡胤早有谋划安排的情形间接地展现了出来。其三:后周右拾遗浦城杨徽之曾经向周世宗柴荣进言,说赵匡胤太有人望,不宜掌管禁兵。赵匡胤登基后,就找了个岔子要诛杀杨徽之。总算皇弟赵光义(即赵匡义,避讳改赵光义)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劝道:“此周室忠臣也,不宜深罪。”赵匡胤毕竟还是有帝王气度的,想想确实是自己理亏,于是在乾德元年十二月将杨徽之免死,贬放天兴令。周世宗死后曾经向宰相范质提醒过同样话儿的郑起,也同时因小故贬放为西河令。这大约也是因为两人这番进言正中命门,当时想必惊出赵匡胤一身冷汗,想了无数方法遮掩,因此他多少有些衔恨在心。

  总之,赵匡胤陈桥兵变是有计划有预谋的,基本可以确定。

  当做好了充分准备的赵匡胤带着大军返回汴梁城时,整个汴梁城都已经在事实上被他所完全控制。这时候宫中早朝还未退,几个军校便冲进宫中将宰相们拉去见赵匡胤,当宰相范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之后,他奔下殿,抓着另一位宰相王溥的手泣不成声:“仓卒遣将,吾济之罪也!”紧张之下用力极猛,指甲掐进了王溥手里,几乎流血,王溥也被唬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蒙在鼓里的范质不知道,面前的王溥其实早已经向赵匡胤“阴效诚款”,被拉拢上船很久啦)。范质虽然为了一己权力私欲被赵匡胤所利用,总算还对后周王朝有些情份,见到赵匡胤后质问道:“先帝养太尉如子,如今他尸骨未寒,你就忍心做这样的事情?” 愧心未泯的赵匡胤毕竟与五代十国那些狂燥型的帝王是两码事,情急之下也涕泪交流,当然还没忘了勉强给自己辩解:“吾受世宗厚恩,为六军所迫,一旦至此,惭负天地,将若之何?”

  什么叫将若之何?五代十国时人世动荡,当兵的动不动就搞兵变给人披黄衣,那都已经不是新鲜事了。被人披上黄衣却宁死拒绝的,也不是没有过。赵匡胤既办不到,那还有啥可说的。

  其实事已至此,范质自己也知道没啥可说的了。眼看着自己的搭挡王溥上前向赵匡胤行君臣之礼,他也没了法,也只能跟着行礼了事,认可了赵匡胤的帝王身份。

  大局已定。

  “禅让”的节目再一次在中国历史上重现。这一次舞台换在了汴梁城内的崇元殿上。孤立无援的后周小皇帝和他的年青寡母,不得不“颁下”了禅让诏书。在一通隆重的必须过场之后,赵匡胤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宋”,改纪元为建隆元年。七岁的柴宗训由后周小皇帝变成了大宋“郑王”,符太后被称为“周太后”,母子俩凄凄惶惶地迁居西宫。

  从这一天起,历时一百八十余年的北宋王朝开始了。

  

十二、杜太后的两次发言

  (儿子当了皇帝,母亲自然是太后。成为太后的杜氏,留在史书上的发言有两次。而这两番言辞,对于宋王朝都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称帝后,赵匡胤当然有忙不完的公事要办,当然,天子无私事,现在他的家事也是公事了。

  母凭子贵,当年二月,五十九岁的杜四娘被自己的二儿子、新任的宋朝天子赵匡胤册立为皇太后。为皇太后上尊号的典礼进行得异常隆重。就在赵匡胤率领文武群臣向母亲大礼参拜之时,人们却发现高坐殿上的杜太后并没有欣喜得意的表情,反倒是满脸的担忧愁闷。太后竟然不满意,大臣们慌了手脚,连忙上前问道:“臣子们都听说母以子贵,如今您的儿子已经贵为天子,您安享尊荣,为什么还不高兴呢?”杜太后侃侃而谈:“我听说为君极难。天子位居万民之上,如果治国有道,天下归心,当然能在宝座上稳享尊贵,但是万一出现失误,驾驭不了国家,那时恐怕就是想做一个平民老百姓,也是求之不得了。这就是我如今最担忧的事情。”

  赵匡胤听了母亲这番话,不禁悚然心惊,立即起身向母亲拜谢说:“孩儿谨记母亲的教诲!”

  做为一个封建社会的女人,杜太后在由男人书写的史书上没有太多露面的机会,她的言谈也只留下了寥寥数语的记载。然而就是这仅有的几句话,却包含了极多的内容,使我们能够侧面了解她的一些特质。

  杜太后最著名第一句话,当然就是陈桥兵变后的那一句。从其中我们不难感觉出,对于儿子谋夺天下,她事前不惊事后不傲,完全处之泰然,心理素质简直超佳。更重要的是看得出来,对于谋朝篡位这件事,她认为是儿子素有大志终于成功的表现,没有丝毫拿道德框框约束自己或儿子的打算,心肠之刚硬,为人之讲求实际,更与“妇人之仁”一点边都搭不上。

  从她在当上太后那天所说的那番话里,更不难看出杜氏老而弥辣的姜桂本性,这是一个具有眼光和远见的人物。母亲是儿女的启蒙老师。至少这是我的观点。只有美色只识娇柔只知使性子只会念叨“三从四德”只知道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人,以及只能欣赏这些女人的男子,是很难指望儿女如何出类拔萃的。唯有杜太后这样的女人,才有可能养育得了两个开创历史的帝王儿子。也只有杜太后这样的女人,才会调教出那个敢拿擀面杖质问赵匡胤有没有担当天下胆量的赵家女儿。

  杜太后留在史书上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番话,据正史的记载,应该是她在人生即将结束的时候留下来的。这番话无论真伪,都牵涉到了宋王朝传承的最大谜案:“金匮之盟”。

  宋王朝建立的第二年,即建隆二年(公元961)四月,杜太后患病,病情很快加重,赵匡胤为了给母亲祈福,还特地在五月初一的时候下令大赦天下。

  然而再怎样的努力,也不能挽回杜太后的生命。没多久,这位经历了无数变故的老妇人终于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据说,杜太后非常信任赵匡胤的谋臣赵普,爱之如子,因此当她自知不起时,特地召赵普入宫为她的遗嘱做一个当面见证。

  该来的人都来齐之后,杜太后向赵匡胤发问:“你明白自己是怎样得来的天下吗?”等了一会,见赵匡胤光哭不回答,杜太后似乎很不满意儿子的小儿女模样:“这都什么时候了,我要跟你交代大事,你怎么就知道哭?”赵匡胤也不知老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见老太太升天在即,便拣好听的说:“我能当上皇帝,那还不是靠先父和母亲你老人家积得德多嘛。”没想到老太太身体不行脑子却还清醒得紧:“哪有这样的事。你能当皇帝,不过是因为柴氏皇族选了个小孩儿当皇帝,不能令臣下信服归心,让你钻了空子。我们必须吸取这个教训。你和光义都是我的儿子,以后你要将皇位传给你弟弟。国家如此之大,必须要有一个年长有见识的皇帝才能稳固,才是我赵家社稷之福。”

  听了母亲的叮嘱,赵匡胤连连叩头泣曰:“儿子不敢不听母亲的教导!”杜太后又对赵普说:“你也要记住我今天说的话,不可违背。”赵普连忙将杜太后所言都当着她的面写成誓书,并在后面署上“臣普记”的落款。并将这誓书藏入一只金匣,交给可靠的宫人掌管。

  六十岁的杜太后于六月初一安然逝于滋德殿。据说她留下了这道关于皇位传承的交代,也就在历史上留下了“金匮之盟”的谜团。不过在杜氏去世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谜都没有任何人知晓,它真正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已经是北宋王朝已经进行了第一次皇位交接以后。

十三、后周皇族的结局

  (据说,赵匡胤留下了厚待柴氏宗支的交代。而这项仁政,却是以柴氏嫡系子孙的凄凉下场换来的。)

  宋太祖赵匡胤在位十六年,十六年间,他武治则平荆南、定湖南、灭后蜀、灭南汉、灭南唐,还俘虏了南唐后主李煜,为宋王朝立下了大大的万儿来。文治则“释藩镇兵权,绳赃吏重法,以塞浊乱之源。州郡司牧,下至令录、幕职,躬自引对。务农兴学,慎罚薄敛,与世休息,迄于丕平。治定功成,制礼作乐。”不但勤政,而且进一步宽刑罚养黎民,为新兴王朝迅速聚拢人心。尤其是“释藩镇兵权”——这是他在赵普的告诫下吸取了自己当年由武将起家篡位的经验教训,于建隆二年七月(即杜太后去世的第二个月),导演了一出“杯酒释兵权”的精彩好戏,将当年帮自己搞兵变的兄弟姻亲们如石守信、王审錡、高怀德等人的带兵之权都统统收掉。从此开始了北宋王朝重用文官、重文抑武的风气。

  在这十六年间,效忠后周王朝的人也是赵匡胤的一块心病。首先当然是高官厚禄买住了一大批。收买无效者又分两种,一种势单力薄翻不起大浪的陆续被贬放了,另一种有些势力的不免就要动用武力——这些也都被宋军陆续消灭了,包括郭威的外甥李重进。与此同时,赵匡胤也没忘了必不可少的姿态:按年按节,后周两代帝后陵墓都少不和要去祭祀,建隆二年八月,由王溥主持修订的《周世宗实录》也顺利成书。

  然而,姿态始终只是姿态。柴荣子孙就象刘知远子孙一样,在新王朝中不会有真正的好结果。

  后周终结时,后周皇族中唯一与郭威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只剩他的外甥李重进。他也是当时皇族中最年长的男人。北宋建隆元年(公元960)四月,后周老臣李筠发兵讨宋,却因父子意见不统一,长子李守节降宋、自己也策略失误而迅速失败丧命。李筠造反时,身在扬州领兵的李重进非常高兴,派亲信翟守珣赶往北方与李筠联络,想要对宋来个南北夹击。谁知他用错了人,翟守珣竟跑到汴京去向宋太祖投诚,并按照宋太祖的计策又返回扬州哄骗李重进,使他对李筠产生误解,平白放弃了与李筠同击宋军的战机。李筠被灭后,宋太祖便开始对付李重进,终于迫使其在同年九月起兵造反。由于势单力孤缺乏谋略,李重进起兵仅五十天便被宋军所败,不得不自杀身亡。

  周世宗柴荣的儿子们结局也很悲惨。除了周恭帝柴宗训,柴荣还有三个儿子:曹王熙让、纪王熙谨、蕲王熙悔。乾德二年十月,当时最多也不过就是六七岁年纪的柴熙谨不明原因地夭折。熙让和熙悔也在不久之后陆续“不知其所终”。

  现在,柴荣的儿子就剩柴宗训一人了。自宋王朝建立后,周恭帝被废为周郑王,他先是和继母小符氏一起幽居西宫。建隆三年(公元962),年刚九岁的柴宗训被贬居房州,那是一个贬放废帝废太子的好地方,在大巴山和秦岭之间,想当年唐中宗李显贬居房州,又成功地咸鱼翻生重登帝位。只是李显的经历没有在柴宗训身上重演。贬居房陵十一年后,即宋太祖开宝六年(公元973)三月,柴宗训死在了荒凉的居住地。离他的二十岁生日还差五个月。这个死亡年龄,就象他夭折的弟弟们那样,很难让人相信会是自然现象。更有可能是有人万万没想到,那个九岁的孩子竟会在那样艰难孤寂的环境里仍然顽强地活了下来,终于按捺不住要终止他的生命。于是,柴宗训死得很是时候,刚刚成年,却还没来得及成婚,更没来得及为他英雄一世的父亲柴荣留下后代。当然也就为赵宋王朝免去了一个祸患。对比担惊受怕的贬废生涯,柴宗训死后的待遇却是超高标准。赵匡胤为这个儿时曾经喊过自己叔叔的少年穿孝发哀,辍朝十日,又派人专办丧事。还给他上了个“恭皇帝”的谥号。这些热闹生人眼目的事情,柴宗训是再也不会知道的了。当年十月,柴宗训归葬故里,长眠在父亲柴荣的身边,终于不再寂寞凄凉。

  直到嘉祐四年(公元1059),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儿女夭折得太多,五十岁的宋仁宗忽然想起了后周王朝的皇子们来,下令找来柴氏族谱,从柴氏家族的旁支诸房中找一个辈份最长的人,给予一定的待遇,由他及他的后人承担奉祀后周皇族之职。——但是这位柴氏后人,应该是柴荣兄弟们的后代,已经与柴荣没有什么关系了。

  那么,郭威和柴荣的女儿们还有谁在吗?我们所能确切知道的,大概就只有郭威之女寿安公主了吧,她当初幸免于后汉的屠杀,是因为她已经出嫁并随夫离京。她的丈夫是与赵匡胤非常铁杆的张文德,入宋后仍然官运亨通,寿安公主在那时候会以怎样的心情看待自己孩子的父亲。

  柴荣的女儿,史书上只记载了那个在父亲去世前夭折的无名皇女,其它的公主都不见记载。但在民间传说中倒还能找到柴公主的身影。记得从前看过一篇游记,作者写道:在山西孟县藏山,也就是两千多年前“赵氏孤儿”躲藏过的那个地方,有一座烈女祠,里面祭祀的就是柴荣的一个女儿。据说这位后周公主不甘做亡国妾妇,在皇权交替的混乱中逃出皇宫,打算投奔仍然忠于后周的大臣以图再起。她先是投奔在山西的李筠,李筠却失败了,于是柴公主隐居山西。当李重进的死讯也传来之时,。柴公主终于完全失望,便自尽于藏山。当地的百姓感念柴公主的刚烈,在她下葬之处建祠纪念。千年以来一直祭祀不绝。

  郭威代后汉是因为后汉皇帝要杀他,诛后汉皇室更有妻儿血仇在前。赵匡胤代后周是为了什么?灭绝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周世宗柴荣后嗣又有何借口?对于这一点,即使是宋本朝臣子都忍不住要为后周皇室大声喊冤。欧阳修便在《新五代史》中留下了这样一段话:“当周太祖举兵于魏,汉遣刘铢诛其家族于京师,酷毒备至;后太祖入立,遣人责铢,铢辞不屈,太祖虽深恨之,然以铢辞直,终不及其家也。及追封妻子之被杀者,其言深自隐痛之而已,不敢有非汉之辞焉,盖知其曲在己也。故略存其辞,以见周之有愧于其心者矣!”

  ——“我之所以要写下这段话,就是要留给那些见后周二字而问心有愧的人来看!”

  文人的愤慨虽然令人感动,可惜那大约也是因为他自己并没有身处其间的原故吧。天下至高的皇权就是一个漩涡,如果控制不住欲望,就只能选择你死我活的结果,谁也没法逃脱。

    

十四、赵匡胤之死的千秋疑案

  (一代雄主赵匡胤猝死,“烛影斧声”成为宫廷中的又一道无解之谜。)

  柴宗训死后,宋太祖赵匡胤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正当盛年的他精力旺盛,仍然孜孜不倦地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然而就在打下金陵,灭亡南唐,打算进一步攻取北汉的时候,刚刚五十岁的赵匡胤就忽然在开宝九年十月十九日(公元976年11月14日)猝死于万岁殿。

  中国历史上猝死的皇帝很多,却不是每个都死因成谜的。本来,以赵匡胤方面大耳肥壮嗜酒性情易于冲动的状况,猝死本也不足为奇。然而围绕着他的死,却冒出了两个谜,一个是“烛影斧声”,与当事人的准确死因有关,一个就是与其母杜太后临终遗言有关的“金匮之盟”了,此事则关系到当事人的遗产继承问题。

  据宋人笔记《续湘山野录》说,在十九日那天,京城忽降大雪,宋太祖便召弟弟赵光义入大内,摒开嫔妃内监宫女,兄弟两个自在饮酒赏雪说话儿。宫中人只能远远看见烛影映照出赵光义的身影做“时或避席,有不可胜之状”。兄弟俩直喝到半夜时分方才尽兴,而此时殿前积雪已达数寸,宋太祖便拿起“柱斧”,一边戳雪一边看着赵光义大声说:“好做,好做!”说完就解带就寝,眨眼间便“鼻息如雷霆”,呼噜响震天。由于天色已晚酒劲上涌,赵光义见哥哥睡了,自己也就在宫里睡下。侍候的人倒也不敢打扰,一直就在宋太祖的寝室外呆着,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约到五鼓时分,就忽然没再听见皇帝的呼噜声了,连忙奔进去一瞧,原来“帝已崩矣”。于是赵光义便即位了。这就是“烛影斧声”的故事。

  这段记载使很多人都对宋太祖的真实死因产生了怀疑。于是宋太祖死于非命的说法非常流行,而且都认为宋太祖是被赵光义谋害的。

  那么,宋太祖真是被赵光义所弑杀的吗?

  甚是流行的一种香艳故事是这么说的:赵光义对哥哥的宠姬花蕊夫人甚是垂涎,见哥哥晕晕睡去,自己又喝了几杯酒,便忍不住调戏起来。谁知太祖却立即惊醒过来对他大加怒斥。赵光义又惊又怕便下了杀手。这个场面当然很有收视率。不过这种隋炀帝式的节目不太可能在宋宫上演。因为花蕊夫人早就香消玉殒了。

 什么是“花蕊夫人”?在世人心目中,花蕊夫人是才貌双全雅善诗书的女子。不过花蕊夫人并不止于某一个人,五代十国时期,出自各地宫室的“花蕊夫人”至少有三位。一位是前蜀高祖王建的徐淑妃(一说为徐贤妃,反正是姐妹二人之一,都是眉州刺史徐耕的女儿)。但是这位花蕊夫人虽然美貌多才,却卖官弄权心如蛇蝎,据说王建就是被这姐妹俩毒杀的。王建死后,由于徐贤妃所生的儿子王宗衍继承了前蜀帝位,其生母徐贤妃被尊为翊圣贤妃,其妹花蕊夫人则由淑妃升为顺圣淑妃。然而姐妹俩连同她们的皇帝儿子只会享受,根本不会治理国家,前蜀很快就民不聊生。公元925年冬天,前蜀败于后唐庄宗,徐氏姐妹和王宗衍向后唐投降并被俘。次年三月,就在由成都押往洛阳的途中,前蜀皇室被诛,第一位花蕊夫人也就这样结束了人生。

  前蜀灭亡后,后唐派山西籍将领孟知祥出镇成都。公元934年,孟知祥在成都称帝,建立后蜀。当年孟知祥去世,他十六岁的儿子孟昶即位。大约在公元938年,孟昶宠妃去世,随后另选青城徐国璋之女入宫。这位才貌俱绝的女子立即得到了孟昶的宠爱,被封为慧贵妃,亦号“花蕊夫人”(还有一种说法,说她姓费不姓徐)。这位后蜀花蕊夫人雅擅诗词丹青,宫词写得清新动人。只是好景不长,北宋乾德三年(公元965),后蜀被宋军所灭,花蕊夫人也被俘往汴梁,据说她的名篇《述国亡诗》就是在面见宋太祖时所作:“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宋太祖对花蕊夫人的才貌颇为赞赏,遂纳入宫中。徐花蕊入宋宫七天后,被封为秦国公的孟昶猝死。——民间传说,孟昶死后,徐花蕊画其像追思,并向太祖假说那是送子张仙像,以致于满宫尽供此像。谁知不久此事被皇城使窦思俨和皇弟赵光义告发,徐花蕊遂被打入冷宫赐死。——民间又传说,徐花蕊入宫后不忘家国仇,“尝造毒”,事为赵光义所知,他便多次劝宋太祖贬退徐氏,宋太祖不依,赵光义便趁着一次行猎的机会,装做要射走兽,冷不防却回身射杀了徐花蕊。当然,还有人说赵光义射杀徐花蕊是因为和哥哥争风吃醋,抢不到手便杀之了事。其实呢,算一算就知道,后蜀花蕊夫人入蜀宫那年,赵光义才刚刚出世,她和赵光义之间的年龄差距,甚至可能比赵匡胤与赵光义之间的差距(十二岁)还多些。好事者若一定要认为赵光义有恋母情结的,那我也没办法了。

  不过,世上还有第三位花蕊夫人,假如真有争风吃醋射杀宠姬之事的话,她倒很有可能是那位受害者。据《菽园杂记》说,闽地崇安有一位王氏女子,本是南唐后主李煜宫妃,宋灭南唐,她也被送进了宋宫,太祖号其为“小花蕊”。据说赵光义是趁她转身摘花之机射杀了她。又说小花蕊后来归葬崇安。但这记载在明朝曾被人质疑,那也不必多说了。

  总之,无论是哪一位花蕊夫人,都没能活到开宝九年十月十九日,与宋太祖之死当然也就扯不上什么关系。但是传说故事却多数都认为是赵光义弑兄的,在那些说法中,那把“斧”更是被说得活跳。还有说赵光义一时眼花,见赵匡胤背上有一鬼影,便手持柱斧上前去劈鬼,结果鬼没劈着,倒把老哥送去给女鬼做伴了。

  “柱斧”是杀人凶器吗?其实此斧非彼斧,并不是劈柴之斧,而是古代的一种文具,文具“柱斧”也被称为玉斧,在史书中经常可以看见。可作镇纸使用,可做玩器,当然也有一定杀伤能力。

  建隆元年,有一次宋太祖正在后苑里弹雀玩乐,有个大臣却声称自己有要紧事求见。宋太祖不得己出来见他,结果发现这家伙说的没一件急事。宋太祖怒从心起,质问这大臣为何虚张声势?大臣却讥笑说:“我觉得这些事比弹雀还是要紧得多了。”宋太祖越发大怒,举起柱斧就狠狠地把这家伙的两枚牙齿给撞了下来。这大臣就慢悠悠地把落齿拾起放进怀中。宋太祖骂道:“你拣牙齿干什么,难道还想和我打官司吗?”大臣回答:“我不必去官府告陛下,这事自然有史官记下的。”赵匡胤一听傻了眼,连忙换上一副笑脸,并且送上金帛慰问。叹曰:“做皇帝真不容易!”

  乾德三年,也就是后蜀被灭徐花蕊入宋宫的同年,平蜀将领想要趁势夺取云南,向宋太祖请战并献舆图。宋太祖便用玉斧在图上画了一条界线,示意以大渡河为宋与南诏的分界。

  开宝元年冬,柱斧再一次亮相。这回倒霉的是一个叫雷德骧的官员,也是因为言辞间对宋太祖的宠臣赵普不恭,也被这位皇帝用柱斧很熟练地敲了两枚门牙下来。

  但是赵普自己也没能逃过柱斧之灾。赵普虽然为相,读的书却并不多。宋太祖曾经让他负责改年号,结果赵普选来选去,竟选了个前蜀王宗衍亡国前用的“乾德”。翰林学士卢多逊与赵普一向格格不入,只要逮着机会就要在宋太祖面前揭他的短,这次当然也不肯放过,向宋太祖告状。宋太祖听了果然大怒,用柱斧斫赵普的脖子,又用墨涂赵普的脸。弄得赵普颜面扫地。只不过那位告状告得很爽的卢多逊日后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从所有这些关于“柱斧”的记载来看,赵匡胤手里的柱斧应为文具无疑。因为它即使用在武将出身力大如牛的赵匡胤手里,对他人所造成的损伤也不过就是砸坏门牙。若真是斧头砸过去,只怕飞落地的就不止是门牙了。何况老赵虽然出身武人有些武艺,却不是程咬金,世上从来只听说过“太祖长拳”,从没听说过有“太祖斧”的。赵匡胤既与斧头从没什么渊源,如今又已经贵为皇帝,好好儿地寝宫里怎么会有那么就手的斧头?——由此可见,赵光义是不可能用世人想象中的斧来做弑君之器的。

  赵匡胤死前发生过什么事呢?据《涑水纪闻》记载,开宝九年十月宋太祖身体不适,于九日派内侍王继恩打醮祈福。傍晚,召皇弟赵光义入宫唔谈,直到夜深才散,赵光义返回自己的王府休息。就在赵光义离开不久,即十日凌晨时分,宋太祖便驾崩了。由此可见,赵光义当夜并不曾留宿禁中。然而,他即使与宋太祖之死无关,在继位一事上他也确有反常。《涑水纪闻》对此也有精彩的记录。

  《涑水纪闻》接着又说,宋太祖驾崩,皇后没有立即宣布皇帝的死讯,而是让王继恩先将皇子赵德芳召来。这一般也是政权交替时常见的事情,让继位人先行入宫。然而王继恩却另有打算,他“以太祖传国晋王之志素定”,没有去召赵德芳,而是赶去见晋王赵光义,要晋王立即入宫即位然后发丧。据说赵光义闻讯大惊失色,犹豫不敢前往,借口说要和家里人商量,进了内室就一直不肯再出来。王继恩等不得急道:“再耽误,皇位就要归别人了!”赵光义不得己,只得带上自己的家将程德元等人一起进宫。为防意外,程德元甚至还陪着赵光义一起进了太祖的寝殿。太祖皇后见王继恩进来,立刻问道:“是德芳来了吗?”王继恩却答道:“是晋王到了。”皇后愕然地看着赵光义走上前来,她虽然年青,却也明白大势已去,先机已经被小叔子所占,遂立即做出反应,改口称赵光义为“官家”(唐宋时宫中对皇帝的称谓):“我们母子的性命,就托付给官家了。”赵光义见嫂子如此说,也就将“官家”的身份居之若素了,当然也不免掉几滴应景的眼泪再发个洪天大愿:“一定共保富贵,你不必担忧。”

  迫不得已接受赵光义继位事实的太祖皇后已经不是那位王饶之女王皇后了。早在乾德元年(公元963)十二月的时候,王皇后就已经不幸病故,享年仅二十一岁,她亲生的三个儿女也都先后夭折。宋太祖伤心少妻早逝,迁怒于翰林医官王守愚,以“进药不精审”的罪名将其流放海岛。王皇后被追谥为“孝明皇后”,葬于婆母杜太后安陵北面。同年,宋太祖还追谥结发妻子贺氏为“孝惠皇后”并将其迁葬安陵西北。

  王孝明死后,皇后之位一空就是五年,直到开宝元年(公元968)二月,新皇后人选才被确定。她是河南洛阳人,父亲是左卫上将军宋偓,母亲是后汉高祖刘知远之女永宁公主。宋氏入宫为后时年仅十七岁,比丈夫小足足二十五岁。这位小皇后性情柔顺,每天都要穿着礼服去迎接宋太祖退朝,还亲自为宋太祖制作肴馔,虽然一直没有生育儿女,仍然很得太祖欢心。

  只是宋皇后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年仅二十五岁就会成了寡妇,而且丈夫还死得如此仓猝。靠山倒了,皇位被赵光义得了,宋皇后与宋太祖的儿女们只能听天由命了。

  入宫的第二天,赵光义正式即皇帝位,时年三十八岁。史称宋太宗。

  赵光义不但和哥哥一样做成了皇帝,他的婚姻状况也与哥哥相差无几。他的第二任妻子小符氏也没能活着见到丈夫登基。早在宋太祖开宝八年,年仅三十四岁的她就去世了。赵匡胤便为赵光义聘开国元勋上党李处耘之女为继室,称帝后的赵光义便将李氏先册为德妃,又册立为皇后。李氏也是赵光义的最后一位嫡妻,在赵光义死后当上了皇太后。而没能赶上皇后宝座的小符氏,则被赵光义追封为皇后。符氏三姐妹虽然都算是皇后命,但是个中滋味着实令人感叹。

  相比中规中矩的婚姻,赵光义的帝王生涯就要精彩得多了。从他在 “烛影斧声”的那一天登临帝位起,令人疑心重重的事情,就一直没有断过。

十五、如此金匮如此盟

  (天下第一疑问:究竟谁是皇位继承人?

  无论如何,能把脑筋动到已经去世多年的太后头上,实在不能不令人佩服。)

  赵光义一登基,立即大洒官帽,还将自己的弟弟赵廷美封为齐王,任开封尹兼中书令(这是赵光义自己刚刚干过的职位);又封宋太祖的儿子赵德昭为武功郡王、永兴军节度使兼侍中、赵德芳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兼兴元尹兼同平章事。

  十二月,赵光义又发布旨意,宣布皇弟赵廷美、皇侄德昭德芳,都改称“皇子”,宋太祖的三个女儿郑国、晋国、虢国公主均称“皇女”。宣布赵廷美的越德昭都“位在宰相上”。

  然而就在颁布这些看起来标新立异皆大欢喜的举措同时,赵光义还宣布了一件令人感到非常突兀的事情:按照一般的惯例,新帝即位往往要等到第二年才行改元,何况开宝九年已经是年终岁尾。然而赵光义却连这仅剩的一两个月都等不及,就匆匆地在当年腊月把年号给改成了“太平兴国”。也就是说,事实上太平兴国元年的历史仅有一个月而已。

  然而年号虽然改了,皇帝虽然定了,却依然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对于宋太宗继位的资格,人们依然大有意见。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初被宋太宗大加提携厚遇的皇弟皇侄们相继不明不白地离开了人世。

  太平兴国四年(公元979),宋太祖之子赵德昭随叔皇征幽州。某夜军中夜惊,众人找不到宋太宗的踪影,竟有人打算拥立德昭即皇帝位的。赵光义听说后当然大为不悦,回京后找借口不肯奖赏随军将士战士。赵德昭便代将士们向宋太宗提出请求。谁知这位叔父却大怒:“等你自己做了皇帝,再赏他们也不迟!”赵德昭退出宫后就立即拔剑自刎了。时年不过二十二岁,留下五个年幼的儿子。据《宋史》称,赵德昭死讯传来,宋太宗又惊又悔,赶到德昭府中抱尸大哭:“痴儿何至于此!”为他大办丧事,追封魏王、中书令。

  赵德昭去世两年后,宋太祖的另一个儿子赵德芳也在太平兴国六年(公元981)年死了。不过据称他是病死的,死时二十三岁,有子三人。太宗再次亲临痛哭,追封岐王兼中书令。

  接下来轮到赵光义的兄弟赵廷美了。太平兴国七年(公元981)三月,柴禹锡、赵镕等人向太宗告赵廷美的状。宋太宗收到这桩汇报,立即召了一位重量级人物前来商量。

  这位重量级人物就是宋王朝的开国功勋之一赵普。赵普与赵匡胤兄弟交情很好,在陈桥兵变时立下了大功,后来做了宋太祖的宰相,宋太祖仍然称赵普之妻为“嫂”。然而人总是会变的,没几年工夫,宋太祖便对赵普开始不满,并且起了疑心,终于在开宝六年将其免相,遂出京城去做河阳三城节度。宋太宗即位后,赵普又被召回京城,任太子太保。只是这一次赵普运气不佳,他的老对头卢多逊仍然不放过他,他虽然回了京城仍是郁郁不得志。这回遇上宋太宗召见,赵普立即抓紧机会大力表现。据说他就是在这次召见之后向太宗上书讲述“金匮之盟”故事的。《宋史》又说,宋太宗依赵普之言到后宫找寻,果然拿到了那只金匣。 “金匮之盟”也从此公诸于众,为所有对宋太宗继承权有看法的世人解惑:昭宪杜太后早在大宋开国之初就已经做出决定,为使大宋王朝不至于重蹈后周覆辙,皇位应传年长者,即兄终弟及,嗣后再传回给赵德昭。

  在宋太宗称帝六年之后,他的皇位继承权终于得到了一个看起来合情合理合法的解释。宋太宗感动之下立即将赵普拜为司徒兼侍中,又封梁国公。沉寂十年后,赵普重归相位。

  这时发生了一件令人回味的事情:若是照金匮之盟所说,则赵廷美完全可以继续理直气壮地“居宰相上”,可他却立即上表,主动要求逊居赵普之下。赵光义也毫不客气地准了。大约也就在此时,赵光义又向赵普询问该如何对待赵廷美?是否照金匮之盟所云立之为储?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已呼之欲出,赵普也毫不含糊地直说:“太祖已误,陛下岂容再容邪?”一语定乾坤。接下来就是赵普的拿手好戏了。他很快就以神探手段打探到了赵廷美(太宗心腹之患)和卢多逊(这是赵普自己的死对头)图谋不轨的“消息”。于是卢多逊便被打入了大牢。于是卢多逊便交代了“犯罪事实”,供出了大批“同党”。于是卢多逊一家子被流放崖州。“同党”们也纷纷人头落地。至于赵廷美,他先是和家人一起被幽禁在家里悔过。没多久,赵普觉得留在京里还是不稳当,便让开封府尹李符上表,宣称赵廷美“不悔过,怨望,乞徙远郡,以防他变。”于是又一道诏书发下,将赵廷美降为“涪陵县公”,安置房州。同时任命崇仪使阎彦进为房州知州,监察御史袁廓为房州通判,各赏白金三百两去上任。这诏命立即被雷厉风行地照办了。在两个收了皇帝贿赂的正副州官监管下,赵廷美一家到房州以后的处境可想而知。雍熙元年(984),三十八岁的赵廷美“忧悸成疾”,逝于房州,有子十人。赵廷美死讯传来,宋太宗表现得就象德昭德芳死时一样的哀伤,不但隆重治丧,而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将他追封为“涪王”。丧事办完,宋太宗拣了个好日子向宰相们痛说家史:“赵廷美根本就不是杜太后她老人家生的儿子。想当年杜太后生了我,就请了个耿氏做奶妈。谁知这女人竟趁机做了第三者,和我老爸生下了赵廷美。这耿氏后来还改嫁给了另一个姓赵的,又生了个儿子叫廷俊……廷美这家伙,我什么时候都对得起他呀……”

  好话不多说,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了道理——赵廷美压根就不是嫡子,金匮之盟没他的份儿,所以皇帝犯不着弄死他,也从来没想弄死他,他是自己死的。宰相之一的李昉觉得皇帝越说越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为免皇帝说多错多,他赶紧表态兼提醒:“赵廷美那家伙悖逆,天下共闻,而宫禁中事,若非陛下委曲宣示,臣等何由知之!”传位之争就此画上圆满的句号。从此以后北宋王朝的皇位,都由宋太宗的子孙们代代相传。

  官方史料当然都是为获胜的宋太宗说好话。经过层层锻造的史书甚至还说,赵匡胤其实也早想将皇位传给弟弟,还曾经当着大臣的面夸奖弟弟比自己更有福份。这事光从表面来看倒也深显悌孝家风,何况宋太祖活着时,一直没有给自己的两个儿子确定太子亲王身份,皇族中权位最高的就是晋王赵光义了。

  不过宋太祖之所以延迟立储,也许是因为他想将皇位传给自己偏爱的儿子,而不是传嫡传长——他死时,宋皇后原本派王继恩去召的,正是宋太祖的小儿子德芳,而不是嫡长子德昭。开宝九年,年方弱冠的赵德芳终于出阁参政了,或者宋太祖原本打算的,正是等他参政施展才华之后,再正式立他为储——而就在这时候,宋太祖死了……更令人犯疑的是:杜太后真的留下了“金匮之盟”吗?且不说其它复杂的政局人事,光从情理上就很难站得住脚。杜太后对赵光义应该还是有些偏爱的。读书不惹事的儿子当然比自幼舞刀弄棍外出流浪的儿子令人省心。但是那个不重蹈后周覆辙所以要兄终弟及的遗嘱前提就很难成立。

  杜太后去世时,赵匡胤的长子德昭只有五岁,确实是个幼儿。然而赵匡胤本人却正当三十五岁盛年,杜太后一个做娘的人,自己都活到了六十岁,怎么会一口咬定亲生儿子会在皇子未成年时就死掉呢!更离奇的是,那时杜太后已是临终,换了任何一个做娘的人到了那个节骨眼上,想见亲儿子的心都会异常的急切,更别说还牵连到了心爱儿子的政治前途,那更是要当面交代的。以她的老练精明,口授遗诏之时她怎么也应该把赵匡义找来旁听,怎么赵匡义赵廷美统统不见,反倒是一个外人赵普在场?

  不难看出,所谓“金匮之盟”,其实就是赵普为获取宋太宗重用,迎合他的心理编造出来的谎言。回过头来看,我们或者能理出这样一条脉若隐若现的脉络:在宋太祖猝死一事上,赵光义也许没有什么责任,但是在抢占皇位方面他却大有问题。宋皇后做为每天都迎送太祖上下朝且本人出身皇族的正宫嫡后,肯定是深知太祖心思及宫廷内幕的,她派王继恩去找的赵德芳才多半是太祖心许的皇位继承人。谁知太祖的近侍王继恩却早已经和赵光义同一个鼻孔出气,竟违背皇后懿旨找来了赵光义,宋皇后自知大势已去,只能认输。世人都知道,父死子继才是正常规律,赵光义称帝后,两个侄儿便成了他的心腹之患。——而他们也确实都相继早逝了。两位侄子的去世不可能不引起赵廷美及大臣们的警惕。于是,赵普便在此时带着“兄终弟及”的金匮之盟闪光登场,为赵光义的继承权找到了根据。再然后赵普劝宋太宗不能一误再误,又找到了赵廷美的岔子,将其贬官外放后再让他在流放地“病死”。随后再由宋太宗宣布赵廷美并非杜太后嫡出之子,“兄终弟及”与他无关。

  躺在陵墓里的杜太后,恐怕也不会料想到,自己死了这么些年,还能给儿子派上用场吧!

  世上的君子们连块肉割不方正都不肯吃,就更不可能做出拿一个已经死去十几年的老太婆骨头来榨油的事情。但是有人却不但做了,而且还做得有板有眼理直气壮正大光明。真是令人佩服得交关。难怪朱温一类流氓强盗总能称孤道寡,难怪自小就知道克己服礼的孔融最后会全家覆灭。

十六、尘归尘,土归土

世间真有因果报应吗?宋王朝的皇位,在转了一个大圈之后,终于还是归了赵匡胤的后人。

  赵匡胤夺后周皇位时,后周皇族们所经历的惨情,如今在赵匡胤的妻儿身上再次重演。

  北宋王朝的皇权之争,以叔害侄、兄害弟宣告落幕。赵廷美赵德昭赵德芳都死了,他们再也威胁不了赵光义了。现在,对于太祖之死、皇位本该属于谁,世上就只剩了最后一个深知内情的人——宋太祖赵匡胤第三任嫡妻宋皇后。

  宋皇后再知道内情,她毕竟只是个寡妇,而且象周世宗的小符皇后一样,她也一步步地沦落成一个没有了儿子的寡妇。此后,她对赵光义也已经是无足轻重的人物。赵光义只给她上了个“开宝皇后”的尊号,就将她幽闭在了深宫里面。先是西宫,后来又迁到东宫。宋氏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在抑郁孤凄中打发日复一日的岁月。

  至道元年(公元995)四月二十八日,“开宝皇后”宋氏冷冷清清地离开了人世,享年四十四岁。宋氏死后,赵光义将这位“皇嫂”的棺木在普济佛舍停放了三年,才用一个根本不够皇后规格的葬礼马马虎虎地下葬于宋太祖永昌陵北面。

  宋氏下葬两个月后,太宗去世。宋太宗一生的文治武功,史官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然而对于“太祖之崩不逾年而改元,涪陵县公之贬死,武功王之自杀,宋后之不成丧”却不能不深为慨叹、再三质疑。

  正史尚且如此,民间的说法当然就更多。赵匡胤父子的离奇结局,在百年之后还让民间好事者编出了一个荒诞不经的传说。说的是赵匡胤的魂魄对弟弟害死自己心怀怨恨,眼见自己费尽力气打下的江山竟被赵光义的子孙所据,自己的儿子却先后死于非命,终于在一百多年后转世北国,成为金主斡离不(吴乞买),不但灭了北宋,还让赵匡义的后代饱尝苦难。编出这等胡言乱语的不知究竟是何方人物,实在令人愤慨。且不说靖康之耻造成的生灵涂炭,也实在太污辱宋太祖的家国情怀手足情谊了。完全就是为侵略者开脱的鬼话。

  而“烛影斧声”和“金匮之盟”的余音,直到一百八十多年后仍然袅袅不绝,影响着中国历史。原来在北宋灭亡后,宋徽宗的儿子赵构偏安江南一隅建立南宋王朝。由于他在逃亡路上受了惊吓,成了不育之疾,偏偏唯一的儿子又夭折了,不得不从幸免于北俘之难的赵氏皇族子孙中挑选继承人。刚开始的时候,赵构仍然想从宋太宗的后人中做选择,但对于自己的祖宗在兄终弟及之后做的那些亏心事,他自己也不能不心中有愧。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一个晚上赵构竟然恍惚看见宋太祖赵匡胤出现在自己面前,引自己去看了当年“斧声烛影”之夜的场面。从梦中惊醒的赵构遍体大汗,终于下定决心。而且据说做此梦者不止赵构一人,还包括他的伯母、宋哲宗之妻隆佑太后。

  于是,赵构从宋太祖的子孙中挑出伯琮伯玖为自己的养子,并将皇位传给了伯琮,是为宋孝宗赵眘。宋王朝的帝位转了一个大圈,终于在赵匡胤父子离奇去世一百八十六年后,又回到了其后人的手里。对于这个结果,不知赵光义泉下有知,会做何感想?

往事只堪哀——南唐后主李煜妻大小周后

  

一、 南唐李家的传奇发迹

  常言道,乱世出英雄,又说英雄不问出身。这话一点也没错。后唐开基之祖李昪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人物。他的发迹史,就是一个小和尚的奇遇记。论起来,安徽凤阳的寺庙实在是风水大好,李昪和明太祖朱元璋一样,都曾是在此地出家的和尚。

  唐朝末年,军阀混战能者为王。庐州(安徽合肥)人杨行密就是在这样的混乱中,靠着天生的气力勇猛以及必不可少的好运气,由一个出身农家的孤儿,一步步出人头地,并且在天复二年(公元902)的时候,被唐昭宗封为吴王的。大约就在封王的第二年,杨行密攻取濠州(凤阳),得到的“战利品”五花八门,当然也包括被献做婢仆的男女。

  检阅战利品时,杨行密一眼就看见在瑟瑟发抖的人群中,有一个小沙弥格外显眼,他不但服饰与众人有异,相貌气度也格外不同。小沙弥俗姓李,名昪,字正伦,本是徐州(江苏徐州)人,生于唐僖宗光启三年(公元887)。父亲李荣老实本份,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佛祖的身上,将寄住寺庙与和尚为伍视做人生乐事,被人称为“李道者”。徐州发生战乱后,李道者竟不知所终,也不知是死了,还是遁迹深山修炼去了。无奈之下,李道者的妻子刘氏只得让两个女儿出家为尼,自己带着儿子辗转到淮南谋生。然而到淮南没多久,饱尝艰辛的刘氏就再也支持不住病倒了,终于撒手西去。

  父母俱丧时,李昪只有六七岁年纪,只得也象两个姐姐一样投身佛寺,就在濠州开元寺内做了个小行童。僧寺生涯清苦,时常还要外出化缘,在濠州泗州一带流浪,但总算是有处归着,还能学些文墨,只是战乱再起,如今他却又成了吴王的俘虏,若不是被编入军中,就是成为王府的僮仆。不过人生际遇总是出乎意料。李昪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抓他的军校虽没安着什么好心,事实上却从此将自己送上了青云路。杨行密一见李昪,就不知为何感觉格外亲切,认为他相貌与众不同,人也格外聪明。就把他留在了自己身边。没过多久,杨行密对这个孩子越来越喜爱,觉得他比自己亲生的儿子们要强得多,干脆将他收作养子。

  对于杨行密毫不掩饰的偏爱,杨家的几个儿子非常不满,他们都容不得这个平空冒出来的野小子,变着法儿为难他。时间一长,杨行密也晓得李昪如果再在这个家里呆下去,迟早要出事,只好为养子另做打算,将他托付给了自己的亲信徐温。

  从此,徐温就多了一个叫“徐知诰”的养子。

  天祐二年(公元905),五十四岁的吴王杨行密病逝。他的长子杨渥、次子杨隆演相继被拥为吴王,而徐温则取得了一系列权力斗争的胜利,成为事实上执掌一切的权臣。天祐十六年(公元917),徐温强拥杨隆演为傀儡,虽然名义上还称“吴王”,其实已经俨然一国,徐温当仁不让地做起了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封东海郡王。由于长子徐知训前一年死掉,排行第二又为徐家立下过大功的养子徐知诰便被封为仅次于养父的左仆射、参知政事。

  一年后,二十四岁的杨隆演抑郁而终。徐温又将杨行密第四子杨溥推为新傀儡。徐氏父子的权力更大了。徐知诰好贤知礼,在吴国境内很有人望。养父的权力游戏,他也几乎都参与其中,对所有的花样都烂熟于胸。因此,当徐温死后,徐知诰立即采取手段,成功地将养父的爵位权柄都掌握到了自己的手里,徐温的几个亲生儿子连边都沾不着。

  成为吴国权臣后,徐知诰先是于当年迫杨溥即皇帝位,封自己做“齐王”。然后又广建人望,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吴国太子杨琏为妻。最终,徐知诰在天祚三年(公元937)十月完成了养父没能完成的心愿,取亲家杨溥而代之,建立齐国,改元“升元”。(可怜的吴太子妃变成了“永兴公主”)徐知诰称帝后,徐温的儿子们揣摩他的心思,纷纷上书,请他恢复本姓。徐知诰经过一番客套,恢复了“李昪”的本名,还自称是唐宪宗之子建王李恪的四世孙,建起了唐高祖唐太宗神庙,并改国号再改为唐,史称“南唐”。

  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李昪对待自己两任养父兼恩人杨行密、徐温的后人可以说是极其残忍,但是做为一个帝王,南唐在他的统治下却得以休养生息,不但是五代十国中疆域最广的国家之一(包括今江西全部、江苏安徽大部、福建小部),也是最为富足的。

    

二、传位之争

  身在幽冥的李弘冀恐怕当初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争来斗去,竟只是为这个最不让自己待见的弟弟清扫了通向宝座的道路而已。李弘冀的一生,正是“过犹不及”的最佳注脚。就在李昪登基称帝前夕,即公元937年的“七夕”(农历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会的这一天,李昪(徐知诰)长子、副都统李景通的嫡妻钟氏在金陵府宅里生下了一个男孩,这已经是李璟的第六个儿子了,取名从嘉,字重光。

  李从嘉六岁这年(公元943),他那一生传奇的祖父李昪去世了,他的父亲李景通成为南唐皇帝,改名李璟。据说,李昪晚年的时候觉得嫡长子并不能令自己满意,曾经想要另立次子李景遂为太子。然而李景遂却表示自己不敢越次,李昪才不得己打消主意。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李璟刚一即位,就找来兄弟们,在父亲的灵柩前立下盟约,发誓要将皇位传给弟弟。

  李璟倒也说到做到,他即位的当年(南唐保大元年公元943)就下令将政务交给弟弟齐王景遂全权处理。四年后(南唐保大五年公元948),他正式宣布册封景遂为皇太弟,另一个弟弟景达升为齐王,封元帅。李璟自己的嫡长子李弘翼则升为燕王,封副元帅。

  有些说法认为李昪当初不愿将皇位传给李璟,是因为他胸无大志、性情懦弱、爱好诗词。但是从李璟即位后的表现来看,也许原因恰恰相反:他太胸有大志、太聪明了,这才是让李昪不敢放心的原因。一个不够伶俐却品性稳当的人做国君,也许不能创立功业,却能够和睦上下给国家积累实力,相比起来,聪明人的聪明劲如果用得不是地方,比普通人更容易把事情办砸锅。李璟称帝没多久,就开始致力于开疆拓土,没多久的功夫就将南唐的疆域由二十八州增为三十五州。然而成就冲晕了他的头脑,他开始贪功冒进,对内又陶醉于歌功颂德的声音,以至于宠信侫媚小人。宠臣陈觉、冯延己等人为非作歹坑害百姓,被时人称之为“五鬼”,偏偏这五鬼都是些出色的文人骚客,极投李璟的脾胃,他将这五鬼看成是心头肉一般,对于出征卖命的将士却赏罚失,惹得天怒人怨。与此同时,这位新君王的表现也使他国对南唐的走向越来越担心,在李璟时期与南唐交好的一些国家也开始改变态度,南唐成了众矢之的。周世宗柴荣更是一面三度亲征,一面致力于分崩南唐昔日的友邻。

  后周显德五年(公元958),在周世宗柴荣的亲征之下,南唐大败亏输。李璟不但拱手让出南唐江北淮南十四州的大片土地,本人更是不得不向后周俯首称臣,自去帝号改称国主,以如此惨重的代价,才换来了剩下半壁江山的苟且偷安。

  比国事失利更令李璟难以承受的,还有皇族内部的争权夺利。虽然国势渐衰,国主之位仍然闪烁着诱人的光芒。随着年龄的增长,李璟的亲生长子李弘冀越来越不能忍耐自己必须“屈居”于叔父之下的现状。

  当然,李弘冀也是有本钱与“皇太弟”叔父一争高低的。他虽然年青,却性情严苛,治起军来当然也比叔父厉害,立下了不少军功,在军中的声望日隆。

  打了大败仗的当年三月,在老哥的英明领导下打了败仗的“皇太弟”李景遂一方面是顶不住形势,另一方面也寄希望于侄儿能够挽回国运,一连向李璟交了十封辞职信:“今国危不能扶,请出就籓镇。燕王弘冀嫡长有军功,宜为嗣,谨奉上太弟宝册。”坚决要将储君之位让给李弘冀。李景达也与李景遂共同进退,也以败军之将自毁,要求辞去元帅之职。

  李璟接受了两个弟弟的请求。李弘冀当上了皇太子,参与决断政务。李景遂改封晋王,加天策上将军、江南西道兵马元帅、洪州大都督、太尉、尚书令。李景达封抚州兼润州大都督。

  然而李璟“家和万事兴”的愿望并没有得到实现,事情的发展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新任太子李弘冀对曾任储君长达十年之久的叔父满腹猜忌,他一当上太子,便显露出他刻薄寡恩的本性,进行大规模洗牌,就连叔父以前在东宫时曾役使过的侍者,都一定要驱之而后快。

  大约是由于父亲李璟曾经干过“兄终弟及”的事,李弘冀对自己的弟弟们也疑心重重,担心他们终会有一日不利于自己的儿孙。因此他还派了很多亲信去监视弟弟们的行动。而在所有的皇弟里,李从嘉是最为长兄最忌惮的。

  如果按照天生的排行,李从嘉只不过是第六子。然而李唐皇家正应了“旺财不旺丁”的老话,儿女夭折率极高,待到李从嘉长大成人时,他已经成了事实上的次子了。

  次不次子的倒还好说,偏偏李从嘉长的模样也异于常人——他有一只眼睛是“重瞳”,也就是一个眼眶里有两个瞳仁——这个长相令人费解,如果不是钟皇后怀孕时胚胎发育有故障,大约就是这位王子眼睛里长了黑斑吧。但是这种长相在史书上一向被人津津乐道,故老相传,舜帝姚重华就是个“重瞳子”,项羽和王莽听说也有这一异相。虽然后两位做帝王的运气不如舜帝,也毕竟曾如假包换地占据过那张万人之上的位置。李从嘉的婚姻更让李弘冀满腹怒气、南唐官民议论纷纷:这位有舜帝一半水平眼睛的皇子,居然娶了个闺名娥皇的妻子,做了南唐老臣司徒周宗的女婿。

  李从嘉当然知道世人的议论,更知道大哥的手段。他对这位太子大哥敬而畏之,拼命地自抑自损,不过问任何政事、醉心诗文书画,最后干脆学了太爷爷的风范,混迹于浮屠精舍之间,每日里诵经参禅,还受了三归五戒,自称“居士”起来。摆出一副“富贵于我如浮云”的架势。(其居士的名目繁多,有白莲居士、莲峰居士、钟山隐士、钟峰隐者、钟隐等等……)弟弟既如此识趣,李弘冀一时倒也找不出什么岔子来。这位太子爷打起仗来是把好手,闲下来也不能安于平稳,弄权惹事摆架子无所不为,太子当了还没半年,就把老子给惹毛了。李璟不止一次地训斥李弘冀,却从来不曾见到这儿子有丝毫的悔改意思。李璟本来就被后周整治了一肚皮闷气,再见儿子如此胡搅,气不打一处来,终于忍不住亲自动手,拿着球杖对李弘冀行起家法来。一边打他还一边骂个不停。李弘冀对老子苦口婆心望子成龙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但是老子的斥骂他却是声声入耳,尤其令他不能容忍的是李璟其中一句:“吾当复召景遂!”

  李璟这句话可能是下意识的,也可能只不过是气头上说说而已的。但是听在李弘冀的耳朵里,后果却是可怕的。

  李弘冀立即把主动让位的叔父看成是自己的最大敌人(后周皇帝排第几?),满腹的猜忌也立即进化成满腹的杀机。李璟的身影刚刚离开太子东宫,李弘冀就开始策划一场谋杀。

  李弘冀很快就打听到,昭庆宫使袁从范的儿子曾经得罪过李景遂,险些被李景遂给杀了。所以袁从范不但与李景遂素有仇隙,而且此仇绝无释怀的可能。而袁从范此时正跟随在李景遂的身边,在这位洪州大都督手下任“洪州都押牙”之职。李弘冀打听确实后立即行动,将这个铲除政敌的任务交到了袁从范的手里。李景遂和哥哥李璟一样,热衷于球戏,无论天气寒暑,他都乐此不疲。到了洪州(今南昌)后仍然如此。终于有一天,打完球口渴难耐的他随手接过了张从范递来的一杯饮料,一饮而尽——这杯饮料很快就发挥作用,当天夜里,李景遂暴死。他人虽然死了,毒药可怕的效力仍然在继续:还未来得及举殡,尸体便已经开始腐烂了。这异样的情形当然引起众人的惊恐,然而身在金陵的李璟却被蒙在鼓里。他毫无疑心地为弟弟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追谥其为“文成皇太弟”。葬礼在桂花飘香的八月举行。此时距李弘冀被打骂,仅过去了一个月时间。李景遂便由一个精力旺盛的球星变成了棺椁中一具可怖的腐尸。

  叔父死讯的那一刻,李弘冀就算有些许后怕,更多的恐怕还是心情大爽。可是仅仅过了一个月,他自己的人生也嘎然而止。

  李弘冀是怎么死的,史书仅有“暴卒”二字,实情则语焉不详。留下无数的猜想余地。相信“天子圣明”的可以认为是李璟大彻大悟处治了儿子,喜看武侠的可以认为是有义士忠仆为李景遂报仇,热衷玄幻的还可以认为是冤魂雪恨……

  不过从后来的情形来看,李弘冀更有可能是东窗事发,被气恨交加的李璟给清理了门户的。

  李弘冀死后,李璟将自己的第六子,也就是事实上的次子李从嘉封为吴王,迁入太子东宫居住。李从嘉其实得到的就是一个代理太子的地位,只差正式下聘书了。这当然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但是翰林学士钟谟却觉得国主的打算太不靠谱,便找了个机会向李璟进言,说李从嘉年少轻浪,根本就不是干大事的材料儿,万万不能把国家交给他来统管,要立储君就得立纪国公李从善。没料想却立即招来了李璟的勃然大怒——李璟之所以如此,也许正是因为他吸取了李弘冀的教训,再不敢轻易更改立嫡立长的固定制度,更寄望于以李从嘉温驯柔和的脾性,不但可以避免惹来更大的骨肉相残,还可以保自己得个善终。

  于是,钟谟不但祸从口出被贬为国子司业,而且还造成了反效果:李从嘉立马被正式立为太子矣! 被立为南唐太子的时候,李从嘉二十三岁。他在这个太子位上并没有呆多久。害怕后周再起战事的李璟打算将都城由金陵迁往南都(南昌),便将儿子留在金陵监国,自己带着文武百官走了。然而来到南都的李璟对新环境严重水土不服,又羞于承认自己犯下大错,只能咬着牙在南都硬挺,结果没多长工夫就愣是把自己给郁闷死了。

  李璟死于南都以后,二十五岁的李从嘉于七月二十九日(北宋建隆二年)在金陵继位,改名李煜,史称南唐后主。身在幽冥的李弘冀恐怕当初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争来斗去,竟只是为这个最不让自己待见的弟弟清扫了通向宝座的道路而已。当然,谁也不会知道,在这样的时候当上国主,又意味着最终将会是什么。李弘冀的一生,正是“过犹不及”的最佳注脚。

    

三、短暂的快乐岁月

  (李煜与周娥皇是少年结发夫妻。他们本来只适合过“富贵闲人”的生活,却意外地成了南唐国主与国后。于是玩乐清游的档次也就越来越高了。只是他们没有料到,这段姻缘的时间会有多短。)

  新国主李煜是个才子,被公认为为“才识清瞻,书画兼精,远过常流,高出意外。”然而李煜并不仅仅是一个才子,命运让他当上了一个王国的君主。这才是他的本职工作。史书上的李煜似乎总是不问政事,昏庸无比的,但有些零散的片段却使人隐约感觉到这个才子的另一面。

  李煜非常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刚一即位,他就立刻派出使节冯延鲁赶往宋国,向宋皇帝赵匡胤呈上大笔贡品,换取宋国对自己继承父位的认可。

  进贡归进贡,事实上李煜并不甘愿承认自己宋之属国的身份。在自己的宫殿里,他仍然穿着黄袍,所有规制仍然沿用帝王的档次。甚至还向宋太祖赵匡胤上书请求为父亲恢复皇帝称号建陵。这一切都显示出他的真实心理。当然,他其实也很清楚自己的国家乃至于自己这个当家人的实力,远远不够与宋王朝较劲,于是每当宋使来到之时,他都要脱下龙衣换穿紫袍。李煜所做的并不仅仅是换换衣服图嘴上痛快,更多的事情也使宋王朝对李煜并不放心,认为他“虽外示畏服,修藩臣之礼,而内实缮甲募兵,潜为战备。”

  多年以后,宋真宗曾经问南唐旧臣潘慎修,李煜真是一个暗懦无能之辈吗?潘慎修答道:“假如他真是如此无能无识之辈,怎么可能守国十余年?”然而当时的现实是:有心想回天,并不等于有力能回天。李煜是个才子,心思细腻敏锐,但他也和兄长李弘冀一样,有些猜忌多疑性情,而且总把它用得不是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初即位时的年青气盛逐渐被事实所消磨,李煜也越来越明白自己和自己的国家终有一日会被强邻所吞噬,还不如趁着尚有机会尽情快乐。于是大臣们劝他振作,他充耳不闻,甚至将进谏者打入牢狱。这位本来就精于此道的国主日渐殆于政事,花在享乐上面的气力也越来越多。

  陪着李煜在金陵城内尽情游乐、不问世事的主要人物,正是李煜的结发妻子周娥皇。周娥皇生于公元936年,比李煜大一岁。她的本名已经不可考,“娥皇”其实只是她的字。她出身南唐世家,父亲周宗早在“徐知诰”任刺史的年月,就已经跟随于这位未来南唐烈祖的左右,是不折不扣的元勋功臣。周娥皇嫁给李煜的时候十九岁,这桩婚事是南唐元宗李璟亲自定下的。据记载,李璟听过她弹奏的琵琶后大为赞赏,还特地将自己使用的“烧槽琵琶”赐给她。由此可见,对于这个亲自选定的儿媳妇,李璟是非常满意的。

  周娥皇才华过人,“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采戏奕棋靡不妙绝”,所有闲情雅致的玩艺门道无所不精,与李煜之间可谓夫唱妇随,两个人每天都厮守在一起宴乐歌舞。据说在一次赏雪夜宴之后,酒至半酣的周后举杯邀李煜起舞,李煜调笑说:“若要我起舞,除非你能为我新谱一曲。”周后立即当席举笔,倾刻间便得谱成,果然优美动人,李煜也就信守诺言为妻子的新曲伴舞。这首曲子因此得名《邀醉舞破》。除此曲之外,周后还为李煜做过一支《恨来迟曲》。李煜也投挑报李,专为周后写了许多动人的诗词如《一斛珠》、《浣溪纱》、《玉楼春》、《子夜歌》等等。无论是周后的曲还是李煜的词,都充满着旖旎绮丽的风光,尽显两人的恩爱之情。什么国事什么艰险,都在呢喃中被抛之脑后了。

  若是以“皇后”这个职务的要求来衡量,周娥皇非但算不得贤后,更可归于媚惑君王一级。没有任何痕迹显示她曾经劝谏过丈夫勤劳政事,倒是有无数的正史野闻告诉世人她的生活奢侈之极。传说她乐于置身香风薰雾,李煜便为她专设司香宫女一班,她所使用的焚香具都以金银玉精制而成,其中光是有名目的器皿就多达数十件。皇宫外南唐百姓究竟生活得怎样,都不在她关心的范围之内。不过严格来说,周娥皇的丈夫李煜,也是个象才子多过象君王的脾性。他们实在是一对近乎完美的才子佳人配。一身文人气质的李璟当年为这对小儿女系上红线的时候,所能想到的恐怕也只是这一点,绝对没有想到命运竟会将这对只适合做“富贵闲人”的小夫妻推上帝后的位置。

  世上的才子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的毛病,他们心目中的才女,一定要是“才貌俱全”的人物。李煜当然也难免于此。而周娥皇不但是才女,更是一个绝顶的美女,史书极郑重地称她“有国色”,是绝代佳人的级别。更重要的是这位绝代佳人还深谙养颜润姿之道,独创了“高髻纤裳”“首翘鬓朶”等妆容,尽显自己的绝世美色与曼妙身姿,见到的人都以为是仙女下凡,宫内外的女子都竞相效仿。李煜当然更是被迷得神魂颠倒,周娥皇遂拥有专房之宠。“专房之宠”的直接效果,就是周娥皇一直都在不间断地为李煜生孩子,而且连生了三个儿子。眼见自己后嗣繁昌,孩子们都生得俊秀雅逸,李煜对妻子的爱宠更是节节增长。在三个儿子里面,周娥皇最为钟爱的是小儿子仲宣。本来做为皇后,养育儿女这样的活儿,都是侍丛婢佣承担的,但周娥皇实在是太爱仲宣了,这个孩子的衣食住行她样样都要亲自操心,亲自将他抚养长大。

  就象世上所有陶醉在情爱天伦中的人一样,李煜和周娥皇都不曾想过,他们在人世间的姻缘其实非常短暂。

    

四、皇后之死

  (民间传说,周娥皇是被丈夫和妹妹的背叛给气死的。还说她本是宋太祖赵匡胤的恋人,宋太祖因此才容忍了南唐王朝。直待娥皇离开人世多年后,宋太祖得知事情真相,这才提兵攻陷南唐,以此为娥皇报仇。然而历史告诉世人,这都不是真的。)

  传说,李煜与周娥皇这段姻缘的终结是有预兆的。

  盛唐时有一部著名的大曲《霓裳羽衣》,自从唐世乱离之后世间就再没有人能够重新恢复它的悠扬之音。李煜知道妻子酷爱音律,费尽力气终于弄到了这部大曲的乐谱。但是这部大曲在流传过程中多了许多变异,乐谱本身又不够完整,专业的乐工也没法弄出个头绪来。周娥皇知道后加以钻研,进行一系列增删调整,终于使这部大曲得以重现,赢得一片称羡之声。然而中书舍人徐铉听完之后却感到诧异,与乐工曹生私下议论说:“法曲余音本应缓缓终结,如今怎么却结束得如此急促?好好地把旧谱改成这样,只怕并非吉兆。”

  果然,没过多久,宫中就传出消息,周皇后病倒了。患病的周娥皇将年方四岁的仲宣从自己的宫中迁往别的宫院。这原本是母亲为免孩子被自己病体所影响的一番好意,却万没有料到仲宣刚迁出皇后宫就突发急病,没几天的工夫就死去了。

  听说爱子夭折,正在病中的周娥皇几乎晕厥过去。做母亲的心无论是皇后还是民妇都是一样的,然而同样的丧子之痛,受尽磨难的贫妇多数还能坚强面对,一生顺遂如意的周娥皇却无论如何都承受不了。她的病情迅速恶化了。

  民间传说,周娥皇病情恶化还有另一重打击:她知道了妹妹小周氏与丈夫私通的消息。小周氏比姐姐小了足足十四岁,这时还只有十五岁年纪。李煜一直对周娥皇专宠,后宫嫔妃都视若无睹,不知为何却偏偏对这个小姨子动了心,趁着周娥皇患病的机会将她接入宫中两情缱绻了起来。谁知小周氏虽然才貌出众,却年幼无知,不但被周娥皇发现了踪迹,还告诉周娥皇自己已经进宫好几天的实情。周娥皇大受刺激,不几天爱子又夭折了,两相夹攻,终于弃世而去。

  相比这样言情版的剧情,另一种说法更为实际:小周氏之所以会在姐姐病情渐重时入宫几日不出,并不是李煜一人所为,而是国丈府致力造就的杰作,用意在于以防长女卧病期间,情种女婿身边不会出现其它的“填空”者,更从而避免长女一但不讳,出现后位易姓的“险情”。而李煜的生母钟太后,绝不愿意儿子为媳妇神魂俱失,当然也愿意促成此事。李煜风流多情,早期的词赋中也时时会看得出一些除周娥皇以外女子的痕迹,周娥皇焉有不知的道理,她之所以会在此时竟有“恶之”“不复顾”的反应,并不真是因为妒意,而是因为深感到父母家人已经将自己视做将死之人看待的原故。

  无论是哪一种原因,总之,在得知仲宣的死讯后,周娥皇迅速病危了。

  从另一些记载来看,在周娥皇最后的一段日子里,李煜朝夕相伴左右,所有的饮食他都要亲自照顾,汤药也一定要亲口尝过才喂给妻子,寒冷的冬夜里他夜复一夜地守护在周娥皇身边,倦极也只是和衣而卧,衣不解带。实在没有什么与小周氏忘乎所以一心只想刺激老婆速死的负心汉“劣迹”。

  然而李煜的照料终究拉不回周娥皇的生命了。周娥皇自知人生将尽,反而看开了,好言安慰丈夫说:“婢子多幸,托质君门,冒宠乘华,凡十载矣。女子之荣,莫过于此。所不足者,子殇身殁,无以报德。”她亲手将李璟赐给自己的烧槽琵琶和一直戴在手臂上的玉环交给李煜为念,又亲笔写下遗书要求薄葬。三天后,周娥皇支撑着为自己沐浴更衣靓妆,更亲手将含玉放进自己嘴里(应为玉蝉),随后便逝于瑶光殿西室。谥“昭惠”,下葬懿陵。

  精研佛理的周娥皇以一种近乎超脱、预知生死的方式结束了二十九年的人生,辞世异常安详镇定。然而她和仲宣的死,带给李煜的却是极度的痛苦。多年来读的佛经参的禅理都不能为他抗住失妻丧子的打击。周娥皇是在乾德二年的十二月去世的,仅仅过了一个月,出现在葬礼上的李煜就已经由一个“明俊蕴藉”的二十八岁青年,变成了一幅形销骨立、不扶杖就无法站立的形骸。——当然还有另一种解释:他是怕别人讥笑自己不忠于妻子,所以蓄意折腾成这个样儿出来见大家的。(这种说法让我很想不通。我倒是听说过皇帝对妻子太好,被大臣讥笑为不务正业红颜祸水,倒还从没听说原来那年头就已经开始要求皇帝必须忠贞不渝了。就算大臣要讥笑,那也是讥笑李煜身为皇帝,为个女人把自己整成那个可怜样——不过是死了个老婆,守丧却守得比老娘死了还可怜见儿的)

  野话说,周娥皇待嫁之时,曾与外出流浪江湖的赵匡胤一见钟情,认定他将是天下独一无二的英雄人物,从而结下情缘。谁知不待赵匡胤功成名就前来迎娶,南唐皇家的婚使就来到了周府。娥皇迫于无奈,不得不勉强嫁与李煜为妻,最终郁郁而亡。宋太祖之所以能够容忍李煜的南唐在自己的“卧榻”边一呆十几年,都是看在周娥皇的份上,待得知道周娥皇之死是因为李煜不忠之后,立即提兵征讨。

  这个故事倒是颇有几分传奇。不过实在有点儿站不住脚。

  宋太祖赵匡胤游历江湖的详细路线图如今已是难考,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当真到过金陵城,遇到过周娥皇。不过老赵出门那年,养在南唐司徒府里的大小姐周娥皇才刚满十二岁,实在想象不出这样两个身份天差地别的人是怎么见的面,又是怎么谈的情,刚知人事的周小姐又是怎么就对老赵情深一片的。何况老赵当时已经是有妇之夫,不知道是拿什么身份去对周小姐谈婚论嫁?说句实话,赵匡胤流浪江湖的那两年,假若真有过男女情事,恐怕赵京娘还靠得住些。在这个传说中,赵匡胤偶然救了一个被贼人所掠的女子赵京娘,与她结为兄妹,不远千里送她返乡。谁知京娘家人却疑心两人有私情,定要赵匡胤与京娘成婚。赵匡胤大怒而走,京娘则不堪族人口舌而自杀明志。多年后赵匡胤当上大宋皇帝,派人去找义妹,才知道京娘已死,伤感之后只能为她建祠追封以纪。

  周娥皇与赵京娘之间,我宁愿相信赵京娘一说,也不打算采信赵周苦恋的奇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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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最后的安逸岁月

  (周娥皇丧期满后,李煜正式迎娶了小周氏为妻。郎才女貌倒也是又一对佳偶。只是对于他们和整个南唐王朝来说,安逸的岁月已经走到了尽头。)

  如世人所预知的那样,周娥皇死后,她的妹妹小周氏便成了钟太后认可的继后人选。只是由于这个小姑娘实在还太小,连礼服都撑不起来,钟后才不得不将她养在宫中,等待长成之日。没想到第二年钟太后也去世了,小周氏只得继续在宫中等待下去。

  开宝元年(公元967),李煜终于服满了丧期,大臣们又开始讨论为李煜册立新后的事情。据说这时候还曾经出了一个插曲,宋太祖赵匡胤也派人前来拭探过,看李煜有没有娶赵宋宗室之女为妻的可能,得知继后人选早已养在宫中待年,这才断了打算。(钟太后和周国丈不会是早在周娥皇病危时就已经英明地预料到这一步了吧……)

  开宝二年,南唐立国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举行了在位君主娶后的典礼。在经过了整整四年的等待之后,小周氏终于成为正式的国后,史称小周后。这一年她十九岁,正是她的姐姐当年嫁给李煜时的年纪。婚礼举行的第二天,李煜大宴群臣。照惯例,赴宴的群臣自韩熙载以下,都要写诗贺喜,然而大家都知道自周娥皇死后,如今这位新国后就已经长住宫内了,钟太后和国丈府的宣传口号是“养于宫中待年”,实际上大家口耳相传,多情国主有两首“手提金缕鞋”之类闻名遐迩的艳词,就是为她所写的。昨天那场隆重的大婚礼,其实不过是做做过场,新娘子和新郎哥早就偷偷结为夫妻了,哪来的什么洞房花烛可言。——众人写出来的贺诗因此怪腔怪调,与其说是恭贺不如说是讽刺。对于群臣的态度,李煜倒也不动气,一笑了之。

  小周后嫁给李煜的时候,南唐国势早是江河日下,李煜对国事更没有了兴趣。专心致志地酒醉金迷。虽然对小妻子仍然百般宠溺号称“专房”,但在感情上和生活情趣方面却已经无复当年周娥皇时的盛况。

  金陵皇宫中的娇娥美女越来越多了。不过小周后的妒忌之情比姐姐要厉害得多,宫中的美人不但很少有机会与李煜亲近,也没法得到相应的名份,若有心怀怨忿不能忍耐的,小周后甚至会施展辣手,或责或遣送出宫。

  尽管如此,李煜后期著名的嫔妃,见于野史传说的也有好几个。最有名的莫过于“窅娘”。据说这位美人儿为使舞姿翩跹得李煜欢心,把自己的脚给缠小了,开创了汉族女子裹小脚的陋习(对于这个传说本人表示八成不相信。窅娘就算缠足,也断不是缠成畸形那种,没准倒有些儿象跳芭蕾的演员那种做法。若真是缠成后世那种登峰造极的小脚,我就不信她还能跳得成舞)。还有一位就是后来成为宋太祖嫔妃的“小花蕊”了。还有一个叫庆奴的宫女,她大概就是由于小周后作梗而没能得到封号的宫人之一,因为南唐灭后,她辗转成了一员宋将的妾侍后,仍然托人带信问候李煜,而李煜的回信也绝非普通主仆之辞。但是在各种记载中身世最详尽的女子则莫过于“保仪”黄氏,她是江夏人,其父黄守忠原是湖南马希萼的部将。父亲死于战事后,尚在幼年的小黄氏就入了南唐宫廷,后因貌美聪慧被封为“保仪”。黄保仪侍奉小周后极为恭谨,这才成为获得小周后认可的为数不多的正式嫔妃。

  小周后与姐姐不同,她并不善于舞蹈——这也许是窅娘能够以善舞而得宠的原因。然而小周后的才貌并不逊于姐姐,而且自有特点。

  据说,小周后爱着青碧之衣,她的脸庞在深深浅浅的绿色衣裙映衬中恍如娇丽的鲜花,姿态又有如仙子下凡(由此可以确定她的皮肤不但洁白而且红润,换了其它的肤色穿一身碧绿,效果都会象只土豆)。宫人眼见皇后如此风仪,都纷纷效仿,以穿碧绿衣衫为时尚。由于宫外制品粗糙,宫人都自己动手染绢。有一次一个宫人将染好的绢拿出去晾晒,晚间却忘了收取。第二天一看,被夜晚的露水沾氲过的碧色分外鲜嫩。从此后南唐宫庭便以露染碧,蔚然成风。李煜和小周后还为这种碧色丝绢起了一个名字,叫“天水碧”。

  陪在小周后身边的李煜不但给碧绢起名字,还致力于钻研美人新妆、佳肴美点,小周后雅好棋艺并沉迷于其中,做丈夫的李煜也乐于与娇妻美妾消磨时光。他在御花园中营建了一座红罗小亭,饰以玳瑁象牙,两人时常就在里面卿卿我我。小周后的柔仪殿里香雾弥漫,恍惚是世外仙境。而李煜则在这仙境中逃避国之窘境,专心地做其居家男人。

  然而逃避解决不了问题,金陵城中的风花雪月已经到了回光反照的时刻了。

   

六、反间计与小长老

  (做为南唐国主,李煜想保住自己的祖业,然而在关键的时候,他却一连犯下了两个最致命的错误。一是中了赵匡胤的反间计,杀掉了南唐王朝最忠直智勇的将领,二是沉迷于宗教的麻醉,并因此上了假和尚真间谍的大当。)

  做为一个总想逃避现实的文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李煜无心国事,只想沉湎于享乐和宗教的麻醉,宁愿等死,也不愿冒险一搏——“孤平生喜耽禅学,世味澹如也。先帝弃代时,冢嫡不天,越升非次,雅非本怀。自割江以来,屈身中朝,常恐获罪,每想脱屣,顾无计耳。” 然而他与完全放纵国事坐吃等死的君王还是略有不同之处的。他的心里始终渴望能够保住南唐的半壁江山,面对宋太祖七情上脸打南唐主意的情形,他虽然逃避问题不愿积极应对,仍然不肯象它国那般投降,总是一次又一次消极对抗宋太祖的招降诏书。

  就在这时候,李煜犯下了他人生最大的一个错误,中了宋王朝的反间计。

  对于势单力孤的南唐王朝来说,公忠体国的将领就是国家的顶梁柱石。而在南唐将领中,最有胆略最有才华的,莫过于林仁肇。这位南都留守一心为国,一心想要领兵北上收复失地。他知道李煜个性柔弱,甚至还主动建议李煜在自己带兵出发后宣布自己叛变,这样的话,如果战胜则国家得利,如果战败则自己举家殉难,而无论战胜战败,李煜都不必在宋王朝面前承担任何责任。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万全的计划,李煜也不敢尝试。另一员大将卢绛的胆略智谋也不在林仁肇之下,他打算以南唐属地叛乱为名向宋王朝的属国求援,诱其深入并扣下援兵,然后趁其国内空虚之机直捣都城,为南唐王朝扩张实力。而这也被李煜拒绝了

  计划没有及时被李煜采纳,却辗转传到了宋太祖赵匡胤的耳朵里。赵匡胤得知南唐竟还有如此智勇忠俱全的大将,感到非常棘手。于是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在向南唐派遣使节时,让宫廷画师混在随从队伍里,仔细观察南唐大将的模样。画师返回汴京后,根据自己的记忆,将大将的模样绘了出来——被他看到的大将正是林仁肇。(或说是让使者收买林府仆役,盗取了画像)接下来,就是怎样利用这幅画像了。开宝四年,李煜派弟弟韩王李从善去汴京进贡朝拜,结果被宋太祖给扣留了下来。李煜亲笔写表章请求宋太祖放回弟弟,都被拒绝了。李煜郁郁寡欢,只有长吁短叹。

  当李煜在金陵城里叹气的时候,宋太祖的反间计已经进入实施阶段。他将林仁肇的画像挂将起来,找了一个非常巧妙的机会让李从善“无意间”看到。李从善当然认识画像里的人是谁,于是大惊之后跟着便大喜,认为自己终于探察到了宋王朝的顶级机密,迅速“冒着危险”将这消息送回了南唐。不久,林仁肇便在一场君臣尽欢的酒宴之后毒发身亡了。

  林仁肇死后,李煜又想到了一向与林仁肇关系甚好观点也相近的卢绛,便又把卢绛调离防守前线,从此军心大乱。除了一道长江,南唐已经再无任何防守可言。

  得知林仁肇死讯的宋太祖大喜过望,但由于战事再起,他一时还腾不出手向南唐动武。日子继续不紧不慢地过去,为宋太祖灭南唐添最后一根稻草的人也出现了。

  这个人叫樊若冰(水),本是南唐进士,才学出众,却始终找不到出人头地的机遇,失望之后对自己的国家恨之入骨,决定叛变赵宋,为苦于渡江无计的宋太祖找到穿越天险的方法。

  樊若冰和赵宋王朝很快就钻到了空子,而这个空子正是李煜本身所有的:他沉醉佛门,已经达到了“痴狂”的程度。据《江南野史》说,赵匡胤得知李煜好佛,就挑选懂经善辩的少年装成“小长老”,到南唐去打探军情。

  而据其它资料,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乃是南唐叛人樊若冰,他与一个姓江的少年同谋,让江少投入清凉寺门下为弟子,趁随侍禅师入宫讲法的机会讨得李煜的欢心,在师父死后当上了这座古寺的主持,号“小长老”,探听了无数南唐机密大事。樊若冰看来年纪已老相貌不济,自知不能学江少的策略,便假意削发为僧,声称自己发下鸿天大愿,要在长江边的石山开凿佛窟,打着这个幌子每天在长江岸边水上来回地跑,察勘丈量江水江岸各处详情,想尽办法思索如何在长江岸上迅速架设浮桥供宋军长驱直入。最终,樊若冰将所有的数据情报都暗中送到了宋之汴梁城,为宋太祖取江南解决了最大的难题。

  当宋军来到长江岸边架设浮桥时,金陵城里的李煜和满朝文武都以为是天方夜谭,根本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谁知宋军竟果然在自古无桥的长江上搞成了浮桥,硬是度军成功,将金陵围成了一座孤城。(李煜当初真该让那个樊若冰当交通部长)

  当赵宋大军兵临城下时,束手无策的李煜只知躲进禅院念经祈福,甚至还没忘了召那位“小长老”求他以佛力御敌。最终,在满城救苦菩萨的诵念声中,金陵城破。李煜这才知道上了“小长老”的大当,却是悔之晚矣。

      

七、阶下囚的最后结局

  (南唐王朝终结,小周后陪着李煜一起成了宋王朝的阶下囚。在耻辱和悲哀中度过了人生的最后岁月。

  后人用了这样一句话来叹息李煜的一生:“做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 其实这句话,何尝不是一样适用于小周氏?李煜的结局和南唐王朝的结局都是悲惨的。然而,正是因为李煜在人生的最后一段岁月经历了那一番亡国的遭遇,他的词才由吟风咏月转向了更高的境界,他才由一个亡国之君成为一代“词帝”。正可谓是国家不幸词家幸。)

  开宝八年(公元975)十一月,南唐后主李煜向宋军投降,南唐灭亡。

  第二年正月,李煜被宋太祖赵匡胤封为“违命侯”,小周后为郑国夫人,双双软禁于汴梁城里。九个月后,宋太祖去世,赵光义登基。李煜被改封为“陇西郡公”。

  李煜活了三十多年,好歹也曾经是一国之君,虽然成了阶下囚,虽然始终心念故国,他也不是勾践式的人物。更悲哀的是,国家虽然被他治亡了,他的心里却还始终念着那个国家,也学不了刘阿斗的本事。无论是宋太祖,还是宋太宗,无论是软还是硬,或者是给大量银钱供他使用,他都不愿也不会更做不到在他们的面前谄媚婉转、自陈忠心的表演技巧。宋太祖倒也罢了,对此只是一笑,然而随着宋太祖的去世、宋太宗的登场,李煜人生雪上加霜的恶梦也开始了。

  赵光义早知小周后的美名,每到命妇入宫参拜皇后的时候,就要将她留在宫中好几天。每当从宋宫中被放回府邸时,小周后总是放声痛哭,大骂李煜之声远闻于墙外。而对于这一切,优柔寡断的李煜除了逃避和忍耐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他躲着不敢见妻子,只会一首又一首地填写思念故国的词曲,这些充满亡国之痛的词赋传遍了江南,广为南唐故国百姓传唱,每唱一遍,对故国的思念和旧主的眷恋便加了一分。

  李煜不肯逢迎的态度和词赋中思念故国的态度很快就传到了宋太宗的耳朵里,他对李煜的观感也逐渐发生变化,觉得李煜虽然是个无能的帝王,才华却实在过人,随着那些动人心弦的词话四处流转,有李煜在一天,南唐故地的人心就不安稳一天。然而李煜毕竟是一代才子,在文人中颇有影响,自己又要以仁爱示天下示降人,如何处治倒也是个问题。

  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初,宋太宗派南唐旧臣徐炫去看望李煜,李煜对徐炫态度颇为冷淡,坐下也不说话,良久才叹息说:“当初我错杀潘佑、李平,悔之不已!”——据说,当初徐铉张洎排斥潘佑,终于造成李煜将二人打入牢狱,二人愤而自尽之事。徐铉自觉无趣,立即告辞回去,将情形如实报告给了宋太宗,宋太宗终于对李煜起了杀机。不久,李煜接到昔日宫人庆奴的书信,他在回信中写道:“此中日夕以泪洗面”。不幸的是这封信也落到了宋太宗的手里。宋太宗阅信大怒,进一步认定李煜不识抬举。转眼间,又是七夕之夜。这天是李煜的四十二岁生日,他写下了一篇著名的《虞美人》词:“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还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还有一篇《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两支曲子立即被密探报到了宋太宗那里。词中对故国无尽的思恋终于引起了宋太宗的勃然大怒,认为李煜再也不能留在世上。立即派儿子赵元佐以贺寿为名送去了一瓶酒。

  就在这个七夕之夜,宾主尽欢的酒宴将散之时,李煜中毒身亡。毒药来自那瓶御赐的美酒,毒物名“牵机药”,据说是宋太宗早已经特意为李煜所制的。毒发之时肢体抽搐,身子头首相接作牵引织机动作数十次,极度痛苦。

  一代词人,就这样结束了他的人生。宋太宗追封李煜为“吴王”,葬洛阳邙山。

  李煜下葬不久,拒绝入宫的小周后自杀身亡。享年和姐姐大周后一样,都是二十九岁。

  小周后自杀不久,黄保仪也离开了人世,死因不详。《虞美人》传遍大江南北。随着时间的推移,死去的李煜在世人心中的形象反而越来越清晰,这位“可怜薄命作君王”的绝代才子,被称为“词中之帝”。对于那出“反间计”和李煜的惨死之状,人们也寄予了同情。于是,一个传说也开始流传——这故事说,宋神宗偶尔观赏历代帝王画像,发现南唐后主李煜极为儒雅俊秀,不禁在像前驻步良久,深为惊叹。也正是在这天晚上,宋神宗梦见李煜飘然进入了自己的后宫。不久,宫中的陈美人就生下了一个儿子,起名赵佶,他就是未来的宋徽宗。

  和李煜一样,宋徽宗雅好诗书琴画美人醇酒,享乐的水平也登峰造极,偏偏就是对自己的本职工作“皇帝”一窍不通,终于将北宋王朝带向了覆灭的命运。于是,世人都说,宋徽宗正是李煜转世而来,为的是向赵宋皇家讨回血债。

  然而幽冥之事渺茫无边,五国城中的血泪却是实实在在。假如真如这传说中的主角那样,不惜拼将再品尝半世身陷深渊的凄苦,不惜让万民涂炭,去报复那一百多年前的旧恨,该是怎样的情绪。无稽的传说虽然能付之一笑,内中的滋味却难以品评,于是只能说一声:“怨毒之于人亦深矣……”

    

狸猫何曾换太子——宋真宗章献皇后刘娥

  

 一、 皇子与卖艺女的爱情

  (北宋王朝的都城汴梁,一对少男少女相遇了。他们是同龄人,都是十五岁,但是他们的身份却天差地别。少年是未婚的皇子,少女却以在市井中击鼗卖艺谋生且婚姻状态成疑。

  西方说王子与灰姑娘,而且总将故事结束在成婚的那一天。王子如何能与皇子相比?灰姑娘的身份无论如何也比卖艺女要高。这段千年前的中国宫廷故事,曲折离奇的程度远非千篇一律的童话能比。)

  从古到今,深宫秘事,永远都是老百姓最感兴趣的话题。而宋朝的深宫秘事中,最广为人知的就是“狸猫换太子”。说是在宋真宗的后宫中,德妃刘娥与李宸妃同时有孕,李宸妃先期诞下皇子,刘德妃妒忌,就将一只剥皮狸猫换去了皇长子,真宗以为李宸妃产下怪胎,便对李氏加以惩处,而将刘德妃随后生下的儿子立为皇储。另一种说法则是李宸妃产下皇子,刘德妃却不慎流产,她忌毒之下将李宸妃之子据为己有,(当然倒霉的还是狸猫)。

  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李宸妃被迫流落民间,直到包拯横空出世,才得以揭开这桩宫闱迷案。于是虐待动物的刘娥被活活吓死,老包也因为替宋仁宗找回了亲生母亲而官升龙图阁大学士。

  而实际上,这个传说故事与历史事实相比,不说是风马牛不相及,也是差得太远了。虽然当事人仍然是宋真宗和刘娥、李宸妃,但是与老包却一点边都搭不上——包拯中进士后,因为父母年高一直没有离家,直到刘娥去世四年后,守完孝的包拯才出仕为官做知县。再说,把老包的升迁归于这么一桩事体,也未免太不把老包的政绩当一回事了。

  刘娥约生于北宋太祖开宝元年(公元968),祖籍太原,祖父刘延庆在五代十国的后晋、后汉王国时任右骁卫大将军(后晋高祖石敬瑭起兵于太原南,而后汉则建都太原)。后汉王国只有短短不到十年的寿命,便于公元951年正月初五“禅”给了重臣郭威。郭威建立的后周所存在的时间比后汉王国还短几个月,后周大将赵匡胤便将“禅让”又依葫芦画了一次瓢,建立了宋朝。进入宋王朝之后,刘延庆去世了,他的儿子刘通则做了禁军军官,并随后以军功升至虎捷都指挥使,领嘉州刺史。嘉州即今四川乐山,大约就是这个时候,刘家迁到了四川,做了成都华阳人。

  据说当年刘通的妻子庞氏做了一个梦,梦见一轮明月入怀,不久便发现怀上了身孕,生下了次女刘娥。然而这个梦月而生的女孩命运似乎并不好,出生不久刘通便奉命出征,谁料就此一去不还,阵亡了。刘通没有儿子继承家业,家道中落,庞氏只得带着襁褓中的幼女寄居娘家。

  按说庞氏作为刺史夫人,怎么也该带些财产回娘家才是。然而不知是刘通生前未曾敛财,还是庞家本身穷困,把寡妇女儿当成冤大头将财产弄了个干净,总之,刘娥在外祖父家过得并不好,虽然读书识字却不曾享受过千金小姐的生活,倒是学会了一手击鼗的谋生技艺,这种小鼓是一种乐器,现在似乎已经失传了。庞家对这个寄居的外孙女儿的态度,不过是吃碗饭养条命而已,刘娥刚刚长成,庞家便迫不及待地甩包袱,将年仅十三四岁的刘娥嫁给了一个名叫龚美的青年银匠。龚美有心想要外出谋生,不久又带着刘娥离开了四川,来到了京城开封。

  龚美的银匠手艺和为人处世应该还是很不错的,到开封后不久,他交了不少朋友,其中有一个名叫张耆的,这张耆在襄王府里当差,是俗话说的“豪仆”一类人物,龚美格外用心与他结交,关系尤其亲密。

  襄王正是未来的宋真宗赵恒,此时他的名字还叫赵元侃,尚未被册定为太子,只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这里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赵恒和刘娥是同龄人,都是968年出生的,不过假如按宋史的记载,刘娥十五岁与赵恒初会的话,她怎么也不可能进“襄王府”,因为赵恒是在端拱元年(公元988)被封为襄王的,当时他已经20岁了。而在此之前,他也是十七岁才封的“韩王”。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刘娥来到真宗身边的时候,要比他的其它所有妻妾都要早。赵恒当时尚未婚配,还是懵懂少年,不知从哪里听人说蜀地女子才貌双全,自己也不禁胡思乱想起来,便向自己的随从暗授机宜,让他们帮自己暗暗物色一名蜀姬。

  此时的刘娥,既为银匠之妻(妹?),为谋生计,自然也要抛头露面击鼗挣钱,美色广为人所知。很快就被赵恒的随从们打听到了。听说是王府选姬,龚美自然不愿放弃,为了能让刘娥入王府,他自称是刘娥的表哥。于是刘娥便在十五岁这年来到了赵恒的身边。刘娥不但天生丽质,而且聪明伶俐,与少年王爷正是年貌相当,很快就如胶似漆。然而这对少年男女的痴情看在赵恒乳母秦国夫人的眼里,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秦国夫人秉性严谨,而宋朝的士大夫们对出身十分看重,这也肯定要影响秦国夫人的审美观。“爱情不分贵贱”的观念她是绝对不接受的。对于少年赵恒来说,刘娥找不出一处缺点,可是看在中年妇女秦国夫人眼里,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她肯定不反对赵恒纳妾宠姬,但刘娥可不符合她的要求。因为刘娥出身低贱、来历不明。——换句话说,秦国夫人的理解能力是这样的:假如刘娥出身高些,那么就是“琴瑟和谐”;可是刘娥偏偏出身卑贱,那么她和赵恒之间的爱恋,就一定是她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总之,秦国夫人认为,“灰姑娘”就该永远拿着扫帚。

  秦国夫人用自己的理解能力将刘娥反反复复地打量考究之后,自然不免向自己一手抱大的养子发些牢骚。谁知平常对乳母千依百顺的小王爷这次却一反常态,对乳母的话置若罔闻,于是秦国夫人终于忍无可忍,一家伙就把状告到了皇帝那里。

  宋太宗听说儿子年纪小小便“溺于女色”,立即大怒,将赵恒召到面前来训了一顿,让他立即把来历不明的刘娥逐出王府。

  不久,十七岁的赵恒被封为韩王,依父命迎娶了他的第一个正式妻子:忠武军节度潘美的八女儿。十六岁的潘氏受封为莒国夫人。刘娥被赶出了王府,赵恒娶了一个出身名门望族的嫡妻。这两桩事体足以令秦国夫人心花怒放。然而大出她和宋太宗预料的是,刘娥并没有离开赵恒。

  长辈们永远都不知道,越是被他们排斥反对的恋情,反而越容易烧得热烈长久。赵恒迫于父亲的压力,不得不把心爱的刘娥送出王府,但是他可不愿让刘娥改嫁,而是偷偷地将她藏在了王宫指挥使张耆家里。往后的日子里,赵恒的王爵以次升迁,所负担的职务也越来越繁冗,然而只有要机会,他就想方设法地要去张耆家里和刘娥相聚。

  这样的偷偷摸摸备受折磨的日子,赵恒和刘娥一共过了十五年。不过常言道“距离美”,这样的相处方式,反而使他们的感情更加深厚。

    

二、宫妃生涯

  (刘娥虽然是赵恒的初恋,但她的身份实在太低贱,没有资格成为赵恒的妻妾。她在王府外整整等了十五岁,才等到了赵恒登基为帝、能够给她一个姬妾名份的那一天。)

  宋太宗至道三年三月癸巳日,五十九岁的宋太宗赵光义病逝,遗诏传位于已立为太子两年的赵恒。在宫闱变幻一系列的意外中,赵恒当上了皇帝,他总算可以明正言顺地把自己至爱的刘娥接到自己身边来了。

  不过,宋真宗并不是一个惑于儿女私情的糊涂皇帝。总的来说,他算是一个重情更重义的男人。此时他已三十岁,对自己该尽的责任和义务非常明了。当初赵恒和刘娥被迫分居两地之后,奉父母之命迎娶了潘氏。潘氏作为韩王妃受封为莒国夫人。可惜的是潘氏命不好,结婚才六年就早逝了,死时她年仅二十二岁,也没有为赵恒留下孩子。

  潘氏去世两年后,太宗又为已升为襄王的赵恒选择了继弦妻子:宣徽南院使郭守文的次女。时年十七岁的郭氏受封为鲁国夫人,不久又晋封秦国夫人。虽然潘氏和郭氏都不是赵恒自己选择的妻子,但是她们都克尽了为妻内助之责,而常言道日久生情,赵恒这个多情种子也对与她们的夫妻情份难以忘怀。

  赵恒是三月即位为帝的,仅仅过了两个月,他就册立继室郭氏为皇后,一个月后又追封已去世八年的潘氏为“庄怀皇后”。当然他更没有忘记守侯了十五年之久的蜀姬刘娥,很快也将刘娥接回了皇宫,封为“美人”,总算一偿多年宿愿。

  做这样一个多情皇帝的女人,到底是喜是愁?无论如何,这对于在张耆家苦熬十五年的刘娥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自从到张府,刘娥和赵恒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对于赵恒来说,虽然相思难耐,却好歹是个王爷,而且娇妻美妾成群;而对于刘娥来说,咫尺千里地揣想赵恒的几度新婚之喜,面对自己年华渐老妾身未明的畏惧,对任何女人来说都是极大的折磨。她只能寄希望于赵恒不会欺骗自己。而她总算等到了这一天。而更大的安慰是,虽然离最初相见已经过去了十五年,赵恒对刘娥依然一如既往,虽然做为皇帝后宫美女无数,他仍然给予人到中年的刘娥在后宫中仅次于皇后的待遇。

  此时的刘娥,已经完全长成。住在张府时,为了排遣内心孤寂忧愁,(也不排除是为了让赵恒觉得自己并不输给出身名门的正式妻妾),刘娥博览群书、研习书画棋乐,早已是才华出众。走进开封皇宫的“刘美人”,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敲小鼓的川妹子了。

  入宫后,刘娥眼看其它宫妃都有父母兄弟,自己却是孤身一人,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于是她便向真宗提出请求,让自己的“表兄”龚美改姓刘,做自己的兄长,传继刘家的烟火。(常言道,一个女婿半个儿,龚美做为刘娥的前夫,如今却是不折不扣地成了前丈人整个的儿子。)

  实际上,早在刘娥初遇赵恒的时候,龚美便跟着“表妹”也进了王府,并以谨慎勤力成为赵恒的亲信。因此刘娥一提这个要求,真宗就立刻答应了,并且给“刘美”安排了正式的官职。

  当年的小银匠龚美,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会有成为皇亲国戚的一天。而宋真宗对于龚美和刘娥之间的关系,真的从来都没有过一点猜测吗?毕竟一个二十多岁的“表哥”带着十五岁的“表妹”离乡千里,在古代可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情。想不通这一对君臣之间,是个什么光景。然而刘美对宋真宗赵恒,确实是忠心耿耿的,甚至可以说,他只对真宗效忠。刘美任官,既不阿附于权臣,对部属也关心备至,出任在外时他的随从兵卒,都按省籍定时轮换,从不培植自己的私人势力(“同乡”这个词,在他那里是不吃香的)。相比某些一面牛叉哄哄一面拼命拉拔亲朋乡里的士大夫官员,出身卑贱身份微妙的刘美更无愧于宋真宗的信任。

  景德元年(公元1004)的正月,刘娥正式得到了“美人”的封号,就在同一天,真宗另一名出于藩邸的姬妾杨氏受封为“才人”。

  这一年,刘娥已经三十六岁。距她与赵恒初遇之时,岁月已经流转了二十一个年头。

  

 三、“借腹生子”全过程

  (赵桢出自侍女李氏的腹中,却从出生那一天起就只认刘娥做亲娘。

  赵桢乳名“受益”,他的降生也的确使很多人得益。只是真正亲生孩儿的李侍女却没有得到最大的益处。她在整件事里只扮演了一个“代孕”的角色。她只得到了一个“崇阳县君”的封号。当然,对比起历史上其它的类似事例,李侍女还是非常幸运的。)

  真宗虽是皇帝,日子却并不好过。咸平六年(公元1003),郭皇后生的皇子赵祐夭折了,他是真宗最心爱的儿子。更令真宗伤心的事接踵而至——九岁的赵祐刚死半个月,出生刚两个月的另一名皇子也夭折了。真宗的后妃前后为他生的五个儿子居然一个也没能活过十岁,宋真宗年将四旬,忽然间膝下荒凉,不禁悲从中来。为了聊以自慰,也为了以防万一,他只得选择宗室幼童养在身边。

  虽然儿女全无,但是宋真宗做为父亲,神经还是相对比较大条的,能够熬得住。但是对于身为母亲的郭皇后来说,却是难以承受的。她嫁给真宗十余年,前后亲生的三个儿子有两个很早就夭折,赵祐好不容易长到九岁又随兄弟们去了,郭皇后面对这样的打击,悲伤过度,身体一天天地垮了下去。

  景德四年正月,赵恒率后妃宗室往西京朝陵。他不但祭扫了祖父母、伯父母、父母,也祭扫了早死的第一任妻子潘氏。同样,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堂兄弟和儿子们,都一一祭奠。

  然而这一次的朝陵,却再一次触动了郭皇后的哀思。返回开封后不久,她就一病不起,很快就在四月十六日离开了人世,享年仅三十一岁,谥庄穆。对于品行出众、贤惠宽仁的皇后早逝,赵恒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都郁郁寡欢,直到秋天仍然对宴乐毫无兴趣。

  郭皇后终于摆脱了无休无止的丧子之痛,赵恒却再一次成了鳏夫。

  丧妻失子,国事兵事又没有平静的时候,宰相王旦当面指摘宋真宗治下的王朝不是“圣朝承平”;王钦若为了打击寇准,又说宋真宗御驾亲征的“澶渊之盟”只是被寇准利用而已,这果然达到了离间真宗与寇准的目的,但是更将宋真宗的面子和信心弄得渣都没得剩。宋真宗日子很不好过,急于弄点什么表明自己的能力,于是王钦若适时地加以引导,真宗便转而相信起了祥兆瑞梦,沉湎在自己幻想出来的“天书”“神梦”中不能自拨。连年号都改成了“大中祥符”。上好则下效,几年间举国上下共谱“天书奇谈”,瑞芝仙草一类更是如潮水般涌来,光是王钦若一次过就进献了八千株之多,从前史书上记载的仙芝都是“偶现”于世,到这里却达到了开铺子都怕积压的程度。天书奇谈发展到后来,就连一代名相寇准都被套了进去,他在被贬出京之后,和地方官创造出了又一起天书祥瑞,获得了重新起用为宰相的机会。

  这一场天书奇谈,搞得整个国家乌七八糟,士大夫们没了道德准则,老百姓们都晕头转向。直到十几年后才算完事大吉。

  不过,这个“大中祥符”和“天书祥瑞”,能够使真宗如此自打麻药自陶醉也不是没有原因的。除了重新找回的“圣明”信心,后宫也再次给真宗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又一名皇子降生了。真宗终于又有了亲生儿子,不必以宗室之子来继承自己的皇位了。

  这名降生人世的皇子,是真宗的最后一个儿子,也就是未来的宋仁宗赵祯。他出自刘娥侍女李氏的腹中,却从出生那一天起就只认刘娥为母亲。李侍女是杭州人,出身卑微,生性寡言沉静,入宫后便做了刘娥宫中的侍儿,偶尔也为真宗侍寝(又是一个平儿式的通房大丫头)。大中祥符元年的一天,她做了一个怪梦,梦中有一个赤脚羽衣的仙人从天而降,还说是来给她做儿子的。醒后她将这个梦说了出来,顿时使真宗和刘娥都喜上眉梢。

  真宗之喜自不必说,刘娥之喜更有缘由:真宗多年来对她始终一往情深,郭氏去世后,真宗一直想要将刘娥册为皇后,可是刘娥出身卑微又没有子女,士大夫们都坚决反对,要求真宗册立十四岁的沈氏为皇后。沈氏是大中祥符元年才入宫的,虽然年幼却出身高贵,是宰相沈伦的孙女。进谏的群臣可算是弄不明白行情。当年赵恒做为小皇子,迫于皇帝老爹的压力,尚且要打些埋伏,如今他已经身为皇帝,怎么还受得了这起大臣们又拿“出身论”来难为自己。大臣们越是叨叨,他越是下定决心非要册立刘娥为皇后不可。然而真宗也知道,刘娥这时已经年过四十,几乎是没有了生育的指望,既无子又无背景,要立皇后谈何容易,于是他干脆让皇后之位空缺,闭口不谈立后之事。——如今刘娥的贴身侍女居然做了一个大吉大利的孕儿之梦,真是瞌睡碰到了枕头,“借腹生子”的妙计立刻就跳了出来。

  此后不久,李侍女果然怀上了身孕。真宗闻讯大喜,闲暇游赏之时总不忘将李氏也带在身边。有一天,李氏在随真宗登台远眺的时候,头上的一枝玉钗却不慎掉下高台。李氏心中不喜,真宗却在心中暗卜:若是玉钗坠地仍然完好的话,则胎儿当为男孩。待侍从将钗呈上一看,果然没有任何损伤,真宗不禁心花怒放。

  大中祥符二年(公元1010)四月十四日,李氏果然生下了一个男孩。孩子一堕地,李氏做为母亲的权利和义务也宣告终了——真宗早已向世人宣布刘娥有孕,并且早在孩子出生前三个月便晋封刘娥为“修仪”了(杨氏晋封为婕妤)。现在这个男孩也就顺理成章地归到了刘修仪的名下。不过刘娥也并没有亲自抚养这个儿子,而是将赵祯交给了杨婕妤照料。

  这位杨婕妤,是刘娥的成都同乡,比真宗和刘娥小十六岁。她生性机敏通达,与刘娥亲如姊妹。真宗爱的既是刘娥,自然也对这位顺从刘娥的妃子好感倍增,因此凡逢晋封刘娥,也就都少不了杨氏的一份。这夫妻三人之间,可谓毫无芥蒂,相互间都十分信任。年过四十的刘娥在养育孩子方面,精力自然不如二十出头的杨氏,因此她毫无顾虑地将孩子交到了杨氏的怀中,让这位比自己年青的妹妹代行哺育之职。

  在这样的安排下,乳名受益的赵桢成了真宗与刘娥、杨氏的儿子,真正亲生孩儿的李氏在整件事里只扮演了一个“代孕”的角色。她只得到了一个“崇阳县君”的封号。不过对比起历史上其它的类似事例,真宗和刘娥表现得要有人情味得多。或许出于愧疚,真宗此后仍然频频召见李氏,而刘娥也默许了真宗的举动。不久,李氏又生下了一个女儿,晋封才人,正式进入妃嫔行列。而不幸的是,这个小公主象她的五位异母哥哥一样,很早就夭折了。李氏做母亲的愿望又一次遭到了打击。

  女儿的夭折,使李氏再一次自认“命薄”,没有做“皇子母”“公主母”的福份,她选择了沉默。终其一生,她都没有对自己不能与亲生儿子相认的事情表示丝毫的不满,没有做过或者试图做过任何想让赵桢知道真相的举动——也许是出于对真宗和刘娥地位权力的畏惧,但也有可能是害怕自己的无福会影响孩子的福份。对于一个活在“天命祥瑞”之下,没有什么学识的女人,只怕后者起的作用更大。

  儿女频频夭折,对做父亲的真宗来说也是难以承受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和众多妃嫔们,似乎都没有为人父母的“好命”,因此当后宫随后又为他生下一个公主之后,他立即将这最后一个孩子舍入道观,出家为女道士——这位公主果然顺利地长大成人,似乎再一次证明了后宫无福为母的说法。于是终真宗和刘娥的一生,这位小皇女都没有被晋封为公主,直到赵桢即位为帝,她才受封为“卫国长公主”,号清虚灵照大师。归养刘娥的赵桢,便在这样的情形下,成了真宗唯一的孩子。

 

四、正位中宫

  (纵观整个立后过程,细数真宗与刘娥之间共度的岁月,实在不能不佩服两人之间的情份之深。)

  赵祯既然归到了刘娥的名下,真宗便开始计划册立刘娥为皇后了。更何况刘娥通晓书史,对朝中政事了如指掌,已经成了真宗真正的内助。

  不过,大宋王朝的士大夫与其它朝代可不一样,极敢在皇帝面前甩派头、管皇家的闲事。对于后宫的隐私他们虽然不敢明说,可也心里有数得很——尤其是高品的官员,几乎都对刘德妃“生”太子的真相了如指掌。因此真宗不得不想着法儿迁就他们。在赵桢出生后的几年间,真宗凡欲“立之”,刘娥便定要“固辞”,以此平息士大夫们的汹汹议论。

  这拉锯战打久了,真宗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大中祥符五年(公元1012)十一月,真宗晋封刘娥为“德妃”,开始为她立后做最后的准备。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宰相王旦忽然宣布他“病”了,拒不上朝。刘娥对士大夫首领的这一行动的含义自然是非常了解,只得再一次向真宗“固辞”,表示自己甘愿不做这个皇后。真宗却不想再拖了,为了不招惹老宰相和他背后的高级知识分子,他决定先给宗室及内外官员们先升官赐赏——王旦加侍郎兼清昭应宫使,向敏中加中书侍郎,楚王加太师,相王加太傅,舒王加太保……

  即使如此,真宗仍然不免心虚,于是册后礼仪一应从简。既不让地方官进贺,也不搞封后仪式,封后诏书也回避朝臣公议,只下令将封后诏书传至中书省,自己家里宣布一下就完事。

  就这样,牛叉哄哄的士大夫们仍然不甘心,当真宗找翰林学士写封后诏书时,第一个选中的杨亿也给他来了个当面拒绝。真宗没办法,只得另请高明。一通忙乱之后,十二月丁亥,德妃刘娥终于成为大宋王朝的皇后——这时,她已经四十四岁了。

  赵恒和刘娥从十五岁相遇到终于成为正式夫妻,至此已经三十年了。

  纵观整个立后过程,除了佩服真宗与刘娥间的情份,就是不得不对宋朝的知识分子表示羡慕:敢在皇帝面前挺腰子的读书人历朝都有,而挺了腰子还能高待遇加善终的,恐怕只有宋一朝……)

  成为皇后的刘娥,从此成为真宗赵恒名正言顺的内助。她才华超群,不但通晓古今书史,而且记忆力极佳,朝政事务和大臣们的彼此关系,她只要听一遍就能把来龙去脉和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在皇宫内务方面,她也努力做后宫表率,除了大型典礼之外,她的服饰简朴得与寻常宫嫔没有什么区别,处理宫中家务事也都遵照从前的定规而没有任何逾越,宫中都对她心悦诚服。做皇后做到这样的程度,那也就怪不得赵恒对刘娥越来越倚赖了。真宗每天退朝之后审阅奏章到深夜,都要刘娥陪在身边,时时询问刘娥的意见;而外出巡幸之时,也一定要与刘娥同行。经过了三十年的风风雨雨,他们已经由“少年夫妻”顺利地过度到了“老来伴”的时间段了。

  然而无论怎样,对于赵恒执意立刘娥为后、刘娥出身低贱之事,以宰相李迪和寇准为首的士大夫群仍然心有不甘。尤其对于刘娥参与政事,他们更是相当反感。刘娥自然也知道高处不胜寒,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她开始笼络自己的势力——这些人以钱惟演和丁谓为首:赵美娶了钱惟演之妹,而丁谓则是钱惟演的姻亲。两派势力势必要有一决高下的一天。

五、皇后的能量

  天禧四年(公元1020)二月,赵恒患病,难以支持日常政事,上呈到皇帝那里的政务实际上都由皇后刘娥处置,一时间丁谓一派势力大盛。

  同年六月,朝中发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事情起于宰相寇准。寇准无疑算是中国比较正派而有才干的宰相,但是自当年被贬相复相以来,他对权力的欲望已经不可避免地大涨。这从天禧年间,他为求恢复宰相之位不惜制造“天书”、将扰乱民生的祥瑞再火上浇油一把就可以看得出来,复相后他也致力于培养自己亲信朋党。而常言道,恃才者多半傲物,寇准也不可避免有这个特点。

  其实朝中有些人,原本是愿意依附寇准的,但是寇准自视甚高,言行不检,经常毫不回避地显示出鄙视之意,这些没有必要的一时之快使他树敌甚多,其中便包括原本对他言听计从的丁谓,并使更多人无可选择地倒向了丁谓一方。此后寇准又因处治刘氏在四川的宗族而得罪了刘娥,更使得两者水火不容。寇准自然也知道,刘皇后成了事实上的掌政者,对于他这个宰相意味着什么。于是他更用心地笼络真宗身边的近侍宦官。

  真宗抱病日久,不免担心自己天年将尽,偶然也有过想让皇太子监国的想法(注意是“偶然”。事实上两年前他健康之时,连立太子都是很不情愿的,唯恐一旦册立太子会形成“朝中二君”的形势)。而这个偶然的想法他曾和自己的亲信太监周怀政商量过一次。

  而这个周怀政是属于“寇准派”的,而且立刻就跑去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寇准。寇准自然对这种前景心驰神往——太子才十岁,他能监国吗?实际上的监国者那不就是以寇准为首的士大夫了?不但可以彻底消灭丁谓一派,更能够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寇准决定兵行险着,决定打铁趁热,立即抓住一个机会向真宗提出让太子监国、并罢免丁谓的建议。而真宗表示同意。寇准回到家中,立刻找来当初拒绝草拟立后诏书的翰林学士杨亿,让他起草太子监国诏书,并承诺:一旦罢免丁谓成功,就让杨亿顶上丁谓的肥缺。

  杨亿这头关门拟诏,那头眼看成功在望的寇准心情大好,不免多喝了几杯,兴奋之下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计划泄漏了出来。而这番酒后的言语几乎是立刻就被丁谓知道了——明摆着是在大庭广众下说的,这样的大事在前,杨亿都知道关门谢客,他居然还忍不住酒瘾,没福啊没福。丁谓得知这样的消息,不啻晴天霹雳,立即开始了对寇准的抵毁,倒过来要求真宗对寇准撤职查办。而真宗病中记性奇差,更有可能他对周怀政所说的本来就是没成算的事,因此他这时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曾对寇准说过的话,立即同意了丁谓的主张。

  几杯老酒,断送了寇准的锦绣前程,他被罢相了。李迪成为新相。其实说起来,真宗当年的太子之位,还有寇准在太宗面前力保之功,他刚直不阿、嫉恶如仇、有胆有识,是第一等的人物,可是水至清则无鱼,他并没有宰相容人的气量,更过于豪侈狂放,这桩大事就这样砸在了他手上。再者,寇准与皇帝身边的太监结交得如此之深,又急于让太子监国,更是严重地触犯了真宗的“皇权”大忌,就算他出发点再高尚,也是难以自圆其说的。真宗是病得昏了头,寇准是喝酒昏了头,也是怪不得事情会急转直下了。

  周怀政眼见事情不妙,怕自己被追究,居然想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主意:废皇后刘娥、奉真宗赵恒为太上皇,逼其禅位于太子赵桢,召寇准复相。

  然而周怀政找错了合作伙伴,反被平日的好友杨崇勋、杨怀吉向丁谓告发了。丁谓立即换上便衣乘着妇人的车辆连夜联络党羽,次日便禀报了真宗。同时,当初寇准与朱能伪造“天书”一事也被丁谓揭发。真宗勃然大怒,恨不能立即要了寇准的命,幸亏李迪从中周旋,最后仅将他贬为相州知州(不过丁谓又擅改旨意,一个月后寇准便成了道州司马)。

  为官做宰之人,权力倾轧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对于老百姓来说,谁是谁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够用夺取来的权力为百姓为国家效力。不幸的是,在这一场政治斗争中落败的寇准,才是一位忧国忧民的人物,而取得胜利的丁谓,却是完全不可与寇准同日而语。

  而真宗到这个时候,也算是彻底地病糊涂了,已经到了言语错乱的程度。寇准远谪很久之后,他忽然对左右发问:“我很久没看见寇准了,他到哪儿去啦?”左右面面相觑,都不敢回答。而另一次的胡言乱语则把新相李迪给赔了进去。

  一天会见辅臣的时候,真宗忽然发怒,说:“皇后越来越不象话了,昨天把妃嫔都唤到她那里去,不让任何一个亲近我,把我一个人丢在寝宫里。”李迪作为首辅大臣,再加上从前就对刘娥没好感,此时便开口道:“既然皇后如此张狂,皇上就该以国法治她。”正在李迪就怎样处治刘娥一事向真宗进言到热火朝天的当儿,真宗忽然清醒过来了,坐在椅上越听越不对劲,出声道:“这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处治皇后?”众臣都不明所以,便将缘故复述了一遍。真宗大惑不解:“我真说过这样的话吗?没有的事!”李迪目瞪口呆自不必说,而从此刘娥更与这位宰相结下了深仇。(她不舍得跟自己的病老公过不去,灭个把李迪却是不在话下。李迪虽然是冤枉,但也算为君分忧的说。)

  李迪不久便罢相。此时真宗已病得很重,觉得有必要作出安排,便在承明殿召见群臣,宣布:此后由皇太子赵桢在资善堂听政,皇后贤明,从旁辅助。这其实是在名份和事实上,都认可了刘娥裁决天下事的权力。

  因此这个决定不能不引起朝中大臣们对太子前途的担忧,他们几乎都知道刘娥并非太子生母。更是对此心怀忐忑——何况生母又怎么样,为皇权杀亲子的生父生母还少了吗?副宰相王曾决定通过钱惟演向刘娥进言:“太子年幼,非皇后相助不能成长立足;而皇后如果不倚仗太子的名义,人心也不会归附。(现在太子前途摇摆,权臣心怀鬼胎)皇后如果在此时对太子格外加恩,太子才得平安;只有太子平安了,皇后和刘氏一族才能有倚靠、才能平安。”

  刘娥采纳了王曾的劝告,她和杨淑妃一起克尽母职,对赵桢关怀备至,视若己出,即使是日常饮食也必定要亲自过问,母子之情溢于言表,使得某些想离间刘娥赵桢关系之人不敢妄想。

    

六、太后治国

  (刘娥成为大宋王朝真正的统治者。

  她号令严明,赏罚有度,虽然难免有些儿偏袒家人,但并不纵容他们插手朝政。在大是大非面前,她更尊重士大夫们的意见,王曾、张知白、吕夷简、鲁宗道都得到了她的重用,刘氏姻族也没有做出为害国家的祸事。)

  乾兴元年(公元1022)二月甲寅,五十四岁的赵恒病逝于延庆殿,遗诏曰:太子赵桢即位,皇后刘氏为皇太后,杨淑妃为皇太妃,军国重事“权取”皇太后处分。而小皇帝赵桢这时只有十一岁,实际上就是由刘氏处理政务。

  这是大宋王朝有史以来,第一次由太后临朝,怎样安排便成了大臣们的当务之急。王曾建议仿东汉制度,太后坐左而幼帝坐右,五日一至承明殿垂帘听政。偏偏丁谓一心想要专权,因此他抢先一步,通过宦官雷允恭取得了刘娥的同意,颁布了一道懿旨:“每月初一、十五两日皇帝上朝;大事都由太后召集宰相们当面商议决策;日常军政则由雷允恭代为转奏太后,由太后处理。”王曾对这样的安排十分焦虑,可是也无可奈何。

  自此,所有的奏章在交给皇太后刘娥之前,都通过雷允恭先到丁谓这里打个转,他看着顺眼的内容才能呈到刘娥面前。面对同僚丁谓动辄便拿“太后”出来压制不同意见;而面对太后之时,他则拿“群臣公议”出来胁迫。

  自认已经是独揽朝政的丁谓逐渐得意忘形,先是一个劲地给自己加官晋爵,然后便想要借刘娥之手将自己的死仇李迪寇准等人置之死地——在刘娥发下的贬谪诏书里夹带刀剑、密令使者不拿出诏书宣读,直接逼令他们自尽。总算两人命大,都识破了这个诡计。

  从矫诏一事可以看出,丁谓以为刘娥不过是个女子,而且已年过半百,自己完全能够把她控制在股掌之中为所欲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甚至不在乎身后名声。然而他低估了对手,刘娥很快就察觉了他的不轨企图,并且决心在他根基未深之前除掉他。当初在后位不稳的情形下刘娥必须培植自己的势力,对丁谓等人的不法举动睁只眼闭只眼。而如今真宗传下遗诏,太后听政已经得到了众臣的认可,丁谓及其党羽雷允恭等人还企图擅权,也就算是自寻死路了。何况丁谓早已声名狼藉,刘娥又怎么会愿意因为他而影响自己的声誉。

  不久,雷允恭为真宗陵寝监工之时,未经刘娥首肯便擅移地穴,谁料所移的方位是个泉眼,是风水中的“绝地”,刘娥大怒,立即将雷允恭下狱严查。曾得了这个机会,想要连丁谓也一起拨去。于是向刘娥揭发说丁谓对雷允恭有意护庇,是因为这个擅移皇陵的主意出自于丁谓,他想要坏了皇家风水、图谋不轨。“包藏祸心,故令允恭擅移皇堂于绝地”。刘娥其实很清楚丁谓和雷允恭在此事上并没有如此大过、也很清楚王曾的用心,不过王曾此举正中她的下怀,因此她将计就计,对王曾所言信之不疑。

  丁谓听到这个消息,大惊失色,连忙跑到帘子前面为自己辩白,正在说得唾沫横飞、指天誓日的时候,内侍却卷起了帘子,问他:“相公在和谁说话呢?太后早就走了。”——这是政治事件而非刑事案件,在这方面,刘娥在事发之前便已做了选择,又怎么会愿意听取什么呈堂证供呢!

  当年六月,雷允恭被诛,丁谓罢相贬谪。此时,距他企图杀害寇准李迪未遂的时间还不到半年。丁谓被贬出京之后,刘娥采纳了王曾的建议,开始和仁宗赵桢一起听政决事,正式垂帘。九月,真宗灵柩入葬永定陵。——在下葬之时,刘娥再一次采纳了王曾、吕夷简的正确主张,将“天书”做为随葬品一起埋入永定陵,总算终结了虚耗大宋国力十余年的“天书奇谈”,还了政治与社会环境一个清静。

  天圣元年开始,皇太后刘娥成了大宋王朝真正的统治者。虽然如此,刘娥也知道,自己出身卑微,大宋王朝又是士大夫为尊的大环境,因此她需要大力抬高母家的地位。刘娥首先一而再地为自己的祖宗追加封赠——加到最后,曾祖父刘维岳成了天平军节度使兼侍中兼中书令兼尚书令,曾祖母宋氏最后封到安国太夫人;祖父刘延庆成了彰化军节度使兼中书令兼许国公,祖母元氏封齐国太夫人;父亲刘通成了开府仪同三司魏王,母亲庞氏封晋国太夫人。饶是如此,她仍然觉得底气不足,早在真宗大中祥符年间的时候就曾经想跟右谏议大夫刘综攀亲戚,刘综硬邦邦地回答:“我家没人在宫里。”刘娥只得罢休。如今刘娥当了皇太后,想要为家族攀高的想法又再一次冒了出来。她派人将满朝刘姓官员的家世都逐一调查,最后发现龙图阁直学士刘烨家的族谱不但齐全而且家世显赫,整整十二代祖宗都是出仕为官的。刘娥立即召见刘烨,主动向他套关系,说:“咱们都姓刘,把你的家谱给我看看,说不定我跟你还是亲戚呢!”

  刘烨是谁呀?他可是“宋朝的士大夫”,清高得很,根本没有和当朝太后拉关系的兴趣,连连摇头,不愿把家谱拿出来。谁知刘娥一心想攀亲,根本不觉得面子上有什么下不来的,一个劲地凑上去问。刘烨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心急之下只得假装突发急病,当场晕倒,这才在手忙脚乱中被抬着逃出了宫,事后坚决要求出京当地方官,刘娥只得由他去,再不提认亲一事。认亲不成,刘娥便专心栽培“哥哥”刘美的子侄亲友。

  刘美本人早在真宗宗大中祥符五年就已经去世了,真宗对他的死非常伤心,废朝三日,并追赠他为太尉、昭德军节度使,他早死的前妻宋氏为河内郡夫人。刘美的长子刘从德当时年仅十四岁,升为供备库副使,次子刘从广才刚出世也封了个内殿崇班。

  真宗去世之后,刘娥待刘美的儿子女婿也如同待自己的亲生孩子,百般照顾。

  刘美的女婿马季良,原本是个茶商,靠岳父的荫庇在真宗时入仕为官。这倒也罢了,偏偏刘娥敢想敢干,非要让他当史官。这可是个非才子不能入的地方,是一定要经过考试的。刘娥当然知道女婿的才学有几升,马季良才入考场,她就派内侍去赐食。太后有所赐,那是得要立即拜领开吃的,否则大不敬。几位考官没得办法,商量之下只好让马季良去大吃特吃,哥几个自认倒霉,分头帮这位考生答卷子。考官们答出来的卷子,水平哪有不高的道理!于是马季良才名远扬,不但进了史馆,还一直干到了龙图阁直学士。

  刘从德则历任地方官,虽然能力有限,但是刘娥很善于发现他的“闪光点”。比如他在卫州知州任上,有一个叫李熙辅的县吏很会拍他马屁,他便向朝廷推荐其“才”。刘娥立即将这员小吏提拨做了京官,还喜上眉梢地表扬刘从德:“儿能荐士,知所以为政矣。”偏偏刘从德福浅,正在前途似锦的时候,却在一次返京的路上病死了,才二十四岁。刘娥对“侄子”的死悲痛至极,干脆将刘从德生前的姻亲朋友门人以至奴仆数十人都一古脑儿地提拨做了官儿。员外郎戴融曾经是刘从德任卫州知州时的助手,马屁也拍得很叫响,这次就升任三司度支判官。这一出“升官记”引得众人侧目,御史曹修古、杨偕、郭劝偕同推直官段少连一起,纷纷上疏反对。刘娥正是悲伤头上,大怒之下将他们统统贬官。

  当然,刘娥并不是靠这样的任性来治理国家的,她号令严明,赏罚有度,虽然难免有些儿偏袒家人,但并不纵容他们插手朝政。在大是大非面前,她更尊重士大夫们的意见,王曾、张知白、吕夷简、鲁宗道都得到了她的重用,刘氏姻族也没有做出为害国家的祸事。刘娥协助真宗理政多年,对朝臣结党吏治不靖深有感触,她知道自己年长皇帝年少,这样的状况是很容易被有所图谋的大臣钻空子的,于是她用了一个计策。

  真宗下葬之后,刘娥挑了一个合适的时机,做出非常恳切的模样对大臣们说道:“如今国事变动,我和皇帝多亏诸公匡助,才能有今日,实在感激。诸位可以将亲眷的姓名都呈报给我,也好一律推恩录用,共沐皇恩。”大臣们听了都高兴不已,将自己能想到的亲戚名字都一个不漏地汇报了上去。衮衮诸公们这可算是睁着眼跳坑——刘太后将这些名字都记录下来,此后凡遇到有推荐官员的时候,她都拿去核对一下,只有榜上无名者才能得到升迁的机会。从而避免了朝臣编织权力网的可能。

  除了对外理政,刘娥对内也一样将皇宫治理得平平整整。

  邓国大长公主姐妹入宫拜见刘娥,刘娥见她们年老发落,叹道:“姑老矣。”赐给她们贵重的珠玑帕首,以遮挡日益稀疏的头发。消息传出,润王妃李氏也想向刘娥索取一份,刘娥婉转回绝,说:“大长公主她们是太宗皇帝的女儿、先帝真宗的妹妹,照顾她们是应该的,我们这些赵家的媳妇就不用太讲究了。”

  从前赐大臣喝茶,所用的茶具上有龙凤图样,刘娥认为这不是人臣所能用的器具,下令全部更换。她偏袒娘家人是出了名的,但是每逢赏赐食物给刘家人的时候,她也仍然不忘将金银龙凤器皿换成铅器,说:“不能让皇家器物进我家里,他们不能使用。”

  当初刘娥做皇后时服饰简朴,如今做了太后仍然不改初衷。仁宗完婚之后,身边嫔妃宫娥争妍斗丽,太后宫中的侍女们见皇帝侍女的服饰如此华贵,都觉得自己身为太后宫人,怎么能被皇帝的宫娥给比下去呢?然而无论她们怎么说,刘娥都不为所动,告戒说:“那是皇帝嫔御才能享用的,你们哪有这样的资格。”

    

七、李宸妃之死

  (一直默默无闻的李侍女,终于离开了人世,临终前她得到了“宸妃”的封号。在吕夷简的劝诫下,刘娥按一品礼仪安葬了李宸妃,还给李氏穿上了皇后的冠服、在棺中灌满水银养护李氏遗体,李宸妃的父母都得到追封,弟弟李用和也再一次推恩晋升。)

  随着掌权日久,刘娥越来越不愿将权柄交到仁宗手里,然而做为母亲的职责她却并没有因此而改变。仁宗小时候体弱多病,刘娥又忙于理政,便将照顾之责交给杨淑妃代行。赵桢因此称刘娥为“大娘娘”,称杨淑妃为“小娘娘”。

  刘娥对儿子管束严格,杨淑妃则对儿子宠溺备至。赵桢体弱,刘娥不让他吃虾蟹等寒凉之物。可越是不让吃就越是想吃,把赵桢馋得够呛。杨淑妃心疼儿子,常常会背着刘娥给赵桢弄些来解馋。

  刘娥虽然不是赵桢的亲生母亲,但是她心里已经把他看成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她自己生活节俭,却时常将自己的私蓄拿出来,派使者四处施舍、拜佛问道。从前是为真宗祈福,后来则是为赵桢,夫妻母子之情溢于言表。因此,赵桢从来就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他认为刘娥就是自己的母亲。

  对这一切,赵桢的生母李氏从没有对任何人表示过任何怨言,更不曾提起自己是皇帝生母的事实,始终默默无语。刘娥虽然将赵桢从她怀中抱走,但是与史书上所记载的其它“夺宫人子”的皇后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她对李氏心怀歉疚。正因为如此,刘娥不但没有将李氏置诸死地,反而早在真宗年间就派刘美、张怀德在民间为李氏寻访失散多年的亲属。最后找到了李氏的弟弟李用和,征得真宗的同意后封了他一个三班奉职的官儿。难得的是刘娥并不是在真宗那里做表面文章,真宗去世后,她仍然对李用和渐次升迁,对李氏也并未下杀手,而是按照制度将李氏升为九嫔之一“顺容”,迁往真宗永定陵,成为守陵的“先帝诸妃”之一。

  明道元年(公元1032)二月,四十六岁的李氏患了重病,刘娥连忙派太医前去诊治,并晋封她为“宸妃”。然而薄命的李氏却没有活着享受一天宸妃的待遇,就在封妃的当天离开了人世。为了避免众人关注,最初的时候刘娥不愿意为李宸妃举办丧礼,只想以普通宫嫔的身份殓葬了事。然而宰相吕夷简却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角色,趁着议政的机会,他当着刘娥和赵桢的面询问:“听说不久前有位先帝宫嫔去世了?”

  刘娥闻听大惊,连忙宣布退朝,将赵桢送进宫之后,她单独召见吕夷简并责问道:“死了一个宫人,与宰相有什么关系?”吕夷简回答道:“我既然身为宰相,自然凡事都应当过问。”刘娥被他顶撞得怒上心头:“宰相是想要离间我们母子之情吗?”吕夷简答道:“太后如果不顾念刘家,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如果你还对刘家有一丝香火情谊的话,就应该厚葬那名宫人。”刘娥有所醒悟,也懒得遮掩了:“对李宸妃的丧事,宰相有什么主张?”吕夷简便提出,要以一品的礼仪将李宸妃殡殓,并在皇仪殿治丧。刘娥虽然答应了吕夷简的要求,但是心里终归有些不情愿。承办此事的人便想趁机讨刘娥的欢心,借口说时辰不利丧葬,不能让棺木从宫门通过,只能从宫墙上凿个洞运送。吕夷简听到这个消息后据理力争:“凿墙不合礼制,一定要让棺木从西华门正大光明地送出。”来回说了三次,刘娥仍然心有不甘,不愿答应。吕夷简于是冒火了,也不管对方是不是太后,正言厉色地道:“李宸妃乃是皇帝的生身之母,如今居然丧不成礼,将来一定有人要因此而受罪,到那个时候,可别怪我吕夷简事先没给你们说明白!”刘娥虽然有些自私,但还是个明理之人。她没有动怒,并最终接受了吕夷简的劝诫,按一品礼仪安葬了李宸妃,还给李氏穿上了皇后的冠服、在棺中灌满水银养护李氏遗体,李宸妃的父母都得到追封,弟弟李用和也再一次推恩晋升。

    

八、天子衮衣

  (“太后是不愿穿着天子冠服入葬,不想被先帝看见她这个样子。”)

  随着权力越来越大,刘娥也越发恋栈权力,不愿意还政于仁宗,群臣眼看皇帝已经成婚多年,尚且不能独自理政,便纷纷上书,刘娥一律装聋作哑。而一个一个叫林献可的人是其中态度最激烈的,则被她流放。

  有一些想要通过刘娥捞取好处的马屁精,则抓住刘娥这一心理,鼓动她称帝。刘娥虽然有些动心,但是她并不心狠手辣,不愿为当皇帝而大动干戈,于是她决定试探一下朝臣的看法再做打算。于是她向参知政事鲁宗道发问:“武则天这人怎么样?”鲁宗道毫不含糊地回答道:“唐之罪人!”刘娥明白了朝臣的心思,放弃了称帝的念头。但是不死心的大有人在。方仲弓向刘娥上书,请她依武则天立武氏宗庙的例子,也给刘氏建立宗庙;还有个程琳也献上一幅《武后临朝图》。刘娥断然将这些书册当众掷在地上,对众人说:“我绝不会做这样对不起祖宗的事情!”

  刘娥的表态使群臣如释重负,对赵桢更是一种抚慰,他打心里对母亲感服。此后他恪尽孝道,每逢新年或刘娥生辰,他都要率百官跪拜恭贺,并在天圣七年(公元1029)九月颁布诏书,将太后生辰“长宁节”的仪礼升级到与皇帝生辰“乾元节”相同的程度。范仲淹表示反对,赵桢压根不听。

  明道二年(公元1033)二月,宋王朝要举行祭太庙的大典。刘娥也许是自觉天命已不久,想要在生前穿一次天子衮冕,便提出自己要着衮冕祭祀太庙。一出,朝臣哗然。不过最后他们还是拗不过这位老太太,只得将皇帝衮衣上的饰物稍减了几样,呈了上去。

  二月乙巳这天,皇太后刘娥穿着天子衮衣、头戴仪天冠,在近侍引导下步入太庙行祭典初献之礼。为了将这场典礼搞得功德圆满,亚献者为皇太妃杨氏、终献者为仁宗皇后郭氏。

  仪式结束后,刘娥在太庙文德殿接受了群臣给自己上的尊号:“应天齐圣显功崇德慈仁保寿皇太后”。

  一个月后,六十五岁的刘娥的病情渐趋沉重。为了祈求刘娥病愈,赵桢召回被刘娥贬谪的官员,大赦天下,还四处征召名医,自己更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然而回天无力,刘娥仍然在几天后病逝于宝慈殿。刘娥去世的第二天,赵桢在皇仪殿召见宰辅重臣,号啕大哭地向众人询问:“太后临终时几次扯动身上的衣服,似乎有什么话要交待,却已经是口不能言。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心愿未了?”参知政事薛奎立即明白了原由,对仁宗说:“太后是不愿穿着天子冠服入葬,不想被先帝看见她这个样子。”

  仁宗恍然大悟,遂下令给太后换上皇后的服饰,以完她回侍真宗的心愿。

    

九、三位皇太后

  (养母、生母、继母的尊号分别是:章献明肃刘娥,庄懿李氏、章惠杨氏。)

  正当仁宗为刘娥辞世悲痛欲绝的时候,群臣却纷纷向他进言,说他完全不必如此伤感,刘太后并非他的生母,燕王更说仁宗生母李宸妃是被刘太后毒死的。

  仁宗闻讯极度震惊,立即派人召来李用和,让他亲自去查看李宸妃的棺木。开棺之后,被水银保护起来的李宸妃遗体面色如生,而且穿戴着皇后的服饰。随葬器物也是一品夫人的档次。

  李用和性情与他姐姐一样厚道谨慎,何况他也为刘娥让自己姐弟团聚不施辣手而心存感激,因此他如实向仁宗汇报了开棺验看的结果。亲舅舅的一番话打消了仁宗的惊疑,他叹道:“人言岂可尽信。”随后来到刘娥牌位前焚香拜谢、自责轻信谣言为不孝,哭着说:“从此后大娘娘的生平可清白分明了。”或许是为了赔罪,他为刘娥上谥号为“章献明肃”,而生母李宸妃的谥号则仍为两个字:“庄懿”。

  九月,赵桢下诏,刘娥和李宸妃同时迁葬真宗的安息之地永定陵。灵柩起驾这天,赵桢首先为刘娥发引,他不但执孝子礼,并不顾宰相们的劝阻亲自行执绋之礼(牵引棺材的绳索),一直步行送出皇仪殿。随后他才再去往李宸妃下葬的洪福院为生母起灵,伏在棺木上痛哭说:“劬劳之恩,终身何所报乎!”——作为儿子,赵桢等于同时并丧生养二母,确实够惨的。

  此后,在刘娥当权时被贬谪的官员纷纷还朝,他们都向仁宗控诉刘娥的失当举措。赵桢虽然一一予以昭雪抚慰,仍然忍不住说:“我不忍心听人讲母亲的坏话。”时间长了不胜其烦,他干脆下诏要求众人都不得再说刘娥的是非。

  刘娥死后,刘氏家族受尊崇的程度比刘娥在世时还要加厚。刘美的幼子刘从广十七岁便担任滁州防御使,仁宗还为他作主迎娶了荆王赵元俨的郡主为妻,交结士大夫为友。死后追赠昭庆军节度使,谥良惠。刘从德的儿子刘永年智勇过人,应对寻衅的外国使臣态度刚毅,契丹人目之为神,他在英宗年间去世,追赠崇信军节度使,谥庄恪。

  刘娥曾经留下遗诏,要赵桢尊自己的姐妹、一同承担抚养之职的杨淑妃为皇太后。赵桢遵照刘娥的旨意,封杨氏为“保庆皇太后”,虽然不再让杨氏临朝垂帘,但也克尽了儿子的孝道。杨氏做了三年皇太后之后,以五十二岁的年龄无疾而终,谥章惠太后。

     

断腕太后——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妻述律平

  

  辽国也称契丹。

  契丹族的源流传说是这样的: 很久之前,有一位乘白马的神人与一位驾青牛的天女,他们分别顺一条河流往下而行,在木叶山地方两河(土河、辽河)交汇,他们也相遇了。于是神人与天女结为夫妻,生下了八个儿子,形成契丹八部。契丹人将源流始祖合称为“二圣”,乘白马的男子为奇首可汗,乘青牛的女子为可敦(即皇后)。

  从此,契丹人将青牛白马视为祭祀的圣物。同时,他们认为天神会化做乘白马的男子,地祗会化做乘青牛的女子。

   据说,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妻子述律平曾经在两河交汇处出行,远远地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子乘青牛而来,可是一转眼的工夫,女子和青牛却忽然都消失不见了。

们都认为是因为述律平地位尊崇,因此就连地祗神女都要给她让路。因此童谣唱道:“青牛妪,曾避路。”

  虽说述律平佐辽太祖开基,功业不凡,但是当真有这么了不起吗?与其说是地祗在她面前自惭形秽,还不如说是鬼神也怕恶人,看见她赶紧躲开些。

    

一、 创立大辽基业

  契丹部落联盟中所有的阿保机反对者,在述律平导演的一场契丹版鸿门宴之后,几乎荡然无存。阿保机顺利统一契丹八部。

  述律平小字“月理朵”,“平”是她的汉名。她的父亲是回鹘人的后代,她的母亲则是契丹贵族——耶律阿保机的姑姑。按照氏族传统,耶律和述律是通婚的两个部落,彼此都在对方部落寻找配偶。算起来,述律平与自己的丈夫阿保机是姑表兄妹,亲上加亲。

  述律平生于唐乾符五年(公元878),十四岁的时候她按照氏族的习俗,嫁给了二十岁的表哥耶律阿保机(小字啜里只,汉名耶律亿)。这不但是一桩门当户对的联姻,更是一桩富贵双全的婚姻。因为阿保机的七世祖曾经受封为唐朝的松漠都都督,形成了一个世袭的“夷离堇”家族,担任着契丹最强大的迭剌部的酋长。年青的阿保机更是天赋异禀,他身高九尺(两米六出头?!),能开三百斤的弓,而且从少年时就能智勇双全屡立战功,他的酋长伯父遇到疑难都要向他讨主意。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他就是勿庸置疑的未来酋长。

  公元901年,也就是述律平婚后第九年,她的丈夫阿保机终于成为了本部酋长。有了权力的阿保机开始东征西讨,掳掠周围部族,获取了大量的奴隶和牛羊财富。而述律平也紧紧地跟随在阿保机的身边,为他出谋划策,和他一起四处征战。随着阿保机夫妇的战功越来越大,他们也成为契丹人心目中的大英雄。公元907年,契丹各部联盟的可汗痕德堇去世,契丹八部首领共同推举耶律阿保机为新任可汗。按照氏族的规矩,可汗三年选拨一次,由八部酋长共议。由于阿保机在成为可汗后,持续地为契丹开疆拓土,功勋卓越,因此他一连连任了三届可汗之职。随着时间的推移,阿保机的谋士中汉人越来越多,受他们的影响,阿保机有了要用汉法将选举可汗的制度改为世袭制度的念头。而这个念头,也得到了述律平的强烈支持。夫妻俩开始运用权谋,为这个目的而暗中准备。

  阿保机西征室韦(古蒙古人)、东征女真、南讨奚族,往东则与唐河东节度使李克用结盟。在开拓契丹领地之余,他着手将部落联盟中的官员推选制度逐步改为由自己直接任命。

  契丹部落联盟原本除可汗之外,以下的“管理阶层”都同掌军政民大权于一手。阿保机将他们的权力分散,分为北、南两院。北院(北大王)分管军机、武铨、群牧(军马)之政;南院(也称汉儿院,南大王)则分管文铨、丁赋,统管契丹属民。两院之下各设有宰相——不用说,做为重视军事的游牧民族,北院是主要的权力机构。——而阿保机如愿以偿地将自己的“国舅爷”、述律平之兄敌鲁任命做了北府宰相。这不但使契丹部落联盟的主要权力握在了阿保机夫妇手里,更开始了契丹(辽国)皇后家族世代为主相的历史。同时,阿保机开始培养只听命于自己个人的精锐亲军。这支由契丹勇士组成的“皮室军”共计三万骑。述律平也趁此机会培养自己的亲军,共计两万骑,名“属珊军”。这两支军队互为主辅,待遇极高,装备也极精良。

  此外,述律平非常重视人材,只要她认为确有才华又能够忠心的人,不论民族和出身她都向阿保机推荐并加以重用。

  阿保机夫妇试图集权并世袭地位的作法渐渐引起了周围契丹贵族的反对,而首先站出来反对并且态度最坚决的正是他自己的亲兄弟、堂兄弟们。这不光是为了维护契丹的传统,更当然是因为作为迭剌部的高层人物,他们及后人都可能因推选制而登上可汗宝座,假如成了阿保机的世袭,那他们就没了指望。何况阿保机的南北院制度首先就把“迭剌部夷离堇”的大权给分散了。

  兄弟们的叛乱共有三次,前后数年,史称“诸弟之乱”。

  诸弟之乱在公元913年进入高潮。这年3月,阿保机的大弟剌葛趁阿保机外出之机,让二弟迭剌、四弟安图带兵去攻打路途中的阿保机;又派三弟寅底石攻打留在宫帐中的述律平。这两支叛军都很不走运,在阿保机和述律平的沉着应对之下,他们被实力雄厚的“皮室”“属珊”亲军击溃,统率叛军的兄弟们也多被生擒活捉。阿保机刚开始倒还有点香火情,曾经想要释放卷入叛乱中的一部份亲戚。然而述律平却帮他下定了斩草除根的决心。

  随后,迭剌部进行了一场针对“反阿保机势力”的大清洗。在这场血淋淋的权力斗争结束之时,有上百名皇亲国戚被处死,就连阿保机唯一的同胞亲妹妹余卢者见姑公主夫妇也未能幸免,这位曾经担任过部落祭司的公主死时大约刚刚三十出头。迭剌部终于在一片血雨腥风中归于平静和忠心。然而这仅仅是摆平了契丹八部中的一部,另七部贵族仍然在暗中做着推翻阿保机的准备。

  公元915年,七部贵族终于等到了机会,在阿保机征讨黄头室韦部返回的路上,七部贵族一鼓而起,将阿保机劫持并要求他下台。一时寡不敌众的阿保机只好将自动辞去可汗之职,带着迭剌部和契丹部落中先后被掳掠或归附而来的其它民族迁徙至滦河一带。

  就在这里,阿保机用汉族谋士的建议,模仿汉地建起了一座城市,并大力发展农业盐铁。很快迭剌部的军事实力和人口数又雄居契丹八部之首,其它七部反而都要由它提供盐铁。述律平抓住了这个机会,又向阿保机提出了一个将挡路者一体斩草除根、自己东山再起的主意。

  这个主意立即被付诸实施。阿保机首先向七部酋长提出建议:“既然大家都在吃我的盐,也该一起来犒劳犒劳我。”麻痹大意的七部酋长果然定下一个日子,齐聚迭剌部饮宴。就在七部酋长贵族都喝得醺醺然,宴会气氛最热烈的时候,早已安排好的伏兵一拥而上,所有的来宾都不由分说地被一刀两断。

  契丹部落联盟中所有的阿保机反对者,在述律平导演的这一场契丹版鸿门宴之后,几乎荡然无存。阿保机顺利统一契丹八部。

  公元916年3月17日,耶律阿保机在龙化州(内蒙自治区翁牛特旗以西)登基称帝,正式建立契丹国,年号神册,同时创建契丹文字。耶律阿保机自称“大圣大明天皇帝”,述律平被册为“应天大明地皇后”,他们的长子耶律倍(图欲)被册为皇太子。

  自此,契丹第一个皇权世袭的奴隶制国家正式建立。

  从整个建国过程可以看出,述律平的韬略决断、远见卓识,是阿保机创立功业的重要帮助。确实,述律平的军事天才,不但在阿保机建立契丹国时发挥作用,在契丹国初建的年月里更是举足轻重。早在诸弟之乱时,述律平就曾经击溃过寅底石所率的叛军,夺回象征可汗地位的“旗鼓”以及象征祖先的“神帐”,保住了阿保机的部落联盟领袖之位。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展现自己的军事才能。

  契丹国建立的第一年神册元年(公元916),耶律阿保机率精兵征讨党项,国内只有述律平留守。阿保机的宿怨室韦趁契丹后方空虚的机会大举进兵,想要趁机报复。而他们没有料到的是,述律平不但骁勇善战,而且用兵如神。满以为能够一击得中的室韦大败而回。述律平的军事天才从此不但为契丹人所知,更为世人所知,震慑四邻诸邦。

  述律平不但有军事天才,更有远见卓识。阿保机称帝初期,对汉地的富饶十分垂涎,神册二年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兵幽州。述律平反对丈夫的出兵计划,说:“我们不能如此穷兵黩武,幽州如今实力雄厚,硬打的话不但难以取胜,更有可能使我们自己一败涂地。”阿保机听从了述律平的意见,取消了出兵的计划。

  但是述律平之不出兵汉地,可并不代表她是和平主义者,只是她审时度势,知道一口吃不成胖子,从自己国家的现状出发做出的抉择。她建议阿保机现实一些,先荡平周边的小部族,尽可能地多占领土地人口,积累更多的实力。

  阿保机心里并不是很甘愿放着汉地的肥肉不吃。神册六年十二月,义武节度使王处直之子王郁来到契丹,他百般游说阿保机攻打河北,阿保机被这个干儿子说得心花怒放,虽然述律平百般劝阻建议,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于天赞元年(公元922)兴兵。结果契丹兵团在短暂的胜利之后便遭到晋王李存勖(不久便称帝建立后唐)的重创,又遇到大风雪,死伤无数,大败逃归。

  经此一役,阿保机吸取了教训,对述律平的眼光十分信服,随后开始对周边小部族如党项、吐谷浑、阻卜、突厥等部用兵。果然势如破竹。势力范围越来越大的契丹国威赫赫,远近小国都纷纷前来进贡。

    

二、偏心的母亲

  (在契丹建国的过程中,述律平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而在皇位继承方面,她的作用更是决定性的。)

  在一系列的西征战役中,率兵出征的都是阿保机和次子耶律德光(封天下兵马大元帅),述律平和皇太子耶律图欲则留守皇都。而这段时间,可能也正是形成未来契丹帝位争夺引线的时间。原因很简单:述律平虽然足智多谋,却是一个极其偏心眼的母亲。

  述律平一共生了三子一女,按照耶律氏和萧氏家族世代联姻的部落习俗,述律平的女儿质古公主嫁给了母亲的亲弟弟萧室鲁;而述律平的三个儿子则分别是长子耶律倍(图欲)、次子耶律德光、幼子耶律李胡。

  图欲才华横溢,十分聪明,他曾经向父亲建议立孔庙并按时祭祀,而且对汉学十分精熟——阴阳、音律、医药、针灸、文章、书画无所不通,他的丹青绘画甚至成为后来宋朝的宫廷珍藏。然而述律平不喜欢图欲的主要原因,正是图欲对儒家学术、对汉地制度的推崇。,她认为儒家文化并不适合契丹民族,会把勇悍且藐视规矩的契丹人改造成唯唯诺诺的胆小之辈。——其实,真要照汉人的儒雅要求,图欲还不够格得很。他虽然学诗学画修心养性,可是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血统仍然不时地要发作一下:好杀。对身边不慎触犯他的人,即使是姬妾宠婢,他都要施以烙刑。他的暴燥脾气把嫁给他的汉妻夏氏吓得魂飞魄散,以至于请求出家为尼以避丈夫的辣手。——不过就算这样,述律平仍然觉得这个儿子不象契丹人,不够杀气腾腾。

  次子德光虽然文采有限,但是武略出众,这一点很合述律平的胃口。而更合她胃口的,还得数德光的婚姻——他迎娶的恰恰是同胞姐妹质古与舅舅萧室鲁的女儿萧温——述律平的外孙女兼内侄女。

  不过最让述律平喜爱的,还得是最小的儿子李胡。然而这并不代表李胡文武双全。事实上李胡既没有继承父母一丝一毫的文韬武略,更从没有为契丹国建立过任何功勋。他只有一身蛮劲,狠辣方面倒是和爹娘有几分相似,甚至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平常无故心情欠佳之时他就拿人黥面刺字消气;若是当真有甚么事起来时,他就要把人活活剥皮抽筋或者活活抛入水火之中淹死烧死。契丹人上至高官贵族,下至平民奴隶,没有不怕他的。可是不知道怎么地,述律平偏偏怎么看都觉得李胡是最能干的儿子。

  在这方面,阿保机和妻子的看法完全相反。阿保机曾经看过儿子们同睡时的姿势,见李胡缩着头躲在两个哥哥后面睡,非常不满地说:“李胡是几个儿子中最差劲的。”后来又让三个儿子在冰天雪地中外出采薪。次子德光不论干湿,首先弄了一大抱回来;长子图欲精选干燥的柴禾捆扎好才返回;而李胡怕冷又怕苦,胡乱捡了一些,一路上嫌累还丢掉了大半,才最后返回。阿保机再次对幼子大失所望,对述律平说:“大儿巧,二儿诚,小儿子则连谈都不必谈了。”——然而阿保机说也白说,述律平最溺爱的就是这个一无是处的小儿子李胡。

  在阿保机率部西征的岁月里,次子德光战功卓然,逐渐掌握了契丹国的军事实权;而太子图欲非但没有立下丝毫功劳,反而和怎么看他都不顺眼的母亲一起局促在皇都中,被述律平尽情地横挑鼻子竖挑眼,结果可想而知。

  天赞四年夏四月,阿保机和德光西征凯旋,短暂休养后于十二月开始东征渤海国,述律平带着太子图欲一齐随行。渤海国很快就被契丹军队手到擒来。而令人惊讶的事情也就在这时候发生了。阿保机将渤海国改称为“东丹国”,国都名天福,将随军的皇太子图欲册封为东丹国主“人皇王”,赐给图欲天子冠服,建元甘霹,同时在东丹国施行汉法,建立百官制度。虽说图欲一向主张将契丹全面以汉法治理,但是他毕竟是皇太子,阿保机将他单独留在遥远的东丹,实在是很不合适的。不能不让人怀疑是不是述律平在其中起到了相当作用——这个东丹“人皇王”,不过是她劝说阿保机更换太子的第一步而已。

  图欲似乎也猜测出了这一安排背后隐藏着母亲怎样的用意,他是哭着去做这个“人皇王”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述律平刚刚把看不顺眼的大儿子留在渤海国不到三个月,她刚到五十五岁年纪的丈夫阿保机就在天赞五年(公元926)七月甲戌日死在了返回皇都的路上,地点在扶余城(即黄龙府,今吉林农安)。而这个时候,契丹皇太子的名份还属于东丹“人皇王”耶律图欲。

  不用说,阿保机不合时宜的死去,打乱了述律平更改继承人的步伐。

   

三、株杀异己扶立爱子

  (顷刻间自断手腕的狠辣劲头,比她从前逼别人殉葬更具杀伤力,从此后所有的皇亲国戚、满朝文武都对述律平畏如虎蝎,对她的主张再不敢违抗。述律平更改皇储的条件已经完全成熟。)

  述律平并不甘心将契丹国的帝位传给自己讨厌的儿子图欲。为了达成变换皇储的心愿,她在阿保机去世后的第八天宣布,主少国疑,由自己临朝称制代行皇权。——呃,实际上这时候的图欲已经二十八岁啦。临朝称制后的述律平,开始不遗余力地铲除她认为可能会妨碍自己易储大计的“异己”。

  阿保机死后不久,她便将掌握重权的阿保机旧臣都召集了起来。这一场简短的召集在《契丹国志》里有精彩的会议记录。后(述律平)问:“汝思先帝乎?”众答曰:“受先帝恩,岂得不思!”后曰:“果思之,宜往见之。”实话说,任何人在这种时候,都会做如此回答,只是所有的大臣们都没有料到,这样例牌的追思问答题的背后,居然会引出述律平这样打蛇随杆上的决定。但事到如今,他们已是悔之晚矣,站在高台上的述律平以看砧板上鱼肉的眼神看着这群曾经跟随阿保机出生入死的文武重臣,不容分说地把他们统统砍了脑袋,拿去殉葬。

  大臣们无故被杀,他们的眷属当然哭闹不已。述律平却蛮横地回复她们:“我如今寡居,你们如何不该效法我!”

  此后,述律平的杀戮还陆续有来。凡是被她起了疑心的官员贵戚,她都随便找件事情对此人道:“为我传话先帝。”然后便将其拉到阿保机灵前杀掉了事。也有些大臣元老功勋盖世,述律平的这一招就有些不好用了。于是她就让人散布流言,然后以流言为罪,给他们扣上帽子,撤职的撤职、处斩的处斩。这其中包括创制契丹文字的耶律突品不、祖父对阿保机有救命之恩的耶律铎臻、为契丹开疆拓土的耶律迭里等等。

  述律平为一己偏心私欲而滥杀功臣的行径,使得从前归附阿保机的汉人官员大有朝不保夕之感。契丹官员是无处可逃,汉人官员既然还有故国可奔,自然不愿留在契丹遭殃。于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前后两任卢龙节度使卢文进、张希崇就先后带着数以十万计的兵员、辎重逃归后唐去也。

  正在述律平大发雌威、杀得兴起的时候,她终于踢上了铁板。而给她铁板踢的正是她一向认定“奸诈”的汉官。原平州刺史赵思温,是在幽州战役中向耶律德光投诚的汉人。照理说他当初归附的是耶律德光,实在划不进被铲除的名单中。但是述律平还是找上了他,也要他去“侍奉先帝”。

  赵思温虽是骁勇的武将,可不象那些一根肠子直到底的契丹官员,他站起身来,当着满朝文武向述律平发问:“先帝亲近之人莫过于太后,太后为何不以身殉?我等臣子前去侍奉,哪能如先帝之意?”(果然“奸诈”)正当众人等着看述律平哑口无言、承认过往之非的好戏之时,众目睽睽之下的她却立刻做出了反应,回答道:“儿女幼弱,国家无主,我暂不能相从先帝。”紧接着,她挥动金刀,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右手齐腕砍下,镇定自若地命人将这只手送到阿保机棺内代自己“从殉”。吃了这一场亏之后,述律平殉葬杀人的把戏收敛了许多,连赵思温都放过了。随后她在上京兴建义节寺、断腕楼,将自己斩手殉夫之事树碑纪念。

  然而这位太后顷刻间自断手腕的狠辣劲头,却比她从前逼别人殉葬更具杀伤力,从此后所有的皇亲国戚、满朝文武都对述律平畏如虎蝎,对她的主张再不敢违抗。述律平更改皇储的条件已经完全成熟。

  耶律阿保机是头年七月死去的,第二年的十一月,阿保机正式入葬陵寝之后,皇太子图欲率领群臣向述律平请命:“皇子大元帅(德光)勋望,中外攸属,宜承大统。”主动要求将契丹皇位让给母亲喜爱的弟弟。这个节骨眼上,乐享其成的述律平反倒不急于摘果子了,她将中原王朝让位的把戏搞起了契丹翻版。

  述律平让名义上的太子图欲和德光骑马并立,然后对贵族和官员们发话道:“他们都是我的儿子,我对他们都一样重视。因此现在请大家为国选君,牵起你们心目中最合适的新帝的马缰。”早被述律平十六个月杀戮吓破了胆子的众人都知道述律平说的只不过是场面话,他们哪敢怠慢!纷纷争抢着去拉德光的马缰,唯恐迟一步就挨刀斧手的“问候”。太子图欲只能孤零零地呆在一边。这样的推选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述律平眼见达成目的,也就“顺从”民意了。

  天显二年十一月壬申,二十五岁的耶律德光(契丹名尧骨)在传统的燔柴礼之后,于宣政殿正式即契丹帝位,即辽太宗。阿保机之母萧严母斤被尊为“太皇太后”,述律平被尊为“应天皇太后”,她的外孙女萧温则被舅舅丈夫册立为皇后。

    

四、图欲出走

  (曾经离契丹皇位仅仅一步之遥的图欲,终于被母亲逼上了弃国出走的不归路。)

  然而述律平的偏心眼并不因为长子主动让位就罢休,为了巩固德光的契丹国主地位,她对远避东丹国的图欲百般防范戒备。德光自然与母亲有志一同。

  首先,述律平和德光经常亲自检阅皇家卫兵以及各部各帐属兵,尽可能地拉拢各级军官,进一步排除异己。新帝即位第二年(公元928),述律平和德光趁图欲离开东丹国留住京城的时机,逼着东丹国相耶律羽之将国内的百姓人口大量迁移至东平(今辽宁辽阳),又将东丹国都也迁到这个靠近契丹的地方。随后又故示尊崇,给图欲增加了仪卫规格。这几步动作不但减少了图欲治下的百姓兵员,更缩小了东丹国的领地,而所谓的“仪卫”更无时不对图欲严加监视。

  图欲为了消解母亲的疑心,整天在东丹王宫中读书作画,还写了一首《乐田园诗》,表示自己无意权位的意思。然而述律平和德光并没有就此放过图欲。为了深入了解图欲的周围环境,德光一连两次“纡尊降贵”,亲自去到图欲的府邸“看望”;图欲来到京城朝见的时候,述律平留住他,却让德光去东丹国察看图欲臣属的情况,并且对众人大行宴请拉拢。

  母亲和弟弟这样的咄咄咄逼人,终于使图欲难以忍受。

  图欲的情形很快就传入了后唐明宗李嗣源的耳中,他立即派人再三诱召图欲。图欲在无路可走的情形下,果然对李嗣源的话动了心。他对近臣说:“我以天下让主上,今反见疑。不如适他国,以成吴太伯之名。”随后,他留下一块木牌,刻诗道:“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羞见故乡人,从此投外国。”

  天显五年(公元930)十一月,图欲带着汉族宠妾高美人等部分眷属随从,泛舟海上,远奔后唐而去。曾经离契丹皇位仅仅一步之遥的图欲,就这样被母亲逼上了弃国出走的不归路。

  图欲的出走,终于使述律平和德光松了一口气。耶律德光的帝位终于万无一失地巩固下来了。解决了图欲这个大问题之后,德光开始在父亲打下的基础上向中原用兵。——当然,与其说是德光用兵,不如说是述律平在用兵,契丹的军政大事都在她的操纵掌控下。——她甚至还如愿以偿地让德光将自己最心爱的幼子李胡册立为“皇太弟”了。

    

五、耶律德光的结局

  述律平和德光的最佳机会,在图欲出走六年之际(公元936)来到。

  这年七月,沙陀族后人石敬塘举兵叛变后唐并向契丹求援,表示愿以“燕云十六州”为报酬。耶律德光闻讯大喜,立即亲自率兵前往助战,四个月后大功告成,耶律德光册立石敬唐为“大晋皇帝”。册立仪式上,四十五岁的儿皇帝石敬塘穿着契丹服装,拜见了三十四岁的“父皇”耶律德光。耶律德光轻松地得到了燕云十六州,获得了后晋每年三十万匹布帛的贡品,做为太后的述律平自然也与有荣焉:现在她成了后晋皇帝石敬塘的祖母了。

  对于述律平来说,这样的收获已经足够了。不过她的儿子耶律德光却并不满足——他想要更多的土地,他要成为中原皇帝。在这个问题上,述律平并不赞成儿子,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表示异议,不过耶律德光只是暂时在表面上接纳母亲的意见,而实际上,他还在做着各种准备,等待着机会。

  而机会在石敬塘死后不久来到了。石敬塘死于后晋天福七年(公元942)。他和妻子后唐魏国公主李氏所生的儿子石重睿尚未成年,后晋的朝臣遂迫使李氏不得不同意让石敬塘的侄儿石重贵继承帝位。当初他们逼迫李氏的理由是石重贵年长,比孤儿寡母更懂治理国家,而事实却很快粉碎了他们的梦想。石重贵继位后向耶律德光上表称孙,却不肯称臣。这或者有些“骨气”,可惜的是时机太不合适,后晋国力衰微又没有做任何军事准备,石重贵和他的朝臣们不懂卧薪尝胆只会忘乎所以,后果可想而知。

  耶律德光立即大怒,再加上后晋的几个无耻将领向他频频示好,表示愿做内应,他终于不顾述律平的反对,兴兵向后晋“问罪”。在长达三年共三场的攻晋之战进行到第二场的时候,辽军遇到了后晋官兵的奋勇抵抗,国内又发生了大灾荒。在这样的情形下,本来就不赞成攻晋的述律平力劝耶律德光同意与后晋议和罢兵,借机下台阶。

  多年周旋各方的述律平毕竟是“老姜”,她虽然好杀残忍,但是她更冷静地看到了入主中原并不能辽国带来真正的好处。她告诫耶律德光说:“我们就算得到汉地也是难以久驻的,算起来得不偿失。而且一但发生什么意外之变,只怕是后悔也来不及的。”

  这一次,耶律德光还是听了述律平的话的。不过在某些方面他还是很象他的父亲阿保机,虽然知道述律平有军事天才,但是仍然按捺不住扬名立万的欲望。

  议和息兵才一年,耶律德光又第三次兴兵,后晋开运三年(公元946年)十二月,他成功地利用后晋朝中的懦弱无能以及无耻之辈,一举攻克大梁。

  辽会同十年(公元947)二月,志得意满的耶律德光穿着中原汉族皇帝的冠冕,使用中原皇帝的仪仗进入了后晋都城大梁,并得到了后晋官员们的推戴。——虽然早在“燕云十六州”割让之时,契丹国号就已改为“大辽”,但是直到这个仪式之后,他才算是正式坐上了他期盼已久的龙椅。

  耶律德光称帝后正式开始改革完善其父阿保机创立的契丹官制,形成了汉化鲜明的辽国官制:“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

  ——燕云十六州入辽后,辽国虽然仍然以骑射骁勇为国俗,但在皇帝宫帐下设“北面官”与“南面官”。“北面官”沿用契丹习俗,掌管契丹一切军政大权,全用契丹贵族;“南面官”仿唐朝官制,管理辽国的汉地、汉人,主要用汉族官员,即使有契丹官员也得一律穿仿唐汉服。

  自耶律德光始,辽国开始重视并保护农业生产,严令游牧成习的契丹族人破坏汉人的田园,此外他吸纳儒家的一些简明礼仪,废除契丹一些落后的风俗、倡导辽国国内所有民族间均可自由通婚。

  除此之外,汉人、契丹人以及辽国制下的各族人都穿自己的本民族服装,身为最高统治者的耶律德光本人则穿汉服(算是在他一个人身上高度集中概括了一国两制)。鲜卑支系之一的契丹族(另两支为宇文氏、库莫奚),逐渐进入了它的全盛时期。

  初入大梁时,耶律光改年号为“大同”,表示天下大同,自己将要成为夷夏共主。

  然而称中原皇帝没有多久,耶律德光就遭到了强烈的反抗。

  在攻打后晋的过程中,辽军沿用旧习,粮草靠沿路“打谷草”抢夺而来,进入大梁城后辽军依然故我地沿用旧习,大规模地洗劫百姓,以至于大梁周围数百里几无人烟;而最初投靠辽军的汉人汉官又多数是些奸狡小人,趁机鱼肉乡里成风。耶律德光却仍然认为自己纵兵“打草谷”没有任何错处,得意地对前来劝阻的后晋旧官说:“我对中原的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倒是我契丹的事情你们中原人一点都弄不明白!”

  改朝换代对于官民百姓本来就是感情上极大的冲击,又加上契丹贵族官吏这样的胡做非为,更是激起各地百姓的愤怒,很快就多处爆发了起义。

  耶律德光很快就坐立不安了,四月,他以“归国省母”为由,仓皇北返。在北返途中,心有不甘的辽军杀戮越发残虐。然而契丹国内屡见奇功的大杀特杀这时却不好使了,遭到了越发顽强激烈的反抗。耶律德光不得不叹息道:“我不知中原人难制如此!”随后他总结道:士兵“打谷草”扰民杀戳为第一失、官吏搜括百姓钱财为第二失、未遣返节度使治理原地为第三失。若要想治理中原百姓,暴力是无用的,只能推心置腹、和协军情、抚绥百姓。

  然而耶律德光再也没有机会补救了。就在北返路上,辽太宗耶律德光身染急病,高烧不退,严重到周身堆满冰块并吞冰入腹也无法降温的程度。终于在栾城(河北栾城县)死去,年四十六岁。——他死后,当地被称为“杀胡林”。

  耶律德光死后,辽国毫无疑问地陷入皇位之争的混乱中,包括燕云十六州在内的中原土地,都逐渐丧失了。果然应验了述律平当初的话。

    

六、祖孙三代的权力斗争

  (一生随心所欲的述律平这一次好运似乎走到了头。临到老来摔了一个大跟头,终于没能为自己最心爱的儿子争得皇位,自己也被孙子软禁了。)

  得知耶律德光的死讯,述律平神色平静没有悲伤之色,说:“等到契丹诸部平复之后,我再为皇帝举行葬礼。”

  正当盛年的耶律德光死了,辽国高官贵族们都心怀恐惧。述律平在听到儿子死讯后的反应更令他们联想起当年她停葬阿保机的往事。他们既恐惧远在都城的皇太后述律平向他们发泄丧子之痛,更恐惧她把所偏爱的幼子、杀人狂的耶律李胡推上辽国皇帝之位——在这样的左右夹攻之下,焉知朝中的官员将领们是不是又要被这位太后成批地送去殉葬!这样的恐惧尤以随耶律德光南征的显贵们为重,因为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就是述律平残杀的勋戚之后。不甘坐以待毙的他们决定另奉新主,求个生路。

  奉谁为新辽帝呢?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选中了一个人:述律平长子图欲之子永康王耶律阮。耶律阮是图欲与契丹妻子所生,因此当图欲投奔后唐时,耶律阮母子没有跟从。而此时他恰好就在随从德光的队伍里。

  图欲命运实在不济,投奔后唐才六年,后唐就灭亡了,他被准备自尽的后唐末帝李从珂拉去垫了背,才三十八岁就被杀身亡。只因为母亲的偏心,这位本该是契丹国主的男人落得这样的下场,契丹国人都十分愤愤不平,拥戴他的儿子也就是理直气壮之事。何况耶律阮也因父亲的遭遇而与祖母心存芥蒂,当然就更是众人的最佳选择。

  耶律德光病死的第二天,耶律阮便在众人的拥戴下,在镇阳(河北正定)地方于叔父灵柩前正式即了辽国皇帝之位,随即又册立从后晋宫中得到的汉族宫女甄氏为皇后(她是辽朝唯一打破了萧氏为后族传统的女人,也是唯一的汉族皇后,比耶律阮大整整十岁,生子只没,封宁王)。

  耶律阮即皇帝位的消息很快就传到述律平耳中,一心想要宝贝儿子李胡当皇帝的她勃然大怒,立即派“天下兵马大元帅”李胡率兵“讨逆”。然而她却忘了自己这个宝贝儿子完全是根废柴,不但不得人心而且还毫无本事,很快就被打得大败而归。

  述律平怒火更盛,亲自整顿兵马,和李胡一起率部来到上京城外的潢河(今西拉木伦河)岸边,准备和孙子决战。

  然而一生随心所欲的述律平这一次好运似乎走到了头。不但耶律阮营中的将领没有一个肯临阵倒戈,就连上京城里的官员们也没有全数站在述律平和李胡一边。述律平所掌握的军队也只有她的属珊军还肯听从她的调遣。心有不甘的述律平质问与自己对峙的耶律阮部属萧翰为什么背叛自己?萧翰理直气壮地反驳:“当初你为了立威易储,无辜杀掉我的母亲,我怨恨你已经很久了!”——而与萧翰持相似理由的文武官员数目更不在少数。述律平没料到自己横行一世,临到老来居然会落得如此被臣下和孙辈秋后算帐的地步,垂头丧气之下恶从胆边生,将跟随耶律阮的贵族及将士家眷全部抓了起来,想要决一死战。

  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身至戚贵族的耶律屋质挺身而出,劝述律平与耶律阮讲和。屋质是契丹贵族中的顶尖人物,辽国两度王位更替他都立下了汗马功劳,挽回了国家气运,后来被封为“北院大王”,称“于越”(有辽一朝,于越仅有三人得封)。屋质对述律平说:“李胡和耶律阮都是太祖与太后您的子孙,国家并没有落入外人之手,您何必如此固执?我愿意代表太后前往议和。”屋质来到耶律阮营中,又对满心想要报复的耶律阮劝说:“一但兴兵,即使大王您打赢了,却也难免骨肉相残。何况如今胜负还未定?就算大王您胜了,被太后和李胡扣押的人质岂不是先要送命!还是请您和太后讲和吧。”耶律阮左右这才知道家眷尽数成了述律平的人质,不禁大惊失色,纷纷附议,于是耶律阮和述律平终于在几天后见面了。一见面,祖孙俩就大吵起来,彼此都没有一句好话。眼看情形僵持不下,述律平对屋质说:“你来为我主持公道。”屋质说:“太后与大王彼此释怨,臣才敢开口。”述律平应允道:“你尽管说。”于是屋质向述律平发问道:“当初人皇王图欲封为太子,为什么太后却要改立太宗呢?”述律平死鸭子嘴硬地回答:“改立皇储,太祖是曾经说过的。”屋质转而又向耶律阮发问:“大王你为何擅自即位,不先征得尊长的同意?”耶律阮怒气冲冲地说:“我父亲当初本应立为国主,却因为这个尊长而不得立,所以我如今不愿禀报。”屋质听了祖孙双方的言辞之后,正色道:“人皇王舍父母之邦投奔他国,世上有这样做儿子的?大王对此却没有一些愧意反倒满怀怨气!至于太后,你为了自己的私心偏爱,就篡改先帝遗命,妄授神器,还至今不肯承认。你们这样还想讲和?赶紧开战是正经!”屋质说着就丢下手里的筹拂袖而起。这恐怕是述律平第一次听见别人明明白白地指责自己的重大过失,眼看着四面楚歌,她虽然凶残,却也不禁又急又愧,流着眼泪说:“当初太祖遭诸弟之乱,天下荼毒,疮痍未复,我怎敢因为自家争夺帝位而使国家再遭兵乱!”眼看祖母态度软了下来,耶律阮也表态道:“我父亲以太子身份而失去国主地位,尚且不曾兴兵征战,如今我怎么能做他不肯做的事情!”

  迫在眉睫的一场内战总算是在剑拔弩张的关头平息了。

  不过,虽然放弃了兵戎相见,述律平仍然不甘心将帝位传给长孙。回到自己的营帐后,她又对屋质说:“如今讲和已毕,我们再来考虑一下帝位究竟应该传给谁。”屋质的态度非常明确:“帝位授给永康王,则能顺天意得人心,太后你何必如此固执?”述律平身边的李胡一听立即变了脸色,厉声喝道:“有我在,他休想称帝!”屋质平静地回答:“按照礼法,传嫡不传弟。当年太宗取代图欲称帝,尽管他文武兼备,人们仍然纷纷非议,惹出若大事端。何况你暴戾残忍不得人心,强求帝位的话,人们何止是怨言呢!如今众望所归都愿意拥立永康王,已是定局不可扭转了。”述律平权衡利弊,不得不面对现实,她对李胡叹息道:“虽说我爱你甚于其它孩子,可是常言道‘偏怜之子不保业,难得之妇不主家’,如今不是我不想立你,实在是你自己缺乏才能民望,太不争气。”

  随后,述律平又和耶律阮达成了正式的会议约定“横渡之约”,承认耶律阮称帝,罢兵同返上京。

  三十一岁的耶律阮终于成为明正言顺的辽国皇帝,是为辽世宗。他追封一生不得意的父亲为“让国皇帝”。 虽然当初议和之时耶律阮言之凿凿地表示要守人臣孝道,但是成为辽帝之后,他自然不会再把这些话当一回事。在这方面,述律平和这个孙子倒是心有灵犀:她也不甘心让耶律阮把皇帝一直当下去,同时也没有放弃让心爱的儿子当皇帝的想头,想要利用自己所余的影响力策动一起政变。

  然而述律平和李胡的政变尚未来得及发动,就被人告发了。耶律阮先下手为强,将祖母述律平和叔父李胡同时捉住,强行迁居到祖州圜土(即阿保机的祖陵所在地,今内蒙古巴林左旗石房子村)“定居”,也就是把他们幽禁起来了。——述律平这可算是栽在自己的偏心眼儿上头了。

  不过,述律平算是老而弥坚,她虽然被幽禁,却一直活得挺精神。

  天禄五年(公元951年),辽世宗耶律阮死于近侍的谋逆叛乱。述律平总算看到了自己无比痛恨的孙子死在自己前头。继承帝位的是辽太宗耶律德光之子耶律璟。耶律璟对述律平和李胡的态度自然要比耶律阮要好得多,李胡也被释放了。但是述律平没有返回上京,还是居住在祖州城。

  两年后,辽应历三年(公元953)六月丁卯,“应天皇太后”述律平终于走完了她七十五年的人生。同年十一月,她与已经逝世27年的丈夫阿保机合葬祖陵,谥“贞烈”,后来又改谥“淳钦”。

  应历十年(公元960)冬十月,李胡的长子宋王喜隐谋反事败,五十岁的李胡被牵连入狱,不久死在狱中。辽圣宗耶律隆绪统和年间(公元983-1012),李胡被追尊为“钦顺皇帝”。

  在死了三四十年之后,述律平终于算是等到了心爱的儿子“当上”皇帝的这一天了。

  

辽国女将——辽景宗耶律贤皇后萧绰

  

   在金庸的《天龙八部》里,有一位大侠萧峰,当辽帝听到他的姓氏时,立即就明白他的出身是“后族族人”。这是什么缘故?萧氏,其实是一个古老的汉族姓氏。据记载,在春秋时期的宋国,有位大臣叫子大心,他被封于萧邑,被称为“萧叔大心”。这就是萧姓的发端。

  而在辽国,后族姓萧的原因更复杂一些。辽国是从氏族奴隶制社会转变过来的,有一种氏族外通婚的习俗。与创立辽国的耶律氏世代通婚的是唯乙室和拔里氏二部族。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建辽之后,因为追慕汉高祖皇帝,便将自己的耶律氏兼称刘氏;又认为乙室、拔里世任国事功劳极大,可比汉开国丞相萧何,遂将后族一律改称萧氏。阿保机的皇后述律平本人虽未改姓,但她的两个弟弟却都改姓萧了。

  萧氏与耶律氏世代通婚的习俗一直沿袭下来:萧氏的女子都嫁给耶律氏,耶律氏的女子都嫁给萧氏。萧氏成为辽国仅次于耶律氏的权贵势力。有辽一朝,萧氏共有十三名皇后、十三位诸王、十七位北府宰相、二十位驸马。做了皇帝,有时候规矩是管不了他们的,辽国皇帝的后宫中什么姓氏的女子都可能有,但是占据主要地位的,仍然是萧姓。因此,虽然辽国也曾经有过非萧姓的后妃,但是太后却都是清一色的萧太后。

  其中最有成就的一位萧太后,莫过于辽景宗耶律贤的皇后萧绰。她也是我们在戏剧舞台上经常看见的人物。

  

一、一场政变改变的命运

  萧绰,出生于辽穆宗应历三年(公元953)五月。她的姓氏注定她的出身,那是一个显贵的家庭。

  萧绰的父亲萧思温,是“断腕太后”述律平的族侄,萧绰的母亲则是辽太宗耶律德光的女儿燕国公主耶律吕不古,算起来,这对皇族夫妇之间差了一辈,燕国公主原本是丈夫的表外甥女。据说,萧绰的小名“燕燕”,就是来源于母亲的封号。而当时的北宋王朝则称她为“雅雅克”。萧绰的父亲萧思温饱读书史,却是一位名不符实的军人。他长期担任南京留守的重任,却从来没有在后周那里靠自己的本事打过一场胜仗。唯一的一次“大胜”,其实只不过是后周世宗柴荣在战事中途重病退兵,他拣了个现成便宜而已。但是由于他是皇家贵戚,这场“胜利”仍然给他长了不少脸面,不久后竟被召回京城,做了侍中,成了辽穆宗的左右亲信。

  萧思温参掌国政的水平,和他带兵打仗的水平差相仿佛,士大夫们都对这位只会甩儒生派头的公子哥没啥好感,认为这样的人治理国家,真是完蛋糟糕。但正因为萧思温成为皇帝亲信,才有了后来的辽景宗、才使得萧绰登上了历史舞台。

  辽穆宗嗜酒如命、性格残暴,常常为一些小事就将大臣、近侍、奴仆随意砍杀。辽应历十九年(公元969)二月,辽穆宗带着萧思温等亲信大臣前往黑山(今内蒙古巴林右旗岗根苏木境)打猎。就在这里的一个夜晚,喝醉酒的辽穆宗终于遭到不堪虐待的侍役们的报复,被近侍小哥、盥人花哥及厨子辛古等六人刺杀。

  照理来说,皇帝被刺,随侍的重臣首先就要追捕弑君凶犯,但是随侍在穆宗身边的萧思温所想的头等大事却是另一桩:辽穆宗没有子嗣,谁来继位?耶律氏中有资格问津帝位的人不在少数,萧思温则想到了与自己来往甚密的耶律贤——辽世宗耶律阮的次子。他决定做一次大大的政治投机,一面封锁消息,一面连夜报讯给耶律贤。耶律贤闻讯,立即率亲信飞龙使女里、南院柩密使高勋等人,带着千名铁甲骑兵奔赴黑山,抵达时,正是穆宗遇刺的次日黎明。他立刻就在穆宗的灵柩前行了即位之礼,当上了辽国的景宗皇帝。由于失去了先机,齐王罨撒葛、宋王喜隐等人只能对着皇位干生气了。——在皇族们尔虞我诈的夺位之争中,追查刺杀穆宗的凶手下落倒成了不要紧的事情,他们直到五年后才被抓住。

  为了表示感激拥立之情,景宗一回到上京,就晋封萧思温为北院枢密使、北府宰相、尚书令、魏王,并且征召他的女儿入宫。萧思温知道,以自己夫妇的身份和所立的功劳,女儿入宫定然是前途无量。立即满口应允。萧思温和燕国公主一共有三个女儿,而景宗所选中的,则是最小的老三萧绰。这时的萧绰只有十六岁,但早慧聪明,美丽动人,耶律贤慕名已久了。

  据说,在三姐妹小的时候,萧思温曾经让她们一起打扫房舍。两个姐姐都只是草草应付了事,只有萧绰一丝不苟地完成了父亲交代的事情。萧思温因此对小女儿格外看重:“此女必定成家。”说萧绰将能出人头地、振兴萧家。看来,萧思温虽然文不成武不就,说话还是有点准头。萧绰三月刚进宫,就被封为贵妃,仅仅过了两个月,就在五月被正式册封为皇后了。

  与萧绰的封妃晋后相对映,萧思温也迅速地成为朝廷中的重要人物。

    

二、代夫执政的皇后

  父亲死了,丈夫病了,年仅十七岁的小皇后正式踏上了执政之路。景宗将妻子的地位升到与自己等同的程度,并且将此著入法令,使得萧绰实际上成为大辽国的女皇。

  危机随着萧思温一家的飞速腾达,也越来越大。

  辽景宗耶律贤是辽世宗耶律阮的次子。公元951年九月四日傍晚,耶律阮在率军出征后周途中,于归化(今河北宣化)祥古山遇刺,和两位皇后一起被亲信大臣耶律察割所杀。当时耶律贤只有三岁,幸亏御厨尚食刘解里见机得快,将他包在毡布中藏进柴草堆,方才逃过一劫。只是虽然逃得性命,却留下了病根,而且久治不愈,即位为帝后,又患上了风疾,身体非常虚弱,连马鞍子都骑不住,更别提处理军国大政。因此,他逐渐开始倚靠皇后萧绰处理政务。不用说,萧思温做为国丈,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此时的萧思温身份不凡,不但是朝中重臣、当朝国丈,而且长女嫁给太宗次子齐王罨撒葛、次女嫁给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三子“钦顺皇帝”李胡之子赵王喜隐。这两位女婿都有极近的皇位继承权。可以想象,有了如此三个女婿,萧思温有多大权势。

  南院枢密使高勋和飞龙使女里,都是景宗做王爷时的亲信,他们对萧思温报一个信就居然能加官晋爵、女儿封后并通过女儿执掌全部朝政,满肚皮的妒恨交加。

  保宁二年(公元670)五月,景宗前往阊山(辽宁阜新)行猎,萧思温也随行。高勋和女里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合谋指使与萧思温同为后族族人的萧海只、萧海里前去行刺。萧思温卒不及防,一命归西。父亲的死,使年仅十七岁的小皇后萧绰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如此残酷的权利斗争使她的政治阅历迅速地成熟起来。没有了父亲的帮助,却有丈夫的支持,她开始发挥自己的才干,协助景宗治理国家。

  当时的辽国,经过了穆宗这个变态皇帝十九年的残暴治理之后,国势已日渐衰微。景宗非常想要励精图治,将国家扶上中兴之路,然而他的身体使他力不从心。于是他将希望寄托在了聪慧过人的皇后身上。萧绰开始代替景宗治理国家、推行全面的改革。在景宗的支持下,她得到了尽显才能的机会,也由此得到了群臣由衷的钦佩和忠诚。

  保宁四年(公元672)十二月,十九岁的萧绰在治理国家的同时,为辽景宗生下了长子耶律隆绪。景宗后继有人,对萧绰更是宠爱无比。景宗对萧绰几乎可以算是专宠,在他们十四年的夫妻生活里,萧绰不但几乎全权掌握了景宗朝的军政大事,而且还一共为景宗生下了四子三女共计七个孩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青的皇后萧绰已经被锤炼成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在景宗的默许下,辽国的一切日常政务,都由她独立裁决;如果有什么重要的军国大事,她便召集各族大臣共商,最后综合各方意见再做出决定。她所做的决定,景宗最多只是听听通报,表示“知道”了就算数,不会做任何干预。在萧绰的努力下,辽国对外的军事日渐强盛,对内的政局经济也步入正轨。辽景宗耶律贤对皇后萧绰的才干也已经非常了解,为了对妻子几年来的辛劳表示回报,他将一个皇帝所能给予的最高嘉许给了自己的皇后。

  保宁八年(公元976)二月,辽景宗传谕史馆学士——此后凡记录皇后之言,“亦称‘联’暨‘予’”,并“著为定式”。这就是说,景宗将妻子的地位升到与自己等同的程度,并且将此著入法令,使得萧绰实际上成为大辽国的女皇。

  

 三、太后身边的特殊重臣

  太后所爱的居然是一个汉人,这可真是令契丹的帅哥才子们气不打一处来。而萧绰面对所有的挑拨和挑衅,都不为所动,仍然对韩德让始终如一。

  乾亨四年(982)九月,35岁的辽景宗在出猎途中,病卒于云州(山西大同)焦山行宫。临终之时他留下遗诏:“梁王隆绪嗣位,军国大事听皇后命。”这道遗诏无可争辩地将辽国交到了时年仅29岁的皇后萧绰手里。这时的萧绰虽然已经在事实上治理了辽国13年,但是饱读书史的她非常了解辽国从前历次改朝换代的惊险过程,面对自己年仅12岁的长子隆绪,摄理国政的她首先想到的是主少国疑,宗室亲王势力雄厚,局势易变。这位新寡的太后在干臣耶律斜轸和韩德让面前流着眼泪说:“母寡子弱,族属雄强,边防未靖,奈何?”

  皇帝对大臣流泪很有作用,而假如是一位女皇,那她的眼泪就更有作用。看见一向成稳老练的萧绰居然也有孤立无援的小女人模样,几位重臣一时都似乎忘了面前是一位执掌国事十余年的太后,一个个英雄气壮,都上前安慰并发下重誓说:“信任臣等,何虑之有!”

  于是,萧绰顺利地完全了景宗去世后的朝政布局:战功赫赫的于越耶律休哥为南京留守,总管南面军事,加强边防;娶了萧绰侄女的耶律斜轸为北院枢密使,管理内政事务尤其是严管贵族;与此同时,采纳南院枢密使韩德让的建议,对宗室亲王颁布命令:“诸王归第,不得私相燕会”,分隔开后再各个击破,使他们失去兵权,解决了内部夺位的一大隐忧。

  解决了后顾之忧的萧绰,开始以“皇太后”的身份放手治理国家。虽然这时的辽帝是她的儿子耶律隆绪,但是与她的丈夫辽景宗在位期间一样,萧绰才是真正的最高统治者。多年的历练早已使她对驾驭臣下的帝王之术操控自如。虽然宗室们仍然有些不轨之心,但朝中各族臣工都对这位年轻太后“明达治道,闻善必从,兼习知军政”的才能钦佩得五体投地,萧绰因此而达到治下臣工“多得其死力”的忠心。

  在萧绰的亲信重臣里,有一个特殊的人物,他就是汉族官员韩德让。韩德让的祖籍在蓟州玉田(今河北玉田)。

  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在建辽之初,曾经多次侵入中原,并掳掠了汉地大量人口,韩德让的祖父韩知古就在这个时候被掳入北国,被皇后述律平之兄萧欲稳送给了述律平做奴隶。这个经历坎坷的少年不会想到,他从此开创了一个经历辽朝九帝二百余年长盛的汉族第一显贵家族的历史。韩知古自幼好学聪明兼有胆识,由于做了皇后的奴隶,他的才华逐渐被阿保机所了解,后来便被任命为“知汉儿司事”,不但管理有关汉人的事物,而且还负责制定辽国的王朝礼仪,一直官至中书令,死后还名列阿保机的二十一名佐命功臣之一。

  韩知古的第三子韩匡嗣是韩德让的父亲。韩匡嗣在辽太宗时期一直升为二仪殿将军,一直与世宗次子耶律贤关系密切。运气来了山都挡不住,耶律贤后来成为辽景宗皇帝,韩匡嗣则在景宗朝一直做到西南面招讨使、政事令、尚书、秦王,而且与后族联姻,不但本人迎娶了后族旺支兰陵郡萧氏的女儿,就连他自己的三个女儿也有两个嫁进了后族,另一个则嫁给了汉族权贵太傅耿绍纪。

  而韩德让,正是韩匡嗣的第四个儿子。韩德让比萧绰大13岁,据传,他本来自幼与萧绰订有婚约,只是由于景宗即位为帝萧绰奉命入宫,姻缘才中途中止。

  不知道是不是有这个原因在内,萧绰在以皇后身份执掌朝政的景宗时期,就已经对韩氏家族格外优遇。乾亨元年(公元979),韩匡嗣在伐宋之时大败逃奔,触犯军令,原本是必死之罪,却得到了皇后萧绰的全力营救,最后只是杖责免官了事。而且不久就又重新起用并升官。

  韩匡嗣共有九个儿子,除了老八早死以外,其它的儿子全都当上了辽国的显贵高官,而韩德让尤其以则在辽景宗时期一直做到南院枢密使,以其“厚重有智略,明治体”而在朝堂内外享有盛誉。辽景宗死时,韩德让的忠心和才干得到了进一步的展现,他不但为太后和幼主出了一个辖治宗室的绝妙计策,还“领宿卫事”,直接负责他们的安全。

  这时的太后萧绰还不到三十岁,正是女人成熟丰艳的年纪。治国时下手无情的她对于韩德让这位身份特殊的股肱之臣,却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儿女情意。

  据说,在景宗去世后不久,萧绰就对韩德让吐露了多年的情意:“我从前曾与你有过婚约,现在皇上去世,愿与你重谐旧好,再叙前缘。现在我儿子当了皇帝,他也就等于是你的儿子,愿你好生照看!”韩德让再想不到当年的那个小女孩经过这许多年,已做上了太后,身边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却仍然对自己旧情缱绻,实在是感动莫名。从此他更对萧绰忠心耿耿,而萧绰对他更是完全地信任,让他总领禁军,负责京师宿卫。

  此后,韩德让出入宫帐,与萧绰情同夫妻。他们之间愈燃愈旺的旧情,并没有瞒着任何人。他们出则同车,入则共帐,就连接见外国使臣的时候都不避忌。

  也许是因了韩德让的原因,萧绰对辽国的制度和风俗进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这些改革包括奖励农耕、倡导廉洁、治理冤狱、解放部分奴隶、重组部族……不但将辽国从奴隶制国家进一步向封建制转化,而更重要的是改进了契丹族与汉族之间的关系。

  辽国本称“契丹”国,是一个以契丹族为主体的国家,在陈旧的法律条文中,契丹人与汉人等其它民族的地位是完全不对等的。例如:契丹人致汉人等死,只须赔偿财物牛马;如果汉人致契丹人死的话,不但本人抵命,亲属还要被没为奴婢。族群之间的对立在这样的法律下积累日久,到景宗的时候,辽国国内的民族矛盾已经到了十分尖锐的地步。

  而萧绰则对这些不利国家发展的法律都进行了更改,多达十余条。规定只要是辽国子民,无论是契丹族还是汉族,都一律平等对待,在法律上都负相同的责任。除了民族对立,辽国的旧律也使阶层之间日益对立,特权阶级违犯法律、损害百姓利益,往往都能逃过追查,——事实上,这一点北宋王朝也无法避免。——但萧绰却严格地执行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说法,保护了百姓的利益。为了检讨从前执法的缺陷,萧绰制定了“上诉”制度,允许自觉冤屈或量刑过重的百姓直接到御史台告状;她派专人巡查各地,清理陈年旧案,洗雪冤屈,如有需要她甚至还亲自决狱。除了“宜宽法律”,萧绰对一些证据确凿的罪犯也给予了相对人性化的处理方法。例如:在旧律中,死刑执行后,犯人的尸体要示众三日。萧绰则下令执行后的次日一早就可以由死囚家属收瘗。再有:即使是主人,也不可以擅杀奴婢,即使奴婢确实犯下过失,也必须交由公堂,由他人审决。皇族贵戚耶律国留将出逃的奴仆杀死,萧绰知道后便将国留处斩。

  萧绰在修订法律时,所做的最令人称道的决定莫过于废除“连坐”之条。“连坐”,是一条非常残酷的法律,而这条法律不仅辽国有,汉唐宋明以至举世皆有。经常是一人犯谋逆之事,兄弟不知情者都难逃一死。统和初,北院宣徽使耶律阿没里向萧绰进谏,认为“连坐”之法过于残忍,害及无辜,希望能够免除这条恶法。萧绰立即采纳,并载入律书。

  统和六年(公元988),萧绰还在辽国实行科举制度,为平民能够发挥才干、跻身上层社会开了一条道路。所有的这一切,都使辽国逐渐吏治清明、社会稳定。而萧绰在执行法律时,最难能可贵的是不因私废公。

  辽景宗死后三个月,挞刺干乃万十多灌了几钟黄汤,醉薰薰地胡说八道,对人大说宫掖隐事,炫耀自己是个万事通。按照从前的规矩,乃万十是死定了,但是萧绰只是将他打了一顿板子而已。部民不慎失火,以致于烧到了辽国圣地木叶山,本来也是死罪,但萧绰也仅给一顿板子。并不认为一点闲言闲语或无心之失就该夺人性命。

  无疑,萧绰的所做做为使辽国上下都心服口服。除了内政,由于萧绰任人得宜,使辽国的军事实力方面也有了相当的增强。她对将士奖罚分明,将士用命,军事整饬,一扫从前的颓败之势,士气大振。

  据辽史《刑法志》记载,自萧绰变革之后,辽国“国无幸民,纲纪修举,吏多奉职,人重犯法。”“统和中,南京及易、平二州以狱空闻”,辽国内政呈现一片兴旺的景象。

  当然,对于萧绰的私生活,契丹贵族内部也不是没有意见的。韩德让毕竟是一个汉族人,如今不但位高权重,还俨然成了太后的后夫、皇帝的继父,契丹贵族议论纷纷,有些人更以韩德让“非我族类”为由,坚决反对太后对他的宠信,甚至于散布一些韩德让不忠于太后和辽国的流言蜚语。——这样看起来,他们倒并不反对太后再嫁,只是无法接受太后所爱的居然是一个汉人,这可真是令契丹的帅哥才子们气不打一处来。而萧绰面对所有的挑拨和挑衅,都不为所动,仍然对韩德让始终如一。众人议论归议论,看太后如此坚持,也就在不了了之了。

  

四、亲征雁云

  雁云之战是宋辽之间具有转折意义的一场大战役,从此以后,辽国改被动为主动,而宋朝却改主动为被动,对辽国多以抵御为主,战略进攻变成了战略防守。辽国从此占了上风,成为压在宋朝头上的角色。

  契丹国内关于萧太后私情的议论,很快就传到了北宋王朝最高统治者宋太宗的耳朵里。辽宋两国之间,有一个解不开的死结,那就是后晋年间石敬塘割让给辽国的幽云十六州。这片土地不但人口密集、经济发达、范围辽阔,且是交通枢纽、战略要地,辽国决不愿退出,而宋朝也不甘心放弃。不过想归想,辽国正在推行改革,而宋朝又是改朝未久,更何况早在辽景宗乾亨元年,宋太宗的御贺亲征就曾经在幽州城外吃过大亏,因此虽然彼此都知道终不免一战,但一时倒都还没有立即挑起战端的想法。

  然而,可笑的事情却就在此时发生了。雄州(河北雄县)知州贺令图及其父岳州刺史贺怀浦等人听说了萧太后的风流韵事之后,顿时如获至宝,联同文思使薛继昭等人相继向宋太宗进言:“如今契丹主年幼,国事决于其母。而其母与韩德让不清不楚伤风败俗,定然招来国人痛恨,辽国肯定内乱,上下不齐心,会有谁愿听一个败坏妇德的女人指挥?正是对辽用兵的大好时机。”

  宋太宗听了众人连篇累牍的汇报,信以为真,终于下定了用兵的决心。于是,在宋太宗雍熙三年(辽统和四年,公元986)的三月,宋太宗置辽国已对宋做好全面准备并积累了大批骏马粮草的情形于不顾,就对辽国发动了大规模的“雍熙北伐”。

  事实证明,将女人贞节看得比国家大计还重的只有汉族男子,他们的推己及人在契丹男人这里碰了个头破血流。

  宋军兵分三路出兵,起初,确实取得了一些胜利,然而随着战事深入,局势开始改变。事实上,早在当年辽景宗时北宋伐幽之后,萧绰便已经开始致力于对辽国军事实力的培养。她不但将辽国最出色的将领耶律休哥、萧道宁等人派往与宋相邻的边境镇守,更授意他们一切皆以对宋抵抗用兵为宗旨做各项准备。因此,他们早已成竹在胸。萧绰对治下将领十分优遇,辽国名将耶律斜轸就是其中最好的例子——统和元年八月,在萧绰的安排下,辽圣宗耶律隆绪当众与耶律斜轸交换了弓矢鞍马,结为生死之交。——和将领臣子做这样的结交,北宋的皇帝是万万做不来的。

  于是,萧绰以耶律休哥抵御东路宋军曹彬一路,又以耶律斜轸抵御西路宋军潘美、杨业一路,自己则亲自带着韩德让和儿子辽圣宗赶到南京,与耶律休哥协同作战。就在这年五月,萧绰亲披戎装上阵,一面率兵在正面与曹彬对阵,一面派耶律休哥包抄宋军后路,阻断水源粮道。终于在五月形成夹攻之势,使得宋军转胜为败,死伤惨重,竟致于使得易州之东的沙河被尸体所堵塞。曹彬所部的大败,影响到了原本一路取胜的另两路宋军。萧绰因此得以腾出兵力,转向西路宋军。辽帝和太后亲征大胜的消息,极大的鼓舞了辽军的士气,而宋太宗连忙下令全线撤退。撤退的消息则更影响了宋军的士气,使西路军一路连吃败仗。

  七月,西路宋军终于退至代县一带。宋名将杨业审时度势,认为辽军势头正劲,不能硬拼,再者皇帝已下令撤退,也应该暂避其锋芒。然而同率西路军的潘美和监军王侁却欲争功,更因杨业乃是北汉归宋的降将,而斥责他为胆小怕死。顺州团练使刘文裕早已对杨业妒忌万分,这时也随声附和、步步紧逼。身经百战的杨业不堪受辱,负气进攻朔州。结果正中了萧绰所设的圈套,陷入了辽军的埋伏之中。当杨业按事先的约定,退至陈家谷口之时,更大的打击在等着他:主将潘美原本是带了主力来接应的,但是监军王侁怕让杨业抢了头功,催逼着潘美将伏兵带出谷口,想要赶到前线去争功,在半路上得知杨业战败的消息后,真正胆小怕死的王侁却又立刻带着潘美和兵士逃之夭夭了。悲愤填膺的杨业突围不成,便命部下各寻生路。然而部属无一人愿做逃兵,都誓死相随,最终包括杨业的儿子杨延玉在内的所有部属都全数殉国,杨业本人也被活捉,悲愤之下绝食殉国。

  杨业是公元979年随北汉国主一起归降北宋的,他为北宋立下了极大的功勋,却被一个根本不懂军事的“监军”葬送了性命。宋太宗对杨业的冤死感到非常惋惜,追赠他为太尉、大同军节度使,并将王侁撤职查办、潘美降职。但可悲的是大宋朝廷并不以此为鉴,对于国家的强盛和政权的占有,老赵家选择了后者。为了扼止将领谋反的可能,此后更多的监军陆续有来,限制着将军们的治军方略,使大宋一步步沦落为一个文弱的国度。

  说起来,杨业可谓是辽国的死敌之一。辽景宗乾亨二年(公元980),辽国曾经派十万大军南下攻宋雁门关,当时杨业只有数千兵马守关,但是他灵活运用策略,不但取胜,而且抢挑辽国驸马萧多罗,取得了“雁门关大捷”,使辽人闻风丧胆,称为“杨无敌”。萧绰虽然对杨业视死如归的军人气质非常赞叹,但是为了鼓舞士气、进一步扩大胜利,她仍然下令将杨业的头颅割下,装入匣中,传送边关各地。

  杨业头颅的四处传送,对于亲眼见过他的将士来说,无疑确证他是死了。这消息使辽军士气大振,而宋朝守军则大受打击,未曾对敌便已经失了信心,在辽军的猛攻之下,无法守住已经夺得的土地,使得辽国顺利地收回了所有的疆土。宣扬辽国国威的目的达到之后,萧绰下令在古北口为杨业修建祠堂,四时祭祀不绝。

  雁云大捷是宋辽之间具有转折意义的一场大战役,从此以后,辽国改被动为主动,而宋朝却改主动为被动,对辽国多以抵御为主,战略进攻变成了战略防守。辽国从此占了上风,成为压在宋朝头上的角色。

  值得一提的是既不懂军情,又“贪功生事,轻而无谋”贸然提议这场大战的贺令图父子,就在当年十二月,在葬送了数万大宋将士性命之后,他们自己也死在了耶律休哥的刀下——更可笑的是,贺令图之被俘受死,居然是中计受降所致。真不知他是自信心爆棚,还是的确狗屁不通。

  

五、澶渊之盟

  自雁云大捷后,萧绰更进一步经略军事,在实力雄厚之后,她开始主动地向宋朝挑战,甚至多次亲自披挂上阵、跃马疆场。在所有的战事中,她几乎都能取得胜利,成为威名远扬的一员女将。辽国的声势也在她的一次次旗开得胜中扶摇直上,党项、女真等等周边部族国家都纷纷向辽国称臣纳贡。

  辽圣宗统和二十二年(宋真宗景德元年,公元1004)深秋闰九月,萧绰领着辽圣耶律隆绪、韩德让,率二十万辽国精锐部队南征大宋。在萧绰合宜的战略安排、也在太后皇帝亲征的鼓舞下,辽军势如破竹,两个月的功夫,就一直攻到了澶州(今河南濮阳),距北宋都城开封仅一河之隔。消息传到开封,北宋朝廷一片混乱,很多大臣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笔墨人材,听得如此局势,一个个巴不得立刻抱头逃窜。主和的还算是上等人物,更有甚者,参知政事王钦若主张弃都南迁至金陵、枢密院陈尧叟主张迁都成都。唯有宰相寇准坚持请求宋真宗御驾亲征、激励士气。果然,当宋真宗的车驾出现在澶州前线时,士兵高呼“万岁”连延不绝,声震数十里,人人同仇敌忾、个个视死如归,很快就集结起数十万之多的援军与辽军对抗。

  这对萧绰的南征大计自然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不久又一个打击接踵而来:辽国名将萧挞凛在察看地形时,被宋军床子弩射中身亡。辽军未战先丧大将,士气大受影响。萧绰审时度势,又加上韩德让的劝告权衡(看来对家乡还有些香火情),决定阵前议和。

  这个时候,宋真宗的胆小怕事帮了萧绰的大忙。本来寇准和杨业之子杨延昭是想以战议和,逼使深入宋境的萧绰归还幽云十六州的,没想到宋真宗怕得厉害,不但不敢坚持此议,甚至还对谈和使曹利用说:“只要萧太后答应退兵,不割地,就算给100万金帛也不成问题。”宰相寇准对上司如此态度无可奈何,只能退而求其次,将曹利用召到自己面前动用宰相所能有的权力恐吓:“如果你敢许给辽国超过30万的金帛岁币,我就敢砍你的脑袋!”曹利用带着皇帝和宰相的双重命令,来到了辽军阵里,萧绰和韩德让并肩坐在驼车上接见了他。总算曹利用还是个人物,经过一番交涉,他圆满地完成了皇帝所给的任务,商定:宋辽约为兄弟之国,辽圣宗耶律隆绪称宋真宗赵恒为兄,赵恒则称皇太后为叔母。维持宋辽之间旧有的疆界。同时他也完成了寇准所给的任务,为北宋朝廷省下了七十万金帛。当曹利用议和事成,返回行宫汇报时,宋真宗正在帷幕内吃饭,让内侍问他究竟许给辽国多少金帛。曹利用自觉有愧不敢开口,只是伸出三个指头。内侍随即对真宗说:“曹某人伸出三个指头,难道是三百万?”宋真宗大惊失色:“这也太多了!”过一会儿又说:“只要能把事情摆平,再多也认了。”

  曹利用在帷外只听到真宗的话,还以为皇帝怪罪自己,连忙上前请罪,说:“臣许之银绢过多。”真宗追问:“到底多少?”曹利用回答道:“三十万。”他满心以为皇帝要责怪自己,没想到真宗一听之下却大喜过望:他方才已经做好了三百万的准备,如今一听竟然省下了十分之九,简直是赚了,于是一扫满脸晦气,阳光灿烂起来,立即对曹利用大加褒奖。澶渊之盟签订之后,在中国的历史上正式形成了辽宋南北对峙的局面,并以法律的形式承认了幽云十六州属于辽国,双方结束了为此多年不息的争战,进入了长达百余年的相对和平。这使得萧绰的功业更为辽人所景仰。就在这一年,辽圣宗再一次为母亲加进尊号,使萧绰的尊号从统和元年的“承天皇太后”、统和二十四年的“睿德神略应运启化承天皇太后”、一直加到了“睿德神略应运启化法道仁洪圣武开统承天皇太后”。

六、太后再嫁

  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这就是萧太后改嫁韩德让的喜宴,从此以后,汉官韩德让就是大辽国的太上皇帝了。在促使萧绰签订和议并执行始终方面,韩德让起到了相当的作用。而这时的他,早已与萧绰在事实和名份上都成为夫妻了。萧绰一向对韩德让另眼相看,这在契丹贵族和辽国宋国之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早在统和初年,在一次朝会上,和韩德让之父韩匡嗣有宿怨(此宿怨是由于韩匡嗣反对对宋用兵、虎古则坚持对宋用兵所致)的涿州刺史耶律虎古,因意见不一和韩德让发生了激烈争执。韩德让大怒之下,抢过卫士手中所持的戎杖就向耶律虎古没头没脑地砸过去。生生地把虎古给砸死了。萧绰竟没有加罪。而就在统和四年那场因为“风化问题”而诱发的宋辽燕云大战后两年,统和六年(公元988)四月,在南京(今北京西南)的一场马球赛上,大臣胡里室将韩德让横撞落马。可能由于此举明显是有意为之的缘故,萧绰勃然大怒,立即就将胡里室斩首示众。大臣不能冒犯韩德让,而韩德让可以随意处置大臣,即使是契丹显贵也没有问题,这几乎就已经将韩德让摆在了与皇帝等同的位置。

  虽然世人都知道萧太后与汉官韩德让之间的私情,但是这毕竟是没有名份的事情,韩德让妻子的位置上仍然是其它的女子。时间久了,萧绰终于按捺不住,掌政治军多年,早已深浸入骨的狠辣发作,暗暗派人将韩德让妻李氏毒死,为自己下嫁给韩德让扫清了障碍。

  统和六年九月的一天,萧绰一反从前在皇宫中宴请皇亲众臣的惯例,在韩德让的帐室中大宴群臣,并且对众人厚加赏赍,并“命众臣分朋双陆以尽欢”。面对这样一场以韩德让萧绰为主人的大宴,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这就是萧太后改嫁韩德让的喜宴,从此以后,汉官韩德让就是大辽国的太上皇帝了。后来甚至还有传言,指楚王耶律隆祐其实就是韩德让与萧绰的儿子。

  统和十八年(公元994),韩德让成为辽国权力最大的实权人物:太保、兼政事令、总理南北二院枢密院事、拜大丞相、进齐王。

  统和二十二年十二月,韩德让被赐姓辽国国姓耶律氏,改名为耶律隆运,出宫籍,录横帐季父房,封晋王,位亲王上。除了这些头衔,他还得到了一座规制与皇宫不相上下的文忠王府、享有帝王级别的随从队伍。从此,以述律平皇后奴隶身份出现在辽国历史上的韩氏家族正式成为皇族。韩德让没有辜负萧绰的信任和爱慕,终其一生,他都对萧绰忠心不二,从来不曾利用她给予自己的特权做任何危害辽国朝政的事情,殚精竭虑地为辽国的振兴发展尽力。

    

七、太后的家务事

  正所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皇族的那本经,难念的程度更非同寻常。

  然而,世事永远不得完美。情场得意战场也得意的萧绰,却被家务事缠得头晕眼花。早在十六岁的萧绰刚入宫时,辽景宗为了笼络比自己更有资格问津帝位的辽太宗次子齐王罨撒葛,还将萧绰的大姐萧胡辇嫁给他为王妃。然而出嫁后的萧胡辇嫁鸡随鸡,转而为丈夫愤愤不平起来。下嫁不久,齐王便在景宗保宁四年的闰二月死去,被追封为皇太叔。寡居的萧胡辇因此成了皇太妃。她虽然怨恨这桩短命的婚姻,但也无可奈何。

  当耶律隆绪即位之后,萧胡辇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还是表现得与萧绰姐妹情深的。和妹妹一样,萧胡辇能征善战、敢爱敢恨。辽圣宗统和十二年(公元994)八月,她以“皇太妃”的身份率三万兵马屯驻西北,平定西北边境,并于十五年三月大捷。就在这个地方,萧胡辇在巡视马场时对一名相貌俊美的奴隶挞览阿钵一见钟情,立即召之侍寝。萧绰得知这个消息,不禁大怒,她并不反对萧胡辇再嫁,但认为堂堂皇太叔正妃怎能与奴隶燕好?立即将挞览阿钵施以刑罚,赶往远方。

  挞览阿钵离开之后,萧胡辇空闺寂寞,郁郁寡欢,一年后她终于忍不住向萧绰提出请求,定要嫁给挞览阿钵。萧绰这时气头已过,想想自己确实对姐姐不够体谅,便答应了她的要求,为使两人匹配,还将挞览阿钵封为将军,并令他带兵西征鞑靼为国立功,以平国人之口。

  然而姐妹之间的感情,至此却已完全破裂。萧胡辇对萧绰多年来妒恨交加,挞览阿钵更对那一场痛打牢记在心,经过一些时候的经营,萧胡辇决定为前夫报仇、为后夫出气,谋夺萧绰母子的地位。于是计划带着自己的党羽,从原本由自己把守的西北边境出逃,与骨历札国联合举兵谋反。然而消息很快就走漏出去,萧绰闻讯,立即先发制人,于统和二十四年五月将萧胡辇夫妇一举擒拿,先后囚禁在幽州和怀州两地,并于次年六月将二人赐死。其余主要党羽活埋。

  除了萧胡辇,萧绰的二姐、赵王喜隐之妃也对萧绰妒恨入骨。当然世上有权力欲望的男人都愿做皇帝,而有权力欲望的女人都愿做皇后、太后。赵王妃也不例外,在嫁给喜隐之后她全力支持丈夫的谋反大业。谁知老天不佑,喜隐虽有契而不舍的毅力,却屡叛屡败,而他屡败屡叛的行为,终于使自己饶无可饶,于辽景宗乾亨四年七月被赐死。

  世人皆知,景宗朝的内外政务,都决定于皇后萧绰一人之手,赵王妃因此对自己的妹妹刻骨痛恨。后来她试图以宴饮为名毒死萧绰,却被婢女告发。萧绰终于对二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毒酒鸠杀。萧氏三姐妹留在史书上的记载,都让人深刻感受到她们的狠辣,尤其是她们的政治才干和军事天份之高,更让人难以忘却。三姐妹没有一个无能之辈,只有出色与更出色的区别。这使人不禁要转过头来看她们的父亲萧思温:他可是一个被公认为“非将帅才”的人,竟能生出这样三个女儿,实在是有点基因突变。

  除了两个姐姐与自己不齐心之外,萧绰的一位女婿也让她伤心透顶。

  萧绰共有四子三女,儿子是:辽圣宗耶律隆绪、梁王耶律隆庆、楚王耶律隆祐、早夭的耶律郑哥。女儿是:齐国公主耶律燕哥、卫国公主耶律长寿奴、越国公主耶律延寿奴。萧绰对儿女倾注了母亲的全部爱惜,既对他们百般疼爱,也对他们严格要求。在她的一力培养下,除了出色的圣宗,隆庆也是一个战功赫赫的将才,隆祐虽然体弱多病,但相貌俊美、喜好文学道教,也算是出色的人材。

  萧绰将大女儿嫁给了自己的弟弟萧继先、二女儿嫁给了国舅少父房之后萧排押,这两个女婿都战功卓著、为人谦虚宽仁,很让萧绰喜爱。而三女婿萧恒德(二女婿之弟)却狠狠的伤害了萧绰的爱女之心。萧恒德本来也是一位能征善战的将军,为辽国立下了不少功劳,他作战之时身先士卒,非常英勇,还因此负过重伤。然而就在统和十四年(公元996),萧恒德却做了一件害人害己的蠢事。

  就在这一年,越国公主延寿女因为生育而患病,心疼女儿的萧绰便将自己宫中的女官贤释派去侍候。谁知萧恒德竟然见色起意,不等妻子病好便迫不及待地与贤释勾搭成奸,甚至于当着公主的面也眉来眼去。越国公主被气得病势越发沉重,终于不治身亡。——这样的事情,若干年后在宋朝也发生了翻版:宋英宗的嫡出女儿魏国大长公主下嫁左卫将军王诜,她文彩出众,品行贤德,对婆母和丈夫侍奉周到,毫无公主架子,甚至主动让王诜纳妾。谁知王诜得意忘形,在听了宠妾的诋毁之后,竟恨不得将公主弄死以扶正宠妾。在魏国公主生病的时候,他故意当着公主的面与宠妾行淫,将未满三十岁的公主活活气死。——王诜的行径被宋神宗知道以后,怒火中烧的神宗下令将那名以为将要做将军夫人的妾室痛打一顿,嫁给小兵,而王诜则发配均州。宋神宗毕竟是公主的兄弟,他的处理方法,与萧太后这个做母亲的相比,就显得非常小儿科了——萧太后在得知女儿不治的底细之后,顿时怒不可遏,一面将女儿出生未满月的儿子养在自己身边,一面立即将驸马萧恒德赐死,为公主殉葬。

    

八、圆满的后事

  在家事国事的纷扰中,其它的儿女还是使萧绰足以安慰的。他们对母亲都发自内心的敬爱,一切都以萧绰的心愿归属为自己的意志转移。

  自从萧绰正式表示下嫁韩德让之后,对于韩德让的“继父”身份,辽圣宗耶律隆绪不但毫无反感,而且还对韩德让有着发自内心的尊敬和父子般的感情。他每天都让自己的两个弟弟隆庆和隆祐(萧绰四子中排行最幼的耶律郑哥早夭)去向韩德让问候起居,而且让他们在离韩德让寝帐二里以外的地方就必须下车步行;韩德让如果离京外出返回,两位亲王也要去站守迎接,问安拜见。作为辽国皇帝的耶律隆绪本人去见韩德让时,礼节更是一点都不含糊:他会在50步以外的地方下车步行,韩德让虽然出帐迎接,隆绪却一定会先向他行礼,入帐后更是由韩德让高居上座,隆绪则极为恭敬地向他执父子家礼。

  享受着儿女孝顺、丈夫恩爱的承天皇太后萧绰在统和二十七年(公元1009)的十一月为儿子举行了契丹传统的“柴册礼”,将皇权交还给了耶律隆绪。决定从此结束她在辽景宗、辽圣宗年间,整整四十年有余的“摄政女皇”生涯,去南京(今北京)安享晚年。

  不幸的是,就在南行的途中,萧绰染上了疾病,就在十二月初,她逝于行宫。终年57岁。

  萧绰的死使辽圣宗耶律隆绪悲哀异常,他寝食俱废,一直哭到呕血,并为母亲上谥号为“圣神宣献皇后”,隆重安葬于辽乾陵。萧绰之死对晚年的韩德让来说更是沉重的打击。他从此抑郁寡欢,一年后便重病不起。耶律隆绪和皇后萧菩萨哥每天执子媳礼为他侍奉汤药,却仍然回天乏术。

  统和二十九年(公元1011)三月初,韩德让与世长辞,享年71岁。辽圣宗耶律隆绪为继父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一切规制都与母亲一样。他亲自拉着韩德让的灵车送出百步之远,并且为他服丧,随后将他安葬在母亲的身边。

  中国历史上的后妃数不胜数,然而通观下来,只有萧绰,不但建功立业、彪炳史册,而且还作为一个女人,真正享有完整的人生。

  

大脚皇后——明太祖朱元璋妻马秀英

  

  一、皇后丈夫的人生

   公元1271年,成吉思汗铁木真之孙忽必烈定国号为“元”,都燕京(称大都,今北京)。同年,在杭州城南宋皇宫内,度宗皇后全氏生下了嫡子赵显。这个婴儿的人生,注定是一场悲剧,而悲剧的直接策划者,就是远方大都城的主人元世祖忽必烈。1276年,元兵攻陷临安城,五岁的赵显做为南宗小皇帝被俘,他的弟弟卫王赵昺及其生母杨淑妃则在混乱中逃脱,和同样脱难的大臣们组成了南宋流亡皇朝,1279年,小朝廷与元朝追兵在广东新会县进行了最后一场崖山大战。兵败之后,丞相陆秀夫背着八岁的赵昺投海自尽。南宋灭亡。弟弟死后第十年,1288年,忽必烈将赵显送往遥远的西藏出家。1323年,53岁的赵显去世。据说他是被赐死的,原因就是他居然成了高僧,号合尊大师,不但徒儿众多,还在藏区娶妻并生子完普(赵完普亦为僧)。

  元朝是一个短命的王朝,赵显死了不过三十来年,元王朝就结束了它统治中原的历史。就这么短暂的时间,却更换了十一个皇帝,而其中皇权正常交替的还不到一半。

  朝政的混乱和统治的残暴,促成横征暴敛,与人祸如影随形的,还有天灾。百姓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年月,为了活命不得不到处奔逃迁徙。在江苏沛县,就有这样一家姓朱的贫户。这家人在元初隶籍淘金户,必须四处淘金,即使无金可淘也要交大笔税款。无奈之下,朱家的当家人朱初一不得不舍弃微薄的家业,到处逃税。在很短的时间里,这家人先是迁居句容(朱巷通德乡),又迁居苏皖两省交界地带的泗州(今安徽泗县)。

  元朝泰定帝四年(公元1327),朱家的一家之主朱初一病逝于泗州城北郊孙家岗(盱眙县仁集乡明陵村)。连年灾荒又加上一家之主的弃世,朱家儿孙不得不再次洒泪相别,各寻生路。朱初一的次子朱世珍(又名朱五四)带着妻子陈氏、长子朱重四、次子朱重六、三子朱重七以及两个女儿,再次离开孙家岗,迁居岳家所在的木场津里(今安徽明光市明东乡赵府村),成了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赤贫佃农。

  做为这个佃农家庭的主妇,陈氏每天都在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儿啼女哭中苦度。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这样一个生不如死的贫妇,竟在冥冥中与宋元明三个王朝的兴亡更替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陈氏的父亲姓名不传,史书也仅称他为“陈公”。陈公的人生就是一部传奇,他早年在乡间谙习巫术,后来从军做了名将张世杰的部属,并参与了南宋灭亡前夕的最后一战:崖山之战。在战役中,陈公被打落大海,又奇迹般地漂到岸边得了活命。由于这样的经历,陈公在逃生返乡路上也经历了百般艰险,最终也不敢久居家乡,而是避居津里,靠着早年所习的巫术维持生计。搁在今天不折不扣就是一个“巫师神汉”。巫师陈公只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招了个姓季的女婿,生下的长子传了陈家香火;二女儿则嫁了朱家。陈公的人生虽然艰难,却活到了九十九岁,总算扯了个平。

  举家迁至津里的第二年,即元文宗图贴睦尔天历元年九月十八(公元1328年10月21日),明光东风湖荒滩上的朱家窝棚里,陈氏生下了她最小的儿子朱重八。他就是未来的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这个儿子的孕育过程,史书上写得天花乱坠。说是陈氏在梦中遇神人授给她一个“置掌中有光”的药丸(恐怕说是明珠更实际些,反正姓朱)。陈氏在睡梦中将这丸药吞入了腹中,醒后口中尚有余香。等到孩子出世的时候,就更是红光满室,导致邻里都误以为朱家起火了,纷纷赶来搭救时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事实上,史书上的这一段说辞,与朱家乃“上古颛顼帝之后”的说法一样,都是出身贫寒的朱元璋建立明王朝后自高身份的说法,现实中的朱元璋,是在苦难的家庭中度过青少年时代的。在中国历朝开国皇帝俱乐部里,朱元璋是唯一一个出身贫寒彻骨的成员。

  朱家逃荒的脚步,并没有停止在东风湖的荒滩上。此后朱世珍又拖家带口地到处流浪,儿女乞讨,夫妻做雇农,先后去过虹县、灵壁,最后来到了濠州钟离(今安徽凤阳县太平乡孤庄村)。“上屋搬下屋,不见一箩谷”。经过了多次搬迁,朱家的处境,到了贫寒都不足以形容的地步。在传说中,儿时的朱元璋曾经饥饿得想去挖小老鼠吃,却在鼠洞中发现了大老鼠储存过冬的各种粮豆。于是大喜过望地兜回家中,让母亲将这些粮豆煮成了一锅粥,饱餐了一顿。对这锅粥的记忆,一直在朱元璋的脑海中盘旋,当他登基为帝后,还特意要求御厨在那天熬制。据说,这一天就是腊八,而粥就是腊八粥。今天的人们仍然在腊八这天食用各色粮豆杂果煮制的八宝粥,又有几人体会得了朱元璋儿时的痛苦。

  在艰难中,时间推移到了元顺帝至正四年(公元1344),这年朱元璋十七岁。对于朱元璋来说,这个甲申是他一生都不愿回想的年份。就在这一年,江淮大旱,蝗灾又起,瘟疫随之肆虐,逃荒的、病死的、饿死的,江淮一带十户九空,朱家也未能幸免。四月六日至二十二日,短短的十几天里,瘟疫和饥饿就夺去了朱元璋父亲、母亲、大哥、大哥长子,共四口人的性命。

  人死了总不能留在家里。可是这时的朱家穷得四壁萧然,哪里出得起棺材钱?朱元璋只能和二哥一起,将亲人的尸体用草席裹着先抬到村外去。据说玄乎的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地面居然涌成坟茔,将朱世珍夫妇给掩埋了。在传说中,这是老天爷为朱元璋这个未来皇帝选定的“风水宝地”,而且还特地为他做苦工,免去他挖土之累。与这样的玄乎相比,另一种说法更靠谱:两兄弟不忍将父母兄侄丢弃在乱葬岗,却又根本买不起葬地,于是抬着破席卷不知该往何处,只能在村外徘徊。缚席的草绳早已陈旧,一来二去的就散断了。兄弟俩无奈,只得将尸体暂时放在一处山坡下,两人先去向雇佣自家的大户哀求,指望能施舍一块葬地。再怎样的苦求,也没有激起大户丝毫同情。朱氏兄弟只能痛哭着回到山坡去。却吃惊地发现,方才一阵雷雨竟引致山上泥石崩塌,将家人遗体都掩埋了起来。目瞪口呆的朱家兄弟只能回村求助。幸好,这片山坡地属于另一富户刘继祖,他一口答应朱家兄弟就地为墓,埋葬家人。

  据记载,凤阳是刘氏聚居地之一,此地先祖可上溯至汉高祖刘邦之弟楚元王刘交,先前拒绝施舍葬地给朱元璋的大户也姓刘,与刘继祖还是至亲。二十年后朱元璋当上了皇帝,刘继祖被追封为“义惠侯”。

  “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多年后朱元璋追想父母的死葬场景,依然难以控制情绪,嚎啕痛哭,这也成为他称帝后拒绝庆寿的原因。

  朱初一死后家人各奔东西的场面再次重演。随着朱世珍夫妇的弃世,朱家兄弟也不得不各谋生路。朱元璋的大哥朱重四(朱兴隆)寡妻王氏带着剩下的一双儿女(后来的江西大都督朱文正及福成公主)投奔娘家,二哥留在破屋里为朱家守业以祭奠父母,三哥就近做了另一户人家的上门女婿(此户也姓刘)。

  最后是朱元璋。据说朱元璋小时候常患重病,曾在当地寺院中寄名,后来家庭难以维持生计,而他出生前后又“异样”连连,母亲陈氏做为算命先生的女儿,认为这个小儿子实在“命硬”,不止一次想要干脆将他送去出家,都因朱世珍反对而中止。如今朱元璋没处归着,又想到了母亲当年的计划,干脆自己把自己送进了寄名的寺庙皇觉寺当了和尚(原址在安徽凤阳县凤凰山日精峰下)。

  然而破屋偏逢连夜雨。朱元璋本以为进了寺庙就能有片瓦遮盖,有充饥之食,却没有想到饥荒之年,寺庙所得施舍也极为有限,根本养活不了一众僧徒。和尚当了才个把月,朱元璋就不得不四处托钵游方。

   和尚游方,是好听的说法,但实际的情形却与沿街叫化乞讨没什么两样,还少了些头发。朱元璋在外游食,破衲芒鞋,走遍庐州(合肥)、光州(潢川)、汝州(临汝)、颍州(阜阳)等地,不但风餐露宿,而且途中卧病几死,历尽艰险和炎凉,才在三年后返回寺庙,过上了虽然贫困却还有屋顶遮风挡雨,也有粗衣淡饭保障的生活。这样的日子,大约是自朱元璋出生以来最舒服的了。一眨眼,又是五年过去了。元顺帝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红巾大起义爆发。

  会爆发起义,当然是因为天怨人怒积累已久,事实上在元朝统治的中后期,起义就一直没断过。而红巾起义最终结束了元朝的统治。点燃那根爆发起义引线的不是火,是水。黄河水。

  自至正二年以来,黄河就象疯了一样,连年决堤泛滥,百姓民不聊生。拖到至正十一年,元政府终于议定了修复河道的主意。四月,元顺帝命工部尚书贾鲁为河防使主持治河。贾鲁动用民工15万,再加淮扬驻军2万,共计十七万人之众,耗银“中统钞百八十四万五千六百三十六锭有奇”,在短短五个多月的时间里,就修整了沿河缺口一百零七处,堵塞决口并使黄河回归故道。对于贾鲁的修河成就,明朝人曾评价说:“贾鲁修黄河,恩多怨亦多,百年千载后,恩在怨消磨”;认为贾鲁“竭其心思智计之巧,乘其精神胆气之壮,不惜劬瘁,不畏讥评”,完成了一项泽惠后世的功业。

  然而这项治河工程,在当时却是实在劳役太重、时间太紧,加上直接役管的官吏不但鞭役务工的军民,还克扣他们的粮饷,更何况这些军民已经多年在灾害中饱受苦难却被元朝廷弃之不顾,积怨已到爆发的边缘。

  颖州(今安徽阜阳)人刘福通和栾城(今河北栾城西)人韩山童早已经在策划造反,并利用白莲教宣传“天下当大乱,弥勒佛下生”“明王出世”,还编出民谣广泛流传“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此时他们看准时机,将一只凿好的独眼石人埋在黄陵岗(山东曹县西南)附近的黄河河道处,有意让民工掘出。

  独眼石人出现的消息很快传开,使早已对韩氏父子深信不疑的教众群情振奋。刘福通又宣布说韩山童乃是

宋徽宗的八世孙(先生贵姓?),定能“重开大宋之天”。决定择日起义,并以红巾为号。既是皇家后裔,预了要做皇帝的,当然要有点派头,搞些仪式。然而就在众人杀白马黑牛誓告天地,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消息却泄露了出去。还没能正式成事,韩山童就被捕杀,只有其妻杨氏和其子韩林儿侥幸逃入武安山。(虚荣心害死人啊)刘福通当即奔至颖州,宣布造反。

  由于策划已久,民怨又深,起义势头极佳,没多大功夫,红巾军就占领了颖州、上蔡、毫州、项城、息州、光州等地,直属人马超过十万。闻听消息,江淮各地纷纷响应,濠州富户郭子兴也是其中之一。郭子兴祖籍曹州,其父原是个到处游走的算命先生。某日这郭先生游至定远(今安徽定远),正遇上城中某巨富为嫁女发愁。皆因此女天生盲眼,里人害怕日后儿孙亦盲,因此根本无人敢于问津。郭先生便“见义勇为”地应承了下来(恐怕他自己视力也不佳)。婚后盲小姐不但为郭家生了三个身强体壮的健康儿子,还带来了大笔嫁妆,郭家从此大富,也为郭子兴后来结纳四方强梁、担当领袖奠定了雄厚的物质基础。

  郭子兴是那位算命先生的次子。至正十二年(公元1352)春,郭子兴集中自己平日交结的数千人,攻占了濠州(即凤阳),从此也成为红巾军的一路统帅。

  而此时的朱元璋,正再次陷入走投无路的绝境之中。元将彻里不花被派来平息濠州民变,然而他根本不敢与红巾军正面交锋,唯一的本事就是四处杀戮平民抢掠财物冒充军功俘获。至正十二年的二月,灾难波及皇觉寺,寺院不但被元兵抢掠,还被放火焚烧,幸亏和尚没啥头发难以冒充敌首,僧徒们的吃饭家伙才得以保全。二十四岁的朱元璋也随着逃命的僧众离开了皇觉寺。然而众人皆有去处,他却发现自己留在家乡的二哥三哥以及各自妻儿都命丧兵乱了。朱元璋只得回到一片狼籍的寺院,在神像前动用起外祖父的本事,向天占卜吉凶。可是无论是当和尚还是重拾家业,问卜的结果都不吉利。他想起曾有红巾军中的同乡劝说自己投军,决定为此再卜一次。结果这一次得了个上上大吉,大喜过望的朱元璋遂于闰三月甲戌(4月15日)这天投奔濠州郭子兴,开始了他的军伍生涯。

  

二、缔结姻缘

  无论是当时的实际情形,还是后来的历史发展,都证明投奔郭子兴对朱元璋的人生,乃至千万世人的命运,都是一次根本的转折。朱元璋投军之初,便被郭子兴收为麾下亲兵;他做过和尚略识文理,水平远非一帮目不识丁的老粗所能比,而且他初次参与战事就非常英勇,表现得完全不象个吃素的和尚,立即就立下战功升为十夫长。朱元璋的表现使得郭子兴一家都对他刮目相看。尤其是郭子兴的媵妾小张夫人,她一见朱元璋就认定他是个“异人”,劝郭子兴进一步招徕。郭子兴采纳了张氏的建议,决定将朱元璋召为女婿。

  从有限的记载来看,郭子兴的两个妻妾都姓张,大张夫人生了三个儿子,可惜老大战死了,只剩了老二郭天叙老三郭天爵,小张夫人除了亲生一个女儿之外,还有一个养女。郭子兴经过一番掂量之后,决定将养女嫁给朱元璋。

  郭子兴的养女姓马,据说闺名秀英。她不但出身寒微而且身世凄凉。她的父亲马公早年与郭子兴是挚友,大约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而是郭子兴倾家结纳的市井强梁之一,理由很简单,他原本是宿州人氏,却因为在家乡地方杀死人命,不得不亡命天涯。

  躲避追捕的马公在定远与郭子兴成了好朋友。据史书的记载,马公的妻子郑氏“早卒”,可能在亡命途中丧于定远,也可能更早,丈夫犯下命案前她就在女儿极幼弱的时候就去世了。再强悍的男人也不能忍心不顾自己的孩子,马公逃离故乡时害怕女儿被官府捉去,没有将她留给亲戚,而是带着一起走的。此时他没有家眷更无亲属,又背负着命案,遂将女儿交托给郭子兴的夫人照料。泪眼中父亲止步于郭府内宅门口的那个模糊身影恐怕是小马氏对父亲最后的印象。她再也没有等到父亲接自己回家的那一天。马公此后的经历不见于史书,似乎没多久也死去了。

小马氏从此成了郭子兴的养女。虽有抚养之恩,但总体来看马秀英在郭家仍然是寄人篱下处境艰难的。得出这个推测结果的原因有几条:第一个理由,传说中马皇后有双大脚。马氏品德超众,相貌气度都无懈可击,唯一的“缺陷”,就是她的那双大脚。据说明朝建立以后,曾经就有这样的好事者在灯会上亮出了一道灯谜,谜面是一个怀抱西瓜的大脚女人,谜底是“淮西大脚女人”,暗讽皇后有双大脚。结果此谜语恰恰落在朱元璋的眼里,他在大怒之下竟要将挂着此灯谜的那条街上人家统统抄杀,幸好被马皇后及时劝阻。那条街因此被京城百姓称为“灭街”,又讹为“篾街”,由于这名字实在不吉利,街上又设有糖作坊,最后被改称“糖坊廊”,位置在如今南京中华路至长乐街之间。

  中国汉族女人的裹脚风气由来已久,据说始于南唐后主宫妃窅娘,又说在此之前虽不曾明确裹脚,却也自古就认为女人双足纤巧才美观,可以说是早为裹脚埋下伏笔了。到元朝的时候,汉女裹脚已经蔚然成风,世上人看女子美不美,首先看的不是面貌风姿,而是看她有没有一双好小脚。不裹脚的女子也是往往嫁不到财势丈夫的。因此但凡是成个规模的人家,都要咬紧牙关让女儿裹脚,淮扬一带风气更盛。郭家做为安徽地方的大富财主,当然家中女子都是要裹脚的。可是他的养女马秀英却偏偏是一双没有缠裹过的“天足”。现代人听说裹脚都觉得太不人道,可是在那个年代不为女儿家裹脚,其严重程度不亚于毁了女孩儿的容貌,完全可以算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当然,马氏没有裹脚还可以有另一种解释:她自幼丧母,父亲根本不知道如何照料女儿,结果就耽误了裹脚的时机。然而她出嫁的年龄和所嫁丈夫的身份,却是另两个理由,也足够让我们明了她的处境。马秀英出嫁之时已经年满十九,在那时候完全够得上“大龄”老姑娘的标准了。就算她有双大脚不好求配,但能耽搁到这年龄,郭子兴对这养女的上心程度也就有限得很了。除此之外,为她选择的夫婿是朱元璋,更是一个显示出郭家并未厚待养女的重要理由。

  当然,光看外表朱元璋配马小姐还是完全绰绰有余的。说到朱元璋的相貌,民间一直传说他长得极其丑陋,而且满脸痘疤麻子,令人望而生畏,还有画像为证。但是在明孝陵里还有另一副画像,像中的朱元璋着实相貌非凡。而在更多的历史记载中,朱元璋形貌伟丽气度非凡,后一幅画像应该才更接近他本人。

  关于朱元璋的外表,《明史》称其“姿貌雄杰”。而他投奔郭子兴时发生的一件事也可以做为佐证。据说,当时朱元璋离开皇觉寺来到濠州城,向守门人表明自己前来投奔。然而同去的人都被放了进去,偏偏朱元璋却被所有的门卒一致认定为朝廷派来的间谍,抓起来送到了郭子兴面前。红巾军绝多数都是乡农佣工市井人家出身,大家眼中见过的奇丑人士恐怕远远多于端正漂亮的,朱某人假使当真丑到畸形,恐怕也不过是被门卒们讥笑一番罢了。能被认定是元朝廷所派的间谍,还被径直送去见首领,唯一的理由就是他实在不象个穷困潦倒的丑八怪,而是长着一副百姓心目中“官家人”的好皮囊好派头。(声明,我绝不是歧视劳动人民)

  朱元璋的好相貌果然不凡,就连见惯世面的郭子兴都不禁啧啧称奇,亲自为他解开捆绑,还在交谈后立即收做亲兵侍卫。——这时的朱元璋还未曾立下什么战功,郭子兴仅以“奇状貌”的理由就收为亲兵,当然不可能是因为他长得畸形,而是因为他长得仪表堂堂。理由?您在身边瞧瞧,能跟在领导身边的司机警卫秘书,哪个不是长得有模有样的?几时见过领导挑跟班的时候专拣丑的要?

  最后,促成联姻的关键人物,是郭子兴的小张夫人。她一见朱元璋,就认定他“异人也”。能使女人留下如此好印象,怎么说也该是美男子,轮不到丑八怪。当然有时女人为逢迎老公,也会说老公的丑部下是个人物。却绝不可能产生要招丑八怪为女婿,让自己以后天天看那张丑脸的冲动。

  现在说起来,郭子兴为养女选中的女婿既然一表人材,又是一代开国皇帝,似乎听着格外不同,显得老郭对养女多么多么好似的。但在许嫁那时候,郭子兴可怎么也没有想到朱元璋竟会当上大明皇帝,当时在他的眼中,朱元璋长得再姿貌非凡,也不过是自己一个有些本事的和尚亲兵而已,不但孤身一个,而且穷得叮当响。不过是想要收他做个亲信,自己的女儿舍不得,就拿养女充数。——我这可没冤枉郭子兴。若干年后朱元璋有了相当规模,郭家不禁对当年的婚配深为追悔,势利使然之下,郭子兴的亲生女儿竟做了朱元璋的小妾,就是后来的郭惠妃(另有一位凤阳籍郭氏为宁妃)。若是当真认定朱元璋是个人物将要大大出人头地,郭子兴当日绝对要把自己的亲生女儿许嫁,就算年纪幼小也定要先订下婚配,怎么可能轮到养女。

  

三、艰难的新婚生活

  在为养女招婿之后,郭子兴对待朱元璋的态度,每时每刻都显示出他把这对新婚夫妇当工具使到尽的态度。这个草莽英雄剽悍好斗,脾性又急躁猜忌,还有一身的土财主习气,虽然名份上朱元璋已经是他的女婿管他叫爹,算是“半子”,但他对待朱元璋与财主对待雇工、首领对待跑腿的没啥本质上的区别,与他对待自己那两个不成器儿子的态度相比,实在天差地别。在后来的一系列起义军内部倾轧、对外作战过程中,朱元璋的才智胆色表现得淋漓尽致,不但浴血奋战,而且屡次冒死救了郭子兴的性命。起义军都公认他的本领无人能比。郭大帅当然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女婿智勇双全,言必有中。然而即使如此,他对朱元璋也没什么好脸色。

  郭子兴对朱元璋的态度,简而言之一句话:“拿我的碗服我管,任打任杀不许喊。” 出事了、有麻烦了,他就把朱女婿当成左右手般言听计从,还附赠满嘴甜言蜜语;只要麻烦今天过去了,明天就把朱女婿丢在一边,可劲疏远打击,甚至欲置之于死地。实话说,郭大帅的这种作风,只怕也深入影响了他的忠诚侍卫朱元璋,后来朱某人对待功臣武将以及大明官吏的方式,更象是直接继承发扬自老郭。

  然而无论受到的待遇如何,在郭子兴本人未来的人生途中,朱元璋都对他极为忠诚,不计前嫌地竭诚效命。刚开始的时候或者可以说是因为他的命运已经与郭子兴休戚相关,必须力保其平安成就,但到了后来就完全可以说他是真正对郭子兴本人感激至深,一定要义气到底。

  朱元璋对郭子兴的感激之情为何如此深,还是很好理解的。

  首先,朱元璋做为一个刚刚饱尝了世态炎凉的叫化和尚,自己都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了,却突然得到了大首领的赏识,倾刻间成了起义军中的人上人——不管郭宅里发生了怎样的事情,在外人面前,朱元璋的身份都是如假包换的“大帅女婿”。这身份对于他后来成就的功业起了极其重要的影响,郭子兴确有知遇之恩。其次,朱元璋做为一个久无父母关爱的苦瓢儿,如今因为郭子兴的关系,又重新有了父母兄弟——不管怎么说,郭家也多少会给朱元璋一些“家庭温暖”的,哪怕仅仅是出于施舍收买。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对于此时的朱元璋来说,实在是梦寐以求。更重要的一点,朱元璋做为一个自出娘胎就没有过一天饱暖日子,在最底层的夹缝里撑着长大的穷汉子,竟凭空得了一个知冷知热的女人。郭家父子也许会对朱元璋百般刁难,但马氏却是真正将自己的人生命运都交托给了丈夫,对他爱入骨髓。朱元璋活了这许大年纪,头一次知道有个好女人体贴的滋味。追根溯源,对郭子兴和小张夫人的感激当然毋庸置疑。

  朱元璋与马秀英成婚的时候,正是濠州红巾军内讧激烈的当儿。当然,这也是郭子兴急于招徕亲信,决定招朱元璋为婿的另一层原因。

  当初举兵时,郭子兴以家财富厚又有些学识的原故,被推出来当了首领,但这支军队中同时还有另外四人,也是首倡者,举事初成后他们也和郭子兴一样被红巾军封为“元帅”。这俞鲁孙潘四人虽然是穷苦人出身,脑子里却丝毫没有同情广大穷苦百姓的想法,根本就是穷凶极恶,不但粗野无文,更兼烧杀抢掠,完全是土匪两双。郭子兴对这四人非常鄙视,而这四人也看郭子兴不顺眼,合起伙来想要搞倒他,采取少数服从多数的做法,凡事都是四人说了算,有什么事都不与郭子兴商量,将他晾在一边。弄得郭子兴只能呆在家里闲晃。

  朱元璋对这样的情形非常担忧,多次劝说郭子兴,这时的郭子兴却还不曾真正领教女婿的本事,没有采纳他的意见。

  至正十二年底,元兵在对红巾军的作战中取得了一些胜利,击败了驻扎徐州的另一支红巾军(首领叫“芝麻李”)。这支红巾军的两名将领彭大、赵均用便率余部奔至濠州。这两人入伙资历比濠州诸帅都要久,又带得有自己的私部,因此虽是败军之将,仍然在濠州吆五喝六,位居濠州五帅之上。

  拉帮结派的程序也随之开展。彭大有些学问,郭子兴与他交情好;另四人则与赵均用臭味相投。近乎套得差不多了,四人的领头者孙德崖便趁机向赵均用说:“郭子兴那个土财主,和我们这些穷光蛋哪是一条线上的呢,他眼里只有彭大,根本看不起你老人家。”赵均用听说这话,气得两脚直跳。于是趁着郭子兴的得力亲信朱元璋不在身边,自个儿逛大街的机会把他给当街活捉,送到孙德崖家关了起来,准备痛打几顿然后一刀两段。

  郭子兴被擒的那天,朱元璋正好从外地返回。正当他毫无知觉地准备进郭府的时候,一个朋友及时地拦住了他:“你的主上被对头抓了,下一个就要抓你了,你千万别回家。”

  朱元璋说:“郭元帅对我有再生之恩,他有难我却逃跑,还能算大丈夫吗?”立即回去查看家中情形,却发现只剩了满屋子女人,和郭子仪有关系的男丁们,无论是儿子、侄子还是外甥舅子,都统统躲了起来。朱元璋当机立断,立即让小张夫人找来郭子兴的两个儿子,领着他们去向彭大求救,使彭大能够拦阻赵均用,延缓他下毒手的时间;自己则披甲执械亲自领着属下兵丁翻过孙宅围墙去搭救郭子兴。众人在孙家屋顶上到处掀梁揭瓦搜寻,又向孙德崖的家人追问,最后把孙德崖的祖父母都给杀了,才逼问出郭子兴被囚禁之处。打开地牢一瞧,郭子兴戴着枷锁铐镣,全身肌肤都被打得片片脱落,若是朱元璋再来晚一步,不用赵将军来砍头,他也要教孙德崖给活活打死了。

  正当派系斗争即将进入最高潮的时候,元将贾鲁率军围困了濠州城。乱成一锅粥的濠州红巾军这才意识到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蚱蜢,重新联合起来。这一场围城之战,众人苦守了整整五个月,直到贾鲁第二年死掉,元军没了统帅才算熬过。困境解除后,尽管解困的真正功臣是阎罗王的生死簿,彭赵仍然论功行赏,自己封了自己当“王”,濠州五帅都要听他们调度。彭赵二人的直系部队更是狐假虎威,在濠州城里横行如螃蟹。

  由于遭逢荒年,又经过了元兵的长期围困,濠州一带粮草奇缺,郭家也未能幸免。朱元璋再次挺身而出,四处寻找门路,最后在一个朋友那里求来了一批私盐。在古代中国,贩卖私盐是必死无疑的大罪,私贩百余斤盐就够杀一个脑袋了。朱元璋又冒着掉头的风险将私盐运往怀远一带贩卖,将所得利润换了数十石粮食,尽数交给了郭子兴。

  然而朱元璋的忠心和才干以及人脉,看在郭子兴两个儿子的眼里却是不可饶恕的大罪。有句话说,能够原谅别人的错误,却难以原谅别人的正确。又说接受恩惠容易,感激恩人极难。这些话用在两位郭家大少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做为一个养女婿,朱元璋先救郭家举宅性命,又为郭家寻来续命粮草,将郭家的嫡出儿子们比得颜面扫地。郭天叙郭天爵如何忍耐得住?他们誓要结果了朱元璋的性命不可。

  据说,这两位郭公子在用朱元璋提着性命换回来的粮食养足了精神之后,就不停地在郭子兴的耳朵边上灌邪风。郭子兴为人偏激自负,又对自己的儿子无条件信任,不消多大功夫就把朱元璋的好处都抛到了脑后,对他起了疑心。很快就找了个岔子把朱元璋关了起来。这机会立即就被郭氏兄弟利用起来,他们串通府中上下仆役断绝朱元璋的食物供应,打算饿死他。

  做为妻子,马氏很快就知道了丈夫的处境,急切中她赶到厨房,趁人不备将刚刚出锅的炊饼偷藏在怀内,偷偷地送给丈夫。滚烫的炊饼直将她胸前的肌肤都烫焦了。如此蹊跷的伤势,很快就在府内女眷中传开。小张夫人赶来看望,听了养女的哭诉后大惊,立即去找丈夫理论。

  郭子兴虽然自知理亏将朱元璋放了出来,但是对朱元璋的疑心却是不消反增,反倒觉得两个儿子的行径大得己心。从此后送到朱元璋夫妇房中的饮食,便公然打着“年岁荒歉”的幌子,少得可怜。

  面对这样的境况,马氏想尽一切办法隐瞒实情,不使丈夫感到委屈,以免丈夫在郭子兴面前露出怨色惹出祸殃。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心疼丈夫的她只能忍饥挨饿,将自己的一份饮食尽量节省贮存,供应丈夫的需要。于是,朱元璋的碗里从来都绰绰有余,而马氏自己却在饥饿中煎熬。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四个多月,直到郭子兴觉得朱元璋“态度良好”,自己又遇到了麻烦,重新起用朱元璋为止。

  至正十三年十月,总算消了气的郭子兴面对濠州城内两王五帅内耗,自己兵力有所不逮的局面,决定派朱元璋外出招募新兵。朱元璋告别妻子,返回了家乡。凭他的才能,很快就招得了七百多名兵士,他在其中选择了二十四人做为管兵的大小头目——这是他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亲信,也就是后来的“二十四将”,包括日后的明王朝开国元勋汤和、徐达等人。

  郭子兴对养女婿的收获大喜过望,将七百余兵统统纳入自己军中。高兴之下也不再提想饿死女婿的事了,反倒封朱元璋做了“镇抚”。这也是朱元璋从郭子兴手里得到的第一个官职,这才算是真正摆脱了“和尚亲兵”的卑微身份,展开了他轰轰烈烈的人生。

  假如没有马氏的忍辱负重上下周旋,挨饿供夫,朱元璋恐怕是等不到官封镇抚这一天的。

  朱元璋是个苦命人,马氏也是个苦命人,两个苦人儿都早失父母同命相怜,又在朝不保夕,时刻都可能没了性命的起义军里相依为命,彼此怜惜;在孤立无援中誓同生死,依靠对方获取一点温暖,在这样的环境里培养出来的夫妻感情,是再不可能重新出现的了。朱元璋发迹后虽然姬妾成群,却再没有任何一个能够取代得了马氏在他心中的位置。事实上,姬妾们与其说被他当做自己的女人,不如说是被他当做自己的财产。在朱元璋的心目中,他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他的结发患难之妻。

  对于妻子给予自己的一切,朱元璋终身念念不忘。直到他一统天下做了皇帝,仍然时时向群臣讲起,将妻子给自己的这些食物与史书上的“芜蒌豆粥”“滹沱麦饭”相提并论,讲到动情处,每每按捺不住将妻子比做唐太宗之妻千古贤后长孙氏。这样的话他不仅仅对臣属提起,在妻子面前他也如此说。对于丈夫的赞美,马皇后回答:“妾闻夫妇相保易,君臣相保难。陛下不忘妾同贫贱,愿无忘群臣同艰难。且妾何敢比长孙皇后也!”——这大约是因为此时的朱元璋已经开始猜忌清除功臣的工作,马皇后在谦逊之余,希望能够为元勋们挽回命运。

  

四、戎马倥偬中当上了“吴王妃”

  说起朱元璋称帝后屠灭功臣,而在此之前即使是猜忌武将元勋的宋王朝也不过就是“杯酒释兵权”,也不至于非置人于死地不可。很多人都认为朱元璋竟采取如此极端方式,是由于他儿时遭遇,因此脾气古怪残忍。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不过这一点主要还是表现在施政猛苛上,论起屠灭功臣之举,恐怕与他在郭子兴父子身边的经历更有直接的关系。

  自从当上镇抚有了带兵权,朱元璋不但有了自己的亲信,立下的军功也越来越大。然而郭子兴却仍然把他当牛当马使唤。招募七百兵丁后,朱元璋在紧接着的一次奉命外出时中途染病而归,这场病来势凶猛,很快就到了昏迷不醒的地步,几乎夺了他的性命,总算命不该绝,最后总算苏醒过来,拣回了性命。病刚有些起色,郭子兴就迫不急待地在朱元璋卧房外做声做色。朱元璋一打听才知道,定远有支匪帮“驴牌寨”,托人带信来说打算投诚。然而这是一件极危险的差事,红巾军根本摸不清对方是否真心投诚,搞不好去招降的人就会被对方一刀两段。郭子兴既不舍得丢这块肥肉,又知此事不是儿戏,自己的子侄非但不是这块材料,自己也怕弄丢了郭家自己人的脑袋,便一心想要朱元璋去干这事,因此对朱元璋养病十分不满。

  朱元璋明白其中原因后,毅然主动抱病请命,郭子兴大喜,假意推让安慰一番后,就毫不客气地下令朱元璋第二天便出发。由于病未痊愈,朱元璋在途中曾经两次病倒,但在郭子兴的催促下,他每次都只医治了三天,没等病好就又起程。

  果然,驴牌寨的寨主在初见朱元璋时虽言之凿凿,没两天就又翻悔了。在这危急时刻,朱元璋硬是凭着自己的智计,仅用三百人就制服了寨主,收录了寨中三千精壮兵员。

  七天后,朱元璋率领这三千军士趁黎明时分突袭了元将老张的营帐。混乱中元将不知红巾军的底细,竟然弃军而逃。仅此一役,朱元璋就又收得了两万多兵,并一举夺得了滁阳。

  就在朱元璋纵横转战之时,濠州城的红巾军正窝里斗得一蹋糊涂。彭大在火拼中丢了性命,郭子兴也成了赵均用等人的瓮中之鳖。

  朱元璋听说这消息,便派人去贿赂赵均用的左右,并游说赵均用道:“大王穷迫时,郭公开门延纳,德至厚也。大王不能报,反听细人言图之,自剪羽翼,失豪杰心,窃为大王不取。且其部曲犹众,杀之得无悔乎?”

  赵均用知道朱元璋得了滁阳,兵力已过三万,畏于朱元璋的威名,不得不放了郭子兴一家性命,还让他带走了名下的一万余兵。

  到滁阳后,朱元璋不但没有仗势报复郭子兴,反而主动将自己千辛万苦打下的滁阳城以及整顿得纪律严整装备精良的三万多兵将都交给了郭子兴。靠着朱元璋,郭子兴不但保住了全家性命,兵力派头比从前还暴涨了数倍。

  照说郭子兴应该很感激朱元璋才是,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对女婿的感激之情只维持了两个月,郭子兴父子便故态复萌,不但对朱元璋百般猜忌,就连他的亲信李善长等人都被郭子兴强行召用。朱元璋倒是一如既往的逆来顺受,李善长却不肯离开自己投靠的主人,涕泪交流地拒绝征召。结果郭子兴疑心更盛,此后再有出征带兵的差事,统统都不准朱元璋沾边。非但如此,就连朱元璋所居院落的门户,没有郭子兴的允许都不得擅自在夜晚打开。

  然而郭子兴虽有心扼杀朱元璋的领兵权,可惜他的亲信子侄们与朱元璋相比,却实在都是些草包货色,有时偶遇元军确有猛将统领,一大帮子人就都不敢应命领兵,个个甘当缩头乌龟。无可奈何的郭子兴只能面对现实,大半年后(元顺帝至正十四年十月),又重新让朱元璋领兵作战。

  从此朱元璋的战功更盛,投靠他的各路人马也越来越多。郭子兴虽然迫于形势起用了朱元璋,却始终对他百般猜忌,甚至于在他的身边派“监军”,即使如此,郭氏兄弟还是看得眼热,还曾经试图毒杀朱元璋。亏得马氏聪慧警醒,不但时时向丈夫报讯挫败养兄的阴谋,还将朱元璋部属送给自己的所有物事都尽数转赠给郭子兴的妻妾,博取郭子兴的好感,从而根本上挽救了朱元璋的性命前途。

  此后郭子兴和朱元璋之间的关系,发展到最能胡思乱想的编剧也想象不出的地步。郭子兴一面完全依靠朱元璋应敌救命,一面又在两个儿子的撺掇下变着法子要置他于死地。可是当朱元璋被郭子兴死敌孙德崖之弟绑架后,郭子兴却又惊恐得吓出大病,不但立即答应放了孙德崖,还命令徐达去交换朱元璋回来。而且郭子兴的这场病直到朱元璋和徐达先后脱身返回滁阳城,都未能痊愈,再加上眼睁睁地放走了孙德崖,就更是郁闷。最后郭子兴竟就这么呜呼哀哉了。

  郭子兴死后不久,(元顺帝至正十五年)春天,刘福通终于找到了“宋徽宗八世孙”韩山童的儿子韩林儿,将其迎至亳州拜为“宋国”皇帝,号小明王,以“龙凤”纪年。红巾军起义算是有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牌位。

  对于此时的朱元璋来说,郭子兴的死和韩林儿的登基都是好消息。郭子兴死后,韩林儿以“宋皇帝”的名义,封郭子兴的儿子郭天叙为“都元帅”,舅子张天祐为“右副元帅”,朱元璋为“左副元帅”,统领滁阳红巾军。朱元璋的名衔虽然最低,但他的威望才干远比另两人要高得多,军中良将精兵都只肯听从朱元璋的调遣。

  不久,巢湖反元首领廖永安、俞通海率战船千艘指名归附朱元璋,滁阳红巾军从此有了水师,当年六月便渡过长江攻克太平(今当涂)。而倒霉的郭天叙张天祐却在攻打集庆(应天)时上了诈降元将陈也先的大当,被元王朝的守将福寿给砍了脑袋。

  朱元璋遂帅部转攻集庆,福寿苦守多日,最终在巷战失利后自刎。自朱元璋起事以来,福寿是他所遇到唯一一个为元王朝死节的蒙将,他因此对福寿的英勇深表钦佩,予以厚葬。直到建立明王朝以后,朱元璋仍然对福寿念念不忘,直到洪武四年,仍然下令为福寿以大夫礼立庙祭祀。

  十月,小明王韩林儿下令提拔朱元璋为枢密院同佥,李善长为经历。不久又升其中行中书省平章政事,李善长为左右司郎中,其亲信大将均为元帅。而郭子兴最后一个儿子郭天爵则为中书右丞。郭天爵对自己所得的待遇以及在军中虚有其名的事实,感到愤愤不平,想了许多办法要暗害朱元璋。然而此时的郭天爵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呼风唤雨的郭少爷了。事情败露后朱元璋毫不手软地诛杀了郭天爵。虽然小张夫人和郭小姐靠着马氏的情面留在朱元璋身边妥善供养,但郭家却就此绝后了。后来郭子兴虽被追封为“滁阳王”,可是为他奉祀的却只有旧邻舍了。与郭家父子的恩怨,看在朱元璋的得力部下眼里,恐怕很容易使他们觉得自己跟随的上司,是一个极有江湖义气、滴水之恩报以涌泉的好主子(郭家虽然绝后,但郭小姐和小张夫人得到了优待,郭天爵之死也可算是咎由自取),加上他智勇俱全又有逢凶化吉的好运气,谁都会觉得应该充分信任朱元璋,对他竭尽全力,也因此完全相信日后能够成就功名,安享富贵。

  然而与郭家父子的前前后后,对于朱元璋本人来说,就是另一番滋味在心头了。想当初自己是如何全心全意地报效郭子兴?与自己对郭子兴曾有过的忠诚和功绩相比,自己的部属们还没谁能及。可那又如何?自己还不是变了么?还不是绝了郭家的后嗣,夺了郭家名份下的权力么?郭子兴在生时曾经多次想向自己下手,最后总是功亏一篑,要是他毫不顾虑地当真下了杀手,只怕郭氏兄弟最后也不会落得如斯下场。

  这么一想之后,恐怕朱元璋在称帝后很容易就会得出一个结论:功臣元勋们都是有真本事的,若想要保住自己的儿孙不重蹈郭氏兄弟覆辙,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们统统灭光。于是他顺理成章地效仿了自己祖籍沛县的老乡刘邦,不但在称帝后大封朱氏儿孙,还毫不手软地将开国元勋们一个个地消灭干净。

  郭天爵死后,滁阳大军无论是名份还是在事实上,都彻底由朱元璋统辖了。在很短的时间内,他的军队先后攻克了江阴、常熟、宁国、扬州、池州、徽州等地,并采纳老儒朱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建议,让自己打下的地盘有足够的时间休养生息,积蓄力量。接受了小明王韩林儿所封的“吴国公”爵位。小明王韩林儿龙凤九年,朱元璋率领朱家军经过艰苦作战,付出三十五名大将阵亡、数万军士丧命的代价,击溃陈友谅的“大汉国”,丰饶的鄱阳湖平原就此成了他的势力范围。第二年(公元1364)正月,朱元璋在应天称吴王,韩林儿也只能默认。吴王朱元璋为自己设置了下属百官(李善长为右相,徐达为左相,常遇春俞通海为平章政事)。与此同时,和丈夫相濡以沫多年的马氏,也在她33岁这年成为“吴王妃”,她在战事颠沛中生下的长子朱标则当上了王世子。这一年,马氏已与朱元璋成婚十二年。

  

五、当上皇后

  成为吴王后,朱元璋继续马不停蹄地四出征伐。随着势力越来越大,他与小明王韩林儿的决裂也势在必行。龙凤十二年(公元1366)五月,在声讨张士诚的檄文中,他公开宣称“……愚民误中妖术,不解偈言之妄诞,酷信弥勒之真有……聚为烧香之众……妖言既行,凶谋遂逞,焚荡城郭,杀戮士夫,荼毒生灵……”——“弥勒教”,就是白莲教,亦称明教,正是红巾军借以号召、韩林儿依此称帝的根据。——朱元璋的这番宣言表明他彻底脱离红巾军,决定另立码头的意愿。然而依靠朱元璋维持局面的韩林儿却还被蒙在鼓里。就在朱元璋与他的最后一个对手张士诚作战已经胜利在望的时候,也就是龙凤十二年(公元1366)十二月,朱元璋派廖永忠去接小明王韩林儿“驾临”应天。雕梁画栋的“龙船”刚至瓜洲,就莫明其妙地沉进了江底,韩林儿当了十二年“宋皇帝”,就这么效法周昭王成了鱼虾之食。忠于韩林儿的红巾军也只能去向江水问答案了。由于这起“事故”,朱元璋对廖永忠“大发雷霆”,判他软禁数日,随后以“戴罪立功”为名再次重用。

  韩林儿死后,龙凤纪年宣告终结,朱元璋下令改用“吴元年”纪事。论起来,张士诚也是个“吴王”,而且称王的时间比朱元璋还早。为什么大家都称吴王?据记载说,元顺帝即位之初,民间便有童谣,说是:“富汉莫起楼,穷汉莫起屋,但看羊儿年,便是吴家国。”于是张士诚便在平江(今苏州)自封吴王。而朱元璋则是被韩林儿封为“吴国公”,也在随后称了“吴王”。为免混淆,史书遂将张士诚称为“东吴”,朱元璋称为“西吴”。

  朱元璋的西吴元年(公元1368)九月,即元顺帝至正二十七年九月,“东吴王”张士诚所据守的苏州城终于在八个月围城之后被攻克。张士诚的王妃刘氏与私盐贩子出身的剽悍丈夫倒真是天生一对,在得知城破的消息后,她将所有嫔妾都强行和自己一起统统锁入宫中齐云楼纵火自焚,张士诚本人则在巷战失利后自杀未遂被俘,又将西吴宰相李善长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被暴怒的朱元璋活活打死,并焚尸扬灰。一十四年帝王梦,顷刻之间化为乌有,哀哉!“东吴王”张士诚败死,朱元璋遂于十月派徐达常遇春北伐中原,开始了真正推翻元王朝之战。

  十一月,徐达攻占下邳、沂州、太平、济宁、益都、临淄、昌乐,常遇春攻占东昌,元王朝的大都城已指日可得。看到这样的局面,各路武装也只能赶紧向朱元璋俯首听命。浙东武装首领方国珍就是在此时投降的(明朝建立后官封广西行省左丞,只吃干俸不许上任)。

  在这样的大好情势下,李善长率文武官员劝朱元璋称帝。在十二月十一日和十二日连续两天的劝进之后,朱元璋“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大家的意见,并于八天后搬进了新建的皇宫。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他同时宣布,若上天果然应允自己称帝,则登基的正月初四日定当放晴。果然天从人愿,纷纷扬扬的雪花和阴沉的天色都在这天一扫而光,应天城(今南京)一片霁朗。朱元璋正式称帝,国号明,从此开始了洪武纪年(元年为公元1368)。

  就在自己称帝的同一天,朱元璋册封发妻马秀英为皇后,嫡长子朱标为皇太子。而在追封朱家先祖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妻子的父母。洪武二年,连照面都没打过的岳父马公被追封为徐王,岳母郑氏为徐王夫人,在朱家太庙东向建祠祭祀。马皇后以“孝女”身份亲手将生身父母的灵牌捧入祠中供奉致祭。

  洪武四年,朱元璋打听到马公夫妇葬于宿州,又派礼部尚书陶凯前去当地立庙,并亲自为马公夫妇写下了一篇祭文。文曰:“朕惟古者创业之君,必得贤后以为内助,共定大业。及天下已安,必追崇外家,以报其德。惟外舅、外姑实生贤女,正位中宫。朕既追封外舅为徐王,外姑为王夫人,以王无继嗣,立庙京师,岁时致祭。然稽之古典,于礼未安。又念人生其土,魂魄必游故乡,故即茔所立庙,俾有司春秋奉祀。兹择吉辰,遣礼官奉安神主于新庙,灵其昭格,尚鉴在兹。”

  “贤后”,这是朱元璋对妻子最真心诚意的赞誉。而马氏在明王朝建立后的所有言行,都显示着她确实无愧于“贤后”这个称号。

  

六、贤后举止

  朱元璋生活节俭,马皇后在肃治内廷倡导俭朴方面,也与朱元璋互相配合。不但是平日自奉甚俭,遇到旱涝之年,还率举宫妃嫔蔬食;遇有战乱之年更是只吃粗粮野菜。做为皇后,她的日常服装不但毫无绣饰,质料也仅是粗丝所织,而且直穿到破旧时还不舍得更换。虽然自己如此节俭,她却命人织造被褥赐送孤寡及老年人,又让织工将剪裁所剩的原料残丝再次加工,织造成次等帛料赐给众王妃公主,警示她们当知百姓蚕桑艰难。

  做为皇帝,朱元璋妃嫔众多。论起来他光是有名可查的妃嫔就有三四十人,总共为他生下了四十二名子女。对于这些分享了丈夫的女人和她们的孩子,马氏也都一一予以善待,在妃嫔面前她平等相待,在所有的儿女面前她都是一位慈母。没有象一般的妇人那样哭天抹泪地控诉“吃了一辈子苦,男人一发达就搞狐狸精”,她恪守了自己皇后的身份职责,对于孩子们,她不但关心宠爱,而且还格外重视他们的教育;对于朱家的亲眷,她也极其厚待,尽到了做主妇、做天下之母的义务。(再声明,请大家注意五百年前的道德标准和婚姻制度。我可不是在鼓励现在的男人出轨女人容忍,请不要给我上纲上线。)

  关于马皇后教育子女的事,很多时候都有一个例子被举出来。说是朱元璋的儿子周王就藩,由于这个儿子脾性不好,马皇后对他很不放心,可是自己又不能随行管教,于是当周王来辞行时,她将自己身上的纰衣脱下交给江贵妃,派她随周王就藩,叮嘱她若是发现周王有过错,就披上皇后的衣服予以权责,周王若还不听话,江贵妃有权驰报朝廷。——只是在很多时候,这位“周王”被认为是朱元璋的第十五子朱植。然而朱植先为卫王后为辽王,离京就藩更要到洪武二十六年以后。而马皇后早在洪武十五年就去世了。所以按年代推算,故事中的“周王”应该是朱元璋的第五子周定王朱橚,他于洪武三年封吴王,十一年改封周王,十四年就藩开封,时间正好合缝。

  对于自己的家族,马皇后严格要求。由于马公夫妇没有儿子,朱元璋不忍见老丈人就此绝后,不止一次曾经想要派人在民间搜寻马氏远支族人过继给马公,并继承马公的爵位。马皇后虽然终生思念父母,每当提及自己早逝的父母就要悲哀流涕,但对于丈夫的心意,她却坚决地推辞,并说:“爵禄私外家,非法。”不愿让大明王朝又增多一个可能会扰乱朝纲骚扰百姓的“后族”。有了她这样的以身作则,朱元璋的其它嫔妃家族、明王朝初期的各亲王郡王妃家族,都十分收敛。如果仅仅是谨慎于妃嫔儿女与家族治理,只不过是尽到了一个皇家主妇的职司,还不足以被公认为“贤后”。真正能显示马皇后贤德的,还在于她对待臣民的态度。

  马皇后自奉节俭,对臣属却非常优遇。按制度百官早朝后由皇家供给饮食,马皇后亲自品尝官员的食物,觉得滋味一般,便特地向朱元璋进言道:“人主自奉欲薄,养贤宜厚。”官员的伙食从此大大改善。有一次朱元璋视察太学归来,告诉马皇后已有太学生数千之众。马皇后道:“太学人才济济固然是好事,但是太学生就读其间,只有本人能得到微薄的生活费,他们的妻子儿女靠什么养赡呢?”她就此设置了“红仓制度”,用以供养太学生的家眷。这一制度自马皇后手创以后,一直延续到明后期。马皇后此举不仅惠及读书人,而且推进了明朝的教育水准,实在是中国封建教育史上灿烂的一笔。

  洪武二年(公元1368)年七月二十八日,元顺帝率后妃太子惶惶逃离大都(北京),奔往上都(今内蒙多伦县)。八月初二,徐达率部进入大都,终结了元王朝九十八年的统治历史。得胜而归的将领们带回了大量珠宝进献皇帝皇后。马皇后却对朱元璋说:“元有是而不能守,意者帝王自有宝欤。”朱元璋立即明白了妻子的话外之音,回答说:“我知道了,皇后你的意思是得贤才方为得宝。”马皇后立即向朱元璋行礼道:“诚如陛下言。妾与陛下起贫贱,至今日,恒恐骄纵生于奢侈,危亡起于细微,故愿得贤人共理天下。”又说,“法屡更必弊,法弊则奸生;民数扰必困,民困则乱生。”朱元璋对妻子适时的进谏虚心以纳,并感叹道:“真是至理之言!”命人记入史册。

    

七、皇帝丈夫的施政御下

  论起来,朱元璋恐怕是中国所有皇帝中最俭朴最勤政的一位。据记载,在修建南京明皇宫时,他下令取消所有的华丽装饰,宫室墙壁上仅有少许彩绘,而且内容都非常正面:后妃宫室绘耕织图;太子宫室绘朱元璋开国事迹图;而他本人起居的宫室墙上更是连彩绘都没有,全是历代治国箴言。除此之外他还是唯一一个把御花园改成“御菜园”的皇帝。洪武朝的明皇宫内连假山花木都没有,更别提造什么庭园。所有的院落空地里都栽上了菜,宫中菜蔬自给自足,朱元璋本人更是以蔬食为主,酒肉甚少。理政倦怠时时他便在菜地里徜徉,欣赏众人热火朝天的种菜景象。这番风光似乎比小桥流水更能使他恢复精力。

  做为雇农加绿林出身的皇帝,朱元璋也按自己心目中的田园风光为农村制订了细致的规律并要求百姓们严格遵守。在他的打造下,所有的乡村都要选派有声望的老人每月宣讲道德规范,每到农忙季节,人们还必须在乡中老人的监督下黎明即起忙碌农活,若有偷懒生事的,不但自己要糟(不好好干活的,甚至会被流放边疆),就连乡老都不能避免责任。朱元璋同情百姓,厌恶凌虐百姓及偷懒不劳而获者的情绪,在这道诏书中一览无遗。

  诏曰:“天下大定,礼仪风俗不可不正。诸遭乱为人奴隶者复为民。冻馁者里中富室假贷之,孤寡残疾者官养之,毋失所。乡党论齿,相见揖拜,毋违礼。婚姻毋论财。丧事称家有无,毋惑阴阳拘忌,停柩暴露。流民复业者各就丁力耕种,毋以旧田为限。僧道斋醮杂男女,恣饮食,有司严治之。闽、粤豪家毋阉人子为火者,犯者抵罪。”

  早在登基之前,朱元璋还亲自带着长子朱标在农家住了好几天,要求自己的继承人体味民生疾苦,稼穑艰难。洪武三年天下大旱,朱元璋不但第一时间下旨免了灾区税赋,还带着所有的皇子在六月南京的烈日下爆晒,用这种中国民间最朴实也最自虐的方式求雨。这一晒就是五天,当大雨倾盆而落时,举国上下都认为是皇帝的诚心感动了上天。

  朱元璋并不仅仅是要求百姓勤于耕织,他也对自己的工作兢兢业业。自登基以后他事必躬亲,而且还严格遵守着自己制订的“百姓黎明即起”的时间表,除非病得不能起来,他都在每天凌晨四点就开始早朝,无论寒暑秋冬都雷打不动。这一坚持,就是三十多年。面对这样一个“以身作则”的皇帝,臣民们也只得将制度遵循不渝。

  朱元璋在郭子兴手下讨生活时,无论受到怎样的待遇,都坚持要把自己接到的任务完成得尽善尽美。不能不让人怀疑,除了忠心之外,他或者还有一种完美主义强迫症状。也正是这样的性格特点,不但促成了他成就大业,也清清楚楚地表现在了他的治国方面:水必要至清,人必须克己。他自己是这么办的,也要求别人这么办,而且不许违反。然而如大家所知,一样米养百样人,世界上的事情一但到了极端的地步,即使出于好意,麻烦也就要大了。

  朱元璋出身赤寒,因此对底层小民百姓感情很深,对官吏士绅文人却似乎有一种本能的厌恶。做贫农和造反的经历,更使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官吏欺压百姓是倾覆王朝的直接导火线。因此,为了避免百姓遭殃更为了巩固政权,他对官吏采取了严格的管治,对农民却颇为慈和。最典型的事例莫过于他大力支持“民告官”,官吏若到乡间骚扰被百姓抓住控告并有据可查的话,他绝对是一面倒地支持,非但重处被抓官吏,还要重奖告官的乡民。他还编制了《明大诰》,专用酷刑重处官吏。只是此法实在残虐,动辄为几十两银子就将官吏剥皮楦草,或者并未贪污虐民也照样连坐,甚至砍头凌迟。因此《明大诰》及相关法令在朱元璋死后就被立即废止了。——事实上,百姓们虽然痛恨官吏欺压,恐怕也没有几个人真愿意为几句闲话几两银子就把他们处死,何况吏员们多是百姓邻舍出身,祖辈相交,就更没有谁愿意造成如此后果。现在的一部电影《秋菊打官司》就很好地诠释了这种心理。更遑论是这样的酷刑呢!如前所述,朱元璋的人生经历不但使他厌恶官绅文人,也使他不信任异姓功勋。对于这些引起他疑心的人,他也象严治农村严治贪官那样用了最极端的解决手段。对于明王朝开国元勋们的死,史料和传说都找出了若干理由。但在事实上,猜忌并计划杀戮功臣的事情,恐怕早在登基称帝之前,在带着儿子朱标过那几天农家生活的时候,就已经在朱元璋的脑子里成形了。

  洪武三年,元顺帝北逃,朱元璋真正成了中原之主。就在这一年他大封诸子及开国元勋。受封的皇子皇侄孙共计十人,元勋三十五人。就在这一次封赏中,刚得天下的朱元璋就毫不客气地显露出了他对功勋们的忌惮。

  按照朱元璋的意旨,开国元勋的功绩再大,也只能被封为公爵,所得的俸禄是每年三千至五千石,次一等的元勋封侯爵,每年九百至一千五百石。然而对待儿女们,朱元璋可就不一样了。他公开对元勋们宣称:“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今诸子既长,宜各有爵封,分镇诸国。联非私其亲,乃遵古先哲王之制,为久安长治之计。”对于皇帝这样的主张,群臣哪敢有意见?只得稽首对曰:“陛下封建诸王以卫宗社,天下万世之公议。”

  既是“天下万世之公议”,皇帝也就不客气了。于是:皇帝的儿子们封亲王,岁俸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锦四十匹,纻丝三百匹,纱罗各一百匹,绢五百匹,冬夏布各一千匹,绵二千两,盐二百引,茶一千斤,马匹草料月支五十匹;皇帝的孙子们岁俸六千石,钞二千八百贯,皇帝的孙女们岁俸一千石,钞一千四百贯……侄孙朱守谦封靖江郡王,亦有岁俸二万石,钞一万贯,余物比亲王减半,马匹草料月支二十匹。公主受封后岁俸一千五百石,钞二千贯。——直到洪武二十八年,由于皇子凤孙实在太多,不得己减少了俸禄,也达到亲王一万石、郡王公主二千石,郡主八百石的程度。

  除此之外,朱元璋还特命诸皇子亲王在自己的藩国内豢养甲士,少则三千,多则一万九千,并且要“常岁训将练兵,临视周回险易,造军器务精坚堪用。”既然藩王们都有自己的甲士,当然就要应征出战。于是在战功封赏方面,朱姓诸王所行也格外不同。洪武年间,秦晋燕楚湘等亲王都曾经数次领兵出征,朱元璋据此给了晋王燕王各一百万锭重赏,楚王所得最次,也达马三千匹牛二千头牦牛一千头羊九千只。与之相比,攻取元都定理中原的徐达只得了白金五百两,文币十表里;常遇春只得了文币一百表里。

  对于这样天差地别的赏格,就连后世记载此事的书生,都不禁要发出叹息:“难道说攻取元都所得的府藏不够丰富,所以赏得这么少吗?”如果光是封赏少还好说,最大的问题是,就连这么些儿俸禄封赏,开国元勋们都不能保自己一生安享。民间有个“火烧庆功楼”的传说,讲的是朱元璋在登基后曾经大宴功臣,却在宴中借故走开,并下令火烧宴席现场,将所有功臣全部烧死。这个传说实在荒诞不经。不过事实上朱元璋的许多开国元勋们结局并不比烧死好多少。一般认为朱元璋杀功臣是由于忌惮他们日后扰乱朱家天下,是在为接班人“除去荆棘”。当然还有另一种观点,认为朱元璋要求苛刻,不但是眼里进不得砂子,根本几乎连灰尘也容不得,而且从不讲什么功过相抵,功臣们也就只得落得如此下场。

  由于皇帝多是如此手段,因此民间也就有了各种传说。例如水军统帅俞通海,他本来是在攻张士诚时受伤,于朱元璋登基称大明皇帝前就病死了的(死于1367年四月初十),然而在民间传说中,却成了朱元璋派人在他家所住的街道上修了一座“百猫坊”(据说俞宅就在今天的南京彩霞街菜场一带),把附近一条巷起名为“赶鱼巷”(今甘雨巷),又派侍卫每天在秦淮河上钓鱼,还将钓上的鱼活活晒死。最终逼得俞通海只能寻了自尽,虽然这只是一个经不起推敲的传说,但百猫坊确有,位置也确在俞府附近,有可能遭殃的是俞通海的后人或亲信吧。由此已足见朱元璋杀功臣事迹之一斑。

  在打击官吏的时候,朱元璋更是毫不手软,有杀错没放过。真正的贪官污吏当然死路难逃,可是清正廉明的官员也照样象割草一样地被他一批批除掉。加上朱元璋并非什么政经全才,很多时候他对很多事情也因此弄不清情况,可是即使如此,他在一头雾水中也照样喊打喊杀不误。算起来,被酷刑杀掉的父母官恐怕比贪官污吏还多。多少出身寒苦农家一心想要利民报国又维系着全家希望的读书人,在十年寒窗苦读后,才刚刚进入仕途,只为真正是一点鸡毛蒜皮甚至是根本没有发生过的小事,就成了冤魂。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莫过于当时的济宁知府方克勤。他虽然当上知府,仍然是一件布衣穿十几年,一日两餐素食粗粮,治下百姓则富足安乐。当他要调离时,百姓甚至做歌谣挽留道:“使君勿去,我民父母。”可是这样一个好官,在洪武八年(公元1375)的泼天冤案“空印案”中,也被毫无理由地处死。——方克勤,就是后来著名的建文忠臣方孝儒的父亲。——“空印案”说来其实很简单。按规矩,各司府州县都要将地方财政状况上报户部,由于财务表是人工核计,各地距京城路途遥远,为防有何差错跑冤枉路,官吏们都会带上一些备用的空白盖印文书,方便随时修改。然而无论别人怎样解释,毫无会计知识的朱元璋偏要认定这是在贪污,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做任何调查研究,就下令自户部尚书起,到各布政司、府、州、县,所有管官印的地方一把手都统统砍头,副手杖一百充军。上书辨冤的郑士利则被罚做苦工。(朱元璋时代倘有现代大学制度的话,恐怕财经学院再无人敢报名就读了。)

  更糟糕的是,朱元璋猜忌并报复强烈的脾性并不完全是针对元勋和官吏们的。当年攻打张士诚的“东吴”政权时,朱元璋的“西吴”军曾经遇到过苏杭百姓的强烈反抗,以致于苏州一座孤城竟能在围困下坚持九个多月,多死了不少将士。张士诚死后,朱元璋决意报复民间对张士诚的支持,他决定“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大幅度提高当地的赋税。于是,在皇帝的亲自过问下,苏州松江地区的税赋一古脑儿涨到了元朝的三倍、更超过了宋朝的五倍。一亩地的税粮竟超过七斗。苏州一府所要交纳的税赋,竟达到全国税赋总量的10%。除此之外,松江农民的活动范围也被严格控制,总括言之,就是“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互相知晓”。由于朱元璋本人家族就是“逃税流民”出身,外祖父又曾经是个打着算命先生招牌反朝廷(虽然是元朝廷)的人物,因此为了以防万一,他还规定百姓们必须彼此互通邻里信息,对别人的家庭内务乃至活动场合都必须了解,谁要是想保留隐私瞒哄大众,即可捉拿送官。行医卖卜的人也只允许在本乡活动,若敢远游就要重治。这些规矩对民众的约束,已经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皇朝,充满戾虐气息。而要求世人窥伺告发自己邻里亲朋的规矩,更成为流祸久远的重弊。

  朱元璋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刚愎自用,而且把人命完全不当一回事。无论什么事,不用调查也不用研究,只凭一时情绪,就“挥洒自如”地把好人或者轻罪之人统统杀了。如空印案就使人领略到了他的这一“特色”。

  说到这个,蒙古族官员道同的冤案就不能不提。道同先世蒙古,后改汉姓,是河间人。明朝建立后,他出任番禺知县,是一个出了名的孝子,也是一个诚意为民的好官。史书称,番禺守军蛮横,胡作非为,几任县令都不敢为民出头,直到道同莅任,才改变这一状况,“民赖以少安”。谁知不久永嘉侯朱亮祖到了番禺,这家伙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欺压百姓,却几次三番被道同顶了回去。当地豪门大户知道朱亮祖与道同不“道同”,因此纷纷贿赂朱亮祖求他为自己出头,朱亮祖便请道同吃饭,要他释放被当街示众的富豪悍仆。道同立即厉声质问:“你也算是堂堂大臣,怎能与这些人为伍?!”朱亮祖哑口无言,宴席不欢而散。朱亮祖回到家里,越想越是恼怒,立即派人强行打碎锁栲放了那帮地痞,又把前来论理的道同鞭打了一顿。此后番禺地方的恶霸们以为有了护庇,纷纷得意忘形。尤其是朱亮祖在当地所纳小妾罗氏的兄弟,更是在地方上横行霸道。道同为民出头,将罗氏兄弟抓了起来。谁知朱亮祖竟动用军队包围县衙,强行将人犯给抢了出来。而且还向皇帝上本,弹劾道同“傲慢无礼”。事情到了这一步,道同就是想忍让也不可能了,也随后向皇帝递送奏章。他原以为按常理,皇帝怎么也要派人调查核实,才会最后做出决定。可是朱元璋一看了朱亮祖的告状信,就立马派人去斩杀道同。杀手出发不久,道同的报告也到了。朱元璋这才明白自己做错了事,觉得道同鲠直为民,实在是难得,马上派飞骑去追赶杀手。然而由于道同得罪了广东布政使徐本雅,后一位使者虽与杀手同日抵达番禺,却被人有意拖延,直到杀手处死道同,赦使才被放进县衙。对于道同的冤死,番禺百姓都十分痛惜,纷纷在家中设立他的牌位祭祀。据说每有灵验,乡间从此传说,道同已经成了地方之神。据说直到今天,番禺地方仍在祭祀道同神。朱亮祖的行径引起了朱元璋的震怒,这个杀人只凭一时性起而不是按司法程序办理的皇帝在大怒下立即命人将朱亮祖父子锁拿进京。

  洪武十三年(公元1380)九月初三,朱亮祖与长子朱暹一起被朱元璋当廷鞭死。可惜的是,道同之死并没有警醒朱元璋,此后仍然有数不清的人在这位皇帝的一时火性下无辜丧命,更糟的是他处死朱亮祖父子的方法:从此开了明王朝“廷杖”的先例。终明一朝,数不清的士大夫和清臣直士,都被这种极端的刑罚打掉了性命,打掉了人格尊严。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开杀戒的朱元璋渐渐觉得法规碍事,终于在洪武十五年决定改革禁卫军为十二个亲军卫,其中最出名也最为其重用的,则是“锦衣卫”。这个锦衣卫有“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的职能,处理皇帝钦定的案子,相当于皇帝的私人警察部队,下设南北两个镇抚司,五个卫所,拥有自己的监狱(诏狱),在其中任职的校尉力士少则一千多则六万,被称为“缇骑”。他们有权自行逮捕刑讯乃至处决,锦衣卫将正常的司法机构视若无物。只要他们(或者皇帝)看不顺眼的,无论是宰相大臣还是平民百姓,都不需要任何真赃实罪,都可以在片刻间家破人亡。(朱元璋的这一做法,在后来被他的儿孙们广泛采用,终明一世,锦衣卫、东厂、西厂,搅得人世间血雨腥风,恐怖无比。)

  

八、皇后,天下之母

  对于丈夫的这些作为,马皇后深为忧虑。马皇后是一位极有正义感又极善良的皇后,有时她的善良得甚至显得天真。朱元璋定天下的时候,她虽然对丈夫千依百顺,只要丈夫需要,她就做一切力所能及之事,如亲制军衣军鞋,又如统率部属妻儿,或者将所有财物尽数犒军。不过这些事情对于她来说,只是恪守夫唱夫随而已,对于丈夫的雄心壮志,她也表示赞襄,只是她同时热切地希望并向丈夫进言:“男儿建功立业,你要定天下当然是好事,可最好是多行仁义以正道取胜,尽量不杀人少杀人才好。”

  对于妻子的说法,朱元璋“善之”,不过可以想见他也只是“善”妻子的温柔敦厚,对于自己娶了个好女人高兴,而不是“善”妻子的意见。此后无论行军还是施政,他仍然往往在一片草菅人命的血雨腥风中进行。在权势富贵的斗争中,君子行径和偶尔的善念,只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朱元璋不但将这一点奉行不渝,而且发挥到了极端。朱元璋一定不明白,妻子读了那许多书史,怎么在这方面偏跟自己差这么远。

  为了劝谏丈夫宽待臣民,凡事三思,马皇后以“宋多贤后”的名义,在后宫中讲训宋朝家法。对于皇后的用意,曾有识窍的宫妃试图阻止,说宋朝治国理家过于仁厚,不足以效法。马皇后立即反驳:“过于仁厚有何不好?总要比刻薄好吧!”她又有意反问妃嫔:“黄老之术是什么?为何汉初窦太后好此?”妃嫔答道:“清净无为为本。若绝仁弃义,民复教慈,是其教矣。”马皇后据此叹道:“孝慈即仁义也,讵有绝仁义而为孝慈者哉?”

  朱元璋时常因为宫人的细微过错发怒,每逢这时马皇后也故意发怒,抢在朱元璋处罚之前下令将犯错的宫女送往宫正司议罪。朱元璋对妻子的做法非常不解,问皇后为什么?马皇后回答:“帝王不应以自己的一时喜恶决定刑罚封赏。陛下你在大怒之时判罪,只怕宫女所受处罚会过于畸重。交给宫正议罪就会合适些。也希望陛下你在朝堂之上不要凭一时情绪就决定臣民罪罚,将论罪之人交给司法机构会更好些。”

  可惜,朱元璋虽知妻子谏言的用意,但是他仍然不愿改变自己的处事方法。马皇后不得己,只能趁着他退朝还宫时,抓住少得可怜的机会劝说。亏了马皇后的力量,总算还是有好些人的性命得到了缓救。曾经有人向朱元璋报告,说参军郭景祥的儿子企图谋杀父亲,朱元璋立即暴怒,下令处死这个儿子。此事幸亏被马皇后听见,她立刻拦住,说:“郭景祥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万一人言有误,你这不是把郭家的后代都给绝了吗?!”朱元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召回杀手,派人去调查,果然是有人企图借皇帝的凶暴性子坑害郭家。

  李文忠是朱元璋早死的大姐的儿子,自幼跟随在朱元璋身边,做了他的养子,十九岁便成为一员骁将,为明王朝第三大功臣,于洪武二年封曹国公。他后来奉命镇守严州,有人告他行止不法,朱元璋也立即听信,打算将他召回来处治。马皇后劝说道:“临阵换将不宜,何况文忠多年紧随,一向贤能,难道别人一句话就可以这么相信?”这才救了李文忠的性命。而事实不久大白,果是诬告。

  宋濂是明初大儒,被公认为是世间第一才子,不但是太子老师,还主持编撰了《元史》。他本人也一向小心谨慎,总算平安退休。偏偏他的孙子宋慎被牵连进了“胡惟庸案”,倒霉的宋濂明明毫无过错竟也不能幸免,朱元璋非要把一大把年纪的他捉来处死不可。面对老师的悲惨结局,太子朱标伤心欲绝,苦苦向父亲哀求,马皇后也去求情:“老百姓对子弟们的师父,尚且要礼敬终身,何况天子之家?再说宋濂早已无官无职隐居乡里,也不可能被人网罗谋逆。”朱元璋却不肯听从。丈夫对无罪的老臣如此无情,马皇后感到非常悲愤,于是当朱元璋吃饭的时候,她摆了满桌素菜,一点酒肉都没有。朱元璋问妻子为什么?马皇后回答:“妾要为宋先生做福事。”朱元璋见妻儿如此场面,没了办法,饭也不吃,丢下筷子就走了。第二天,朱元璋终于下令免掉宋濂的死刑,改为谪配茂州。只可惜老迈的宋濂难以面对家破人亡子孙丧命的惨境,到茂州后不久还是忧愤而死了。

  沈秀是中国富豪史中的一个奇迹,此人出身贫寒却白手起家,在明初时已经成为富可敌国的人物,以致于人们传说他拣到了一只“聚宝盆”,又说他挖到了逃亡的元将元帝藏财,称之为“沈万三”。在修筑南京城墙时,初建的明王朝财力有限,沈万三主动提出要出三分之一的费用,又愿意出钱犒军。沈秀的表现若是遇到了汉唐宋各朝皇帝,多半能得到嘉奖,现如今遇上节庆,百姓们也一样能来个“军民联欢”,送些慰劳品。可惜沈财主偏偏遇上了朱元璋。这位出身赤贫的皇帝对于“富人”有一种近乎畸形的痛恨,听了汇报后立即借题发挥:“一介平民竟敢来犒劳军队,莫明其妙!得要立即杀掉。”马皇后虽然明知丈夫是在胡扯,也只得顺情劝说道:“我听说法令只用于诛杀不法之徒,而不能用于诛杀不祥百姓。沈秀做为不祥之民,自有上天降灾于他,您何必动用刑罚?”朱元璋这才悻悻然地改判沈秀流放云南。

  朱元璋又下令犯罪的囚徒筑城,马皇后说:“赎罪罚役,国家至恩。但疲囚加役,恐仍不免死亡。”认为犯人已经疲惫不堪,若再服苦役只怕不免丧命。朱元璋听从了劝告,赦免了众犯人。

   凡此种种,都说明了一个事实:当朱元璋以极端的方式大火力猛治家国的时候,人们只有在马皇后这里,才能找到一丝安慰,看到一些指望。可惜的是,马皇后不是神仙,她也是一个生死病死的普通人。

  洪武十八年(公元1385),马皇后卧病。八月,皇后的病情逐渐变重,群臣都请求广觅良医。而朱元璋的情绪也随着妻子的病情起伏不定,他对着各处召来的名医大发雷霆:“如果救不了皇后,我就要你们的命!”病榻上的马皇后听说了这个消息后劝说朱元璋:“人生在世,生死有命,祷祀又有何用?至于医生,也救不了命数当死之人!何必为我而罪连诸医?”朱元璋虽然应允了妻子,但是对丈夫的冲暴性子非常了解的马皇后却仍然从此拒绝服药,坚决不给丈夫在自己死后杀戮群医的理由。妻子不肯服药,朱元璋虽然贵为皇帝也没有办法。很快,马皇后的病情急转直下,终于到了弥留的时刻。马皇后临终时,朱元璋守在妻子的身边,问她还有什么话要说吗?马皇后说:“愿陛下求贤纳谏,慎终如始,子孙皆贤,臣民得所而已。”就在八月丙戌这一天,五十一岁的马皇后离开了人世。九月入葬孝陵,谥“孝慈皇后”。

  对于患难与共的妻子如此撒手,朱元璋十分悲痛,他不止一次当众恸哭。虽然他正在盛年,后宫又有许多嫔妃,但他从此再没有继立皇后。在他心目中,世上再没有其它女人配得上享有马秀英的地位。对于后宫的女人孩子们来说,失去这样一位慈爱善良的皇后就更是无可挽回的损失,从此再没有人能够在易怒好杀的老皇帝面前保护他们,也再没有人能够那样真正发自内心地关爱他们了。宫人们做歌以寄托难抑的思念,歌曰:“我后圣慈,化行家邦。抚我育我,怀德难忘。怀德难忘,于万斯年。毖彼下泉,悠悠苍天。”

  也许是始终难忘夫妻之情,当十年后皇太孙朱允炆长大成人的时候,朱元璋为继承人选定的嫡妃是光禄少卿马全的女儿。在老皇帝的心目里,孙儿象自己一样娶姓马的女子为妻,应该是一件很值得安慰的事情。

  永乐元年(公元1403),明成祖朱棣追尊母亲为“孝慈昭宪至仁文德承天顺圣高皇后”,嘉靖十七年(公元1538),明世宗朱厚骢再次追尊马秀英为“孝慈贞化哲顺仁徽成天育圣至德高皇后”。史书多称马皇后为“千古贤后”,这样的称谓固然恰当,可是同时也多少让人觉得不是滋味。对于马氏来说,用这样的称谓恐怕既不合她的本意,而且扯上了权力意味,反而对她的品德是一种污渎。如果一定要说,那么马氏就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中国女人。看起来似乎柔弱,实际却无比坚韧,平时柔顺无争,面对人世的一切风云变幻时却有无比的勇气充分的智慧明智的判断,能够承担许多大男人都畏葸不前的艰难困苦。最典型的中国女人还往往拥有最难能可贵的善良,即使自己都吃不饱,也要省出口粮怜惜丈夫养活儿女接济别人。而马氏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而她最与众不同的还有一点,正是这一点使无数人心服口服地称她为“千古贤后”。

  ——在中国皇后群里,出身贫苦的非常多,然而绝大多数在一朝登顶后都贪得无厌只知揽权享乐,从前的少少优点也往往荡然无存,显露出一副暴发户的丑恶嘴脸,对于自己出身的穷苦阶层翻脸无情。——而马氏,却将她的善良睿智克己为人从微贱时一直保持到了睥睨天下之后,并终身如此。

    

夙世情仇——明成祖朱棣徐皇后

  

一、 初入皇家

  朱元璋的发妻马皇后谥“孝慈”,她也确实是一位出众的皇后,并且得到了众多儿女的一致敬爱。而《明史》中更明确地写道,她与自己的一位儿媳妇也有情同母女的感情。史书所说的这位儿媳妇,就是明成祖朱棣的结发妻子徐皇后。

  徐皇后是明朝开国功臣徐达的长女。据说她自幼文静好读书,声名远播,朱元璋因此亲自召见徐达,当面为自己的四子朱棣提亲:“朕与爱卿是布衣之交。自古以来君臣相契儿女结姻。听说爱卿有个好女儿,爱卿肯不肯将她嫁与朕的儿子朱棣?”徐达一听皇帝竟有如此美意,顿时心花怒放,当即“顿首谢”,应允了这桩婚事。洪武九年(公元1376)正月二十七日,十五岁的徐氏头戴九翚四凤冠,身着青质九翟衣,在隆重的典礼之后正式成为十七岁的燕王朱棣嫡妃。从此开始了她尊贵而不平静的一生。

  做为一位皇帝的结发妻子,史书对徐皇后的描述尽管不算少,但多是官样文章。不过点滴间也仍然能让我们看出她与朱棣伉俪情深,与婆母马皇后情同母女。帝王家族虽然少见真情,但也史不绝书。夫妻情长婆媳谊重都不足不奇。只是当我们遍检书史,却不得不叹息,生在乱世长于富贵的徐皇后与丈夫朱棣的情谊,实在是来之不易,洪武九年那位小小亲王妃向丈夫盈盈四拜的场景,连起了几个家族横亘数十年的恩怨情仇。

  

二、 未来皇后的姨母一家

  世人都知道朱元璋的马皇后善良慈祥,然而马皇后的善良并没有得到所有受惠者的回报。这其中最极端的例子莫过于朱元璋的侄孙朱守谦。(或者后来的明成祖朱棣也是另一类代表人物)朱守谦对马皇后的恩将仇报说来话长。由于他的身份特殊,又与明成祖朱棣的徐皇后有极深渊源,我们必须详细叙说。

  朱守谦的父亲,就是朱元璋唯一的亲侄儿朱文正,即朱元璋死于瘟疫的大哥朱兴隆之子。朱元璋当初奉郭子兴之命第一次前往家乡招兵之际,就特意去找到了自己当年带着儿女回娘家的寡嫂王氏,以及同样守寡的堂嫂田氏,将她们母子都带回濠州城和自己一起生活。两位守寡多年的嫂嫂操行很好,朱元璋对她们非常敬重,后来不但封王氏为南昌王妃,田氏为蒙城王妃,还破格封侄子侄孙为亲王,侄女们为公主(王氏之女封福成公主,嫁福州卫指挥使王克恭;田氏之女封庆阳公主,嫁淮安卫指挥使黄琛),直到朱元璋去世后,其孙建文帝才把这一破格的册封降为郡王及郡主。

  据史料记载,朱元璋与马氏对朱文正一直爱抚有加。朱文正来到朱元璋身边的时候,朱元璋夫妇还没能生下儿女(长子朱标生于两年后即元至正十五年公元1455),对于朱文正这么个朱家长房长孙独苗苗格外看重,朱文正当时已有十余岁,俨然已可做叔父的助手,而在随后的战争年月里,朱文正也确实表现得格外出众,逐渐成为叔父最为得力信任的亲信之一。在朱元璋征“汉国皇帝”陈友谅的战役中,他率部在南昌城下拖住了陈友谅八十多天,立下了决定性的大功。因此,初立吴国时的朱元璋以军功封朱文正为从一品大都督,镇守江西,府治洪都(今南昌市)。然而朱文正虽然统兵有方,性格却极其暴虐荒淫。镇守江西时他派心腹卫可达(一作卫达可)四处抢掠民女淫乐,又因害怕走漏风声触怒叔父叔母,将这些无辜女子一一杀死灭口。江西按察使李饮冰闻讯大怒,誓要为治下小民讨个公道,遂想方设法搜集朱文正更多的罪证。李饮冰的机会很快就来了。原来,早在建立吴国分封功臣的时候,朱元璋曾经问过朱文正,想要做什么官,想得到怎样的爵位?

  朱文正自认军功盖世又是朱家长房长孙,不用开口也肯定能得到第一等封赏,何必多说显得自己小家子气呢?他做假做谦让以讨叔父欢心,答道:“虽然我功劳很大,可您如果把最好的位置留给我的话,只怕会使外姓属下有甚么不满,不利于您继续成就大业。先不要着急,等到一统天下,我这个亲侄儿还怕没有富贵吗?”朱元璋此时还仅仅是个“吴国”之帝,元王朝也没真正推翻,正是非常需要收买人心的时候,听朱文正这么一说,认为侄儿懂事之至,顿时心花怒放,立即将最顶级的空缺优先分配给了外姓功臣。

  这一安排大出朱文正的预料,他没料到叔父竟将自己的话当了真,于是满腹怨气地来到江西上任。到任之后他越想越气:你不给我封王封爵,我自己来!于是他在自己的床榻用具上乃至夫妻俩的服饰上都统统弄上了龙凤图案,不但在府第里俨然王爷之尊,还违规占了大量民田蓄了大批奴婢。李饮冰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了这些之后,马上狠狠地向上奏了一本,向朱元璋告发朱文正的这些罪状。朱元璋大怒,一面派人将朱文正狠狠斥责一顿,一面打算跟进惩罚。

  朱文正异常恐慌,于是干脆孤注一掷,打算与叔父的另一死敌、在江南称“吴王”的张士诚联合(张士诚称吴王在公元1363年九月,为示区别,史书将张士诚称为“东吴”,朱元璋称“西吴”)。但是他没有想到,自从朱元璋对他起了疑心的那一刻起,他的身边就有了朱元璋的眼线。正当他做着各项准备的时候,朱元璋突然从天而降,带着大队人马抓了他一个现行,大骂道:“你小子到底想干什么?”虽然是人赃并获,但看在死去兄长的面子上,朱元璋没有将朱文正当众杀掉,而是免官安置桐城。

  然而到桐城没多久,朱文正就神秘地死去了。他是怎么死的,史书上的记载晦涩掩蔽。但是一个正当盛年,并且曾身经百战的男人是不可能如此迅速地自然死去的。因此唯一的解释就是朱元璋终于还是杀了这个作恶又背逆的侄子。朱文正的嫡妻谢氏不久也死去了。也许是吓死的,也许是自尽的,但更大的可能是因为她和丈夫一起穿用了违制的龙凤锦衣,也被朱元璋处死了。朱文正夫妇死的时候,他们的儿子、小名铁柱的朱炜才刚刚四岁。朱元璋虽然杀了侄儿夫妇,却收养了他们的儿子。现在这个乳臭小儿是朱家长房唯一的传人了,朱元璋希望自己能把这个小男孩调教得乖巧懂事,不要断了苦命兄长的香火。因此他亲自为朱炜改了一个意义很深的名字:朱守谦。朱文正夫妇是被处死的另一个佐证,是朱元璋收养朱守谦时的一席话。面对那个虽然年幼无知,却对自己万分畏惧的小小孩童,朱元璋很是伤感,遂抚着他的头安慰道::“孩子,你不要害怕。你父亲落得那般下场,是因为他屡教不改,令我太过失望。你只要做个好孩子,我绝不会把你父亲的罪过牵连到你身上的。”——“儿无恐,尔父倍训教,贻我忧,我终不以尔父故废尔。”

  朱元璋果然说到做到。当朱守谦长大之后,大明王朝在洪武三年分封的第一批王爷中,除了朱元璋自己亲生的九个儿子(朱樉为秦王,朱㭎为晋王,朱棣为燕王,朱橚为吴王,朱桢为楚王,朱榑为齐王,朱梓为潭王,朱杞为赵王,朱檀为鲁王)之外,另一位王爷就是朱守谦了,他被封为靖江王。初封的时候,朱守谦做为侄孙,虽然被破格封为亲王,不过得到的待遇是“禄视郡王,官属亲王之半”。不过朱元璋对他仍然寄予了厚望:“稽古帝王抚有方夏,必茂建亲支,所以惇族固本,其来尚矣。朕以布衣,遭时弗靖,躬历行伍,秉运开基,艰难有年,遂成丕(王)业。是皆天地眷佑、祖宗积德之由。今朕既为天子,追念吾兄,以尔守谦,兄之孙也,俾王靖江,以镇广海之域。於戏!尔其思予创业之难,谨尔受封之制,毋忘训言,益修厥身,永为国家藩辅,尚慎戒哉!”

  洪武八年(公元1375)八月,朱元璋为十四岁的朱守谦选定了广西都指挥使徐成的女儿为嫡妃(这位靖江王妃的姓氏值得再次注意)。完婚后的朱守谦便算是成年,可以“就藩”去自己的封国了。朱守谦将自己的封地和叔叔们的比较了一番之后,不禁嗒然若丧:诸王要去的是西安、长沙、太原……这些地方怎么说都比自己要去的那个桂林要繁华富饶得多了,叔祖父口口声声说要厚待自己,可这算是怎么回事。于是,朱守谦很不情愿,在南京城里拖拖拉拉不肯离开。朱元璋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是隆重的封王典礼已经举行,何况桂林是边陲军事要地,一定得有王爷坐镇,他不打算改变主意。最终,在朱守谦的软磨硬泡下,马皇后为了安慰自己一手带大的侄孙儿,在丈夫的面前竭力打圆场,终于使朱元璋同意增加靖江王的待遇。于是,朱守谦本应为银质的靖江王册印改成了亲王规格的金印金册,俸禄也随之上涨。官属仪仗则达到了皇太子的规格。在所有就藩的王爷中,他的出发队伍是最浩荡神气的。(可以想象,马皇后花了多大的精神,才把自己的儿子们都一一说服)。朱守谦在叔祖母的百般宽慰下,总算是“勉为其难”地就藩去了。

  可惜的是,到任以后的朱守谦并没有遵守自己对马皇后许下的承诺,才不过三年的功夫,他就惹得两广地方的官员百姓们一片嗟叹怨恨声。朱元璋遂先将其召回南京管教,又废为庶人软禁于凤阳皇城。七年后他觉得侄孙儿态度有所改变,便重新恢复他的王爵,派他去云南当王,给予他的待遇也维持了自己当初应允妻子而给予的那些。谁知道朱守谦很快就故态复萌。最过分的是洪武二十五年,当太子朱标早逝之后,他不但不悲伤叔叔的早逝,反而自鸣得意地宣称:“如今国中没有太子, 皇太孙朱允炆是个无知小儿, 又身有残疾。而我是朱家长房长孙, 既年长, 又享有太子的一切待遇, 如今我就是太子了。”这番话的后果当然可想而知。朱元璋听说侄孙竟如此歪曲亡妻的好意,对亡妻子孙如此没有家人情谊,当即勃然大怒。于是朱文正的历史再次重演:就在这一年,朱守谦被“锢之京师”,随后便“卒”了。而他的长子朱赞仪则被朱元璋给收养了。

  这一回朱元璋吸取了教训,对朱赞仪的管教非常严格。洪武三十年,刚刚十五岁的朱赞仪便随着十三位叔祖父(朱元璋之子:晋、燕、周、楚、齐、蜀、湘、代、肃、辽、庆、谷、秦十三王)一起长途游历(自湘、楚入蜀,历陕西,抵河南、山西、北平,东至大宁、辽阳,还自山东),不但在路途中增进彼此家人情谊,更广览山川,饱经劳苦。于是,朱赞仪在史书上留下了“恭慎好学”的美名。只是等到他恢复父亲爵封的时候,桂林靖江王府的待遇被降到了“旁支郡王”的水平。

  朱守谦父子的人生因果,就这样结束,看起来是很寻常的皇族恩怨。然而他们却与成祖朱棣夫妇有着一层非比寻常的关系——朱文正的嫡妻谢氏,即朱守谦的生母,她与明成祖朱棣的嫡妻徐皇后之母是亲生姐妹,都是朱元璋称吴王时的将领谢再兴的女儿。算一算年龄,朱棣生于元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朱守谦生于至正二十一年,而徐皇后则生于至正二十二年。也就是说,在这三年间先后出生的三人中,朱守谦与徐皇后是表兄妹,却得管表妹夫朱棣叫叔父。徐氏在做女孩儿的时候,若不是跟规矩称朱棣为燕王,就是跟着表兄一起管他叫叔叔,而如今她与朱棣却成了夫妻。

    

四、亲王妃的平静岁月

  嫁入皇家的徐大小姐果然不负众望,非但才貌出众更兼品德贤能,在一大群子侄辈的媳妇里,她得到了马皇后的格外喜爱,与婆母的关系也非常亲密。马皇后曾经不止一次地当众称赞过年青的燕王妃。不过徐氏并没有在公婆身边侍奉多久。洪武十三年三月十一日,十九岁的徐氏跟着自己的丈夫燕王朱棣“就藩”北平,成为燕王府的女主人。

  由于朱棣并不是一位坐享富贵的亲王,做为他的王妃,徐氏肩上也有一幅很重的担子。朱元璋不但对儿子们的管教非常严,还对他们寄予了“上卫国家,下安生民”的厚望。为了避免皇族孱弱,明初的藩王们虽然贵为皇子,却自幼就接受兵事训练,朱元璋还时常在凤阳家乡等地针对皇子们“讲武”“练兵”,给他们上军事课。当时的明王朝并不能算真正平安,元顺帝北逃之后,元皇族在北方建立了北元政权,威胁着明王朝的统治。因此明初皇子们多数封往边塞重地,太原、北平、西安、开封、大同、宁夏、平凉、桂林、云南、大宁……遍布在明王朝的整个边防线上(亏煞老朱儿子多)。亲王们在各自的封国中屯田筑城练兵,被称为“塞王”。(如十七子宁王朱权藩大宁,其地在河北遵化喜峰口外,乃是千百年皆然的军事重镇,六百余年后还是抗日“大刀队”发生地。朱权在此重镇治藩属护卫兵,竟达甲士八万、兵车六千)。亲王们既有了这样的实力,当然就要在国家发生战事时,亲带各自的兵将奔赴战场,渐有取代开国元勋之势。在一系列的战事中,燕王朱棣很快就崭露头角。洪武二十三年,他应命与晋王朱棡出征元丞相咬住、平章乃儿不花,开国元勋傅友德冯胜也要受他们的节制。

  三月,北方大雪封山,晋王朱棡畏惧元兵掌握的天时地利,不敢追击,只有朱棣不惮劳苦,冒雪行军,出奇制胜地堵住了乃儿不花,迫使其投降。乃儿不花投降后,朱棣对其非常优待,乃儿不花被朱棣打动,主动去劝降咬住。最终,朱棣满载而归,成功地取得了这次重大战事的胜利。三十岁的朱棣在这次战役中不但辉煌亮相,而且得到了真正的军伍锻炼。对于儿子智勇双全的表现,朱元璋大喜,颇有“此儿象我”之感,此后朱棣越发受到重用,和晋王一起得到了直接向皇帝本人禀报军事要务的权力。

  频繁的军备战事并没有妨碍燕王夫妇之间的情谊。虽然做丈夫的频频出门在外,在家的时间非常稀少,燕王妃徐氏仍然连续生下了三子二女至少五个孩子,占朱棣所有子女数的一半还多。由此可见,世上以“忙”做为感情冷淡借口的,基本都是些没诚意的男女。重用藩王领兵,当初对于朱元璋来说,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构想,既可避免外姓诸臣节制军事跋扈成灾,又能使诸王“外卫边陲,内资夹辅”,何况照他的预想,诸王“列爵而不临民,分藩而不锡土”,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麻烦。

  然而朱元璋怎么也没有想到,长子朱标竟早早地就在洪武二十五年去世了,晚年的朱元璋面对幼弱的皇太孙朱允炆,虽知重用藩王领兵可能会为这个文弱小儿埋下隐患,但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甩下自己的儿子去用那些令他一百个不放心的外姓大将,于是他始终还是没有把削藩提上议事日程。只是一再地寄希望于能在自己生前为太孙多聚些人脉众望,寄希望于朱家子孙都懂得尊老爱幼之理,体恤骨肉血缘之亲。大约也正是出于这层考虑,老皇帝先是应允孙儿修改了自己施行多年过于苛刻的刑律七十三条,为朱允炆赢得了“天下莫不颂德”的美名。在洪武二十九年的时候,他还特地重新制定了朝见太孙之礼,又规定叔父们在公开场合须向侄子行君臣之礼,回到后宫皇太孙才向叔父们行家礼。为了增进家人感情,第二年他又让其它的侄辈和叔辈们一起游历天下山川。

  然而,再妥当的想法,也终归只是想法,只能保障生前,难以保障身后。终于,在洪武三十一年闰四月乙酉日这天,七十一岁的朱元璋抛下他的嫡长孙朱允炆,还有他那一大群儿子,以及在他多年治理下民生休养生息逐渐兴旺的大明帝国,离开了人世。

    

五、改朝换代中的亲王妃

  朱元璋去世了,随着这位拥有绝对雄才伟略,在皇家内更拥有绝对权威的老皇帝弃世,皇家的骨肉亲情迅速土崩瓦解。建文帝待臣民仁厚,那是没得话说的,然而这位书生气十足的年青皇帝却重用了一群书生,如齐泰、黄子澄、方孝儒等人。君臣们虽知照着书行仁政,却几乎没有真正的政治斗争和军事人事方面的实际经验,遇上有事就只会翻故典,方孝儒更是个《周礼》专家,一门心思就想复古,把朱元璋施行了三十年的制度来个彻底推翻,总之就是一堆纸上谈兵的人物。当然,推翻朱元璋制定的制度对他们还是有好处的,至少几位辅臣们的权力是大大地暴涨了。早在即位之前,朱允炆(建文帝)就对叔叔们起了提防之心,这倒也还是可以想得通的。但是他以及亲信大臣们在对待这个问题时所采用的急眼儿方法,却着实令人不敢恭维。

  建文帝最疑心的,莫过于智勇双全的燕王朱棣,对于其它的叔父,他也巴不得立即废了完事,只是急切间找不到下刀子的地方,只能和亲信众臣暗中商议。邪门的是,他私下与辅臣们商议的这等机密大事,居然没几天工夫就传遍了京城,也不知到底是哪位先生大人口不把风。“皇帝要削藩”,这消息一传出就引得一众藩王惶恐不安,就算没异想的也急得上窜下跳了。

  偏偏就在这个当口,建文帝“磕睡碰到了枕头”,朱棣的胞弟周王朱橚家中出了事故。朱橚才干过人且颇有抱负,曾做《元宫词》百章,还体恤百姓,在封地兴修水利减租减税,并先后组织编写了《保生余录》、《袖珍方》、《普济方》和《救荒本草》,这些药方广泛流传中外民间,并成为李时珍《本草纲目》的重要引用依据,为普救百姓疾苦立下大功。可是这位文武全材的亲王偏偏治家无方,次子汝南郡王因为与兄弟们争风心怀怨恨,向建文帝上书,密告自己的父亲图谋不轨,还说燕王朱棣齐王朱榑湘王朱柏都与此事有关。建文帝立即迫不及待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他派朱元璋养孙李景隆假称巡边,路过开封,不由分说就把毫无防备的周王朱橚连同妃嫔儿女统统抓了起来。朱元璋死了还不到四个月,周王朱橚就被侄儿废为庶人,先是流放云南蒙化,不久又和儿子们一起被囚禁在京城。

  到朱元璋周年忌的时候,建文帝打算将另外几位引起自己忌惮的叔父也统统擒拿,湘王朱柏得知消息,与妻子一起在自己的王宫中自焚而死。朱柏也是一位文武全材的亲王,他为大明王朝立下过不少战功,膂力过人,善弓矢刀槊,驰马若飞,还酷爱读书雅好道术,即使出征也要将书随身携带,遇有美景山色还常常徘徊终日。湘王以惨烈的死法,申辩自己并无谋反之意,然而建文帝的削藩之举却再也不能停下。不久,齐王朱榑、代王朱桂、岷王朱楩也先后被“告发有罪”,废为庶人。也不知道书生们的书都是怎么读的,包括建文帝本人在内,非但没有从汉景帝汉武帝父子两次削藩的历史中得到什么启发,倒是都以为当了皇帝就是天下第一,以天下敌一隅是小事一桩。更没有把朝廷中已无干将的现实看在眼里。更令人不解的是,就在他们认定朱棣才是最大祸患的同时,偏偏又把朱棣留在京中的三个儿子给放走了,而且还一面放,一面认为这是可以麻痹朱棣的聪明做法。殊不知,五位亲王的下场,即使看在弱智的眼里,也足够引起警惕了。朱棣远比侄皇帝要聪明,一面装疯诈病地哄得建文帝放回了自己的儿子,一面抓紧练兵备武。与此同时他的才干声望也帮了他的大忙,北平官员中的许多人都接到了齐泰黄子澄两人捉拿燕王的密令,而其中的大多数人都第一时间主动向朱棣报信,就连偶尔听到风声的老太婆都不例外。虽然经过建文帝的削藩,此时的朱棣身边已经只剩了八百卫士,他仍然凭借计谋和在北平经营十余年的人气,成功地收服了北平城中的官员及军队。

  建文元年(公元1399)七月五日,燕王朱棣宣布起兵“靖难”,讨伐建文帝身边的齐泰黄子澄等人。短短半个月之内,他手中的兵马就增至数万,攻克了通州、怀来、密云、遵化等地。朱棣初起兵时,方孝儒们并不以为然,仍然专心地忙着复古改制。然而他们没有料到,燕王有如此影响力,又有如此的韬略,竟然将元老大将耿炳文的十余万大军打了个落花流水。终于着了急的建文帝君臣急于取胜,做出了又一个致命的错误决定:临阵易将,换上“读书通典故”的李景隆为将。然而这位公爵爷是个不折不扣的绣花枕头,很快就会让建文帝吃尽苦头。李景隆集合了五十万大军,打算轻松搞定朱棣的少少兵马。趁着朱棣出袭大宁的时候,他将所部兵马分成三路,主攻一路由他亲自领头,攻打朱棣的根据地北平。

  大宁(今内蒙古宁县),正是前面说过的朱元璋十七子宁王朱权封地。他虽然有雄厚的兵力,但建文帝的削藩之举还没有来得及落实到他那里,他仍然有大量剽悍的部属。朱棣起兵后颇有力量不逮之叹,遂定下计谋,打算先奔袭大宁,夺取宁王之兵。到大宁之后,胆气颇壮的朱棣在郊外埋下伏兵,自己则以请求朱权为自己草谢罪诏为名单骑入城。在城中盘桓数日后,借着朱权出城为自己送行的机会,暗令伏兵出动,将朱权活捉,妃嫔儿女也没能逃过,数万精兵也轻易就成了朱棣的部属。大宁城为之一空。朱棣冒险去了大宁,北平城里,只剩了朱棣的徐王妃和世子朱高炽留守,精兵也都随朱棣在外,城中只有些老弱之兵。

  在多年独挡一面的燕王妃生涯之后,在丈夫自洪武年间就屡次出征、又共同扶持着面对“削藩”恐惧的锤炼之后,徐氏已经完全地成熟。面对兵临城下的强敌,她先是冷静地在宫中指导儿子应变,见情势紧急,她又传命,给所有和自己一样留在城中的燕王部属及官绅士民之妻都配发甲胄,让大家都加入战事中。徐王妃本人更是亲自登城督战。这时正是农历十月,徐王妃又命众人水泼城墙及城下兵将,李景隆措手不及,望城兴叹。在徐王妃的指挥下,北平守军坚持到了燕王朱棣成功收编宁王军队,回师救援的时候。这场守城之战,清晰地显示了徐王妃做为开国勋臣之女的风范。她在其中表现出的智谋胆略,在历代皇后中是极为罕见的。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就更容易想象得到她与自幼习兵的丈夫之间,情投意合志趣相当的生活场面了。

  

六、皇帝身世的传说

  建文四年六月十三日,历时整整三年的“靖难之役”终于结束,明王朝的京城南京被燕王军攻陷。皇宫里燃起了熊熊大火。在火光中,建文帝不知所踪。民间传说,朱元璋早已预料到以孙子的性情本事,终不免这一天,所以早就为他准备下了一只铁箱,其中装着逃离南京的方法,还有袈裟度牒。建文帝只得借火遁。朱棣起兵时虽以清君侧为名,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叔侄间一旦分出胜负,绝不是除掉两个大臣,而是要变易皇权了。事实也的确如此。朱棣虽在攻入南京前向大嫂吕氏(故太子朱标继妃)做了种种保证,仍然于四天后登上了皇帝宝座。而朱标的儿子们,除了不知下落的建文帝、早死的朱雄英之外,另三人都陆续被朱棣除掉,不得善终。

  朱棣雄才大略一如父亲,文治武功更出于其上,在他的手里,明王朝达到了被史书称为“远迈汉、唐”的水平。但他当初以“靖难”起兵,嗣后却又自己登基称帝,怎么也有点说不过去。因此能否把自己说得名正言顺,也就成了朱棣的当务之急。据《明史》记载,朱元璋的嫡妻马皇后生了两个女儿,还生了排行最前的五个儿子,朱棣是老四,乃是朱元璋的嫡子,很符合“立嫡”的要求。然而对于他的生母是谁,野史却议论纷纷,虽然说法不一,却都认为正史资料早被朱棣修改,并质疑他的嫡子地位、登基资格。

  一种观点说,朱棣压根就不是朱元璋的儿子。这种观点也有两种说法。都说其母是朱元璋攻取元大都时掳来的元顺帝妃嫔,不过一指该妃为蒙古族人,一指该妃为高丽族人。总之,这女人入明宫不久就生下朱棣,朱元璋疑心儿子是元顺帝的骨血,便以“铁裙”之刑处死了妃子,将孩子送给马皇后抚养。——其实只要略一推敲时间,就知道这种说法是非常离谱的,多半是朱元璋和朱棣的仇家放的风。朱棣生于公元1360年,而攻大都及元顺帝北逃则在公元1368年。什么都可以做假,年龄做不了假,封王完婚的时间年龄都摆在那儿,传说却竟将朱棣的出生时间硬往后推了八年,把徐皇后出嫁时意气风发的十七岁丈夫愣是变成了九岁。何况朱棣出生时朱元璋已有三子,何况以朱元璋的杀伐决断,压根就没有替元顺帝这个心腹大患养儿子的可能。

  还有一种说法,讲朱棣确系朱元璋之子,但是个归养嫡母的庶子。并有朱元璋葬地孝陵中的牌位做证,其实马皇后压根就只生了两个女儿,没为朱元璋生过儿子,包括早死的太子朱标在内,五个归在她名下的儿子其实都是庶出的。其中朱标朱樉朱㭎为李淑妃所生,朱棣朱橚为碽妃所生。不过这说法也奇怪,在朱元璋的后宫中,地位仅次于马皇后的女人一直都是孙贵妃,她没有儿子,因此死后朱元璋特命周王朱橚行孝子礼。而传说中生了三个儿子给马皇后的李淑妃,却直到孙贵妃死后十年、马皇后死后两年,才被朱元璋册为“淑妃”,全没有一点“生育有功之人”的架势,也从没见太子朱标为她争取过什么。而史料更明确地记载了太子朱标的出生时间地点,更没有丝毫避人查验的意思。

  最多见的一种说法,则是说朱棣的母亲是高丽进贡的碽妃。碽妃因触犯宫规被处死,儿子也因此归养皇后。朱棣称帝后感念母亲,不但盖了大报恩寺,还因此格外宠爱高丽妃子。可是这也很有些说不过去:朱棣出生时,朱元璋还只是野杆子小明王韩林儿手下的一个“吴国公”,高丽国的贡女再多,也送不到朱元璋头上。而朱棣在对待高丽籍妃子的态度上也并不见得有多偏向。他的后宫中虽然有权贤妃、任顺妃、李婕妤、崔美人、韩氏(传说中还有吕庄妃吕康妃)等等高丽妃嫔,但她们所得的待遇并不见佳。在徐皇后死后,朱棣最宠爱的是苏州人王贵妃,命她掌管后宫。这位贵妃没有儿子,死后朱棣命儿女们为这位庶母守孝,一如朱元璋待孙贵妃之礼。而在高丽诸妃中最为得宠的权贤妃,虽然也和王贵妃一样无子而终,却根本没有得到王氏身后享有的待遇,其它的高丽妃嫔就更是糟糕,不是触怒朱棣被处死,就是在朱棣死后被遗诏殉葬。在马皇后究竟生没生儿子,生了几个儿子的问题上,说法五花八门,还有说她只生了五子周王一个的,那就更令人费解。朱元璋恪守“立长立嫡”的观念,倘若只有周王是皇后嫡子,他就更没有在长子朱标死后坚持立朱标之子的理由了。

  马皇后的生育问题、朱棣的生母问题,由于年代的久远已经很难有令所有人完全信服的答案。其实过多地追究这个问题对于现在的人来说也并没有多大意义。翻着各色史书对朱棣看来看去,很容易使人感觉到不管是他的雄才伟略勤政富民,还是他的暴燥杀戮,甚至于他的外貌个性,都足尺加三地继承自给予他生命的父亲朱元璋。而无论他是以怎样的身份和方式登基称帝,他最终都完成了一代雄主“威德遐被,四方宾服”的任务,将父亲一手创建的大明王朝推向了顶峰,使之成为“明帝国”,并将皇位顺利地传给了自己的子孙。

    

七、母仪天下的贤内助

  做为妻子,在朱棣竭力为自己“正名”的时候,徐皇后也倾尽全力相助丈夫。朱棣称帝的第一个新年,即永乐元年正月,一部《梦感佛说第一希有大功德经》颁行天下。这部经书的序言正是徐皇后撰写的。徐皇后在文中写道,洪武三十一年(即朱元璋去世那年)的正月初一,自己正在焚香读经的时候,身边忽有紫气金光弥漫,恍若梦境,随后便看见观世音菩萨徐徐走来,亲口告诉她说,国中将要发生大难,特来为她消灾接引,并赠此功德经一部。观音临别之际还口吐纶音道:“凤冠不久于尔。”这部经书连同它的序言,立即得到了朱棣的高度重视,不但颁行天下,而且迅速入藏,被列为佛经之一,天下僧尼并善男信女无不口诵心念,为朱棣应得帝位大造声势。此经直到清乾隆三十年以后,才正式被提出为“伪经”,从而排除在佛经典藏之外。饱读书史的徐皇后当然并不仅仅是撰写了这部声言丈夫“君权天授”的经书序言。她还编写了《内训》二十篇,《劝善书》一部,都颁行天下,这些文字旨在推行针对女性的教育,并倡导修德劝善,为自己更为丈夫赢取民心。

  做为皇后,徐氏辅助丈夫的工作并不仅止于文字游戏。朱棣即位之初,为立威除患,曾对建文帝旧臣大行非刑。就连自己起兵亲信道衍的面子也不肯给,把道衍竭力想要挽救的“读书种子”方孝儒灭了整整十族。(方孝儒死得虽惨,也算自作自受,何况此君读书读迂了脑袋,满肚皮只知恢复古礼以及如何找个好名目死了成就名声,也谈不上什么真正的忠心和才智,就连建文帝眼见失败之际,他想的都不是怎样让主子逃出生天,而是劝建文帝赶紧自杀,成全“万民表率”的美名。而一开始力主强行削藩,后来又殆误军机的齐泰黄子澄等人则在南京城将破之际,脚底抹油开溜。以正统观念,建文帝之败是无天理,可是他选了如此几位高参,不败是无真理。方孝儒闯祸在前,求死在后,原也不足惜,可怜的是在他和暴怒的朱棣“合作”下死于非命的那十族)。

  虽然齐泰等人的确该死,但是动用“诛十族”“瓜蔓抄”“发妻女为娼”等手段,却实在太令人发指。何况遭殃的并不仅是朱棣以诛杀为名起兵的闯祸者黄子澄等人,而是实实在在的忠臣铁铉景清等人。对于丈夫的倒行逆施,徐皇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婉转劝道:“南北每年战斗,兵民疲敝,宜与休息。”又说“当世贤才皆高皇帝所遗,陛下不宜以新旧间。”并举传中的尧帝作比方:“帝尧施仁自亲始。”

  徐皇后为朱棣生了三个儿子,除了长子高炽性情温和好学之外,汉王高煦、赵王高燧则都是狂飙型的。朱棣喜欢高煦,感于这个儿子屡次在“靖难之役”中力挽局势的胆量,认为他才象自己。徐皇后则恰恰相反,她认为只有高炽才可能成为一个适于百姓生民的仁君。因此她不但主张立高炽为太子,还屡次向朱棣进言,指出高煦高燧性格不好,不但不能重用,还得为他们选择敢于监督劝诫的僚属。朱棣并没有相信妻子的预见,在徐氏死后他好几次都被次子三子所惑,差点废了高炽的太子位,过了很久才醒悟过来。徐皇后还曾经向朱棣要求召见大臣们的妻子。见面后她厚赐命妇们服饰金银,并对他们说:“女人侍奉丈夫,并不仅仅是关心他们的衣食起居而已,应该对他们的前途事业也有所助益。朋友的劝告,不易被男人采纳,同样的话妻子来说,就容易入耳得多了。我与皇上朝夕相处,从不以私欲开口,所说的一切都以生民为念。希望你们也能以此自勉。”

  可惜,徐皇后年寿不永,她只做了四年皇后,就在永乐五年(公元1407)的七月离开了人世。临终前,她最后一次劝谏朱棣,让他爱惜百姓,广求贤才,恩礼宗室,不要骄惯自己的娘家。她还叮嘱太子朱高炽说:“我一直惦记着当年在‘靖难之役’初起时,为守住北平城而应命作战的将士妻子,感念她们的功劳和付出的伤亡。想要趁着皇帝日后北巡的机会,亲自向她们以及她们的家人赠予嘉奖抚恤。只可惜我再也无法完成这个宿愿,这是我此生唯一的恨事。”

  徐皇后去世时年仅四十六岁,朱棣对结发妻子的去世非常悲恸,他为徐皇后上谥号曰“仁孝”,并从此不再立后。永乐七年,朱棣北巡,回到了盛满往事的北平,并着手迁都事宜。同年,他在昌平天寿山营建自己的陵寝。四年后长陵落成,他将徐皇后安葬在了里面。十五年后,即永乐二十二年(公元1424)七月十八日,壮心未己的朱棣病逝于征漠北的途中,享年六十五岁。同年十月十九日,朱棣与徐皇后合葬长陵。

    

八、皇后的家族

  在民间传说中,徐皇后的父亲徐达,是被朱元璋杀死的。据说当时徐达背疽发作,朱元璋派太医前去诊治,太医回报说徐达的病没有大碍,只是忌吃烧鹅。朱元璋立即叫人给徐达送去了烧鹅。接到“礼物”的徐达心知大限已至,当夜便自杀身亡。但是史书的记载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据《明史》的记载,徐达在洪武十七年时患上背疮,发病时他恰在女婿朱棣的封地北平。朱元璋遂遣徐达长子徐辉祖带着自己的手敕去北平看望。敕曰:“方今九夷八蛮,大者畏力,小者怀德,非将军忠诚耿耿,以劳为逸,何由臻兹。将军功昭上下,泽及兵农,而于人欲之私,秋毫无犯。此其明智者乎!迩者,将军有疮疾,朕初闻之,于心恐焉。今喜疾愈,特遣将军子持至意,将军其悦且安,故劳。”徐达的病情不久渐有起色,于当年冬天返回南京家中。大约是路上奔波辛苦,病情再次复发,洪武十八年二月便离开了人世。对于这位三门亲家的去世,朱元璋非常难过,追封他为中山王,谥“武宁”,并追赠徐达三代祖先均为王爵。赐葬钟山并亲自撰写神道碑文,还将他列为开国功臣之首,配享太庙并入祭功臣庙。

  从徐达长子徐辉祖此后的表现,以及徐达死后朱元璋仍然接踵为自己的另两个儿子迎娶徐达之女为妃的情形来看,民间传说完全站不住脚,朱元璋对徐达实在是极尽君臣之谊的。

  按史书的记载,徐达共有四子三女,在四个兄弟中,大哥徐辉祖与幼弟徐增寿对待朱棣夫妇的方式截然不同。徐达死后,长子徐允恭继承了父亲的魏国公爵位,由于数年后皇太子朱标去世,皇太孙朱允炆成为皇位继承人,为避他的名讳,徐允恭遂改名为徐辉祖。

  朱元璋对徐辉祖颇为重用,屡次派他外出练兵,并让他节制大量军队,领中军都督。建文帝即位后,更是将他提拔为太子太傅。徐辉祖对朱元璋和建文帝的信任感激涕零,也一心为老皇帝一心保举的建文帝打算,转而与妹妹妹夫划清界限。他先是派人追击逃离京师的外甥朱高煦,又曾经率军在山东击溃朱棣的队伍,可惜的是建文帝和他的书生谋臣们唯恐徐辉祖倒向妹夫,硬是把他调离前线。即使这样,徐辉祖也未放弃对“皇朝正朔”的梦想。直到战事打到最后,朱棣已经引兵渡过南京长江天险,力主削藩又贻误军机惹出塌天大祸的齐泰黄子澄也脚底抹油开溜,老朱家的儿子养孙们都纷纷开门请降了,徐辉祖仍然力战不懈。实在是无力回天了,他也拒不接受国舅爷的身份,而是守在父亲的祠堂里号啕痛哭,坚决不去见妹夫。

  朱棣初践大宝,为了摆平建文帝的死忠,巩固自己的权位性命,酷刑毒虐无所不用其极,可是面对徐辉祖,狂暴大发作中的朱棣却没了办法。看在妻子的面上,他只能强压怒火,只是将徐辉祖削爵软禁在府邸里。朱乐五年,徐辉祖与徐皇后前后脚离开人世。朱棣虽对这个不识抬举的大舅子咬牙切齿,却不忍心让老丈人的爵位就此断档,安排徐辉祖的长子徐钦继承了魏国公封号。徐达的幼子徐增寿则与长兄不同,自建文帝刚着手削藩起,他就旗帜鲜明地站在姐夫一边。当建文帝向他询问朱棣情形时,他一律为姐夫打掩护;当朱棣正式起兵后,他又想方设法将京城中的情形传报给姐夫。建文帝最终也觉得情形不对,在朱棣即将攻入南京之际,将徐增寿召至宫中,亲手将他斩于剑下。

  朱棣对小舅子之死痛惜万分,入城后抱着徐增寿的尸体痛哭,随即又追封他为定国公,谥忠愍。让他的儿子徐景昌继承爵位。对于丈夫的这个决定,徐皇后是非常反对的,认为弟弟虽然帮了自己,从大义上讲却有违父亲的忠义之名。朱棣对妻子言听计从,这一回却坚决不肯买帐,于是徐增寿父子虽得封爵,徐皇后却始终不肯认可,不愿向丈夫道谢。此后,徐辉祖和徐增寿兄弟二人的后嗣和他们的封爵一直延续下去,虽然屡有事故,却又屡屡恢复,整整穿越了整个明王朝的历史。只是徐辉祖一支始终坚持住在南京,而徐增寿一支则随着朱棣迁居北平。

  野史传说,朱棣思念亡妻,一度打算册封存徐达最小的女儿徐妙锦为继后。可是这位妙锦小姐遵循长兄之志,宁可出家,也不肯允嫁“建文逆臣”朱棣。只是徐妙锦的故事乃至世上是否真有这样一位徐小姐,都无可靠的考证。倒是徐达的二女儿在嫁给代王朱桂后名留史册。不过这位“将门虎女”非威信之虎,而是蛮狠之虎,竟下辣手把朱桂的两名侍妾给毁了容。朱桂向皇帝哥哥诉苦,没料想哥哥看在老丈人和老婆份上,硬要堂堂皇弟忍受妻子虎威。朱桂实在没有办法面对如此一位娇妻,只好与妻儿分居终生。算是为朱棣的夫妇情深做了一个别样的注脚。

盗子成名——明宣宗孙皇后

  

  明宣宗的第二任妻子孙皇后,算是后妃群中数得着的幸运儿。然而她的幸运却不折不扣是以无辜者的性命换来的。不过纵观她的一生,我们实在看不到“报应”两个字显灵。孙氏能够当上皇后,是因她为明宣宗“生”了长子朱祁镇——未来的英宗皇帝。然而,直到她母因子贵,平平安安地做了几十年皇后、太后去世之后,英宗才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孙氏所生。

  明朝初年的后宫争宠,毫无疑问可以算得是中国后宫争宠中最“生死攸关”的。因为明太祖朱元璋开创了“宫妃殉葬”制度,一但皇帝归天,他留下的一大群寡妇中,除了嫡妻皇后和太子生母,其它妃嫔几乎是找不到活路的。上行则下效,于是诸王大臣也纷纷学样,甚至于有嫡妻都去殉葬的(秦愍王妃、郢靖王妃、唐靖王妃、卫恭王妃……)。最后虽然在明英宗手里废除了殉葬制度,从此皇室贵戚的妻妾不再殉死,然而此风却已经在民间愈演愈烈难以遏止,数不清的“烈女”都被这个漩涡卷去了生命。 明英宗为什么会在临终时下诏终止殉葬制度?也许是因为他的钱皇后进谏,但是更有可能是因为他生身母亲的悲惨遭遇。明英宗的母亲到底是谁?就连明英宗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女人究竟是当时就被杀死灭口,还是在宣宗去世后因为“侍寝无子”而被迫殉葬?无论哪一种结局都是极其凄惨。

  为明宣宗殉葬的宫妃,有何贵妃、赵贤妃、吴惠妃、焦淑妃、曹敬妃、徐顺妃、袁丽妃、诸淑妃、李充妃、何成妃。除了这十名得到了封号的正式妃嫔之外,曾经侍寝而无子女的宫人也不在少数。——妃嫔也好,宫人也好,总之,这些美丽的冤魂之中,到底谁是英宗的母亲?这只能是一个永远的秘密了

  话说回来,宣宗时期的后宫纷争、孙贵妃想方设法盗子封后,其实也都可以算是无奈之举。不光是因为冰冷无情的殉葬制度,也是因为宣宗那令人啼笑皆非的婚姻。孙氏原籍邹平,因为父亲孙忠任永城主簿,她的幼年是在永城度过的。孙氏天生丽质又聪明伶俐,小小年纪已经名动一城,很多人都对这个小女孩的美丽赞不绝口。小孙氏的美名渐渐传开,最后传到了一位原籍永城的贵妇人耳里。

  这位偶然返乡的贵妇人有着非同凡响的身份,她是仁宗张皇后(这时还只是太子妃)的母亲彭城伯夫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让人将小孙氏带到了自己的面前。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她多年出入皇宫和诸王府,眼中见过的美女多如过江之鲫,这时却也不禁对这个小女孩刮目相看,认为她的确是美貌惊人。喜欢管闲事的彭城伯夫人立即想到了自己的外孙——皇太子朱高炽的儿子朱瞻基。虽然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尚未长成,但是美人难得,又是自己的同乡,彭城夫人认定她与自己的外孙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从永城返回京里,彭城伯夫人立即不遗余力地向女儿女婿、乃至明成祖朱棣及掌宫王贵妃等人推荐小孙氏为太孙妃。

  听了彭城夫人的话,明成祖也不禁好奇,决定召小孙氏入宫。看过之后,成祖对小孙氏确实非常满意,只是鉴于她的年龄太小,成祖便做出了将她“养于宫中”等待成年的决定。小孙氏从此成为仁宗张皇后的养女,与自己未来的丈夫宣宗朱瞻基一起长大。在等待中,时间很快到了永乐十五年(公元1417)。这一年,朱瞻基已经十九岁了,孙氏也终于长成。几年来两人如同兄妹一样青梅竹马,都认定自己将要与对方结为夫妻。

  然而事情却在这时候出了岔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成祖忽然改了主意,决定仍然要另行为孙子朱瞻基选妃。晚年脾气越来越古怪的老皇帝所做的这个决定,不但成就了宣宗极不情愿的第一段婚姻,也成就了未来英宗生母的悲剧人生。经过一番挑选,济宁人胡善祥成为朱瞻基的嫡妃,而朱瞻基一心想要迎娶的“妹妹”孙氏却只能充当姬妾,成为“皇太孙嫔”。

  朱棣的本意,也许是不愿意让同一个地方出两位皇后,造成外戚坐大(当然也不排除老头就是存心不想“便宜”彭城伯夫人,不惜让孙子也跟着受折腾)。总之,朱棣的这一记“神来之笔”,无疑使朱瞻基如同挨了当头一棒。迫于祖父的压力,他不得不接受毫无好感的胡善祥“侵占”自己心爱的孙氏应得的嫡妻之位这一事实。十九岁的朱瞻基无比郁闷地开始了他的新婚之喜。作为帝王,朱瞻基虽然只爱孙氏一人,但是也不可避免地和其它宫娥花前月下。然而,胡善祥却好象从来没有、或者是极其稀少得到这样的机会。不用说,在这桩婚姻里,朱瞻基眼里的胡善祥不但是可有可无的人物,更是一个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被丈夫反感的人物。婚后不久她就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从此在丈夫的冷淡中抑郁寡欢,并因此久病难愈。

  八年后,明成祖和明仁宗先后去世,二十七岁的朱瞻基终于成为大明王朝的皇帝即宣宗。宣宗登基后的第二个月,便着手册立皇后。如果按照他自己的心意,当然是要册立孙嫔,然而胡善祥是成祖钦定的太孙妃、仁宗钦定的太子妃,是毋庸置疑的原配嫡妻,宣宗没有别的选择。他只得将皇后的凤冠戴到胡善祥的头上,将心爱的孙氏封为“贵妃”。按照明初的定制,册封皇后时,授皇后以金印金册;皇贵妃以下只有银册印章而没有金宝。然而在册封孙贵妃的时候,宣宗坚决要赌这口气,一定要让孙氏享有与皇后同等的待遇。宣宗的母亲张氏这时已是太后,孙氏自幼由她抚养长大,对于宣宗和孙贵妃之间的情形,再没有谁比她更清楚的了。这位被称之“女中尧舜”的太后,在理政时恪守先朝规制,但这件事上终于没有忍心让儿子难过,她答应了宣宗的要求。于是,大明王朝施行了几十年的舆服规制到这里发生了改变,孙贵妃成为明朝第一位得到金册金宝的皇妃。

  不过从事情的发展来看,宣宗和孙贵妃真正的愿望以及当务之急,并不是当什么皇贵妃,而是让孙氏成为太子之母、并且正位中宫。说起来这也怪不得宣宗和孙贵妃。因为他们亲眼看到了成祖朱棣和仁宗朱高炽去世后,后宫妃嫔殉葬的惨景。尤其是宣宗的庶母之一、仁宗的郭贵妃。郭贵妃不但是仁宗一朝地位仅次于皇后的女人,更是三位亲王(滕怀王、梁庄王、卫恭王)的生身母亲,然而她的儿子再多也不是继承皇位的嫡出太子,因此丈夫死后她对自己的命运无权主宰,因此也被殉葬了。虽然马屁精和御用文人们声称她是“衔上恩,自裁以从天上耶!”但是任何人都能想得出来,郭氏的选择到底有几分是情愿,有几分是身不由己!更令人深思的是据明朝沈德符《野获编补助遗之宫闱篇》中的记载,说“所封贵妃郭氏、贤妃李氏、惠妃赵氏、淑妃王氏、昭容王氏,仅郭贵妃、王淑妃在所殉中,何也?”更离奇的,是在仁宗驾崩前仅两个月,曾经册封过一位张敬妃,她是“荣忠显王之孙,今太师荣国公辅之女”,由于“祖父勋旧特恩”,所以“不必从殉”。为什么郭贵妃被殉葬,一个刚刚册封的新晋妃子却能逃过一劫?一个外姓王公的功劳再大,落在他孙女头上的份儿难道还能比得过亲身为皇家诞下三位亲王的功劳?!

  这就不得不令人想到仁宗的张皇后了。宣宗一朝以及英宗初年的朝政,几乎都是掌握在她的手里,她连朱棣对“靖难之役”的定论都敢于推翻并为建文帝立传,区区殉葬制度,她还能改变不了吗?在郭贵妃殉葬这件事以及后来下令宣宗妃嫔殉葬的事情上,被称为“女中尧舜”的张太后(张太皇太后),只怕多少是有些圣明不起来的。由此看来,被殉葬的后妃,只怕都是权力斗争中的败北者居多。仁宗郭贵妃被殉葬,恐怕也是由于她在皇帝生前过于得宠,引致仁宗张皇后在丈夫死后清算老帐的结果。宣宗和张贵妃一门心思地想生太子当皇后,只怕也跟这位张太后收拾郭贵妃的可怕前例不无关系。

  于是,在孙贵妃破天荒地拿到金册金印之后不久,就传出了她“有孕”的消息。这自然令整个后宫乃至整个朝廷都喜出望外。因为年近三十的宣宗虽然妻妾成群,却膝下荒凉,孙贵妃虽然专宠,但是也只生了一个女儿常德公主,胡皇后更是连女儿都没有生过。现在总算孙贵妃又有了身孕,所有的人都盼望她“先开花后结子”,为宣宗生个男孩。然而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子”并不曾结在孙贵妃的腹中,而是在另一个女人体内孕育。宣宗虽然专宠孙贵妃,可是她在生下女儿之后就再不见怀孕,倒是另一名宫人成为他登基后第一个怀上身孕的女人。这件事说起来是喜事,但是对于宣宗和孙贵妃来说,也意味着潜在的恐惧。

  宣宗几乎从不光顾胡皇后,胡氏是永无希望诞育“嫡子”的。那么自然应以“庶长子”为未来太子。在这方面母因子贵,万一宫人生下了庶长子,那么即使孙贵妃跟着再生十个儿子,也只能被封为亲王,更改变不了宣宗百年之后,胡氏当上太后,她有可能被迫殉葬的命运。因此,打从知道宫人怀孕开始,宣宗就声称怀上身孕的是孙贵妃,这样的话,无论生出来的是公主还是皇子,都万无一失。只是可怜了那名宫人了……

  (《明史》说此事完全是孙贵妃一人包办,未免有点太说不过去了!宣宗与她夫妻多年,又如此盼子心切,难道会怀孕十个月都不认真瞧瞧那个大肚子?!太医院的太医和接生婆难道都疯了,没有顶头上司的默许,他们敢异口同声地说瞎话?整个孕期和产期都在谁那儿忙乎他们自己能不知道?)

  宣德二年(公元1427)冬十一月,在深幽的紫禁城里,在宣宗和孙贵妃紧张的关注下,一个婴儿呱呱堕地。宫人生下的果然是一个男孩。这是宣宗的庶长子,在没有嫡子的情形下他是毋庸置疑的皇位继承人。一出娘胎,这个男孩就归在了孙贵妃的名下,他只知道孙贵妃是他的母亲。即使他贵为帝王,都再也没有得到过亲生母亲的丝毫消息。到底是谁生下了他?她的结局如何?她是何方人氏?没有任何人知道了。

  无论如何,宣宗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他的兴奋自不必说。立即就下令大赦天下,免除税赋三分之一。接下来,宣宗决定快刀斩乱麻,立即确定孙贵妃之“子”的地位,好让孙贵妃母凭子贵。当然,宣宗也知道,想要马上就确定皇长子的继承人地位,实在是多少有些困难。——在这方面,明初曾有严格的规制,藩王若想以庶子为世子,必须等到嫡妻年满五十,再也不可能生出嫡子之时,才能以庶长子袭封。——虽说皇帝与藩王不同,但是皇后胡善祥毕竟未满三十,何况这位皇长子又实在太小,说白了,在那个年代,这个婴儿连出生之后的危险期都还没有过去,怎么好就册为太子呢?没事,宣宗自有办法。他来到坤宁宫,暗示胡皇后主动上表请立皇长子为太子。胡皇后卧病在床,还以为久未露面的丈夫是来看望自己的,却没料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立庶长子为嗣,那就等于是说皇帝已经决定不再给予皇后生育的机会,从此在事实上结束夫妻情份。胡皇后的心情可想而知。然而宣宗的态度很明确,对一个女人的爱情是以对其它女人的薄情为代价的。不幸的是,胡皇后正是这些“其它”女人中的一个。

  于是,胡皇后不得不主动上表,请求宣宗“早定国本”,尽快册立皇太子。接下来,孙贵妃不免也要做一番表示。她紧接着也上了一份表章,故意推辞说:“皇后无子是因为身体不好,只要病一好,自然能够生下嫡子来。我的儿子怎么能够占嫡子的先呢?”这一番你推我让的表演看在大臣们的眼里,自然人人心照。更何况如今是皇帝和皇后都提出要立庶长子,那还有谁敢说不立?于是,群臣联名上表,也请求册立皇长子为太子。接下来,当然是宣宗“从善如流”,答应皇后和群臣的“强烈要求”喽。

  宣德三年(公元1428)正月,宣宗大祀天地,随之而来的二月初六,他下诏册立皇长子为皇太子。这位皇太子是明朝最小的皇储,入居东宫时虽然号称是“两岁”并且确实过了一个新年,实际上仅有两个月零二十五天的“年纪”。因为他实在太小了,所以就连太子册宝都是由他人代领的。在册立了这位皇太子之后,宣宗废胡皇后的心情越发迫切。于是他召来亲近重臣,商量废后之事。杨荣等人认为但废无妨,并举出宋仁宗降郭皇后为仙妃的旧例;然而杨士奇等人认为仁宗废后是一生污点,更何况以宗法制度而言,嫡后无子根本就不成其为被废的理由。这一场讨论两方意见针锋相对,毫无进展。

  争辩结束之后,看见宣宗废后决心已下的杨荣决定拍马屁就要拍大力一些。回到家里,他立即挖空心思写了一份奏折,洋洋洒洒地列出了皇后非废不可的二十条“罪状”,呈交给了宣宗。没想到这个马屁拍到了马脚上。宣宗虽然对胡皇后薄情,但是绝对还不曾到绝情的地步,奏章还没看到一半,他就已经怒火中烧了:“皇后也是可以污蔑的吗?她绝不可能做出这些事情来!”杨荣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吱声了。杨士奇随即进谏道:“废后乃非常之事,非国家之福。宋仁宗因一时急性废后,以至终身追悔。请皇上三思。”宣宗悻悻地盯着帮倒忙的杨荣和不帮忙的杨士奇,只得又再次中止辩论。

  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即使是同情胡善祥的杨士奇也知道,废后之事已经无可挽回,自己再坚持也没有用。当宣宗再一次单独向他询问废后事宜的时候,他提出了要求,希望“无过而废”的胡后仍然能够在宫中享有不亚于从前的待遇。她与其它失宠妃嫔不同,皇帝和新皇后应该对她加以礼遇。宣宗答应了杨士奇,于是他再次向胡善祥提出了主动请辞后位的要求。

  胡善祥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一让再让,最终将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然而身为万乘之尊的丈夫一定要偏心,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她只得公开上表,请求逊位。也就是主动提出离婚啦。宣宗当然立即同意,签字离婚。在册立皇太子一个月之后,宣宗发布诏书,废胡皇后,册孙皇后。在诏书中,他表示自己其实是不想离婚的,但是老婆非要离,自己也没有办法,只好答应她。为了表明心迹,自己的赡养费给得高高的,离婚后胡氏称“静慈仙师”,服饰侍从等一切待遇照旧。胡氏从此退出了宣宗的生活,而孙贵妃,经过十几年的折腾,终于等到了自己自幼年时就在等待的皇后凤冠。

  胡氏成婚十年,为后两载,处处礼让谦恭,从没有做过任何有违规矩的事情,何况她的多病不育也完全是宣宗的冷淡造成的,因此她的被废实在是冤枉得很。这一点即使是宣宗的亲生母亲、一手将孙贵妃抚养长大的张太后也忍不住要为胡氏抱屈。胡氏被废后,张太后经常将她从别院召回,将她安排在自己的清宁宫居住。除了国家典礼以外的朝宴仪礼,张太后都将胡氏的位置安排在孙皇后之上。孙皇后没想到把自己养大的婆母在这件事上却一定要帮胡氏出头,自己做了皇后却仍然象当初做姬妾时那样处于胡氏之下。孙皇后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但是在彼此相见时她仍然执礼甚恭,不曾违拗张太后的意旨。换一个角度来看,张太后对孙氏生下皇长子的内情也多少是有些明白的。只是她知道儿子与胡善祥之间冰冷的夫妻关系,也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孙氏有母女之情,因此她并不反对孙氏抚宫人之子,也不反对早早册立庶长子为储君。她只是没有料到儿子最后竟然会借机废后。胡氏毕竟是得到了自己丈夫确定的儿媳妇,就这样废掉,张太后难以接受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总之,在张太后的主持下,胡善祥总算是没有陷入其它废后所经历过的那种难堪境地。

  胡废后和孙皇后的生活,就在张太后实际控制的后宫中,平淡地过下去。

  宣宗朱瞻基是明朝历史上被公认的一位明君,他理平藩乱,整顿吏治,继续了父亲仁宗施政宽仁的方针。在宣宗为帝的时间里,大明王朝民生逐渐富庶,百姓安居乐业,使得国势持续向上。从个人角度来看,他雅擅丹青,文采武略俱佳,虽然在废后一事上有过失,但是并不隐晦,而且他对待离异之妻的态度,也就算是历代帝王中数一数二的了。史家将仁宗与宣宗父子为帝的时间,称为“仁宣之治”。可惜的是,仁宣之治的时间太短了。宣德九年的冬天,宣宗朱瞻基染病卧床,一个多月之后终于不治,于宣德十年正月初三离开人世,享年仅37岁。宣宗一生,只有两子两女,除了太子朱祁镇,还有吴贤妃为他生下的次子朱祁鈺。此外就是孙皇后所生的常德公主和生母不明的顺德公主。

  宣宗去世之时,太子年仅七周岁(称九岁),皇次子仅六岁。因此他留下了遗言,国事家事均交由母亲张太后决策。然而宣宗去世几天了,张太后却还没有传下让小太子继位的懿旨。一时间朝臣纷纷议论,都认为张太后不愿让太子继位,而是想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宣宗的同母弟弟襄王朱瞻墡登基。杨士奇和杨荣逐率群臣上奏,表示天下不可一日无君,宜早定大计。张太后接到奏章之后不久便传下旨意,召内外大臣百官齐至乾清宫,当众唤出小太子朱祁镇,一面用手指着他一面流着眼泪说:“这就是新天子了。”正月初十辰时,宣宗去世整整六天后,朱祁镇终于登基为帝,即明英宗。二月,尊张太后为太皇太后,孙皇后为皇太后,弟弟朱祁钰为郕王。

  宣宗去世了,在张太皇太后的一手操办下,宣宗生前的妃嫔侍姬几乎尽数殉葬,只有胡废后、孙皇后以及郕王之母吴贤妃幸免。后宫殉葬这个场景对孙太后来说已经不陌生了,成祖和仁宗的妃嫔殉葬她都经历过。然而这一次给她内心带来的惊恐只会比前两次更强烈。假如不是“儿子”朱祁镇的降临,假如不是宣宗坚定不移地要将她册为皇后,那么无论丈夫活着时对自己有多宠多爱,自己恐怕都只有一条死路可走。

  孙氏怎么也不会想到,丈夫居然会死得这么早。她虽然是成为了王朝的皇太后,但其实只不过是一个三十刚出头的可怜寡妇。话说回来,孙氏多年都生活在丈夫的庇护之下,她也没有栽培自己外戚的想法或曰机会,在朝廷和宫廷的斗争中,她并不是一个强者。现在丈夫没有了,她事事都必须听从婆母的安排。与宣宗青梅竹马、受到他万千宠爱的孙太后所体会到的丧夫之痛,比早已离异心如古井的胡氏,毫无疑问要强烈得多。然而丧夫之外,她还不得不接受另一个事实:英宗即位时年纪太小,所有的权力都事实掌握在太皇太后张氏的手里。张氏一如从前,对“静慈仙师”胡氏礼遇有加。她虽然不能给胡氏上太后的尊号,却能给予她不亚于太后的生活条件。孙太后仍然不得不坐在胡氏的位次之下。儿子险些不能即位的现实使她接受了婆母的安排,宫苑中的生活就这样在平静中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她在五年间先后操办了庶出女儿顺德公主、亲生女儿常德公主的婚事。

   时间很快就到了英宗登基的第七个年头。正统七年(公元1442),张太皇太后为十五岁的皇帝孙子选定了都督同知钱贵十六岁的女儿为皇后。这对小夫妻在五月十九日完成了他们的终身大事。英宗成婚不到半年,十月来到的时候,历经四朝的太皇太后张氏终于离开了人世。张氏的离世,对孙太后来说是有悲有喜,悲的是毕竟多年母女婆媳,喜的是从此真正成为王朝第一贵妇人。但是对于胡善祥来说,却是莫大的打击。虽然孙太后遵照张氏生前的意愿,仍然维持她的物质生活,但是她仍然为婆婆的去世而日夜痛哭不止。

  张太皇太后去世一年后,正统八年冬十一月,胡善祥也随之而逝。孙太后倒并没有因为丈夫和婆婆都不在了,就将胡善祥随便打发,她传令大臣公议胡氏的治丧规格。重臣杨士奇提出,应当按皇后的礼节,将胡氏入葬于宣宗的景陵。不过杨士奇的主张却没有其它人敢于附议。每个人都知道孙太后的心思是什么:别说她是太后,换了任何其它人,都不会打心眼里愿意让别的女人和自己的丈夫合葬一穴、生死相依的。最终讨论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胡氏以妃礼下葬于金山。现在,孙氏终于成了真正的天下第一贵妇人,她终于可以随心所愿地过日子了。孙太后是一个没有太多权力欲望,也没有什么军政天份的人,因此她也没有管儿子的政务,只是在后宫中过自己好不容易盼来的舒心日子而已。但是她没有想到,老天偏偏不让她安静,就连这样无聊的日子都不曾让她享受几天。

  问题出在英宗自幼跟随身边的一个太监身上。这个太监名叫王振,英宗从小就由他侍奉起居。英宗叫他做“先生”,对他言听计从。即位不久就让他当上了司礼太监,有为天子代笔的权力。王振也因此浑身发轻,一心一意要借着小皇帝抖擞威风。早在英宗刚即位的时候,王振就曾经怂恿不到十岁的英宗主持卫戍部队大阅武——说是皇帝阅武,实际上都是王振在吆三喝四;说是“代传旨意”,其实小皇帝能有什么主见,还不是王振说啥他说啥!

  事情被张太皇太后听说之后,她勃然大怒,小皇帝越是为王振求情,她就越是要当即将这个得志小人处死。但是在场的五大臣却鬼使神差,想要卖小皇帝的人情,居然也加入了求情的队伍之中。太皇太后可以管教孙子,却不好让五大臣扫了面子,只得饶了王振的性命。张太皇太后万万没有料到,十年后大明王朝和孙儿的前途,果然就坏在了这个阉人的手里。

  正统十四年(公元1449),瓦剌部太师也先派使者来到北京进贡良马。按规矩大明王朝是要给予使者赏金的。王振发现,也先所派来的使者并不是表章上所说的“三千人”,差了那么些儿。“精打细算”的王振可能是索贿不如意,也可能就是看瓦剌不顺眼,于是决定不让也先占这个“便宜”,一定要点着人数颁赏,而且把贡马的档次也硬生生地扣了一级——堂堂天朝上国,竟然向进贡的“四夷”摆出这样做买卖的架势,丢人到了极点。也先所派来的使者还负有向明朝廷求婚的任务,结果也被王振拒绝了——而且我们可以想象,这位王公公在拒绝的时候绝对不会使用外交辞令,说出来的话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也先闻讯大怒,立即率军大举侵犯边境。七月十一日,也先进犯大同,脱脱不花进犯辽东,阿剌知院进犯宣府。大同右参将吴浩兵败阵亡。接到告急军书的王振认为只要人多,就绝对能打赢,自己的权势富贵已经到达顶点,可就还没有尝尝指挥千军万马的滋味。更重要的原因,是在大同不远处的蔚州自己置下了大批田庄,绝对不能被瓦剌部所占。

  于是,王振竭力鼓吹英宗御驾亲征。二十二岁的英宗听信了王振的胡说八道,认为这正是自己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不顾吏部尚书王直为首的群臣劝谏,更不顾兵部尚书邝埜和侍郎于谦的百般劝说,固执地颁下了诏书,由弟弟郕王朱祁钰和于谦留守,自己率五十万大军亲征。而王振为了能够摆足威风,还要求自公侯以下勋戚众臣一律随行,并且限定三天之内一定要出发。五十万大军倒也罢了,再加上皇帝和一大群文官,怎么可能在三日之内做好所有的准备?然而王振决心已下,三天后上自英宗皇帝下至士卒小兵,五十多万人就这么仓促地被他催着出发了。出发之后,军中屡屡出现不祥之兆,天气也非常恶劣,粮草供应困难。随行的大臣们屡次劝英宗返京,至少也要先停下来将前方敌情打探清楚再上路。然而所有的奏章都被王振中途扣下,大军继续不知深浅地闭着眼睛往前瞎赶。

  八月初,群臣终于忍耐不住,表章也不上了,冒着触怒皇帝的危险当面进谏,兵部尚书邝埜、王佐、钦天监彭德清都请求说,前途莫测,皇帝身系天下,万不可以再向前了。然而王振仍然口气极大:“就算真遇到不测,那也是天命,与你们有什么干系?”于是大军又拖泥再水地上路了。然而刚出发,就传来了先锋驸马都尉井源、西宁侯朱瑾、武进伯朱冕等人全军覆没的噩耗。紧接着,大同镇守太监郭敬也逃到了军中,带回了前方的消息。王振这时终于觉得事情不妙了,接受了郭敬的劝告,决定回师京城。就在返回的路上,王振又再次异想天开。他不顾熟谙军事的将领们的意见,非要绕远路经过自己的家乡不可,想要将皇帝和五十万大军带到老家去给左邻右舍们看看,炫耀一下自己的威风。大军迤逦而行到半路,王振又改了主意,怕几十万大军把自己在家乡置下的良田给踩坏了。于是又下了一条命令,让大军折路另行。

  这么来回一转,十几天就浪费了。当英宗的车驾走到土木堡时,王振发现自己沿途搜刮的财宝车辆没能跟上大队。尽管能够庇护圣驾和大军的怀来城就在目力可及的二十里之外,王振仍然迫不及待地下令停止前进,封闭消息不让英宗知道所处方位,并且将想要闯宫报信的兵部尚书邝埜强行关起来。英宗御驾连同随行的文臣武将和军队,就这么晾在了四通八达、无水无粮的路上,等待瓦剌骑兵的包围。既然王振一而再再而三地非请这个客,也先哪有客套的道理!他的骑兵队立刻赶上,将英宗和群臣都包围了起来。

  

明王朝的几十万大军早已在十几天绕道奔波中疲惫不堪,再加上粮水不继、敌情不明,在一片混战中,文武重臣几乎死亡殆尽——恭顺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在国公硃勇、永顺伯薛绶、英国公张辅、奉宁侯陈瀛、平乡伯陈怀、襄城伯李珍、遂安伯陈埙、修武伯沈荣、都督梁成、王贵,尚书王佐、邝野、学士曹鼐、张益、侍郎丁铉、王永和、副都御史邓棨……丧命的士卒更是数以十万计。到这个时候,王振终于知道大事不好,拼命地向禁军将领樊忠求饶求救。樊忠对这个恶心的宦官早就恨之入骨,挥着手里的大锤,将他那颗没胡茬子的脑袋活活地砸开了花。樊忠原想摆脱王振后护着英宗突出重围,但是终于功败垂成,阵亡了。英宗自知逃脱不了,干脆坐在地上听天由命。他的这个架势倒把瓦剌兵给镇住了,没有杀他。英宗被俘后,也先将几个月前去北京进贡求亲的部属找来,经过其中哈巴国师和哈庶哈里平章的辨认,最终确定了被俘的的确是大明王朝的英宗皇帝。

  大军覆灭、皇帝被俘的消息很快就传到北京城。不但把孙太后和钱皇后等六宫妃嫔都震得晕了过去,留守京城的文武官员也被这闻所未闻的事给惊得仓皇失措,众人聚在朝堂上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面面相觑之后号啕大哭。有人立即就想到了当年北宋王朝的“靖康”之辱,建议都城南迁。兵部侍郎于谦立即严辞反对。在这个节骨眼上,孙太后终于振作了起来,采纳了于谦的建议,决定死守北京城,不向也先示弱。

  第二天,孙太后传下懿旨,英宗之弟郕王朱祁钰监国;四天之后她再次传旨,立英宗长子朱见深为皇太子,以示大明王朝国本稳固之意。与此同时,在都御使陈鉴等人的面奏之下,王振诛九族;王振的死党、锦衣卫指挥马顺及宦官毛贵、王长,更被群臣当廷捋袖除靴,活活殴死。这时的大明王朝,可算是在风雨飘摇之中。由于国无长君,人心浮动,也先更挟持着英宗想要趁机将明王朝一古脑儿吞掉。一时间,议立新帝成了北京城内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在这个问题上,是必须要取得太后首肯的。于是,这个天大的难题就摆在了孙太后的面前:假如不立新君,则大明王朝可能就面临覆灭之险;假如立了新君,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英宗会有怎样的遭遇?如果要立新君,又该立谁?——这个四十来岁的寡妇,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样一道天大的难题会摆在自己的面前。当孙太后明白这是一个必须做的决定之后,她首先想的是朱氏诸亲王中真正的“长君”:婆婆张太皇太后的小儿子襄王朱瞻墡。当年宣宗早逝的时候,张氏就有心想要立襄王继承帝位了,何况他不但年长,而且人品贤德享有盛誉,当年就曾经婉拒帝位。假如立襄王为帝,也许儿子英宗返回之时,他也能够象当初那样让位,将帝位顺利归还自己的儿子。于是,孙太后传下懿旨,取襄王金符入宫。

  只不过,襄王本人身在长沙,对于北京城里迫在眉梢的局势来说,他实在是离得有些远了。更何况他并不是留守众臣心目中的人选——他们所想拥立的新君,是奉旨监国的郕王朱祁钰。于谦为首的群臣从当时的紧急情形出发,向孙太后群谏,提出了这个要求。无可奈何的孙太后终于点头应允由庶子继承帝位,但是她坚持一点——皇太子仍然得是自己的亲孙子、英宗之子朱见深。

  九月六日,二十一岁的郕王朱祁钰即皇帝位,遥尊陷身瓦剌的哥哥英宗为“太上皇”,以明年为景泰元年。他就是明代宗。景泰帝即位数天之后,襄王朱瞻墡的表章才送到孙太后手里,他再一次婉拒帝位,提出长君与否并不重要,应该让皇太子朱见深称帝,郕王监国。应该说,襄王的建议更为稳妥,但是事已至此,孙太后还有什么话可说?

  景泰帝的生母是宣宗的吴贤妃,在宣宗为太子时她就已经入宫。不过据野史说,吴贤妃的出身并不高明,她是宣宗叔父、汉王朱高煦的侍姬,朱高煦谋反被诛后她被宣宗看中,安置别宫并生下儿子的。不管怎么样吧,吴氏毕竟只是宣宗的妃嫔,景泰帝名份上的母亲仍然得是孙太后,更何况他的即位也得到了孙太后的依允,在情在理他都不能将孙太后丢在脑后。因此,在景泰帝即位三个月后,他仍然首先为孙太后上尊号为“上圣皇太后”,然后才封自己的母亲吴贤太妃为“皇太后”。

  于谦确实没有说错,大明王朝立了新君的消息,不但使北京保卫战有了主心骨,更使得也先大怒如狂。也先挟着英宗几度进攻北京,最终还是一败涂地。他终于觉得英宗非但不能给自己带来轻取天下的好处,反倒成了一个烫手山芋。与此同时,当上了“上圣皇太后”的孙氏心情并不轻松,她仍然时时刻刻地为养子悬着心。为了向儿子表示自己策立新君的不得己,也出于多年的母子亲情,只要有机会,她就要派人前往漠北看望英宗,将御寒裘衣带给他。养母所派的使者与书信衣物,恐怕是被羁异域、失去皇位的英宗最大的安慰了。

  景泰元年(公元1450年),因为于谦压着瓦剌打了大胜仗,也先甚至没有提出任何条件的余地,就答应了归还英宗。八月初三,英宗终于被也先由漠北送还。抵达北京之后,景泰帝率百官于东安门迎接。仪式之后,景泰帝将二十二岁的哥哥迳直送进了南宫。英宗迫不得己地过上了“太上皇”的生活。对孙太后来说,是喜出望外的事情。然而欢喜的时间实在太短了。因为景泰帝明显露出了恋栈皇位、沉溺酒色的表现。这不但使孙太后满怀不安,更使以于谦为首的拥立众臣大失所望。

  虽说英宗惑于王振为首的寺宦,惹出了几乎塌天的大祸,但是说句实话,景泰帝的人品也不怎么样。他最热衷的消遣就是将银豆金钱洒在地上由宫女太监争抢,并且首开大明皇帝召妓入宫的先河。在孙太后乃至朝臣的心里,景泰帝保国有功,不把皇位归还兄长本来倒还是可以接受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景泰帝的所作所为却使所有的人都寒了心。

  景泰元年十一月十一日,是英宗二十三岁生日。礼部尚书胡濙上表,请景帝允许群臣前往延安门向“上皇”朝贺,景帝不允;景泰二年元旦,文武百官再次上书,请求在向景帝贺新年之后,让大众再去向“上皇”行礼,景帝仍然不允。开了这个头,往后就做定了例子,每一年“上皇”英宗的生日和新年朝贺,都被他断然拒绝。

皇位渐渐稳固之后,景帝又有了新的想头——废英宗之子朱见深,立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别说孙太后无法接受这样的决定,就连景帝自己的母亲和皇后都无法接受。但是这难不倒景帝。景帝的亲信太监(又是太监)王诚、舒良献上计策,赐给几位重臣金钱,先把他们的嘴糊上,再等待合适的机会。而这个机会很快就到了。广西土官黄矰心狠心辣,将亲弟弟一家灭门。事发之后,自知罪重的黄矰决定铤而走险,向景帝上了一道改立太子的奏章。章帝得书大喜,不但饶恕了这个残杀手足的刽子手,还将他高升几级(焉知景帝自己是不是也有拿英宗下刀子的想头?)。景帝随后将黄矰的表章拿出来当众廷议。众臣瞠目,都不敢发言,只有少数几个胆气壮的提出此事不宜。然而,在景帝亲信太监兴安的训斥之下,这微弱的声音很快就消弥于无形,包括于谦在内的群臣,都不得不在赞成改立太子的表章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也就此奠定了他们不得善终的结局。

  景泰三年夏天,景帝如愿以偿地颁布诏书,废侄儿朱见深为沂王,立自己的亲生儿子朱见济为皇太子。同时,废反对易储的汪皇后,立朱见济的生母杭氏为皇后。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朱见济只做了一年太子就夭折了。朱见济死后,朝臣们再次建议景帝复立侄儿为太子。景帝此时原形毕露,将所有上书的大臣一一贬官、杖责,其中御史钟同更被活活打死。

  景帝大发作一通之后,转而开始疑心幽闭南宫中的哥哥英宗。察知皇帝的心意,景帝身边的太监也一个个地跟着势利眼儿。到后来,英宗名为“太上皇”,日常供应却非常微薄,甚至于出现断顿无粮的情形。以钱皇后为首的英宗后妃们,不得不操持女红,做一些绣品出售,换些食物以维持生计。儿孙落得这步田地,孙太后的心情可想而知。虽然宫中耳目众多行动不便,她仍然想方设法好几次进了英宗所居的南宫,给他带去食物钱财。在这方面,她多少得到了景帝生母吴太后的帮助。也算是她从前善待吴氏所得的回报。孙太后探视儿子以及群臣同情英宗的消息,自然逃不出景帝的耳朵。为了防止孙太后入南宫、防止有人越过高墙谒见英宗,景帝采纳了亲信太监高平的主意,将南宫中的树木尽数砍伐。这时正是盛夏(公元1455),没有了赖以遮荫的树木,也不能再见到母亲,可以想象衣食不继的英宗会有怎样的心情。

  景泰八年正月,年方三十岁的景帝忽然重病不起。十一日,群臣请复立沂王为太子,景帝仍然坚持不允,并称自己只是小病,还定下十七日早朝之期。然而他的真实病情,武清侯石亨是非常清楚的,他决定来一场豪赌,便与都督张軏、太监曹吉祥以及徐有贞等人谋划迎立英宗复辟。十六日,徐有贞等人先将消息报给孙太后,得到了她的应允(她有什么可能不应允?)之后,众人越发心雄胆壮,于十七日凌晨时分撞烂南宫围墙,将灯下读书的英宗拥了出来。于是,十七日临朝议事的,就变成了复辟的英宗,而不是病体支离的景帝。得到这个消息的景帝只能连呼“好、好、好”,然后面墙涕泣了。两天后,景帝病逝。石亨和徐有贞等人因为拥立有功,一时间英宗对他们言听计从。而这两个心胸狭窄的家伙,头一件大事就是尽情干揽军政大权,并且公报私怨。很不幸的,于谦等人正在他们的私仇名单之上。

  说起来,石亨确实曾在北京保卫战中立下功劳,但是他能够尽展才干,功成名就,当初还是靠了于谦的举荐,然而这人是头不折不扣的白眼狼,到此时却非要将于谦置之死地不可。由于实在找不到什么真凭实据,他们便给于谦扣上了一个“意欲”谋逆的罪名,说他想要迎立襄王世子为太子,并据此判定凌迟重刑。英宗对于谦保家卫国、迫使也先释放自己的功劳心中是非常感激的,更何况当初景帝压根就不想迎归英宗,还是多亏于谦的主张他才能够归国,不至于客死异乡。因此他辩道:“于谦实有功,不应加刑。”孙太后听说这个消息,也悲悼数日之久。然而英宗本来就没有什么主见,初初复位又百事仰赖石亨等人,最终还是签下了这道行刑书。万幸的是,英宗和孙太后没有再听他们的话,坚持不肯将于谦灭族,仅判流放。

  于谦之死,称得上是中国历史上又一桩奇冤。1465年,英宗之子宪宗朱见深终于为于谦平反冤案,恢复了他的官爵名誉,谥“肃愍”,赠太保。万历年间又改谥“忠肃”。于谦是钱塘人,据说曾有一个异僧在他七岁时预言,他将成为“救时宰相”。可叹的是他虽然救了天下却没能救自己。于谦死后他的女婿将他的遗骸迁返故乡,安葬在西湖边的青山上。于谦墓和岳飞墓遥相呼应。后人因此感叹:“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逼着英宗杀死于谦后,石亨徐有贞等人又兴风作浪,将自己忌惮的官员都打下狱中,其中被杀的不在少数。后来他们又为了争夺权利发生内讧,英宗终于忍无可忍,不久又找到了襄王当年让帝位、请求尊崇“上皇”的表章,明白了叔父朱瞻墡为人忠顺,越发懊悔错杀于谦。终于在复辟后的第四年将石亨斩首(徐有贞则早两年就被石亨给丢出去流放了)、曹吉祥一家也于天顺五年被诛。

  朝堂上如此的折腾,对于后宫的孙太后来说也轻松不了。景帝去世后,英宗一度想要找景帝的母亲、妻子、女儿们的麻烦,最后他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仅仅是降了她们的封号而已。这道为吴太妃等人保命的诏书,就是出自孙太后的意旨。由此可见,孙太后总算不是居心歹毒的女人,当年盗子也属无奈之举——话说回来,幸亏英宗做了孙氏的儿子,因为宣宗绝不可能将英宗的生母册为皇后。假如英宗不是借孙氏成为“皇后之子”、景帝身为庶子没法怎么着嫡母的话,英宗很可能没法在南宫里平安呆八年。英宗复辟后,对母亲的感激是不必说的。因此,在天顺二年(公元1458)正月二十二日,他为孙太后上徽号为“圣烈慈寿皇太后”,并颁行优老之政。继当上第一个得到金宝的贵妃以后,孙氏又当上了有明一朝第一位得到徽号的太后,天下的老年人也因此分沾了好处。当一切都逐渐平息下来,终于看见儿孙重振的孙太后又恢复了她平静的生活。

  天顺六年(公元1462)九月,孙太后病逝。英宗为她上谥号“孝恭懿宪慈仁庄烈齐天配圣章皇后”。两个月后,孝恭孙皇后入葬宣宗的景陵。孙太后去世之后,英宗的身世真相渐渐也就传了出来。英宗钱皇后因此向英宗进言,希望能够为无辜被废的胡善祥恢复皇后名誉。

  天顺七年闰七月,英宗下诏,为胡善祥上谥号为“恭让诚顺康穆静慈章皇后”。不过胡氏毕竟是宣宗的离异之妻,因此她不能与宣宗合葬,英宗因此为已经死去十八年的胡氏另修陵寝,以后礼安葬。然而由于年深月久,再也没有谁能够确切证明谁才是英宗的生身母亲。而对于英宗来说,孙太后毕竟是抚养自己并共渡难关的嫡母,因此孙太后身后待遇仍然没有丝毫的降低,她仍然是宣宗后宫中,唯一能够和丈夫合葬并共同承受后人香烟的女人。

  

情深不寿——明英宗妻钱皇后

  

一、 结发情深

  明英宗朱祁镇是明王朝的第六任兼第八任皇帝,也是中国历史上不多见的一位“复辟”皇帝。他生于宣德二年(公元1427)冬天,登基为帝时年仅七岁(虚称九岁)。年号“正统”。随着时间的推移,小皇帝很快就到了完成终身大事的时候。皇帝娶一个怎样的妻子,关系到他本人乃至整个国家的前途命运,对于这一点,张太皇太后深有体会。张氏是明仁宗朱高炽的妻子,当年朱高炽还在北平做燕王世子时,其母徐氏就亲自为长子选择了出身虽低微才智人品却非常出众的张氏为妻。后来燕王朱棣成为明王朝皇帝,张氏也应运而为太子妃。由于朱高炽不擅骑射,两个弟弟又窥伺太子位,时常离间朱高炽与成祖朱棣之间的父子关系。徐皇后去世以后,朱棣逐渐对长子不满,好几次都中了小儿子的计,削减太子的膳食待遇,打算废太子。在这要紧的时刻,亏得张氏谨慎行事从中周旋,又一向得徐皇后欢心,更调教出了一个好儿子,朱棣总算打消了废太子的念头。然而张氏的丈夫仁宗朱高炽即位仅十个月就遽然辞世,张氏的儿子宣宗朱瞻基不但少年即位,而且也只十年光景就离开了人世,张氏的孙子英宗朱祁镇更是孩提即位。在这些变幻莫测的时刻,整个大明帝国的军政大事,幸亏有张氏的操持裁决,才得以顺利进行。这一切都证明,一个好皇后对皇帝、对皇朝有多么重要。忆及前事,张氏为自己的孙儿选择妻子就更加小心了。

  正统七年(公元1442)春,经过重重筛选,来自海州(今辽宁海宁)的少女钱氏被张太皇太后选中,成为英宗的准皇后。钱氏这年十六岁,比英宗略大一岁。钱氏的册后仪式,也是明王朝有史以来皇帝的第一次初婚仪式。而在此之前的皇帝们早在即帝位之前就已经完成了终身大事,册后只不过是登基以后过过场面而已。因此,在张太皇太后的操持下,钱氏立后的过程极为隆重。这也是张氏此生为朱明皇家做的最后一件大事。因为大婚典礼五个月后她就去世了。

  正统七年五月初三,英国公张辅为正使,少师兵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杨士奇为副使,持节至钱府行纳采问名之礼;五月初七,成国公朱勇为正使,少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生杨溥、吏部尚书郭剌为副使,持节再至钱府行纳吉纳徽告期礼;五月十九日,英国公张辅为正使,少师兵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杨士奇、户部尚书王佐为副使,率领仪仗大乐和放置着皇后册宝的龙亭以及文武百官,再至钱府行发册奉迎礼。在文武百官和内外命妇的叩头如仪中,十六岁的钱氏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着真红大袖祎衣红罗长裙红褙子红霞帔,在一片煊天鼓乐中被迎入紫禁城,成为少年皇帝的皇后。从此,十五岁的皇帝有了妻子,他不再是独自一人站在世间至尊的殿宇上迎接万众的仰视。而中国古代宫廷一段缠绵凄凉的爱情也就此以这般金碧辉煌的方式揭开了序幕。钱皇后出身寒微。当然,官场中的寒微看在平民百姓眼中还是很不一般的。她的曾祖父钱整,是成祖朱棣做燕王时的老部下,任燕山护卫副千户,一直对成祖忠心耿耿。祖父钱通官至金吾右卫指挥使,父亲钱贵继承了祖传的武职,多次随明成祖、明宣宗北征,凭借战功升至都指挥佥事。直到女儿被选为皇后,钱贵才被提拔为中府都督同知。

  虽然姻缘的缔结是出于祖母张太皇太后之命,但英宗仍然对自己的皇后一见钟情。和普通人一样,夫妻间感情好了,做丈夫的也就把丈人和小舅子的前途念念在心。英宗很快就觉得妻子的家族官爵太过低微,打算晋封老丈人为侯爵。对于丈夫的良苦用心,钱皇后深为感激,然而她并不愿意家族因为自己而无功受禄,损害丈夫的“明君”声誉,因此英宗的打算刚一提出,她就谢绝了。英宗原以为钱皇后的谦逊只是一种姿态,所以他也就再三地提出晋升丈人的建议。出乎他意料的是,钱皇后的态度完全不是客套,无论自己怎样提议,她都是推辞。明白妻子的心意后,英宗对钱皇后在男女之情外更加了一层敬重。

  对于帝王家庭来说,娶后纳妃最大的目的就是多生子嗣。钱皇后对此也非常了解,她因此从不阻挠英宗亲近后宫妃嫔宫娥。于是宫人们一直喜讯不断。在这些女子中,一个来自北京昌平的民家女子周氏最为突出,正统十年(公元1445)她先为十八岁的英宗生下一个女儿重庆公主,正统十二年(公元1447)又为二十岁的英宗生下了庶长子朱见浚(后改名朱见深)。除周氏之外,还有万氏、王氏等宫妃,陆续在一两年间为英宗生下了三个儿子。然而令人困惑的是,这么多的女人都生下了龙子凤女,唯有六宫之主的钱皇后在生育方面却一直不如人意。立后六七年间她虽然得宠,却一直未能为丈夫孕育儿女。不过英宗和自己的父亲宣宗不同,他对皇后终能生育嫡子一事抱着极大的希望,期待能够将自己的皇位传给发妻之子。英宗本人虽是个出生不满百日就得封太子的庶长子,但同样的事情却没有发生在英宗的儿子身上。庶长子朱见浚已经两岁,英宗仍然没有将他册封为太子,而是一直耐心地等待钱皇后怀胎的消息。然而中宫怀妊的喜讯还未等到,意外就发生了。

  

 二、 患难夫妻

  正统十四年七月,由于太监王振仗势欺人,给了西北蒙古瓦剌部太师也先出兵叛乱的借口,明王朝边境再次吃紧。当前方正交战激烈的时候,毫无军政常识的惹祸精王振再次异想天开,怂恿英宗“御驾亲征”。英宗自幼就在以王振为首的一群内官宫人之间长大,对王振言听计从,视为倚靠,甚至于在王振触怒张太皇太后时不惜下跪求情。如今没有了张太皇太后的约束,尤其是辅佐英宗的“三杨”老相(知人善任的江西泰和人杨士奇,在朝臣中极有名望的湖北石首人杨溥,性情果断有谋略的福建建瓯人杨荣。三人各有所长,精诚合作,将明王朝推向仁宣之治的顶峰,以一个整体合称为明王朝贤相之首。杨士奇逝于1444年,杨溥逝于1446年,杨荣逝于1440年)也都陆续辞世后,朝中再没人有足够的力量阻挡得了王振,更没法劝止“御驾亲征”的荒唐主张。英宗的偏听偏信很快就招致了恶果。在“御驾亲征”的一路上,王振对英宗封锁所有不利的消息,自己假借皇帝的名义胡乱指挥,而且还朝令夕改刚愎自用。最后竟为了要保护装载自己私家财宝的车辆,强行将英宗以及随驾官员将士安排在一无城防二无水源的荒郊山岗过夜,硬是做了瓦剌军的嘴边肉,轻易地被对手重重包围。由于缺水,士兵战斗力极低,一片混乱后,几百名文官武将丧命荒郊,英宗也成了瓦剌军的俘虏,酿成了举世震惊的“土木之变”。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八日,英宗被俘的消息传入京城。皇帝既成了人质,也就再说不得天朝上国的话了。大约因为也先举兵反叛的借口是赏赐不公,朝臣决定先尝试以财帛赎回皇帝。得知这个决定,钱皇后立即将自己的所有私财都献了出来,只希望也先能看在财宝的份上放回丈夫。然而大批的珠宝撑大了也先的胃口,他越发觉得手里的英宗是“奇货”可居,原本就满腹雄心壮志要统一蒙古诸部的也先认为,可以借英宗逼迫明王朝做出更多更大的退让,甚至可以借此要胁进一步攻取明王朝的疆土乃至政权。为了断绝也先的企图,摆脱“国无长君”的窘迫局面,在于谦等大臣的一力支持下,九月六日,监国亲王朱祁钰登基,是为明景帝。

  对于也先违约、英宗不能返回的事实,钱皇后已如五雷轰顶,又得到了哥哥钱钦和弟弟钱钟也丧生在“土木之变”中的确切消息。她已经是无依无靠,等到朱祁钰登基成为事实之后,钱皇后自感对于丈夫的处境已经无能为力,陷于绝境的她只能日夜啼哭。在渺茫中,她终于想到了自己还能多少为丈夫做一件事。从此,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冷清的宫宇中总会隐约响起一个女人哀泣求告磕头求天的声音。那是二十三岁的钱皇后,绝望中的她采用了民间女子最无助的办法,祈望上天能够垂怜自己的诚意,放丈夫一条生路。钱皇后就这样每天每夜地祈求,再困再倦也只是就地稍卧,不肯上床休息。过度的劳累、粗陋的饮食、冰冷的地面、冬天的严寒长期侵袭她的身体,她的一条腿受了重伤,再也无法治好,损坏了。而昼夜不停的悲泣也很快哭瞎了她的一只眼睛。对于自己的残疾,钱皇后毫不介意,也拒绝治疗,她心甘情愿地认为这是接回丈夫,上天要她付出的代价。

  终于,在于谦等干臣的得当指挥下,瓦剌被迫归还了英宗。景泰元年八月初三,二十二岁的明英宗由漠北返回了北京城。迎接他的是一个“太上皇”的虚名。明景帝权位已固,将哥哥看成是自己的重大隐患,虽然在于谦的强烈主张下接回了英宗,却坚决拒绝了礼部建议所有人(包括景帝本人)在返京典礼上向英宗行君臣之礼的要求,并且在第一时间就把英宗幽禁进了冷清的南宫。好不容易才摆脱敌手的英宗没料到,自己的王朝自己的兄弟竟以这样的方式迎接自己,他更没有料到在南宫中等待自己的,也不再是思念中那个风姿绰约明眸善睐的妻子,而是一个病体支离的残疾女人。在最初的惊愕过去之后,朱祁镇很快就知道了妻子致残的原因。虽然史书从没有提到过那一刻朱祁镇都有些怎么样的反应,但我们仍然能够猜想得到。英宗刚刚在事业和亲情两方面都备受打击,却猛然间感受到了妻子将自己视若性命般的情意,两相对照下,实在是百感交集,不但不嫌弃妻子的残疾,反而真正明白何所谓结发情深,将妻子视若珍宝。

  从这天起,英宗夫妻在南宫中相依为命,过起了心惊胆战的“太上”生涯。公正地说,景帝在做监国时并没有取代哥哥的想法,在被推举为帝后他无论才干还是勤政纳谏,也都比英宗要强得多,在他的手上,明王朝保持了向上的发展势头。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景帝的心思迅速发生根本变化。为了巩固权位,也为了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子孙,他对哥哥再没有骨肉之情,虽然不至于暗下杀手,提防忌惮之心却是越来越重了。他不但想方设法要把侄儿从太子位上赶下去,而且不允许英宗走出南宫一步。为了避免英宗与外界通消息,景帝甚至在夏天最炎热的时候砍光了南宫中遮阴的树木。景帝如此态度,势利眼儿的太监宫人就更变本加厉了。被幽禁的英宗不但没有得到与“太上皇”头衔相符的生活待遇政治地位,到后来就连日常衣食都变得难以维持了。英宗困在南宫中愁闷焦躁,度日如年。丈夫的处境都看在钱皇后眼里。她一面百般宽慰迁就丈夫,一面支撑着病体带领南宫中的嫔妃宫娥赶制绣品,以此换些食用。

  在互相依靠彼此慰藉中,七年的漫长岁月过去了。

  

 三、共苦同甘

  景泰八年(公元1457)正月,景帝患病并迅速加重。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使英宗的人生再一次发生根本大逆转。三十岁的他重新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当月十七日凌晨时分,武清侯石亨、御史徐有贞、都督张軏、太监曹吉祥等人冲入南宫,拥英宗复辟。英宗既已重登大宝,当然也就要再次册立皇后。他毫不犹豫地想到了与自己共度患难的妻子钱氏。但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忽然发生。由于钱皇后不但已是严重的残疾,而且病损也完全摧毁了她的生育能力,庶长子朱见深的生母周氏在儿子复立为太子,自己也进位贵妃之后,想到婆婆孙太后母凭子贵正位中宫的往事,不禁心驰神往,希望借此机会自己也能更进一步,尝尝当皇后娘娘的尊贵滋味。

  很快,就有一个叫蒋冕(嘉靖年间的宰相蒋冕不幸与之同名)的太监出场了。他向孙太后进言道:“钱皇后既无子又残废,不合适当皇后,应该让周贵妃升为皇后,才不失大明王朝的面子。”孙太后听了也觉得甚有道理。英宗听说此讯,顿时大怒,将蒋冕贬斥,后妃之位仍如原样。周贵妃的计划以失败告终。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生儿育女又年轻漂亮,皇帝为什么偏偏就要对丑陋又不育的残废一往情深。只是决定权不在自己手里,无可奈何的周贵妃只能强忍下满腹怨气。

  在丈夫的庇护下,钱氏重新开始了她与世无争的皇后生涯。钱皇后的父亲早在女儿第一次做皇后不久就离开了人世,一双儿子不幸在“土木之变”中殉难。钱皇后的大哥钱钦死时只有女儿,总算弟弟钱钟之妻怀有身孕,遗腹生下一个儿子钱雄。对于老丈人的这根独苗苗,英宗格外小心栽培,钱雄在姑父的呵护下迅速晋升,尚未成年就当上了都督同知,升迁到了祖父的官职地位。只是一说起追封钱氏兄弟爵位,让钱雄成为真正的“贵戚”,钱皇后仍然再三推辞。英宗一来是拗不过妻子,二来大约也觉得自己还年轻,钱雄也大有立下功勋再封侯的机会,因此也就不再坚持。然而英宗没有料到,自己虽然仍年轻,上天给予自己的日子却不多了。

  天顺七年(公元1463)十二月,年仅三十六岁的明英宗患了病,病情很快加重,到正月初六的时候已经无法上朝理政,只能让皇太子朱见深于文华殿代理国事。十六日,英宗明白自己的人生将要走到尽头,他召来了内阁重臣和近侍太监,当众口授了遗诏。这时的英宗虽然已是油尽灯枯,心里却很明白。他对于自己的王朝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皇太子已经成人,自己也给他选定了足以承担母仪之责的皇后,还留下了得力忠诚的辅臣班子。他唯一不放心的就是自己死后,妻子钱皇后的处境。。英宗对于当年太监建议废后之事记忆犹新,他也非常清楚这件事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只是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够永远将妻子保护在自己的身后,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死会在了前头。他非常担心周贵妃将要报当年之仇,借儿子的势欺凌钱皇后,甚至于废除她的皇后名位,更甚至于逼钱皇后殉葬。于是,在口授遗诏叮咛之后,英宗还特别面嘱自己的继承人皇太子:“皇后名位素定,当尽孝以终天年。”这样说了之后,英宗仍然觉得不放心,怕儿子终会屈服于生母的意志。于是他又紧拉着大学士、顾命大臣李贤的手,反复叮咛:“钱皇后千秋万岁后,与朕同葬。”李贤流着眼泪退出英宗的寝宫,将这句话添在了遗诏册上。

  英宗的一生卓有政绩,但是也因为少年无知酿成了险些倾覆国家基础的大难。然而他却留下了“罢宫妃殉葬”的遗言,虽然有很多人认为这与他极力保障钱皇后有关,却无法抹杀这确是一桩德政的事实。在英宗之前,即使是威德的成祖朱棣、仁善的仁宗朱高炽、英睿的宣宗朱瞻基,都没有做出过这个决定,都未能想到要更改这桩自私的陋习。因此,这个决定被称为“千古帝王盛节”,也堪称是英宗一生中最为亮眼的光芒。

  明王朝的宫妃殉葬制度,一般认为是始于明太祖朱元璋,据《大明会典》记载,朱元璋死时遗命所有妃嫔及侍寝宫人尽数自缢殉葬,殉死者共计38人(或说超过40人)。事实上早在朱元璋留下这条遗诏之前,朱明皇室就已经开始了妻妾殉葬之风。开为夫殉葬之风的皇族贵妇,是朱元璋的第二子秦愍王朱樉的嫡妻王氏与次妃邓氏。当朱樉于洪武二十八年去世之后,这两个女子一起殉葬了。不过细考王氏邓氏的背景,不难发现她们的殉葬真相不可告人,即:九成九是出自被迫。王氏是元王朝的死忠扩廓贴木儿王保保的妹妹,养爷爷是元王朝的梁王阿鲁台。当两个哥哥为元王朝而与新兴的明王朝兵戎干戈不止的时候,年纪幼小的王氏还留在爷爷的封地汴梁(开封)。随着节节胜利的明军攻占汴梁,王氏也就成了明王朝的战利品。为了招降王保保,朱元璋这才选定王氏做秦王妃。然而王保保并不吃这一套,拒不投降。后来王保保死了,朱元璋彻底断了招降的念头,也就不把王氏当回事了,另为朱樉选立了一个次妃郭氏,即明王朝开国功臣之一邓愈的女儿。然而邓氏的娘家也未能善保始终,邓氏的大哥邓镇娶了另一位开国功勋李善长的外孙女为妻,洪武二十三年,李善长被定为大逆罪诛杀,邓镇也被牵连其中丢了性命。朱元璋对朱樉这个儿子也日益不满,朱樉死后得了父亲一个带贬义的“愍”为谥号还不算,朱元璋就连颁谥诏书都没忘了训斥死儿子“不良于德”。娘家夫家一至若此,王氏邓氏这两个女人除了死,也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自朱元璋开宫妃殉葬之制、建文帝又追封殉死妃嫔及其家族以后,软硬兼施的节烈之风也就在朱明皇家愈演愈烈,并逐渐波及勋戚大臣之家,随即在民间形成风尚。根据记载,明成祖朱棣妃嫔殉葬16人,侍寝宫人逾30人;明仁宗殉葬皇妃有记载追谥者五人,包括生育了三个皇子的郭贵妃;明宣宗殉葬皇妃10人,宫人十余人;景帝死后不但有妃唐氏等数人殉葬,就连他的废后汪氏,若非英宗在大学士李贤劝阻下改变主意,都差点抛下两个女儿被殉葬了。除了皇帝的妃嫔宫娥从殉,亲王郡王的妻妾殉葬者也众多。

  从各种记载来看,殉葬的皇族女子中或者也不乏自愿者,如朱元璋的第二十四子郢靖王朱栋嫡妻郭氏。她与朱栋感情很好,前后生育了四个女儿。由于没有儿子,朱栋死后封国被除。郭氏大约是思夫心切,又自责未能为丈夫生下继承人,便在朱栋去世一个多月的时候自杀了。然而在大多数时候,殉葬的女人都是极其不甘愿的。成祖朱棣宫妃韩氏是高丽人,在朱棣死后曾经多次哀求能回归故里侍奉父母,都被成祖之子仁宗断然拒绝,最终不得不自杀殉葬。没有儿子的王妃嫡妻虽然也殉葬,多数也是迫于皇家惯例;至于大臣之家的殉葬事例就更是瞒不了明眼人。曾有好事者统计过殉葬的勋戚之家女子名录,总结出尽是姬妾从殉,感愤之下讥讽道:“烈妇俱妾媵,岂妾独厚,而妻独薄耶?意者有吕后、袁绍夫人之妒,而出于不得已也。”

  有时陋习成为惯例之后,是非常可怕的,明英宗十三岁时发生的一件事情足以成为证明。当时是正统四年(公元1439)六月,周宪王朱有炖重病,当自知将要不起的时候,这位博学的亲王明白自己的死日也是妻妾们的死期,自己没有儿子,自己的女人们没有依靠,无论是嫡妻还是姬妾,不会有任何一个逃得过劫难。不愿妻妾死于非命的朱有炖遂上书英宗,希望“身后务从俭约,以省民力。妃夫人以下不必从死。年少有父母者遣归。”英宗答应了叔祖父的请求,派人将批复迅速送往开封。然而再快的马也没能赶上死亡的脚步。病床上的朱有炖终于没能撑到旨意到达的那一天。宣诏者走后第十天,周王府报丧的人就已经到了北京城。报丧人同时带来的,还有朱有炖妻妾七人“从殉”的消息——为了遵循“惯例”博取虚名,经办丧事的周宪王之弟置哥哥临终的嘱托于不顾,终于冷酷地逼死了七位嫂嫂。为了皇家的脸面,英宗给朱有炖的嫡妻巩氏上谥号“贞烈”,给姬妾施氏、欧氏、韩氏、陈氏、张氏、李氏都上谥号“贞顺”,给予一品礼的厚葬。然而对于殉葬的真相,他却从此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而这件事,也被后人视为英宗止殉葬事的前因。

  在留下“止殉葬”这道令世人感恩不己的诏令的第二天,三十六岁(虚岁38)的英宗离开了人世。

    

四、凄凉的太后生涯

  英宗刚死,他临终前为妻子所担忧的事情就真的一件件地发生了。皇太子朱见深即位为帝,是为宪宗。宪宗即位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尊礼皇太后。按照常理,被尊的皇太后首先应该是新帝的嫡母,然后才是生母。正当朝臣们为如何上徽号议论之际,杠子横插而下。宪宗的生母周贵妃摆出皇帝老娘的身份,派亲信太监夏时到会议现场宣布懿旨:“钱皇后病废之人,不足称太后,应该独尊贵妃为皇太后。钱皇后无子,哪有做太后的资格?早该循宣宗朝胡皇后的先例被废掉了。”此话一出,群臣顿时炸开了锅。顾命大臣李贤得英宗亲口嘱托,又深知钱皇后的贤德,坚决反对周贵妃的主张:“先帝遗诏已定,怎能随意更改!”大学士彭时也立即表态支持李贤:“列祖列宗与天地神灵在上,皇上既以孝治人,岂有尊生母不尊嫡母,”。两个首辅开了头,群臣也纷纷附和。夏时和他背后的周贵妃终于敌不过众怒,败下阵来。周贵妃原本想向儿子宪宗搬救兵,但在这个关系嫡庶之分的问题上,宪宗比浸透了老陈醋的娘要清醒得多,他反倒劝说母亲接受两宫并尊的事实。

  对于周贵妃的仗势欺人,辅臣们都十分不满;想到钱皇后在为丈夫去世日夜悲伤不问世事,周贵妃却居然还分得出精神为自己争权谋势,群臣就更是一肚皮的气。于是在给两宫太后上徽号的时候,彭时不失时机地提出:两宫都称皇太后难以区别,因此该给钱皇后格外加上尊称以便区分。对于这项意见,宪宗立即表示支持,他的亲信太监覃包还特地向李贤耳语道:“其实这也是皇帝的意思,只是迫于贵妃娘娘,不敢主动提出罢了。”

  天顺元年三月,即英宗去世两个月后,钱皇后被尊为“慈懿皇太后”,周贵妃被尊为“皇太后”。周贵妃对此也只能干生闷气。经此一役,辅臣们都知道周太后不是个好相与的,预料到她终有一日会与英宗“与钱皇后合葬”的遗诏重起事端。于是,在为英宗兴建陵墓的时候,李贤和彭时就预先提出,要在地宫中同时营建三间墓室。

  对于这个建议的内中玄机,宪宗和朝臣们都非常清楚。周太后也非常清楚。她绝不甘心死了还要在老公面前当钱太后的陪衬,哭哭啼啼地坚决反对。宪宗和朝臣们也不敢逼急了她,这事终于不了了之。周太后虽然在太后尊号及待遇的事情上吃了个瘪,却并不肯就此收手。尽管钱太后从不与她争夺主宰后宫的权力,周太后也并不买帐。

  成化元年七月二十一,遵照英宗的遗嘱,宪宗与吴氏举行了隆重的婚礼。然而这位少年皇帝并不爱自己年轻漂亮的皇后,偏偏爱一个比自己大了足足十九岁的宫女万氏。万氏诡计多端又泼悍无比,吴皇后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在万氏的谗毁下,宪宗对吴氏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好感更是荡然无存,成婚仅仅一个月就决定废后。对于儿子废后的要求,钱太后觉得毫无道理,表示反对。这时候周太后的意见就变得非常重要了。而周氏在此时的表现也很值得回味——据野史记载,周太后本来也觉得吴氏没有过错,是个合格的皇后。然而由于钱太后表态支持吴氏,周太后便立即改变主意,坚决要和钱太后唱对台戏。在心怀鬼胎的周太后和死心眼的宪宗母子俩一唱一和下,难撑大局的钱太后终于没能保住丈夫为儿子选中的吴皇后。可怜的吴氏仅做了一个月零一天有名无实的皇后,才十五岁年纪就被废居冷宫了。

  由于在废吴后一事上,钱太后没有支持宪宗,宪宗对嫡母也遂渐心生芥蒂。成化三年(公元1467),宪宗晋封生母周太后的哥哥周寿为“庆云伯”,追赠周太后的父亲周能为“庆云侯”。对于嫡母家族的晋封,他却连提都没有提起(直到宪宗之子孝宗即位以后,钱太后的侄孙钱承宗才被封为“安昌伯”)。钱太后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了。她并不在意娘家的爵位,真正令她难以面对的,是儿子那张酷似父亲的脸上冷漠客套的表情。

  成化四年(公元1468)六月,思夫成疾又抑郁寡欢的钱太后离开了人世,终于从苦闷的生活中解脱了。

    

五、生死相依,终成泡影

  按照英宗的遗嘱,钱太后应该是唯一一个能够与他合葬的女人。然而钱太后刚死,周太后就坚决反对合葬之说,要求儿子为钱太后另择墓地。而这,又恰恰证明了李贤和彭时在当初营建英宗陵墓时的先见之明。此时的宪宗,对母亲已经十分倾向了,他和周太后一起想好了种种理由,才派夏时和怀恩召来一众辅臣,宣布要商议钱太后的丧葬事宜。

彭时立刻就识穿了。他不等宪宗开口就先声夺人:“钱太后与先帝合葬礼裕陵,神主祔入太庙,这是先帝的遗愿,早就定了的事情,还有什么可议的?”宪宗见不是话头,只得匆匆中断会议。

  第二天,苦思了一夜对策的宪宗再次传召众臣重议此事,彭时不容皇帝分说,又把自己前一天的话复述了一遍。宪宗被宰相一顶接一顶免费奉送的孝义大帽子砸得七窍生烟,想了一夜的借口也被砸完了,他只得干脆把后宫中的老底迳自兜了出来:“你说的这些,难道朕会不知道吗?我只是担心钱太后一旦入葬,就会使朕的母后失去与先帝合葬的机会!”彭时见皇帝亮了底牌,反倒安心了:“皇上对两宫太后都非常孝顺,早已是闻名天下的‘圣德’之举。而要成全孝义之名,就不能不合乎礼仪。”内阁重臣商辂也表态道:“若不让钱太后祔葬,日后必将损害皇上的德名。”大学士刘定之跟着敲钉脚:“孝顺之道贵在守大义,而不是守长辈一时之命!”宪宗被辅臣们一通轰炸,眼前金星直冒。本来就有点口吃的他吭吭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冒出一句话来:“连生身母亲的命令都不听了,还能算孝顺儿子吗?”听皇帝这样说,彭时很快就想到了曾经的计划,遂向宪宗建议:“可以将钱太后葬于先帝之左,虚右位以待周太后将来。” 彭时、商辂、刘定之随后又联名向宪宗上疏章:“太后作配先帝,正位中宫,陛下尊为太后,诏示天下。先帝全夫妇之伦,陛下尽母子之爱,于义俱得。今梓宫当合葬裕陵,主当祔庙,此不易之礼。比闻欲别卜葬地,臣等实怀疑惧。窃谓皇上所以迟疑者,必以今皇太后万寿后,当与先帝同尊,自嫌二后并配,非祖宗制。考之于古,汉文帝尊所生母薄太后,而吕后仍祔长陵。宋仁宗追尊生母李宸妃,而刘后仍祔太庙。今若陵庙之制稍有未合,则有乖前美,贻讥来叶。”然而对于这个方案,周太后坚决不肯接受。这份疏章没有得到宪宗的首肯,而是交由廷臣会议。宪宗原本以为群臣能明白自己的主张,自己可以靠着“人多力量大”驳回辅臣们的建议,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建议竟得到了以吏部尚书李秉、礼部尚书姚夔为首,共计九十九位与会廷臣的一致响应。

  面对这样的一个结果,夹在群臣和母亲之间的宪宗如风箱中的老鼠般左右为难,实在没有法子了,他只好向群臣撒无赖哀求:“卿等所言极是,可是你们也该可怜可怜朕,朕多次向母亲请求劝慰,也没能得到母亲的依允。现在朕违背礼仪是不孝,可是违背母亲也是不孝,你们倒是给我想个法子?”对于孝得没了原则的皇帝,群臣深为不满,都激起一腔义愤之情誓要为孤苦无依的钱太后讨个公道。詹事柯潜、给事中魏元当天就上疏进谏,第二天阵仗更大,以礼部尚书姚夔为首,四百七十名大臣联名的疏章摆在了宪宗的案头。都是为钱太后请命,要求让英宗夫妇合葬的。在这样的刺激下,周太后更是勃然大怒。不管廷臣们说什么,宫中发出来的仍然是为钱太后另择葬地的谕旨。面对周太后的一意孤行,大明群臣的牛性子再次发作。又过了一天,给事中魏元偕同僚三十九人,御史康允韶偕同僚四十一人,刚下早朝就集体跪于文华门外放声大哭,直哭得响震云霄,整个后宫都被笼罩在嚎啕声中。心烦意乱的周太后要儿子下令群臣止哭退去,群臣面对一脸苦相的皇帝连连叩头,拒不从命,声言:“不得钱太后合葬旨意,绝不敢退下。”

  在农历六月北京城的阳光下、在明晃晃的紫禁城青砖上,群臣从巳时(上午九点至十一点)开始跪起,一直跪到下午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哭昏晒晕了也不肯罢休。看见群臣如此一致的誓死决心,宪宗再也顶不住了,周太后也万万没有想到钱太后在百官心目中竟受如此尊崇,她害怕再惹出更大的乱子,终于答应了朝臣们的要求。七月,宪宗为嫡母钱太后正式上谥号为“孝庄献穆弘惠显仁恭天钦圣睿皇后”,并将神位祔入太庙,与英宗并列在一起。同时宣布钱太后将于九月与英宗合葬裕陵。

  然而不甘心的周太后终于还是捣成了鬼。由于当初为英宗建陵时没有预留皇后合葬的位置,因此必须为合葬的钱太后以及未来合葬的周太后重新营建下葬墓穴,再从地下打通通向英宗墓室的隧道。在建墓穴的时候,周太后暗中授意经办此事的太监,将钱太后墓穴的那条隧道故意挖错,不但与英宗墓室方向错开足足数丈之远,而且在中途就把隧道堵住。而留给周太后的石穴则刚好相反,有一道宽敞且直通英宗墓室的隧道。除此之外,在皇宫内供奉历代帝后神位的奉先殿内,周太后也不允许在英宗身边摆放钱太后的牌位画像。

  弘治十七年(公元1504)三月,周太后老病而死,谥“孝肃贞顺康懿光烈辅天承圣睿皇后”。这时的皇帝已经是她的孙子孝宗朱祐樘。周太后虽然为了取代钱太后在英宗身边的地位而出尽损招,但在照料孙子方面她还是非常尽心的。孝宗感激祖母的呵护,为周太皇太后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将她合葬英宗裕陵。在检阅裕陵地图时,孝宗惊讶地发现了裕陵地下的隧道隐情。他将此事告知大学士刘健、谢迁、李东阳,打算为钱太后打通隧道。并决定将周太后的牌位画像和自己母亲纪太后的牌位画像一起别祀于奉慈殿,而不是与英宗共祔太庙。

  周贵妃一生都在为争取英宗的专宠而费尽心机,最终却仍然没有达到身后与丈夫一起共享子孙香火的目的。然而明孝宗打通钱太后墓穴隧道的想法,最终也因钦天监和阴阳师都认为会影响风水而不得不作罢。“生同衾,死同穴”,英宗至死不忘的诺言,终于就这样化成了泡影。只有在儿孙祭祀太庙的时候,他的灵魂才能发现陪在身边的钱皇后。可是当灵魂返回长眠之地后,他等来等去,却只能等到一个周贵妃,怎么也等不来妻子的身影。只是周贵妃就算能让自己的尸骨与丈夫长相厮守,难道就当真能够对丈夫生前只投注于钱皇后的爱情完全释怀,能够了却自己在丈夫活着时的失落孤寂吗?

  

  

老妻少夫——明宪宗万贵妃

  

   在婚配年龄上,中国自古以来都是“丈夫年长于妻子”这一模式占主流,即使妻子年纪稍大,一般也都只是在三五岁之间。若论起纳妾,那男人们更是非要挑选比自己年少许多的对象。然而在明朝的深宫大院里,曾经出现过完全相反的事情。一个比皇帝年长十九岁的女人,高居专宠之位,甚至凌驾于皇后之上。而更令人称奇的,是皇帝对这个中人之姿、脾性粗俗、扰乱朝政内宫、被世人恨之入骨的女人不但专宠,甚至到了生死相随的地步。她就是明宪宗的万贵妃。

  常言道,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万贵妃能得到皇帝这样的宠爱,也是有原因的。万贵妃乳名“贞儿”,生于宣德三年(公元1428),原籍诸城人(山东诸城),她的父亲叫万贵,本来是县衙里的一个小小“椽史”,由于亲戚犯法株连,万贵一家被迫离乡,流放到了霸州。霸州在今河北境内,明王朝的宫婢一般也就在这个范围内选取。在万贞儿四岁这年,由于家境贫困,她也被送去参加了宫女之选。从此踏进了深幽的紫禁城。万贞儿本来就聪明伶俐惹人喜欢,家境和生活也逼使这个小小年纪的女孩子格外乖巧,既善于察言观色,又从不偷懒怕累。于是在训练之后,女官将她分配到了宣宗皇后的宫里听差——这位皇后,就是自成为第一个得到金册金宝的贵妃之后又晋升为正宫的孙氏。万贞儿很快就得到了孙皇后的喜爱。在她七岁这年,明宣宗驾崩,孙皇后成为皇太后,万贞儿也就成了皇太后最喜爱的小宫女。她紧跟在孙太后的身边,既学了书画文墨,又极深地接触到了宫闱内外种种争斗的内情,更对主人尊崇的太后地位艳慕不已。也许就从那时起,她心里就暗暗下定了出人头地的主意。

  时间很快就在忙碌中度过。英宗正统十四年(公元1449),大明王朝陷入了一场空前的危机,英宗皇帝被瓦剌军给扣为人质,明朝廷在一番纷扰之后,决定另立英宗之弟为新帝,立英宗仅两岁的儿子朱见深(原名朱见浚)为皇太子。朱见深的生母周氏身份低微,贵妃之位还是英宗复位后才得到的。当此局势变乱之际,皇帝又不是太子的生身父亲,孙太后对于孙子不能不格外小心,她决定从自己贴身的宫女中选一个老练可靠的去照顾朱见深。最后她选中了万贞儿。二十一岁的万贞儿就这样由太后的贴身宫女变成了皇太子的贴身宫女。她比这个小男孩大整整十九岁,和他的母亲年龄差不多大。万贞儿对朱见深的保护和照顾,可以说是尽职尽责的,做为一个情窦初开却无法拥有正常婚姻的少女,她把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自己照看的孩子身上。这时的万贞儿还是很不错的。尤其是到了景泰三年(公元1452)以后,万贞儿对于朱见深的意义就更为重要。这一年,帝位稳固的景泰帝开始变脸,想要将自己的皇位一劳永逸地传给自己的儿子,这年夏天,朱见深由太子被废为沂王。

  这时候的朱见深才只有五六岁年纪,亲生的父母被囚禁在南宫、疼爱他的婶婶汪皇后又被叔父皇帝废掉,只有一个皇太后奶奶,也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宫里宫外到处都是景泰帝的眼目,宫女太监们没有谁愿意也没有谁敢对他表示丝毫关怀。这个小孩子不但生活得艰难孤独,而且周围充满了看不见的恶意和危险。只有万贞儿寸步不离地守护在他的身边,对他的衣食住行都亲力亲为,保障他的安全。

  终于,战战兢兢的五年熬过去了。天顺元年(公元1457)正月,英宗走出了南宫,复辟为大明皇帝。十岁的朱见深在三月又重新成为大明王朝的皇储。朱见深这一次当皇储,与上次大不一样,当时的皇帝是他的叔父,而如今换成了他的父亲。可以想象,有多少马屁精拼命地往上凑,他身边多了多少各方面都很出挑的新进宫女。然而五年废太子生涯,已经使他和万贞儿分不开了。其它侍女永远无法达到万贞儿在他心中的份量,他的贴身宫人仍然是万贞儿。不过,这时万贞儿与自己所侍奉的小主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开始变味了。

  朱见深在渐渐长大。按照一般的惯例,宫廷不但不反对青春期的皇子皇孙们在正式婚姻前与女人发生关系,而且还会在这方面给他们提供多种便利。那些精心挑选的各种类型的宫娥就承担着这种义务。一般来说,日久生情,皇子们的第一个女人一般都在这些小宫娥里面。但由于出身太低,她们除非生下儿女,否则是得不到任何名份和认可的。

  万贞儿这时已经三十出头了,不过她毕竟身在宫廷,保养得宜,比起天真稚气的小宫娥来说,还多了一些成熟的风韵,而她也非常明白,只有朱见深才能改变她的人生。于是,这个惯例在朱见深这里打了个转:他日久生情的对象不是小姑娘,而是一手将他养大、对他了如指掌、是他从小的依靠的万贞儿。他甚至打心里希望能够让万贞儿做自己的妻子。然而除了朱见深的偏爱之外,万贞儿本人实在不具备做未来皇后的资格。她的年纪足以做太子的母亲,而且相貌平平、身材宽阔、性格泼辣,非但没有什么淑女气质,反倒是胆大声洪,喜欢出头露面,很象一个管家婆,对朱见深的所有事情都要管(也算是习惯成自然)。

  在旁人眼里,她能够得到小太子的宠爱,已经就够不可思议的了,怎么能让她做未来母仪天下的大明皇后呢!不过,由于万贞儿曾是孙太后的贴身侍女、孙太后又一直活到了天顺六年,所以尽管人们私下里非议不断,她与朱见深的关系仍然得以继续。

  天顺七年(公元1463),朱见深十五岁,已经到了成婚的年龄。明英宗下令在全国范围内为太子选择匹配的太子妃。成千上万的淑女娇娥经过严苛的层层筛选,只有十二人能够进入英宗的面试阶段,而进入最后选拔的则只有三人:顺天(北京)吴氏、上元(江宁)王氏、以及一位柏氏。她们可谓是当时大明王朝适龄少女中最优秀的人物,无论容颜才品都是上上之选,按照正常规律,她们将是朱见深第一次正式婚姻中的一后二妃。那么,花国状元是谁?谁当未来的皇后?英宗却犹豫了。他既看重吴氏出众的才华品德能够母仪天下,又不愿舍得让花容月貌招人喜欢的王氏为妾。时间不等人,就在犹豫中,天顺八年的正月初二,英宗病倒了,半个月后就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临终时,他废除了宫妃殉葬制度,也就选太子妃的事宜向贴身太监牛玉做了交代。

  天顺八年正月十七,明英宗朱祁镇逝于乾清宫。十六岁的朱见深成为大明皇帝。他册封自己的嫡母钱氏为慈懿皇太后,生母周贵妃为皇太后。为皇帝儿子选择妻子,成了这两位太后的头等大事。经过选择,又听了牛玉复述的英宗遗言,钱太后决定让吴氏成为皇后。周太后一向对钱太后心怀妒嫉,凡事都不愿听钱太后的安排,然而牛玉所述的也是英宗的意见,何况吴氏确实出色,于是她也表示了同意。

  天顺八年七月二十一,紫禁城举行了隆重的大婚典礼,十六岁的吴氏戴上了凤冠,成为宪宗的第一任皇后。吴氏成为皇后,使三十六岁的万贞儿怒不可遏。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要象自己所熟悉的孙太后那样成为天下第一贵妇人,如今却被一个黄毛丫头占了自己的先,她恨得牙齿发痒。万贞儿虽然一心要以孙太后为榜样,她却学不了孙太后在包办的嫡配面前认低伏小近十年的忍耐。她没那么好的性子,更不敢想象时间拖长了,很快就要年老色衰的自己还能不能抓得住宪宗的心。她要快刀斩乱麻。于是,万贞儿不遗余力地在小皇帝面前挑拨他和新皇后之间的关系。宪宗本来就对包办婚姻深有成见,又从小就把万贞儿说的话当成伦音佛旨,更何况吴氏再怎样年青漂亮聪明,也只是尚在新婚中,对宪宗毫不了解,说话做事都不可能象万贞儿那样恰到好处。很快,宪宗就对吴氏失去了兴趣。万贞儿离间成功,得意非凡,时常在小皇后面前耀武扬威,不但蔑视她的皇后身份,甚至还有意地激怒她,逼使她在冲动中做出一些不合皇后身份的事情来。吴皇后眼见万贞儿这样一个年长粗俗的宫女在宫里为所欲为,甚至欺压皇后,虽然知道她得皇帝的宠爱,也终于忍不住对她加以斥责。万贞儿心中暗喜,立即对皇后反唇相讥、百般嘲讽谩骂,就如同骂猪骂狗一般。吴皇后累积的愤怒再也按捺不住,下令对万贞儿施以杖刑。照理来说,万贞儿违犯宫规,皇后身为后宫之主对她惩罚是完全没有过错的。然而这件事从万贞儿那里经过一番加工再传到宪宗耳中之时,却已经完全变了样。宪宗对于毫无感情的小妻子竟敢责打心爱的女人,表现得无比愤怒,他立即下令也对吴皇后处以杖刑,为万贞儿出气。万贞儿心中暗喜,决计打铁趁热,哭喊着说自己身居皇后之下,日后一定会被报复,迟早性命不保,若是宪宗不废掉吴皇后,自己也就活不长了。宪宗听后当然连连点头,决定照办。然而皇后处治一个宫女,乃是职权所在,凭这个是绝对不可能废掉刚刚举行大典所册立的皇后的。于是,万贞儿又给宪宗出了一个主意,宪宗拍案叫好。

  很快,英宗的亲信太监牛玉就被打进了大狱,宪宗派人对他严刑拷打,牛玉熬刑不过,只得信口雌黄说:当初英宗中意的太子妃人选其实是王氏,由于吴氏的父亲吴俊打通了太监吴熹的关节,送了大笔银两给自己,所以自己就在两宫太后复选之时,假造英宗遗言,使得吴氏成为皇后。宪宗得到牛玉的口供,顿时如获至宝,立刻送给两宫太后去看,要求废掉吴皇后。钱太后对此感到非常意外,觉得其中另有玄机,不同意废后之举。然而周太后却不愿凡事都听钱太后的,虽然她也觉得有鬼,但是偏要与钱太后唱反调,借废立皇后的大事表现一下自己的权威。终于,在宪宗和周太后母子的唱和之下,钱太后不得不让步,同意废吴皇后了。八月末的一天,心花怒放的宪宗颁下了诏书:“先帝为朕简求贤淑,已定王氏,育于别宫待期。太监牛玉辄以选退吴氏于太后前复选。册立礼成之后,朕见举动轻佻,礼度率略,德不称位,因察其实,始知非预立者。用是不得已,请命太后,废吴氏别宫。”可怜的吴氏,就这样中了万贞儿的圈套,才做了一个月的皇后,就被废掉,退居西宫,十六岁的她不得不在冷清的宫宇里打发自己漫长的人生。

  吴皇后被废后,她的父亲都督同知吴俊度过一段牢狱生涯后又被发配登州;倒霉的牛玉由堂堂首领太监沦落到去南京孝陵种菜,他的侄儿太常少卿牛纶、外甥吏部员外郎杨琮被撤职,姻亲怀宁侯孙镗也闲住。更倒霉的则是一帮好管闲事又想投机的官员(南京给事中王徽、王渊、硃宽、李翱、李钧),他们不知宫闱隐事,大喇喇地联名上书,要求对牛玉严加惩处,并将此事一查到底,追究大学士李贤的责任。宪宗哪肯让人深查此事,找个理由“大怒”了一场,将这几个上书的全部降职并贬到边远之地。这几位官员恐怕到死,也想不明白自己的马屁到底拍到了小皇帝的哪条腿上。

  吴皇后被废,最高兴的人莫过于万贞儿。初婚由父母,再嫁再娶凭自己。宪宗立刻向两宫太后提出要立万贞儿为皇后。然而这一次两位母亲都异口同声地强烈反对。万贞儿出身卑贱、相貌学识都不足,年纪又与太后差不多,让这样一个女人做皇后实在太说不过去了。更何况,当初废吴皇后的重要理由,就是英宗中意于王氏。——于是,令宪宗大失所望、让万贞儿咬牙切齿的结果出来了:天顺八年十月十二日,王氏被册立为宪宗的第二任皇后。万贞儿没有想到,自己挖空心思忙活许久,竟是为王氏争了一顶凤冠。刚开始,她还想给这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设圈套,让她也犯吴皇后那样的错误,只要触怒了宪宗,自己就可以再想办法废掉她。

  然而万贞儿没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引起了王皇后及其家族的警觉。王皇后的父亲王镇由于女儿晋封,升为中军都督同知,对自己的前任吴俊的遭遇更是感同身受。他时时提醒女儿一定不要和万贞儿发生冲突,任其所为即可。王皇后听从了父亲的话,对万贞儿始终百般退让,使得万贞儿找不出下口的地方。她也非常明白万贞儿的心思,知道万贞儿想要专宠、想要为皇帝生下庶长子、以后当太后。因此,王皇后不但不主动找宪宗,就算宪宗偶尔出现,她也用各种借口推脱,不让万贞儿觉得自己夺了皇宠或想生嫡子。渐渐地,万贞儿觉得自己已经在事实上制服了皇后,小皇后对自己千依百顺,自己不必再冒险废后了。她不再公然找王皇后的麻烦,只是背地里不让宪宗亲近王皇后以及其它的宫妃,想让所有的生育机会都留给自己一人。一年后的成化二年(公元1466)正月,三十七岁的万贞儿终于如愿以偿,为十八岁的宪宗生下了儿子。这个孩子是皇长子,在皇后没有嫡子的情形下,他就是未来的大明皇帝。宪宗兴奋不已,立即派使者遍祀国内诸名山大川,为皇子祈福。随即又为万贞儿上尊号。在之前明王朝只有贵妃之位,到万贞儿这里却多出了一个字,成了“皇贵妃”。万贞儿终于达成了自己的第一个目的,不但因子而贵,而且还超过了自己的旧主人孙氏——当年孙氏不过是“贵妃”,万贞儿所要到的称号比旧主人还多了一格。

  除了万贞儿本人封皇贵妃,她的家人也得以晋升,万贵官至锦衣卫都指挥使,哥哥万通封指挥使、万喜官至都指挥同知,就连大学士万安都跑来跟她套近乎,认她做姑妈。万家真可谓不可一世然而万贞儿得意得太早了。尽管官员们四处祈福,老天仍然没有站在她这一边。皇长子连名字都还没来得及取,就夭折了。万贵妃这时年将四十,生育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对生儿子已经近乎疯狂的万贵妃,一面动用旁门左道告祈,一面到处搜集淫药春方以图捆住宪宗。

  宪宗刚即帝位之时,倒还颇有些振兴的举措,还为于谦平反雪冤,但这只是昙花一现,此时的他已经被万贵妃搅得有些发了昏。在万贵妃的唆使下,一个叫王臣的人,因进献房中术而得封千户;一个叫李孜省的则因献春药而官至太常寺丞。大学士万安更是善于体贴“姑妈”,公然把房中术写进奏章里去。“圣明天子”和首辅重臣开了这么个好头,下面效仿之人更是不胜枚举。一时间,大明王朝的重臣们俨然都成了淫棍龟公。他们对百姓疾苦毫不在意,一门心思地钻研“秘术”,学了几十年的圣贤书和程朱理学也拿来蘸春药吃了。不堪忍受的百姓们遂讥讽他们为“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然而万贵妃再搞多少乌烟瘴气的名堂,也不能改变一个事实:她已经过了最佳生育年龄,而且她那异常肥胖的身材也不是好生养的类型,就如肥母鸡油太多不下蛋一个道理。总之,她再也没有怀上过身孕。不再有生育可能的万贵妃越来越变态、越来越恶毒,她自己不能生育,也不愿让别的女人生育。

  为了不引起万贵妃的妒火,王皇后不但将原本应该由皇后露面的机会毫无怨言地让给万贵妃,还百般推脱宪宗的召见,据记载,她一生中与宪宗亲近的次数可能还不到十次。但是万贵妃并不以此为满足,因为她的目标是做未来太后。因此,在排除了嫡子出世的可能之后,她也绝不允许其它妃嫔比她先养出儿子来。她逼着所有曾与宪宗发生过关系的妃嫔宫人都立即服用打胎药,由于药量过大过猛,堕胎的宫人身体都受到严重摧残,不但再难于受孕,甚至还有人因此丧命。然而,事情总有例外。和吴氏王氏一起被选入宫的柏氏,被封为贤妃,由于她的身份与众不同,在被宪宗召幸后得到了格外严密的保护,从而顺利地在成化五年四月孕满生产,生下了皇次子朱祐极。成化七年十一月,朱祐极被立为皇太子。谁知仅仅过了三个月,小太子就在快满三岁的时候忽然暴病身亡。柏贤妃不久也莫明其妙地跟着年幼的儿子死去了。人们都怀疑皇次子母子之死,出自万贵妃的手笔,但是谁也不敢诉诸于口。糊涂的宪宗又再次国本无继。然而,宪宗和世上的人都不知道,在皇宫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小皇子正在偷偷地成长。他就是皇三子、未来的明孝宗朱祐樘。

  自皇次子朱祐极于成化五年四月出生之后,万贵妃几乎全部的精力就都用在对付皇次子上了,对从前抓得极严的“后宫避孕运动”有所忽略。可以说,朱祐樘的出生,是以二哥的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早在成化元年春天,广西就曾经发生过瑶民动乱,当时刚即帝位的宪宗派赵辅为总兵官前往平叛。民乱平息之后,明军将一些所谓的“罪人妻女”带回了北京,其中一部分姿色较好的则被没为宫婢送进大内。其中,一个来自贺县的小姑娘成了王皇后宫中的侍女。这个小姑娘年纪还小,此前从来没有离开过家,父母家人也在平乱中被杀,她对有关家乡的记忆都模糊了。入宫后,她被称为“纪氏”。王皇后看她身世可怜又伶俐可爱,对她特别关照。

  明宫习俗,要选年长知书的内官教年轻宫女读书习字。宫女若学业有成,会被评为女秀才、女史、直至女官正。明宫中设六局二十四司,共有女官一百八十七人,女史九十六人,她们都有官印,在工作期间都有俸禄,若立下功劳还能在年轻时便被送归父母听凭婚嫁,即使年轻时没有出得了宫,年长退休后也不必一定留在宫中等死,而是可以选择出宫怡养天年。而纪氏就在王皇后的关照下得到了这样的机会,她首先是在内官的教导下很快掌握了大量知识,随后由于“警敏通文字”,她又被升为宫廷预备女官,到皇宫内库去任“女史”之职。

  成化五年的夏天,在皇次子出生不久,宪宗偶然来到内库,对谈吐闲雅的纪女史一见动情。这样一次极偶然的机会,就使纪女史怀上了身孕。大概是因为内库众宫女都是纪女史的下属,她被皇帝召幸有孕的事情被隐瞒了下来,直到孕中期以后肚腹已经涨大得无法遮掩,才被万贵妃的耳目侦知。万贵妃对于纪女史在自己眼皮底下竟能把孕怀到如此明显的地步,气得大喊大叫,立马就命宫婢拿烈性堕胎药去给纪氏吃。宫婢来到内库,看见纪氏已怀孕日久,肚腹已经隆起,若是此时强行堕胎,纪氏一定性命不保。想到那个已经成形的胎儿,看着惊恐万分的纪氏,宫婢实在不忍心做这样的恶事。她只给纪氏服了少量堕胎药——这自然不足以打下胎儿。于是这名宫婢便回报万贵妃,说纪氏其实是“病痞”。痞,是中医的形容病症的常用字眼,但是并不固定在哪种病上,猜想在此处很有可能是说她肚里长了瘤子之类异物。总之一句话,纪女史“没有”怀孕。万贵妃这时正为了皇次子的事情心烦意乱,听了回报也懒得详加追究,就此罢手,只是下令纪氏立即移居安乐堂而已。安乐堂是收容老病宫女的地方,就在这个恶劣的生存环境下,纪氏于成化六年(公元1470)的七月生下了一个瘦弱的男婴。这位皇三子刚出生的时候,头顶竟有超过一寸的地方没能长出胎发。这也许是因为营养不良,更有人说是因为被强行灌下的少量堕胎药所致。

  对于后宫女人来说,能为皇帝生下儿子、而且是排行最靠前的儿子,无疑是一件金碧辉煌的喜事。然而纪女史在知道自己生下了儿子之后,却是惊恐万状。她害怕这件事一旦被万贵妃得知,自己和安乐堂中所有的人都要性命不保,而婴儿也一样没有活路。想来想去,她只能流着眼泪把孩子交给太监张敏,求他替自己把婴儿弄死。张敏对皇帝忠心耿耿,纪女史的决定使他大惊失色:“皇上到现在还没有儿子,怎么能把这个孩子放弃了呢!”他冒着生命危险,将婴儿藏到一处密室,每天拿一些面食蜜糖来喂养。万贵妃虽然相信了宫婢的回报,但是多少还有些放心不下,时常派人去安乐堂察看纪女史的情况。由于婴儿刚一出生就被张敏抱走,所以察看的人始终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时间长了,万贵妃也就相信了纪氏“病痞”之事,对她不再过问。废后吴氏所居的“西内”住所,靠近安乐堂的位置,她很快就知道了纪女史生皇三子消息。吴氏确实不愧于当年英宗对她“足以母仪天下”的评价,虽然皇帝对她负心薄悻,但她却始终为皇帝无子一事而忧虑。不久,吴氏冒着生命危险,每天往返于西内和安乐堂之间,精心地照料朱祐樘。等到风头过去之后,吴氏又将纪女史母子都接到自己的住处一起生活。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朱祐樘终于艰难地长大了。由于不敢让更多的人知道他的存在,直到五六岁都不曾为他剪过胎发。

  成化十一年(公元1475)五月十四日这天,宪宗让太监张敏为自己梳理头发。他一边打量镜中的自己,一边叹息道:“我已年满三十,老之将至,却至今也没有一个儿子。”张敏见皇帝如此忧伤,终于按捺不住,立即伏地叩头,说:“老奴死罪,万岁您已经有儿子了。”宪宗愕然,问张敏是怎么回事?张敏一面磕头一面流着眼泪说:“老奴如今说出这件事来,就已是死到临头了。只求皇上为皇子做主。”见张敏这般模样,一边的司礼大太监怀恩于心不忍,决计要为张敏分担些责任,也跪下来磕着头说:“张敏所说千真万确。皇子现藏在西内抚养,如今已经六岁了,因为怕招来祸患,所以一直不敢奏报。”宪宗听怀恩和张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顿时惊喜万分,立即迫不及待地亲自来到西内,让人去把孩子召到面前来。

  使者来到密室,将皇帝认子的消息转告给纪女史。纪女史却抱着孩子大哭起来:“孩儿这一去,虽然身份明白,我却再无偷生之望。”她为六岁的儿子换上一件红袍,叮嘱道:“孩子,你记住,那个穿黄袍长胡须的男人,就是你的父亲。”很快,皇子所乘的小轿就被太监宫女簇拥到了宪宗面前。由于一直未曾剪发,皇子的头发已经长得快披到地上,他披散着头发一直扑进宪宗的怀里。宪宗将皇子抱起,放在自己的膝上,抚视良久,终于悲喜交集流下泪来:“是我的儿子,长得象我!”宪宗从早晨梳洗听说此事之后,就将上朝忘了个干净,直到此时他才想起辅臣们还在内阁候命。于是立即派怀恩去到内阁,向群臣通报皇子之事。群臣等了皇帝一早上,又看见怀恩心急火燎地赶来,心早已悬在半空之中,谁知从他口里说出来的,竟是这样一件天大的好事。顿时大喜过望。

  第二天,宪宗正式接受群臣的道贺,颁诏天下,宣示皇位后继有人的消息。一时间,朝廷内外,上至皇帝太后,下至群臣百官、太监宫女,一个个就如同天上掉下了活宝贝一样,整天笑逐颜开,将皇子移宫、起名等等事宜办得热火朝天。礼部为皇子拟了好几个名字,宪宗都觉得不够满意,最后亲自为儿子起名为“祐樘”。大学士商辂见皇帝已经高兴得忘情,又见纪女史仍然居住在西内,没有和皇子生活在一起,感到心里非常忧虑,既担心纪氏的安全,更担心皇子的安全。于是他向宪宗上了一道奏章,请宪宗让纪女史和皇子仍然居住在一起,生活起居让母亲照料为好。宪宗虽然与纪女史仅有一次男女之情,但相隔七年之后,知道她为自己生下了儿子、又遭了那么多罪,性情优柔寡断的宪宗也不禁有恻然之意。看了商辂的奏章,随即让纪女史移居永寿宫,封她为淑妃,并且频频召见。

  这一系列的事情,使万贵妃应接不暇、如五雷轰顶。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费尽心机许多年,居然还有人敢在自己的老虎眼皮底下耍戏法,而且眨眼间就变出了一个六岁大的皇子出来。想到大众竟然如此齐心协力地蒙骗自己、想到纪淑妃母子以后可能会对自己的报复,她怨气冲天之余,不禁又惊悸万般。当所有的人都喜形于色的时候,万贵妃却躲在自己所住的昭德宫里哭天抹泪地咒骂:“我被一群小人给骗了!”然而万贵妃毕竟不是一个软弱角色,哭完了鼻子,她立即开始疯狂的反扑。

  当年六月二十七日,宪宗又一次召纪淑妃宴饮。宴席中,纪氏忽然觉得腹痛,不得不中途返回永寿宫。万贵妃得知消息,立刻派太医院院使方贤、治中吴衡用去为纪氏诊治。谁知道不诊还好,两名太医诊治后没多久,纪淑妃就暴薨了。对于纪淑妃的暴死,皇宫内外议论纷纷,有说是万贵妃下毒害死的,也有说是下毒未果后纪淑妃自知不免而自缢身亡的。总之,不管怎么说,万贵妃都是路人皆知的主谋。这时,离宪宗父子相认之时,仅仅才过了四十二天。大臣们都对皇子之母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去而感到震惊,纷纷请求调查纪淑妃的死因。其实宪宗自己也疑心是万贵妃所为,为了避免使万贵妃受追究,他放弃了为纪氏申冤的想法,只是追封她为“恭恪庄僖淑妃”,隆重举殡而已。张敏眼看宪宗皇帝对万贵妃的偏心包庇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禁对自己的结局也忧惧万分。为了不至于在万贵妃手里受活罪,他决定自尽。纪淑妃的丧礼刚过,张敏便吞金自尽了。这年十一月,在纪淑妃去世四个月之后,朱祐樘被立为太子。

  宪宗实在是一个没啥主见的男人。他即位之初,倒还在大学士商辂等人的参与下,做了几件头脑清醒的好事,但是没多久,他就整个儿被万贞儿捏在了手心里。到后来,宪宗与万贵妃宠信宦官汪直、马屁精万安之后,一切就再也不成模样了。商辂遇到这样的上司,也只能因为“力谏罢西厂”而被迫“致仕还乡”了。从此后,宪宗身边几乎再无一个正直之臣,他名义上是整个大明帝国的主宰,是全天下的依赖,然而事实上他本人却一直没有独立的心理和个性,还整个儿地依赖着万贞儿,万贞儿就是他的主心骨。他每次外出,万贞儿都要“戎服前驱”,为他保驾护航,他才觉得心里安稳。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能保护得了谁,就可真是天知道了。

  宪宗的母亲周太后将朝廷内外的变故都看在眼里,她深知儿子的无能,害怕自己好不容易才盼来的孙子也遭了万贵妃的毒手,便对宪宗说:“把孩子交给我来照顾。”万贞儿对周太后横插的这一杠子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只能干瞪眼看着小太子从自己的手心里走出去。从此,朱祐樘就生活在奶奶的仁寿宫里,由祖母紧密保护起来。这时的朱祐樘虽然才只有六岁,却已在艰辛的生活环境中过早地成熟了,相依为命的母亲惨死,使他无比伤痛,更进一步地体会到了宫廷中的险恶、万贵妃的狠毒。来到仁寿宫后,在祖母的照顾下,对于如何保护自己,他懂得更多了。然而万贵妃并不以太子归养太后,就打消对他下手的念头。有一天,她邀太子到自己宫里,和自己一起进膳。周太后百般推脱不掉,只能答应下来。朱祐樘临去贵妃宫之前,周太后对他千叮万嘱,吩咐他只要去尽了礼仪即可,千万不要吃任何食物。

  朱祐樘来到昭德宫,万贵妃自喜得计,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精美食物摆在太子面前。面对万贵妃的甜言蜜语和诱人的食物,朱祐樘非常冷淡地回答:“我已经吃饱了,不想再吃。”万贵妃还不死心,又让人端来饭后的羹汤给他。谁知这一次朱祐樘干脆连看都懒得看,回答道:“我怀疑汤中有毒,不想喝。”说完,他就召来随从,掉头离开了昭德宫。万贵妃被小太子的态度给噎住了,等他走后便大发雷霆,说:“这孩子才几岁年纪就敢对我这样,待到他长大当了皇帝,岂不是要把我当砧板上的鱼肉了吗!”又气又急又怒的万贵妃竟因此而大病了一场。由于宫外朝臣和宫内的周太后、小太子都对万贵妃严加提防,万氏渐渐觉得自己已不太可能除掉这个孩子了。她想来想去,想出了另一个法子:易储。既然要易储,就得有皇子可易。她终于接受了自己再不能生育的事实,决定另辟徯径,大力鼓励后宫妃嫔多生儿子。从此以后,万贵妃表现出异常的“贤德”和热情,拼命地把宪宗往年轻宫妃的身边推,若是宪宗有力不从心的表现,她还将自己收藏的春药秘技统统地塞到宪宗手里,一点也不在乎宪宗的身体吃不吃得消。于是,在万贵妃的监督和春药的鼓励下,才七八年的功夫,后宫中就冒出了十一位皇子、五位公主。

  既然有了这么多的选择余地,万贵妃便开始了易储的行动,不遗余力地挑拨宪宗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她要求宪宗改立皇四子朱祜杭为太子。宪宗对太子与万氏之间的死仇当然是心里有数,心中也确实时时忧虑日后万贵妃及其家族的结局。因此,他终于抵抗不了宠妃的哭闹,决心废太子了。万贵妃推荐给宪宗的新太子人选,是邵宸妃所生的皇四子朱祜杭。

  邵宸妃是浙江昌化人,出身贫寒,父亲邵林以淘金为生。由于生计艰难,便将邵氏卖给了杭州镇守太监。太监见邵氏生得美貌非凡,遂将她送进了皇宫。和纪女史一样,邵氏在入宫后学有所成,知书达礼,为宪宗所看中。与薄命的纪女史不同的是,她赶上了好时候,她得宠之时,万贵妃不但不为难宫妃,反而大力支持她们为皇帝生儿育女。因此,纪氏一连为宪宗生下了三个儿子之多。其中最大的,就是她于成化十二年七月生下的皇四子朱祜杭。这位皇子受母亲的影响,喜好读书,为人端正豁达,很得宪宗的喜爱。宪宗想要易储的消息,首先就被司礼太监怀恩所知。怀恩在当年太子还宫之时立了功劳,怎么会愿意换人呢!他对宪宗百计劝说,请宪宗收回成命,这可惹恼了宪宗。他一怒之下,竟将陪伴自己多年的怀恩彻职查办,贬到凤阳去看守祖陵了。正当宪宗打算挑个好日子颁布易储诏书之时,突然频频出现“天象示警”的大事。

  成化二十(公元1484)年的正月和成化二十一年的五月及十一月,北京连续发生地震;成化二十一年的正月,又发生了异样的星象。这些异兆使宪宗惊惧万分,不停地下诏“减贡献、饬备边、罢营造、理冤狱、宽银课、工役、马价、恤阵亡士卒”,又“大祀天地”,“诏群臣极言时政”、“赦天下”……然而尽管如此之忙,老天仍然不消停。成化二十一年的夏天,泰山也频频发生地震,仿佛是在和北京城里的地震遥相呼应。侦知皇帝易储企图的御史趁机奏本,说泰山地震等事,是为东宫有变而示警。他不但立即打消易储的念头,而且还颁下旨意,宣布从此不允许任何人擅议储位之事。这道旨意使群臣大喜,却把万贵妃给郁闷坏了。为了收买人心,也为了奢侈享乐,万贵妃早已将大明后宫内历年积存的七库金银挥霍一空,这也是她急于易储的重要原因之一。现在这个如意算盘打不响了,她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成化二十三年,万贵妃已是花甲之年的老妇人,按理来说,做为那个年代的后宫女人,这已该是平心静气颐养天年的年纪。正月的明宫格外热闹,十几名皇子公主济济一堂,孩子们在西内太液池上“冰嬉”,宫眷们忙着请客宴饮。正月初九之后,宫中开始耍灯市,准备迎接元宵佳节的来临。就在大家竞相比手巧、买彩灯的时候,却传来了万贵妃暴薨的消息。

  原来,万贵妃多年来在宫中作恶,已经是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在一片新年的喜庆中,后妃和皇子公主们没有谁愿意去跟万氏搅在一起。坐在安喜宫里的万贵妃,看见来自己这里贺年的人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转身出去却都一个个彼此亲热得很,再看到太子已经长成十八岁的青年并已娶妻,她心里更是窝火到了极点。因此,在大家都欢喜的新年里,她却是躁怒狂暴,看什么都不顺眼。盛怒之下,万贵妃操起一根拂子,没头没脑地就冲着身边的宫女打了下去。正当发泄得起劲的时候,突然一口痰涌上她的喉咙,本就肥胖过度活动不便的万贵妃立刻头昏目眩,栽倒在床上,这口痰咽不下、吐不出,堵在她的喉管上,顷刻之间就要了她的性命。宪宗得知这个消息,哭得死去活来,如丧考妣。他宣布为万贵妃罢朝七日,以皇后的礼仪将她下葬在天寿山西南,并给她上了一个上好的谥号:“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宪宗这年刚四十岁,正是男人壮盛的年纪。谁知自六十岁的万贵妃死后,他却日复一日地萎靡不振、了无生趣。甚至哭着说:“贵妃去了,朕也要跟着她去了。”没过多久,他就患上了疾病,并且很快一病不起。

  成化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距皇贵妃万贞儿之死才八个月工夫,明宪宗朱见深去世,享年仅四十岁。相比之下,倒是万贞儿好歹还混到了花甲之年。纵观宪宗对万贞儿的感情轨迹,他确实是将封建王朝帝王最难能可贵的真情给了这个女人。可惜的是明珠暗投,万贞儿从来不曾真正爱过这个小男孩,只是把他当做自己富贵荣华的踏板,她害死了宪宗的一位太子,还害死了数不清的未出世皇子皇女,使宪宗在七八年的时间里无儿无女,最后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图谋易储,又将严重摧残男人体魄的春药拼命往宪宗口里塞,把他当成达到自己目的的生育机器。可怜的宪宗却象所有死心眼的情人那样,虽然很清楚这个女人辜负了自己,仍然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紧紧地绑在对方的身上。于是,他不但没能做出什么政绩,就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说是被万贵妃给葬送了。

  经历坎坷的皇太子朱祐樘终于登上了大明皇帝之位,是为明孝宗。

  明孝宗一即位,便下令严查那些蛊惑宪宗行妖邪之术的方士妖人,从前依附万贵妃的李孜省、邓常恩、继晓等人都先后被贬谪或处斩,被贬退出京的术士法师超过一千人,万贵妃的兄弟万喜万达等人也被降职。不久,他又将怀恩召回身边,并将不顾廉耻认万贵妃为姑妈、并以房中术惑乱宪宗的首辅大臣万安贬斥回乡。群臣为孝宗这一系列的举措所振奋,决定再进一步追究万贵妃的罪状。御史曹璘上书,请求削去万贵妃的谥号,鱼台县丞徐顼更是明确指出纪淑妃之死与万贵妃有莫大关连,要求逮捕当年为她看病的太医以及万氏家属,严加审讯,查清纪氏之死的真相。母子连心,孝宗也非常想为母亲讨回公道。然而当他想到这毕竟是宫闱秘事,万一追查起来,宪宗的“令名”也势必要受到严重的损害的时候,他终于还是以“违先帝意”的理由,决定不再追究万贵妃及其家族的责任。万贞儿总算逃过了死后暴尸的一劫。同样也是因为“先帝”的原因,孝宗不能为吴废后恢复皇后、太后的名份,但他仍然对吴废后在自己幼年时照料自己的恩德给予了报答,命令将吴废后的服饰仪仗、膳食起居待遇一律升格到“母后”的级别,还将她的侄儿提拔为锦衣百户。宪宗的第二位皇后王氏当年对纪女史的爱护,孝宗也非常感激,孝敬她如同亲生母亲一般。

  然而,在寻找生母纪淑妃家人的事情上,恪守孝道的朱祐樘却始终没有如愿。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知道,在广西贺县民间,“纪”“李”二字发音一致,而且很明显,纪氏的履历在入宫前后还经过了官员和太监们的“润色”,因此,她的那个“纪”姓恐怕也是被别人安上去的。由于年深月久,也因为纪氏本人不曾留下详细的说明,更有可能是当年平民乱之时,纪氏的家人眷属都已经死于屠戳或在之后远走它乡,总之,再也没有找到与纪氏有关系的任何人或踪迹。就连她究竟是不是姓纪,都弄不明白。

  弘治三年,无奈的孝宗终于放弃了寻找母亲家族的打算。他为自己连姓名都模糊不清的母亲上谥号为“孝穆慈慧恭恪庄僖崇天承圣纯皇后”,迁葬茂陵,别祀奉慈殿。又在母亲当年被送入京之前曾经居住过的广西桂林立庙,祭祀杳无音信的“纪”氏先人。“纪淑妃”连一个于事无补的身后追封都来得如此模糊,使孝宗抱憾终生,每当诵读起大学士尹直为母亲撰写的哀册之时,他都情不自禁地痛哭失声。可怜的“纪氏”,当她还是一个天真的小女孩时,就因为明王朝的一次用兵而祸从天降、家破人亡、自己也被没为官婢。又因为一次身不由己的“鱼水之欢”,她为那个下令用兵的皇帝生下了一个儿子,随后她带着那个不受欢迎的儿子捱过了五年东躲西藏的痛苦生活,刚刚看到一点生活的希望就不明不白地死去。她是谁?她到底姓什么?她叫什么名字?她的父母和家乡到底在哪里?——她虽然为大明王朝生下了一位皇帝,却没有留下属于自己的任何讯息,甚至于倾举国之力也不能寻找到她的身世和生命轨迹。她的一生,实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然而,大明皇帝明孝宗的身上却因此流淌着那个失去踪影的瑶寨的血液,这也许是那场生灵涂炭的兵变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了吧……也许是因为母亲的悲惨遭遇,终孝宗的一生,他都只爱一个女人,那就是他的张皇后。明孝宗的后宫没有妃嫔,他可能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自愿过一夫一妻生活的皇帝。

  经过四百余年的岁月,那座“纪氏”祭庙已经消失无踪,只有一口水井,据说是当年纪女史被送入宫之前,在桂林停留时曾经洗脸梳妆过的地方。这口井至今还在,地方上一直称它为“太后井”。

  

 殉葬迷雾——清太祖努尔哈赤大妃阿巴亥

  

  清王朝(早年叫后金)是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这个王朝始建于关外,又入主中原,从努尔哈赤的天命元年(公元1616)到末代皇帝溥仪的宣统三年(公元1912),共经历了296年的岁月。这个王朝离今天的人们最近,却偏偏留给人们的宫闱谜案最多。

  清王朝的宫闱谜案,实际上在它远在关外称“后金”的时候,就已经层出不穷。这其中最大的几桩谜案,都围绕在同一个女人的身边。她就是努尔哈赤的“大妃”乌拉纳喇氏阿巴亥。

  然而要想说明阿巴亥的人生经历,必须要先讲一大堆看似无关其实对她的人生结局至关重要的人物,时间更要从她出生前三十一年开始。那一年出生了她的丈夫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的婚姻努尔哈赤是一个雄才大略、心狠手辣的人物。从各种记载来看,他身边的人不分男女,无论是生还是死,是恩宠还是冷淡,都完全取决于他的利益需要。只要攸关他自己的利益,所有的兄弟儿孙部属,他都能够毫不手软地痛下杀手。话说回来,他对自己也并没有怎么厚待:为了政治利益和开疆拓土的野心,他甚至把自己的情欲也贴了进去——他一生中明确娶纳过的16名妻妾,绝大多数都是他出于政治军事需要、而不是因为美色动心才迎娶的——至于娶回来之后发现确是美女,只能属于意外惊喜。

  明嘉靖三十八年(公元1559),努尔哈赤生于赫图阿拉(今辽宁省新宾县),他的母亲是都督阿古之女喜塔腊氏厄墨乞,她一共为丈夫塔克世生下了三子一女,努尔哈赤是长子(次子舒尔哈齐,少年时和大哥一起吃尽了苦头,却在帮哥哥打天下之后父子一齐被杀。三子雅尔哈齐、女儿嫁给噶哈善哈斯虎)。努尔哈赤九岁这年,母亲去世了,父亲又从哈达部娶来了继弦妻子纳喇氏。这位纳喇氏生下了儿子巴雅喇。随着时间的推移,塔克世对前妻留下的儿女渐渐“另眼相看”。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努尔哈赤十五岁时曾和弟弟舒尔哈齐一起,被明朝辽东大将李成梁(朝鲜族)所俘,三年后才返回家乡。面对死里逃生的儿子,塔克世却没有多少怜惜的表现,反倒按照纳喇氏的要求,与努尔哈赤兄弟分了家,而给予他们的财产更是少得可怜。幸好,努尔哈赤的婚姻及时地挽救了他眼看就要陷于贫困的生活。就在这一年,他结婚了,迎娶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女人,也就是《清史稿》里所说的“元妃”佟佳氏哈哈纳扎青。佟佳氏的娘家比较富有,对努尔哈赤有相当的帮助。婚后第二年(公元1578)二月二十二日,元妃生下了努尔哈赤的第一个孩子:未来的端庄固伦公主东果格格。不久,长子禇英和次子代善也相继问世。

  就在代善出生的同一年,明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早已暗潮汹涌的满洲各部族之间发生了一件大事:努尔哈赤的父祖被明军误杀,努尔哈赤虽然不敢跟明朝为敌,却迁怒于建州左卫图伦城主尼堪外兰,说父祖被杀是出于他的唆使。岂料不久明边关守将却说要封尼堪外兰为“满洲国主”。这样急转而下的局势很快就使努尔哈赤陷入了众叛亲离的绝境。——那位继母纳喇氏的家族,在这时更是火上浇油。她的弟弟萨木占甚至还居然想要诱杀努尔哈赤的亲妹夫噶哈善,使喜塔腊氏的女儿做寡妇。

  万历十一年五月,绝路求生的努尔哈赤率部众三十人,持遗甲十一副联合噶哈善、常书、杨书等外援,攻克图伦城,迫使尼堪外兰出逃。从此踏上了统一女真各部的路途。在战乱之中,佟佳氏恪尽妻母之职,用尽全力保护年幼的子女、照顾从战场负伤归来的努尔哈赤。这样的生活对一个刚刚生产过的女人来说实在是太不合适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年青的佟佳氏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假定她十六岁出嫁,那么死时还不到二十五岁。佟佳氏死后,明万历十三年(公元1585)年,努尔哈赤迎娶了“继妃”,莽塞杜诸祜的女儿富察氏衮代。

  努尔哈赤与富察氏可算是正宗的二婚夫妻。因为衮代本是努尔哈赤守寡的堂嫂。衮代与前夫生了一个儿子昂阿拉,改嫁之后又为努尔哈赤生下了两子一女:莽古尔泰、德格类、莽古济格格。富察氏嫁给努尔哈赤之时,正是他开始频频得胜斩获颇多的时候,他的势力增强了,各部落主动或被动来搞政治联姻的自然也就多了。(胜董鄂部,得庶妃钮祜禄氏及兆佳氏;胜苏克苏护河部,得庶妃伊尔根觉罗氏……)因此,努尔哈赤不可避免地妻妾成群(有人说,男人有钱就讨小变坏?错了,你见过几个忠厚老实的男人真能靠自己混得很有钱的?努尔哈赤敢喊打喊杀四处征伐,那就不是老实巴交的男人干得了的事)。富察氏虽然是继弦嫡妻,但是并没能她的前任佟佳氏那样照排行连续生育长女长子次子。她的女儿是第三女;她的儿子是第五子和第十子。

    

皇太极的母亲

  富察氏嫁给努尔哈赤的第三年,万历十六年九月,清王朝历史上最重要的一个女人出现在了富察氏早已危机四伏的婚姻里。这个女人就是叶赫那拉氏孟古姐姐,她将要生下努尔哈赤的第八子、清太宗皇太极——也就是终结本文女主角阿巴亥生命的人。孟古姐姐是叶赫那拉部酋长扬吉砮的小女儿,她出嫁的时候十四岁,努尔哈赤三十岁。她的出身显赫,是努尔哈赤重要的政治联姻之一,而且品貌俱佳,因此很得努尔哈赤的宠爱。

  叶赫部,是女真部族在松花江流域逐渐发展起来的四个大部落之一(另三部为乌拉部、哈达部、辉发部)。四部合称“海西四部”,也称“扈伦四部”。海西女真四部中,哈达部与叶赫部之间虽然频频联姻,但是彼此杀戮不断。哈达部首领还曾经参与杀害过扬吉砮的祖父。于是,扬吉砮在迎娶哈达部首领王台之女并将亲妹妹也嫁给王台的同时,也努力地和其它部落维持关系,期待能够合力向哈达部寻仇。而他首先选中了努尔哈赤。为了表示自己联姻的诚意,明万历十年(公元1582),扬吉砮决定将自己的小女儿孟古姐姐许配给努尔哈赤。这个决定在一开始很让未来女婿犯嘀咕:“为什么不把已到婚龄的长女立刻出嫁,反倒要我去等待一个才八岁的小女孩成长呢?” 扬吉砮回答说:“我是一片好意。我的大女儿虽然年长,但是相貌平平人品庸俗,小女儿尽管还未长成,却是聪明貌美品德非凡,只有小女儿才能配得上你。”努尔哈赤听后心花怒放,立即同意了这桩婚事,并送了一份丰厚的聘礼给叶赫部。

  当孟古姐姐在娘家慢慢长大的同时,努尔哈赤已经打出了一片新天地。明万历十五年(公元1587)正月,基本摆平建州女真诸部的努尔哈赤在呼兰哈达南冈建“宫室”费阿拉城,四月正式称“女真国淑勒贝勒”,格外意气风发。努尔哈赤的势力如此之大,使得海西女真诸部都不得不重新估量他。第二年四月,海西女真哈达部贝勒扈尔干便主动将自己的女儿哈达那拉氏阿敏格格嫁给了努尔哈赤。这时,叶赫部的首领已经是扬吉砮的儿子纳林布禄了。眼看哈达部抢了自己的先机,他决定在联姻事宜上格外加码,亲自将十四岁的妹妹送到费阿拉城去。

  九月,孟古姐姐的婚车来到了费阿拉城外。由于送嫁的是部落首领,努尔哈赤也给予了这位小新娘极高的待遇,亲自率领着诸贝勒大臣出城远迎,并举行了盛大的宴会。这非比寻常的迎亲仪式,使孟古姐姐从一开始就在努尔哈赤的后宫里后来居上,占据了首要的地位。而父亲当年对女儿的评价也确实实至名归,她以过人的品貌迅速得到了努尔哈赤的宠爱,在事实上掌管了努尔哈赤复杂的家庭,并培养出了一个才智过人的儿子皇太极。皇太极出生于明万历二十年十月二十五日,是努尔哈赤的第八子。据说他的这个名字就代表着努尔哈赤传位于他的殷殷厚望。皇太极七岁之时,努尔哈赤对他的喜爱已经超过了七个年长的儿子,竟向众人宣布,家中所有的事务,都由皇太极全权决定。——虽然继妃富察氏衮代这时还活着,但是毫无疑问,她已经失宠了,自叶赫部送亲的那一天起,费阿拉城的女主人就已经是孟古姐姐了。

  然而在夫妻之情的背后,联姻的真相只不过是诸部落之间的外交手段而已。随着努尔哈赤的权力及野心越来越来大,统一建州女真之后的他已经成为海西女真、东海女真乃至蒙古科尔沁的威胁。感觉苗头不对的叶赫部及哈达部在几次挑衅失败之后,干脆联络了其它诸部落于明万历二十一年(公元1593)九月集结,对努尔哈赤发起了“九部之战”——包括两个联姻部落在内的扈伦四部;长白山二部:朱舍里与讷殷;蒙古科尔沁部、锡伯部、卦尔察部)。

  可能由于孟古姐姐毕竟是叶赫部的女儿,对九部作战时,跟随在努尔哈赤身边的女人是富察氏衮代。在正式开战的前夕,富察氏曾经毫不避忌地唤醒努尔哈赤:“你究竟是乱了方寸,还是心里害怕呢?如今九国兵将要来攻,你怎么还能睡得着觉?”努尔哈赤答道:“我如果真是害怕的话,怎么可能睡得这么安稳?我早知道叶赫部要侵犯我,因为不知确切日期而时时掂念,现在它来了,我倒真是安心了。我如果有负于叶赫,老天就不会帮我,我才害怕;如今是我顺天命安疆土,叶赫部纠集九国来侵犯我,天不会佑它,我有什么好怕的。” 留在史书上的这一个晚上,恐怕是富察氏衮代与努尔哈赤和美夫妻关系最后的回光反照了。九部大战结束之后,富察氏的身影又淹没在努尔哈赤的妻妾群中,又恢复了不冷不热的生存状态。

  九部大战的挑起者,正是孟古姐姐的哥哥布斋与纳林布禄,布斋死于战乱,助阵的乌拉部贝勒满泰的弟弟布占泰也被俘虏——他的这一场被虏,也使得本文的女主角阿巴亥在八年后登上了历史舞台。

  布占泰被俘后,在费阿拉城过起了软禁生涯。三年后,他的哥哥满泰去世,叔父兴尼牙想要接任部落首领贝勒之位。努尔哈赤闻讯,立刻将布占泰送回乌拉部,并支持他与兴尼牙搞了一场内斗,使他成为新一任贝勒。随后,乌拉部与建州女真之间为了巩固利益,开始了频繁的联姻。努尔哈赤的女儿穆库什、侄女额实泰与娥恩哲(舒尔哈齐之女)都嫁给了布占泰;布占泰则把哥哥满泰的女儿阿巴亥嫁给努尔哈赤;布占泰还将妹妹嫁给了岳父舒尔哈齐(岳父?妹夫?侄婿?)。

  万历二十九年十一月,乌拉部年仅十二岁天真可爱的小姑娘乌拉那拉氏阿巴亥被送进了费阿拉城,成为四十二岁的努尔哈赤第十位妻子。努尔哈赤对这个姿容不俗又机灵聪明有些小性子的小妻子非常喜爱。当阿巴亥的地位扶摇而上之时,孟古姐姐的人生也在丈夫与娘家的尔虞我诈中逐渐走向了尽头。

  

 天下祸水第一人

  九部大战以努尔哈赤以少胜多的大胜结束,女真诸部之间的纠纷与战乱也逐渐愈演愈烈、纠缠不清。而孟古姐姐的娘家叶赫部更与努尔哈赤结下了深仇。在叶赫部与努尔哈赤所结的仇恨里,有一个特殊的女人:叶赫老女——东哥。

  明万历二十五年(公元1597),海西女真四部在“九部之战”大败四年后,遣使向努尔哈赤通好,叶赫部还表示愿将死于“九部之战”的布斋之女东哥许配给努尔哈赤。东哥又名布喜娅玛拉,于1582年出生在吉林梨树县,是女真族第一美女,自幼就美名远播,部落巫师还说她“可兴天下,可亡天下”,有着非比寻常的来历。努尔哈赤当然心花怒放,立即下聘定亲。东哥假如顺利地嫁给努尔哈赤的话,那就是要与姑姑孟古姐姐共侍一夫了。然而她坚决反对,向哥哥布扬古贝勒说:“努尔哈赤是杀父仇人,谁能够杀了他,我就嫁给谁。”于是,叶赫部毁掉了东哥与努尔哈赤的婚约,并以“杀努尔哈赤”的条件向诸部落公开为东哥征婚。

  事实上,这在东哥的婚姻史上,已经是第三度毁婚了。她九岁时许嫁哈达部歹商贝勒,然而这只是一条美人计:在迎亲的路上,歹商被“岳父”叶赫部伏兵所杀。随后,叶赫部又将东哥许配给乌拉部布占泰,以诱使他参与“九部之战”,布占泰随后便在这场战争中做了努尔哈赤的俘虏。当布占泰四年后被释放打算迎娶的时候,东哥却早又被许配给了努尔哈赤。听说东哥征婚,哈达部酋长孟格布禄立即血气上涌,报名应征,订下婚约后遂于万历二十七年五月向努尔哈赤宣战。九月,孟格布禄兵败,向努尔哈赤投降。努尔哈赤找了个借口把他给杀了,又将富察氏所生的女儿嫁给了他的儿子武尔古代,万历二十九年以后,哈达部彻底被努尔哈赤吞并。孟格布禄的结局并没有使得垂涎东哥美色的男人们停止前赴后继的脚步。万历三十五年(公元1607),辉发部的首领拜音达理贝勒与东哥订婚,背弃了原来与努尔哈赤之女的婚约。九月,怒火中烧的建州女真出兵扈尔奇城,没费多大力气,就把辉发部给消灭了。

  接着,东哥又再次与乌拉部贝勒布占泰订下了婚约。布占泰听说有机会抱得美人归,立即把自己与努尔哈赤六度联姻、七度盟誓的事情全丢到了脑后。当年,他就派重兵埋伏自己的岳父之一舒尔哈齐以及舅子禇英与代善,被击败后又以鸣镝射了舒尔哈齐嫁给他的女儿娥恩哲。忍无可忍的努尔哈赤于万历四十年九月亲率大军攻打乌拉部。第二年正月,乌拉部灭亡,布占泰逃往叶赫部。然而眼光极高的东哥根本就没把败军之将布占泰看在眼里,她拒绝履行婚约。又气又羞的布占泰不久郁郁而终。

  万历四十三年(公元1615),东哥已经三十三岁,东蒙古暖兔部首领之子吉赛看中了她,向她的哥哥布扬古求娶。然而东哥没看中吉赛,即使他以征讨叶赫相要胁,她也坚决拒绝出嫁。正当吉赛与努尔哈赤为争夺东哥而准备大打出手的时候,东蒙古喀尔喀部达尔汗贝勒之子莽古尔岱也来向东哥求婚。已被妹妹弄得筋疲力尽的布扬古大约是想要把吉赛和努尔哈赤的两支队伍引开,让他们找莽古尔岱的麻烦而自己坐收渔利,终于不顾明朝边防将领的警告,下定决心在当年九月将东哥嫁到蒙古去了。东哥出嫁之时,年龄已经远远超过了当时普遍的婚龄(当时有些女人在她这年纪,恐怕已经是祖母级了),因此,她在史书上也被称为“叶赫老女”。

  然而布扬古没想到的是,东哥出嫁后不到一年,就死了,努尔哈赤的怒火仍然要向叶赫部发作。努尔哈赤是在东哥去世的那一年正式称帝建立后金的。三年后,即后金天命三年(明万历四十六年)四月十三日,后金汗努尔哈赤发布“七大恨”,与明王朝决裂,其中“第四恨”即为明朝廷偏帮叶赫,使该部将本来许配给自己的东哥转嫁蒙古(原文为:“明越境以兵助叶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适蒙古,此恨四也”)。

  第二年八月,努尔哈赤用同样的理由灭掉了叶赫部。

  叶赫那拉东哥,恐怕是中国历史上最奇异的人物之一。她似乎是专为给努尔哈赤制造统一女真、挑战中原王朝的借口而降生的。她的婚姻经历,即使最拙劣的言情剧编剧也甘拜下风。这匪夷所思的一切,验证了巫师关于她“可兴天下,可亡天下”的预言。当这个任务完成之后,她也就离开了人世。东哥应该是个性极强的女人,她强烈地拒绝了做“礼物”的命运。就在她将婚姻一变再变的同时,她的又一个姑姑(孟古姐姐的妹妹)在明万历三十八年,姐姐去世七年后甘心接受了和亲的命运,代替她嫁给了努尔哈赤。然而即使如此,也不能改变东哥必置努尔哈赤于死地的主意。

  努尔哈赤曾因为自己居然不能征服这位绝代美女而诅咒连声,说:“此女生不祥,哈达、辉发、乌喇三部以此女构怨,相继覆亡。今明助叶赫,不与我而与蒙古,殆天欲亡叶赫,以激其怒也。我知此女流祸将尽,死不远矣。”——努尔哈赤真是太不应该了。东哥给他带来的好处,仅亚于他的生身母亲。中国的男人,多数都喜欢把亡国的责任推到女人的头上,曰:“祸水”。若是照这种说法,东哥堪称是天下祸水第一人。——打东哥这儿,我可算把绝代美女这词的意思弄明白了:凡是跟她扯上关系的男人和国家,都“绝代”了……

  叶赫那拉部的女人,总是跟爱新觉罗家族的关键时刻联系在一起。除了开国之初的孟古姐姐、东哥,叶赫那拉氏还在清王朝覆灭的时候为其提供了慈禧和隆裕,该家族的这等风水,实在值得研究。

   

  

悲苦的辞世

  当然,东哥所惹出的这一系列变故,她的姑妈、皇太极的母亲孟古姐姐并没有全部看到。因为早在万历三十一年(公元1603)的秋天,东哥第一次与努尔哈赤悔婚并促使哈达部灭亡之后,年仅二十九岁的皇后孟古姐姐就离开了人世。

  孟古姐姐的病情为何发展得如此迅速,以至于毫无求生的意志?原因当然是不言而喻的。而在她临死前发生的一件事,不但使得努尔哈赤对叶赫那拉部的仇恨层层加码,就连叶赫那拉部的外孙皇太极,都对母亲的部落割断了最后一丝亲情。孟古姐姐自出嫁以来,整整十五年都没有回过娘家,当她自知不起的时候,向努尔哈赤提出了她人生的最后一个愿望:和自己的母亲见最后一面。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父子当然立即应允。特使随后便从费阿拉城出发了。

  然而孟古姐姐的这最后一个愿望落了空:她的哥哥纳林布禄已经下定决心要和努尔哈赤对抗到底,既怕母亲被妹夫扣为人质,又想要借机敲敲竹杠,因此,他拦住了想要去见女儿的母亲,仅仅派了一个仆人随特使返程,准备进一步地和努尔哈赤就此事谈谈交换条件。他没有料到年青的妹妹竟然是如此的病入膏肓:自特使出发之后不久,孟古姐姐就已不进饮食,仅靠大量药材和见母亲的心愿勉强维持生命,当她苦苦盼来的不是生母而仅仅是一个家仆的时候,连“回光反照”的机会都没有就含恨咽了气。

  虽然孟古姐姐是自己年命不永,然而看着她死去,自己却连她的最后一个愿望都不能实现,这使得一向自视甚高的努尔哈赤又恨又气又伤心。据记载,孟古姐姐死后,努尔哈赤长达数月之久不沾酒肉。皇太极更因此对所有的外家亲戚恨之入骨,当十六年后努尔哈赤领兵灭叶赫的时候,他成了逼降叶赫那拉氏贵族的主力,为了逼迫亲舅父金台石投降,他差点没把表弟给杀了,倒是努尔哈赤觉得实在有点说不过去而制止了他。叶赫那拉部被努尔哈赤灭后,不再成为一个独立的部落,而是归入了八旗下的正白旗。这支部落的灭亡,使明朝失去了一个重要的边陲支持力量。孟古姐姐死后,努尔哈赤一面继续跟丈母娘家大打出手,一面用超越常规的礼仪隆重办理妻子的身后事。他用了整整三年时间在赫图阿拉的尼雅满山冈为她修建了豪华的坟墓,才于明万历三十四年(公元1606)将她入葬地宫。

  后金天命六年(公元1621)八月,努尔哈赤筑辽阳新城并迁都于此,因为不愿让孟古姐姐离自己太远,他又在辽阳的杨鲁山为她修建了新的陵园,于天命九年将她和自己的祖父、父亲一起隆重迁葬。天聪三年(公元1629,明崇祯二年),继承父位的皇太极为努尔哈赤修建了福陵,并将生母的灵柩合葬在陵中。崇德元年(公元1636),皇太极正式登基为后金皇帝,他为母亲上谥号为“孝慈昭宪纯德真顺天府圣武皇后”。只是,再多的身后荣耀、夫儿追思,也换不回孟古姐姐身不由己的悲苦人生。

  

成为大妃的阿巴亥

  作为大妃的孟古姐姐青年早逝,后金国的宫院内不可无主,谁能继承她的大妃之位?这个空缺很快就被补上了。几乎令所有人都意外的,是补缺的居然是一个刚刚脱去童稚之气的女子,她就是努尔哈赤的最后一位大妃:乌拉那拉氏阿巴亥。孟古姐姐死时,她仅有十四岁,甚至还没有为丈夫生下一男半女。阿巴亥是什么时候正式称大妃的,似乎没有确切的记载,但是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她一定非常得宠,即使不是在前任死后立即“转正”,后宫中的其它女人也没有谁能够抢得了她的风头。阿巴亥为努尔哈赤生下了三个儿子,他们分别是:第十二子阿济格、第十四子多尔衮、第十五子多铎。阿济格出生于1605年,那已经是孟古姐姐去世两年,阿巴亥已经当上大妃后的事了。作为敌对部族的“换亲礼物”(换到乌拉那拉部的女人甚至还被杀了),这个十四岁的女子不但保住了性命,游走于复杂的后宫、面对着一个比自己大三十一岁、阅历甚广且狠辣多疑的男人、一群家世复杂的争宠对手,又没有儿子撑腰,能够达到这样的成效,这就已经足够证明她拥有绝顶的手段和聪明才智了。

  总而言之,阿巴亥终于后来居上,当上了努尔哈赤的大妃。这个位份既给她带来了显赫,也给她带来了诡谲多变的下半生。册立阿巴亥为大妃之时的努尔哈赤,正处在即将登上自己人生巅峰的前夕。这时的费阿拉城里城外,都堪称风云变幻之中。

  1608年,努尔哈赤携胞弟舒尔哈齐去往北京,向明王朝进贡,当时兄弟之间还维持着表面的手足之情,岂料第二年的二月,事情就完全变了。有一天,他借新营落成饮宴,又装出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将舒尔哈齐召入新营的寝室,然后就地翻脸,舒尔哈齐就这样被哥哥幽禁了起来:这间寝室的门被铁汁灌注,仅留两孔:一通饮食一出便溺。除了待遇极其恶劣,他的儿子阿布什和两名亲信武将也惨死,所有的财产与“阿哈”也都归努尔哈赤所有。两年后——万历三十九年(公元1611)八月十九日,舒尔哈齐暴毙。随后遭殃的是努尔哈赤的长子禇英。

  在努尔哈赤的亲信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四大贝勒五大臣。四大贝勒是:次子代善、侄儿阿敏、五子莽古尔泰、八子皇太极;五大臣是:费英东、额亦都、扈尔汉、何和礼、安费扬古。这九个人都不愿意让禇英成为努尔哈赤的继承人。在他们共同的努力下,禇英很快就失去了父宠,最终在万历四十一年(公元1613)三月二十六日,被父亲幽禁了起来。和叔父一样,禇英再没有活着走出那扇门。两年后,当努尔哈赤打算正式称后金大汗之际,他处死了三十六岁的长子,为自己心仪的继承者扫清了又一个障碍物。

  努尔哈赤这时候所选择的继承人,是次子代善、禇英的同胞弟弟。有了哥哥的前车之鉴,代善在处理与重臣皇亲的关系时格外小心谨慎,为人宽厚,众人都非常拥护他。看起来,代善似乎是无懈可击的。然而有心人若要挑刺,即使你没刺,他也要给你硬栽上一根。公事上找不出岔,私事上就来找岔。于是意外发生了。而这桩“意外”更将大妃阿巴亥也扯了进去。

  

 宫闱秘案

  后金天命五年(万历四十八年,公元1620)三月二十五日这天,努尔哈赤的小福晋(即小妾)德因泽向努尔哈赤告状:大福晋行为不检点,几次亲制佳肴送给代善和皇太极食用,代善受而食之,还频频夸奖;皇太极则受而不食,不但不受拉拢而且非常正派。大福晋跟代善拉上了关系,时常派人去跟代善联络,而且还几次深夜出宫,行踪诡秘。努尔哈赤立即严命调查。结果回报更火上浇油,说是大福晋与代善之间早有暧昧,每当有聚会时,大福晋都会刻意打扮,与代善眉来眼去,找各种借口来回走动,众人早就看不顺眼了。努尔哈赤调查“属实”,顿时勃然大怒,然而假如拿这样见不得人的理由公开处罚儿子和妻子,那真是“骂了亲家丑了自家”,大汗的脸面何存!于是他另找了一个借口,说大福晋“窃藏金帛”,而且查有实据——从阿济格的住处抄了出来。她德行太差,本该处死,但是幼年的子女需要生母照料,因此勒令离婚。小老婆德因泽告发有功,给予与大汗同桌吃饭的奖赏。这桩蹊跷的“绯闻”,不但搞倒了大福晋,更重要的是把代善原本一片光明的前途毁得不成模样,代善从此失去了父亲的欢心,手中所掌握的兵力也被削去一旗,再也没有问津汗位的机会了。

  因此,很多人都认为,这整个事件,都是故大妃之子皇太极的精心策划:不但将风头正劲的对手打倒,更能让自己在父亲心目中加深好印象。至于选中大福晋更是一石三鸟,这将使她所生的儿子再也进不了父亲选择继承人的考虑范畴之内,减少了潜在对手。不过,史书上对这位“大福晋”语焉不详,很多人认为她并非阿巴亥,而是那位早已被人们淡忘的“继妃”富察氏衮代。一个重要的间接证据,就是她不但“获罪死”,而且正好死于天命五年三月。

  ——我的观点还是倾向于此“大福晋”为阿巴亥的。不过当然所能给出的也

  是间接证据:第一,努尔哈赤贬子贬妻,原因不仅仅是恼怒妻子向儿子献食讨好(这无疑使老头感到儿子的权力对自己形成威胁),更因为疑心儿子与妻子之间有暧昧关系。我们都知道,富察氏原本是努尔哈赤的堂嫂,年纪再轻恐怕也轻不过弟媳妇即代善的母亲佟佳氏。且不说代善是否有这样特殊的品味,就凭这样年貌悬殊的偷情案又怎能使老奸巨滑的努尔哈赤立马相信?总之未免太说不过去。换成是阿巴亥这位时年三十、比代善还小七岁的大福晋,才有点儿道理。第二,皇太极继位后,为了拉拢手握重兵的富察氏之子莽古尔泰,特地将富察氏迁葬至福陵,“附葬”在父亲身边。假若富察氏之死是皇太极阴谋所致,又因此导致莽古尔泰继承权受损,这区区附葬又怎么能收买得了呢!第三,皇太极曾经说,富察氏之死,是因为她得罪了努尔哈赤,其子莽古尔泰为撇清便将母亲杀死。这虽是皇太极一家之言,口说无凭,但也要立此存照为好。富察氏死在天命五年三月这个敏感的时期,也许还有另一个可能:本已长年失宠的她恰好在此时触怒了气头上的努尔哈赤,于是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总之,富察氏衮代的人生就此告终。然而属于她的悲剧还没有结束。天聪九年(公元1635,明崇祯八年)十二月,她的女儿哈达公主莽古济之仆冷僧机出首告发,说富察氏与努尔哈赤的儿子莽古尔泰生前曾与弟弟德格类、妹妹哈达公主图谋不轨、私造金印。皇太极立即雷厉风行地予地严办,结果——哈达公主被处死,哈达公主的女儿则被表哥丈夫(皇太极之子豪格)所杀,莽古尔泰和德格类家族一律削除宗籍,沦为平民,从此淡出清王朝的历史舞台。早已死了十五年的富察氏则被不幸株连,骨殖被迁出福陵,不知所踪。富察氏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消灭了。正当所有的人都认为阿巴亥再无出头之日的时候,努尔哈赤却在一年后做出了特殊的决定,再一次对她恢复了宠爱,她又重登了大妃宝座。

  重登大妃位的阿巴亥比从前更重视自己的权力,对努尔哈赤百般揣摩逢迎,与此同时,她的三个儿子也给她增添了不少光彩。努尔哈赤不仅被小妻子的千娇百媚所打动,更因为她三个聪明能干的儿子而进一步爱屋及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甚至常将发生在朝堂之上的政军大事说给这个心思灵巧的女人听。渐渐地,阿巴亥在后金宫廷中,拥有了非比寻常的地位。

同柩而葬的老夫少妻

  然而,努尔哈赤的“天命”就快走到头了。后金天命十一年(公元1626,明天启六年)正月,六十七岁的努尔哈赤雄心未已,亲自率领十三万人马,向明王朝发起进攻。无能的明王朝这时几乎将所有的军权都交代给了一帮阉党,靠拍魏忠贤马屁起家的新任辽东经略高第就是个中翘楚、不抵抗政策的先驱。——他一听说后金来攻,就立即下令放弃山海关外所有的大明王朝疆土,从而使得努尔哈赤的大军一帆风顺地在辽东辽西长驱直入。

  正当努尔哈赤志得意满的时候,在山海关外辽西宁远城,他遇到了自己的克星:文官出身的宁前道袁崇焕。这个来自广东东莞、身材精干的书生,不但是所有关外城寨中唯一一个敢于违抗指挥官错误指令的人,更在在保卫宁远的战役中,带领四万余名将士,表现出了比大多数明帝国武将还顽强的斗志。于是,努尔哈赤不但未能攻下小小宁远城,更在战役中被袁崇焕的红衣大炮(早期加农炮)所伤,输得一败涂地。宁远之战后,袁崇焕迅速得以提升,而努尔哈赤则不得不返回沈阳养伤。

  七月中旬,努尔哈赤伤势越来越重,伤口大面积感染溃烂。二十三日这一天,他不得不向病魔低头,前往清河汤泉(威宁堡狗儿岭汤泉)疗养。然而即使是杀菌消毒的温泉,这时也已经无济于事了。八月初七,自知命不长久的努尔哈赤决定返回后金国都沈阳。同时,他派快马向皇宫中的大妃阿巴亥报信,让她立即前来迎接自己。阿巴亥所乘的船,在浑河上的叆鸡堡河段与努尔哈赤所乘的船相遇,准备随后一起赶往沈阳。然而,努尔哈赤再也没有回到沈阳,再也没有见到他的儿子和部属们。八月十一日未时(下午13-15时),六十七岁的努尔哈赤死在了浑河的船上,地址正在叆鸡堡,距离沈阳四十里。阿巴亥只能陪着丈夫的尸体返回皇宫。

  阿巴亥成了陪伴努尔哈赤最后一刻的唯一一人。

  努尔哈赤死了,而且这个倔强的老头儿在代善出事之后一直没有正式确定过自己的继承人。于是,后金王位的归属,成了一个极大的问题。当时的后金朝廷,皇族中最出挑的有四大贝勒(代善、阿敏、皇太极、莽古尔泰)和四小贝勒(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济尔哈朗),这其中,阿敏和济尔哈朗只是皇族而非努尔哈赤之子,没有继承权;代善曾闹出那样一桩事件,莽古尔泰之母富察氏又是获罪而死,他们的继承权也没有底气;剩下的就是皇太极和另三位(阿济格、多尔衮、多铎)皇子了。按照努尔哈赤生前曾经制定的“大汗共推”之说,皇太极被推举为新汗。

  然而,这位新汗此时所担忧的,是另三位拥有贝勒之位的兄弟竟出自同一位母亲阿巴亥,而这位母亲还是努尔哈赤临终前唯一的陪伴者、他的大妃。——许多人甚至怀疑,努尔哈赤之所以一直没有确定第三位继承人,就是在皇太极和阿巴亥的儿子中摇摆不定,有心等待阿巴亥的儿子们多立战功,将机会给他们其中之一。假如这位大妃对皇太极继位不满,说出什么不利于新汗的“遗言”、或者以她的大妃名份再加上三个儿子手里的军队来图谋汗位呢?于是,一个阴谋出台了。

  八月十二日寅(凌晨3-5时)时,代善宣布了皇太极继位的消息。刚死了丈夫的阿巴亥并没对这个消息做出任何反应,因为这毕竟是诸皇族共推之举。但是卯时(清晨5-7时)宣布的另一个消息却使阿巴亥如五雷轰顶了:先帝早有遗命交代诸王——大妃殉葬。除了努尔哈赤疗养的短短十几天之外,阿巴亥一直跟随的丈夫身边,丈夫临终时也只有自己陪伴,他怎么可能、又是什么时候见过这些王公,留下这样一条遗嘱的?阿巴亥哭叫、辩解,但是没有作用。几位成年王爷和大臣都赶到了她所住的宫室,各种各样的眼睛都紧紧地盯着她,恶狠狠的话也从这些道貌岸然的男人嘴里吐出来:“先帝有命,虽欲不从,不可得也。”——总之,要将她尽快送进阴曹地府里去。当明白自己不可能逃脱死亡之后,阿巴亥恢复了神智,这时候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以自己的死确保三个儿子的平安。于是她更换了大妃的礼服,佩戴上了自己所有的珠宝首饰,哭着向诸王请求:“吾自十二岁事先帝,丰衣美食,已二十六年。吾不忍离,故相从于地下。吾二幼子多尔衮多铎,当恩养之。”诸王这时也流下了鳄鱼的眼泪,当众一齐盟誓:“二幼弟,吾等若不恩养,是忘父也,岂有不恩养之理!”于是,三十七岁的阿巴亥终于迫不得己地踏上了从殉之路。她死的时间是当天早晨的辰时(上午7-9时),距努尔哈赤去世不到一天、距返回沈阳刚一个晚上,距殉葬令公布还不到一个时辰。唯恐夜长梦多的皇太极真是急不可待啊!由于阿巴亥的身份毕竟与小妾不同,因此她死后与努尔哈赤同棺敛葬。巳时(上午9-11时),棺木成殓。

满族的殉葬制度,早在关外部落时期就已经盛行,孟古姐姐死时,努尔哈赤就曾将她生前的婢仆四人送去殉葬。早年为丈夫殉葬的也确实有无子的嫡妻,然而后金时期已经完全改变——丈夫死后,嫡妻即使无子也不必殉葬,而是选择一名无子之妾从殉。从殉之妾一般都要艳妆,然后由嫡妻率家人儿女向她行礼之后“上路”。最好的待遇是服毒自杀,或由家人以弓箭射杀或以弓弦绞杀,若是此妾不愿从殉的话,则会被家人活活掐死。因此,阿巴亥做为生育了三子的嫡妻,怎么会被选中殉葬?这实在是一个太大的谜。

  努尔哈赤会让阿巴亥殉葬吗?皇太极亲自编定的《清太祖实录》中说,阿巴亥“饶丰姿,然心怀嫉妒,每致帝不悦,虽有机变,终为帝之明所制。”因此努尔哈赤“留之恐后为患”,预先嘱咐诸王“俟吾终,必令殉之。”真是这样吗?阿巴亥有机变那是肯定的——见多识广的老皇帝不会喜欢一个木头女人。她嫉妒吗?——在阿巴亥当上大妃之后,努尔哈赤尽管年纪已老又频频征战,后宫仍然有其它姬妾为他生育了三子二女,因此仅从努尔哈赤诸妃的生育状况来看,这说法就完全站不住脚。她常令老皇帝不悦吗?——那就更说不过去。阿巴亥娘家的势力甚至及不上后来的庶妃博尔济吉特氏,大权独揽的后金汗努尔哈赤完全不必勉强将大妃之位给一个经常惹自己生气的女人。因此她能够当上大妃、被谗陷后仍旧复位,原因只可能是努尔哈赤在晚年真正地宠爱着她,直到临终之时都一定要见到她而不是自己的儿孙部属。

  综上所述,即使退一万步说,殉葬之命出自努尔哈赤的本意,理由也应该是“因宠而殉”,《实录》中偏要说是努尔哈赤忌惮她而殉之,明摆着就是要最后堵死多尔衮兄弟夺位的机会——这谎太想要编圆了,就说不过去了。除了阿巴亥,同时被殉的还有两名努尔哈赤的小妾,她们是阿济根和德因泽,她们倒确实是没有儿女,符合从殉的规矩——但是,努尔哈赤的庶妃中,无子女的又何止她们两人!这似乎也从另一个角度间接隐晦地告诉后人,当年的后宫事端、阿巴亥的从殉,背后都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如今事过境迁,她们也被顺理成章地灭口了——德因泽正是当年向努尔哈赤“告发”大妃之人,而阿济根则一向与她过从甚密,也有可能是告发“偷窃”的人。阿巴亥死了,再也没有把努尔哈赤临终遗言说出来的机会,她的三个儿子也失去了依靠母亲与皇太极争夺汗位、或在以后对皇太极的汗位构成威胁的可能。松了一口气的皇太极倒也履行了诺言,对多尔衮兄弟予以了相当的重用——当然,阿巴亥殉葬名声非常响亮、她死前又督促皇太极当众立誓,这才是多尔衮兄弟的真正保障所在。

  阿巴亥是用什么方式死的,从已经被再三修改的史料中只看得到“自杀”二字。影视剧里一般都安排她自缢。不过,那时的满族仍以骑射为风,自缢这样相对“斯文”的死法并不多见。而皇太极既然以“传统”、“遗命”为由逼殉继母,应该会做戏做足全套,阿巴亥很可能是被弓弦绞杀或服毒而死的。

  顺治初年,阿巴亥的次子多尔衮摄政。顺治七年,阿巴亥得到了“孝烈恭敏献哲仁和赞天俪圣武皇后”的谥号,牌位入太庙。然而就在这年年底,多尔衮便暴病身亡。于是,阿巴亥这位早已不知世事的“孝烈皇后”又被罢谥,牌位也被赶出了太庙。只是由于她的尸骨与努尔哈赤同棺,火葬之后已经难分彼此,这才逃脱了暴骨扬灰的死后厄运。

  

从草原到紫禁城——清太宗皇太极妃孝庄文皇后博尔济吉特氏布木布泰

  

一、两个世代联姻的姓氏

  博尔济吉特氏,是清宫后妃中有极其特殊地位的一个姓氏。话说当年努尔哈赤统一女真诸部,他的雄心壮志引起了蒙古诸部的防范。在这样的情形下,努尔哈赤首先耀之以威:在战事中俘虏了蒙古王公;然后又示之以好:拿重礼将人送了回去。从此开始了与蒙古部分王公世代通婚的历史。这是历朝历代最成功的政治联姻,不但在当时分化了蒙古,使蒙古草原不再完全与自己为敌,而且还得一力助。其中漠南蒙古并入满洲八旗,最后甚至一并归入版图,直到清中叶,还上演了一出土尔扈特部万里东归的史诗。博尔济吉特氏,就是历代清帝联姻最频繁的蒙古支系:科尔沁蒙古。博尔济吉特氏虽为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姓氏,但是科尔沁这一支并非成吉思汗本人的直系后裔,它的创始人是成吉思汗的弟弟,发展到后来,科尔沁共有四位世袭亲王。在满蒙联姻的历史上,首开先河的自然是清太祖努尔哈赤:他于明万历四十年(公元1612)正月,迎娶了蒙古科尔沁贝勒明安的女儿,她是走进爱新觉罗家族的第一位博尔济吉特氏。两年后,他又为心爱的第八子皇太极迎娶了科尔沁贝勒莽古思之女哲哲。万历四十三年,努尔哈赤再次迎娶了科尔沁郡王孔果尔之女。在将博尔济吉特氏的姑娘们迎进门的同时,爱新觉罗家的女儿也陆续嫁到了蒙古草原:努尔哈赤八女聪古伦嫁喀尔喀蒙古台吉固尔布赐;养女巴约特嫁喀尔喀蒙古台吉恩格德里;养孙女肫哲嫁蒙古土谢图亲王巴达礼……总之,清王朝的公主宗女们,大多数都成为蒙古草原的主妇了。

  努尔哈赤所娶的两位博尔济吉特氏是他晚年的侧妃,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都没有生下儿女,对于清王朝没有什么实际的影响力,只是开了一个好头而已。真正引人瞩目的博尔济吉特氏,要从清太宗皇太极的后宫里去找。

  

二、担负着政治而来的少女

  在努尔哈赤死后,皇太极继承了父亲的后金汗位。十年后的明崇祯九年(公元1636)四月,他正式登基为帝,称“宽温仁圣皇帝”,定国号为大清,改元崇德。崇德元年七月,他定下了自己的后宫“五宫制”,在自己的女人堆里选出了地位最高的五人。皇太极的五宫后妃,分别是:中宫为清宁宫皇后、东宫为关睢宫宸妃、次东宫为麟趾宫贵妃、西宫为衍庆宫淑妃、次西宫为永福宫庄妃。而这五宫后妃,全是清一色的博尔济吉特氏,其中有三位还是亲姑侄:皇后、宸妃、庄妃。其中最广为人知的,莫过于庄妃了。庄妃是一个女人,然而即使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年代,她也是一个政治人物,因为她在史书上刚一出现,就已经承载着政治。不过她并不能算是一个顶级的政治家,因为她所生活的那个时期,清王朝出类拔萃的政治天才实在太多了。

  庄妃名布木布泰,是蒙古科尔沁贝勒宰桑的小女儿,她生于明万历四十一年十二月初八(公元1613年3月28),嫁给皇太极的时候年方十三,而皇太极已经三十四岁了。这桩婚姻之所以缔结,与庄妃的亲姑妈、皇太极的皇后哲哲有密切的关系。哲哲是科尔沁贝勒莽古思的女儿,当满蒙开始通好联姻之后,她于明万历四十二年(公元1614)年六月来到赫图阿拉,嫁给了努尔哈赤的八子皇太极。当时的皇太极刚二十出头,但是早已妻妾成群。除了元妃钮祜禄氏,还有继妃乌拉那拉氏。而其中早在哲哲成婚之前五年,皇太极的长子豪格就已经出生了。

  由于嫁给努尔哈赤的两位蒙古妃子都没有所出,嫁给皇太极的哲哲就承担着为爱新觉罗氏生儿子、维系科尔沁草原在后金宫廷中未来地位的重要责任。她盼子之心极其殷切,可是送子娘娘却一直不曾光顾她,别说儿子,就连女儿都没能生出一个。虽然努尔哈赤对蒙古亲戚们厚待隆遇,但科尔沁草原的王公们仍对后金没有出一位带蒙古血统的王子,表现得既失望又担忧。成婚十二年后,对自己的生育能力已经没有了信心的哲哲决定从草原上再接一位博尔济吉特氏到后金,替自己完成这个生儿子的任务。征得家族的同意之后,她选中了自己的侄女、弟弟宰桑的女儿布木布泰。

  后金天命十年(公元1625年,明天启五年)二月,十三岁的布木布泰在哥哥吴克善的护送下,来到了沈阳城。对于这位身份高贵又身负重任而来的蒙古格格,后金给予了极高的接待。皇太极亲自出城相迎,与送亲队伍在沈阳北岗相遇并举行最高级的礼仪,大摆宴席之后再一起返回城中。与此同时,后金大汗努尔哈赤亲自率领着自己的诸妃和诸贝勒摆下仪仗,出城十里迎候。当然,并不是布木布泰这个小姑娘能够享有这样的待遇,这一切其实是给予科尔沁草原的。布木布泰的到来,似乎给哲哲带来了好运气,十余年不育的她居然当年就怀了身孕。布木布泰也非常得宠,此后姑侄俩频频地为皇太极诞育孩子。然而有件事令人挠头,她们生的都是不能领兵也没有王位继承权的女儿:哲哲先后于1625年诞皇次女、1628年诞皇三女、1634年诞皇八女;布木布泰则从17岁开始生育,先后于1629年诞皇四女、1632年诞皇五女、1633年诞皇七女。就在姑侄俩猛生女儿的同时,皇太极已于公元1626年登上了后金大汗的宝座,尽快为他生一个儿子,就更成了科尔沁的当务之急。

  

三、丈夫的心上人是姐姐

  终于,在皇太极称汗八年、已经将称帝计划提上议事日程的时候,再也忍耐不住的蒙古科尔沁又将一位格格送进了沈阳城。她就是布木布泰的亲姐姐海兰珠。海兰珠生于1609年,于天聪八年(公元1634)嫁给皇太极的时候已将二十六岁,她比妹妹布木布泰更美更温驯,为什么当初却是布木布泰先嫁皇太极呢?是不是当时她已经订婚或已经出嫁了?史料中没有十分明确的记载。海兰珠虽然已非青春少女,但她入宫后却赢得了皇太极的格外喜爱。成婚的第二年,当后宫定制的时候,她尚未生下一男半女,就已经高居后宫次席,如果哲哲不是她的姑妈和媒人的话,只怕皇后之位也得让她来坐。崇德二年(公元1637)的七月,二十八岁的宸妃一举得男,为皇太极生下了第八子。更锦上添花的事情紧跟而来:崇德三年(公元1638)正月三十日刚入夜,二十五岁的庄妃也在连诞三女之后生下了一个儿子,即皇九子福临。半年的工夫,就有两个带着满蒙共同血统的皇子降生在刚建立的清国,让科尔沁草原和皇太极都欣喜若狂。在这两个儿子中,皇太极偏向的当然是皇八子,这孩子不但是他最心爱的女人海兰珠生,就连排行都与他这个父亲一样。更重要的一点:皇八子是皇太极称帝后诞生的第一个儿子,他是真正的皇帝长子。为了他的诞生,皇太极还颁布了大清国有史以来的第一道大赦令,这与明王朝嫡后生太子的待遇一样。可见,皇太极对这个儿子寄予的厚望。这当然使做母亲的宸妃以及她身后的科尔沁草原心花怒放。

  然而这孩子的命运太不济,还没有活到第一个周岁,连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就在新年之初遽然夭折了。儿子的死,令皇太极非常伤心,这时他还盼望着宸妃能再为自己生下一个儿子,谁知道宸妃脆弱的神经却不能与丈夫久经战阵的坚韧相比,她受不了这样极端大喜大悲的刺激,很快就思儿成疾,身体日复一日地垮了下去。这样的忧伤似乎也损害了她的生育机能,虽然她几近专宠,但此后几年间再也没有生育。崇德四年,皇太极为了安抚海兰珠,又将她晋封为“贤妃”,但是一个空泛的名号怎么抵得了亲生的孩子,看着后宫中的女人陆续生育儿女,想起自己的孩子,她的身体毫无起色。崇德六年(公元1641)九月,海兰珠终于熬到了人生的尽头。这个消息没有谁敢耽搁,迅速被报到了正在锦州与明朝守军作战的皇太极那里。九月十二日,皇太极立即丢下军务踏上了返回沈阳的路途。五天后,昼夜兼程的他终于赶到了沈阳城,却在入城之际得到了海兰珠已经先一日病逝的消息。皇太极深受打击,整个人都垮了,这个杀气腾腾、下达屠城令眼都不眨的男人当着所有后妃、贝勒、大臣的面号啕大哭,无论怎样都难以劝止。在海兰珠死后的第五天,九月二十三日中午,皇太极甚至哭得昏了过去,太医们七手八脚地救醒之后仍然神智不清,口齿含糊,直到酉时(17-19)才完全恢复。这个意外事件把宫里宫外都吓得乱成一团,皇太极面对前来劝谏的文武官员也不禁有些自责,说:“天生联为抚世安民,岂为一妇人哉?联不能自持,天地祖宗特示谴也。”随后,终于有些缓过劲来的皇太极下令,为海兰珠举行隆重的国丧之礼,丧期内举国停止宴饮娱乐。十月二十七日,海兰珠被追封为“敏惠恭和元妃”,并于崇德八年二月正式下葬。

  虽然皇太极嘴里说自己不该为一个女人如此神魂颠倒,但是海兰珠去世一两年之久,他却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始终郁郁寡欢。于是王公大臣便请他外出打猎散心。谁知路程安排不够仔细,竟然途经海兰珠的墓园,于是这场散心适得其反,以皇太极的又一场号啕大哭终了。皇帝又重新深陷在极度悲哀之中。

  

四、丈夫的死,儿子的机会

  皇太极虽然正当盛年,但是他过度肥胖,再好的千里马载着他也只能日行百里。如今影视剧中常让一表人材身形标准的帅哥饰演皇太极,其实是大大的不符合史实。若是按“还原历史”的标准选皇太极的特型演员,只怕目前知名的演员中,只有郑则士身材合乎要求。这样一个大胖子,又耽于女色,因此皇极极素有“风眩”(高血压)之疾,时常“圣躬违和”也就不足为奇了。政务繁忙的劳碌,又加上海兰珠之死的刺激,皇太极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那场不合时宜的围猎之后不久的一天:崇德八年(公元1643)八月九日,处理了整整一天内外政务的皇太极返回皇后哲哲的寝宫,在南炕上坐下少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坐下,五十二岁的皇太极就再也没有站起来。大约是夜晚九点到十一点之间的亥时,清帝国的第一位皇帝猝然离世。他是怎么死的,说法不一,但是很明显皇后哲哲绝对不会想要他的命,因此他很有可能是在肥胖过度所致的基础疾病上又加了心力交瘁的夹攻,从而引发的猝死。

  皇太极的死引发了清王朝的又一次帝位之争。

  在皇太极即后金汗位之后不久,他就着手改变父亲努尔哈赤“推举继承者”,以及“八贝勒联合执政”的制度,将几大贝勒中敢跟自己意见相左的人给予严厉打击,逼得他们不得不向这位大汗宣誓效忠,从而将他们的权力逐步收归皇帝个人所有。因此,若按皇太极所定的制度,继承人必须是他的子嗣。然而这个制度毕竟还从未实施过,皇帝也没有留下任何指令,因此仍然存在变数。当时,最有可能竞争皇位的人,就是睿亲王多尔衮与肃亲王豪格。当他们刚开始争位的时候,他们自己恐怕也没有想到,最终会出现一个怎样的结果。

  镶黄旗与正黄旗此时已是皇太极的直系,正蓝旗在旗主莽古尔泰卷入谋逆举家被削去宗籍后,更成了豪格亲领。因此正蓝旗出身的贵族们都愿意让皇太极的长子肃亲王豪格即位,两黄旗大臣也表示同意。然而镶白正白两白旗的旗主阿济格与多铎却坚定地支持自己的亲兄弟多尔衮,多尔衮本人更是战绩辉煌,无人能比。多尔衮本人也颇有此意,皇太极去世的第五天,他就跑到三官庙去询问谁继帝位之事。没想到却得到这样的答复:“先帝有子,必立其一,余不知也!”

  终于,崇德八年八月十四日,两方在沈阳故宫大殿上就继位人问题展开了舌战。多尔衮是个聪明人,看见情势不宜于自己,想到可能会引发的王朝内斗,便有些犹豫。多尔衮的弟弟多铎见状大怒,叫道:“当立我!我名在太祖遗诏。”多尔衮立即反对,多铎随后便又扔出挡箭牌,说是应立长君,代善才够资格。豪格大为不满,冲动之下口不择言,说那就是自己德薄福浅,所以不能当此重任喽!随即怒气冲冲地离席出殿。猜想豪格的本意,应该是想刺激一下两黄旗的诸王公,并迫使其它摇摆不定的旗主如代善等人表态。然而他没有想到,一切就在多尔衮的随机应变中急转直下。眼看着豪格离去,两黄旗大臣们确实急了眼,立刻摆出要与两白旗决一死战、维护先帝之子的架势。假若真动起手来,两白旗未见得能胜,更恐怕要毁掉整个清王朝的前途。在这个节骨眼上,多尔衮灵机一动,不但将战端止住,更将一切向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引导。提出:“既然大家一定要立先帝之子,豪格又已经表示了谦让之意,那么,就让先帝的九子福临继位为帝。而我则愿与济尔哈朗共为辅政之职。”这个表态顿时使两黄旗大喜。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假如不是年纪太小的话,真正符合两黄旗意愿的人选,正是福临。事实上,在提出豪格继位的同时,两黄旗就同时提出,要豪格以福临为太子了。

  最有趣的,就是索尼、图赖、鳌拜等两黄旗大臣在为继承人问题上不惜与多尔衮以死相较的时候,并不曾明明白白地始终坚持“必立豪格”,而是异口同声地说着一个含糊的词:必立“先帝之子”。豪格虽为皇太极的长子,但是其母身份低微,他的母亲连五宫大福晋的名额都挤不进去。终皇太极一生,豪格虽然战功显赫颇受重用,甚至可以和三位叔王共同议政,却始终没有得到父亲对其继承权的片言只字允诺。

  福临的母亲庄妃,是皇太极所有生子之妃中身份最高的,不但本人为五大福晋之一,姑妈更是皇后,姐姐又是影响极大的宸妃,宸妃所生之子一出世,就得到了皇嗣般大赦天下、外藩王公们纷纷贺喜的待遇,那么现下立宸妃妹妹的儿子当然理所应当。何况在她们母子的身后还有整个科尔沁草原的支持。完全符合满蒙共同的利益。假若多尔衮真要拼个鱼死网破的话,立福临还能为两黄旗争取蒙古铁骑为外援,立豪格的话蒙古铁骑绝对没兴趣凑这个热闹。

  ——在这里要讲一下位份高于庄妃的另两宫博尔济吉特氏。她们是麟趾宫贵妃娜木钟和衍庆宫淑妃巴特玛。她们虽然和庄妃姑侄同姓,却出于不同的蒙古部族,而且她们高于庄妃的宫号也只不过是表面文章,因为她们都是皇太极的战俘、蒙古从前的共主察哈尔林丹汗的家人。林丹汗从来不曾象科尔沁等蒙古部族那样与女真交好,而是一直为敌。

  天聪九年,在末代林丹汗兵败病死于青海之后,他的儿子额哲被多尔衮与豪格所败,不得不归属后金,并将当年元顺帝带往漠北的“传国玉玺”奉送给皇太极。这枚“传国玉玺”的来到,使得皇太极认定自己将有成为天下之主的资格。为笼络察哈尔蒙古,也为宣示自己得国之利,遂将林丹汗的福晋纳入自己的后宫,并给予相当的地位。入宫之时,两个女人都各带着一个自己与前夫所生的蒙古族女儿。后来娜木钟为皇太极生下了最幼子博果尔和一个女儿,巴特玛则未能为皇太极生下儿女。娜木钟的蒙古女儿嫁给了噶尔吗德参,巴特玛的蒙古女儿则做了多尔衮的妻子。

  总之,这两宫蒙古妃子为皇太极所生的儿子年龄小于福临,她们自己的出身和经历更不高明,根本比不了处子下嫁、家世高贵的科尔沁公主布木布泰,若让她们所生的皇子继位,是很难被两黄旗所接受的。

  在多尔衮看来,福临也是非常不错的人选。自生母阿巴亥死后,多尔衮和多铎兄弟就一直由嫂子皇后哲哲照顾,彼此感情很好。如果多尔衮主动将皇位让给哲哲一派的皇子,他毫无疑问会得到哲哲和庄妃的大笔回报,虽然不能坐上皇帝之位,却极有机会成为掌握皇帝实权的人。总之,在多尔衮看来,不到六岁只会吃果子的福临,是比三十多岁战功显赫的豪格更合适的“先帝之子”。两黄旗大臣考虑片刻之后,虽然对此仍旧颇为不满,但也接受了他的建议。于是大家各让一步,帝位之争以这样一个“折中”方案结束。蚌埠相争,渔翁得利,一个六岁不到的娃娃,就这样当上了大清国皇帝,从此也使他的母亲布木布泰正式登上了历史舞台。在这场帝位之争的背后,哲哲皇后和布木布泰庄妃的作用不容小视。

  

五、劝降与初恋的传说

  不过野史说,早在争夺帝位之前,布木布泰就早已经介入政治,当年明朝重臣洪承畴就是她劝降的。那么真正留在史书上的记载是什么呢?洪承畴是非常有才干的人,而且明王朝也对他委以重任,明崇祯七年(公元1634)十二月,他同时兼任陕西三边总督、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总督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五省军务。后来边关告急,皇帝便又任他为蓟辽总督,以挽辽东危局。严格的说,光论兵力,清军是远远不及明军的,然而明王朝内部君臣相疑、将帅各倚靠山骄横不听指令,正确的作战方略得不到贯彻,又加上王朝内部大规模的农民起义,终于最后酿成了“松山失陷”、“锦州失守”等一系列严重的败仗。洪承畴本人在松山之役后被俘。此战中被俘的明将多数被杀,皇太极却唯独对洪承畴另眼相看,想要将他收为己用,于是令人送往沈阳,让官员们轮着去劝降。洪承畴却始终不屈,蓬头赤脚地破口大骂前来劝降之人。最后,皇太极派汉官智囊大学士范文程出马。范文程初到之时,洪承畴仍是老作派,乌七八糟地大骂特骂。范文程也不与他计较,也不提降清之事,只是好言好语地和他谈天说地,忆古抚今,一面留心察看他的表现。这时一个细节引起了范文程的注意:梁间燕泥偶落于洪的衣衫上,洪一面慷慨陈词,一面还不忘掸落。范文程立即告辞出来,向皇太极回报,说:“承畴不死矣。对敝袍犹爱惜如此,况其身耶?”皇太极听后,便亲自前往洪承畴羁押之处,对他好言相劝。洪承畴初时还立而不跪,片刻后,皇太极将自己身上的貂裘解下,披到洪的身上,温言道:“先生得无寒乎?”想来洪承畴这么多天的做作,等的就是皇太极这条“大鱼”的如此优遇,因此他“瞠视久”(视裘乎?视帝乎?)之后,叹道:“真命世之主也!”然后叩头请降。这一天是,是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的5月4日。六天后,正当崇祯皇帝亲自作“悼洪经略文”颁示天下、以王侯规格赐祭十六坛并亲自致祭到第九坛之时,却传来了洪承畴降清的消息……

  从有据可查的史料上,怎么也找不到“永福宫庄妃劝降”的丝毫影子。洪承畴降清之时,庄妃三十一岁,已经为皇太极生下了三女一子,她的姐姐海兰珠也在一年前死去。偌大的大清后宫中,她是哲哲皇后的亲侄女,身后维系着整个科尔沁蒙古的视线——让堂堂的皇子生母、蒙古格格以美色去劝诱(这时的她究竟美成怎样还两说),科尔沁草原不炸锅你尽管找我。皇太极就算再怎么想收报洪承畴,也不可能干出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事来。何况庄妃并不精通汉学汉话,难道洪承畴能听得懂她那口“洋泾滨”么!之所以有这种传言,无非是时人或后人不齿洪某、再加上意欲抹黑皇太极所致。

  总之,经过一番明争暗斗,在度过了十七天国无主君的日子之后,崇德八年(1643)八月二十六日,五岁半的皇九子福临在笃恭殿登上了大清国皇帝之位,即顺治皇帝。小皇帝的嫡母哲哲和生母布木布泰都升为皇太后。好消息接踵而至:顺治元年四月,清兵入关,十月初一,小皇帝迁都北京,清王朝正式成为中原王朝。据说,庄妃妊娠之时, 曾经有盘旋如龙的红光在她身上环绕,福临出生的前一夜,她还做了一个梦,见一神人将儿子送进怀里说:“这是将要统一天下之主。”醒来之后,庄妃立即将这个梦告诉了皇太极,皇太极非常高兴地说:“奇祥也,生子必建大业”。第二天果然生下一个男婴,而且出生之时永福宫里红光如烛,香气四溢,过了一天都还未散去。这个神乎其神的说法不知到底有几分真实,但是总之,小毛孩福临确实是君临天下了。而且看起来他对这个关于自己的传说深信不疑,从幼年起就开始把自己看得无与伦比。这对他后来性格的形成有重大的影响。

  关于多尔衮为什么会提出福临,野史言之凿凿地说,那是因为庄妃与多尔衮之间早有私情,庄妃未嫁之前本来是他的恋人。所以他爱情至上,爱屋及乌。——这万万不可能。庄妃嫁皇太极时年方十四,在此之前知道什么是恋爱吗?就算已经少女怀春,但她和多尔衮都不是小户人家的子女,一个是堂堂的亲王公主,一个是大汗之子,去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更没有随意乱跑的权力,两人有没有见过面都还是个问题。此后虽然多尔衮由哲哲皇后抚养,得以与庄妃熟悉,恐怕也扯不到爱情上头去。若是真爱得如此痴狂,甘愿以皇位相让,那他从一开始就该提出福临继位,怎么会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找这小毛孩。事实上,福临坐这张龙椅,不亚于坐上了一只火药桶。就在入关前后,清王朝关于真正权力归属所展开的内部纷争是非常惊心动魄的。多尔衮在议立继位人会议上抛出福临,其实只是个权宜之计,心里并不情愿。这一点很多人都看出来了,因此会后便有不少人想要投机,趁福临未正式登基之前再将多尔衮推出。多尔衮对他们的表忠心很是受落,然而此事很快被代善举发,多尔衮闻讯后也只得表态严惩,于是几个倒霉蛋便成了无头鬼。而豪格更是恨不得把福临这个九弟撕成碎片,背后的谋划也从来没有少过。当初多尔衮立福临时,话说得很光鲜,辅政的是郑亲王济尔哈朗和睿亲王多尔衮,照算起来,郑亲王的位份资历得在多尔衮之前,而且两王的职权也只不过是“辅政”。然而不到四个月,这两位辅政王就摇身变成了“摄政王”,诸大臣都败下阵来;一个月后,济尔哈朗也丢盔弃甲,主动提出多尔衮应该位列自己之上。这样一来,摄政王多尔衮便成了大清国事实上的统治者。可想而知,豪格一派对这样的情形是绝对不满意的。然而多尔衮又怎么会让他翻身!

  顺治三年,豪格被多尔衮“委以重任”,派到四川去啃张献忠这块硬骨头,想要借刀杀人。总算豪格作战勇猛,不但打了胜仗还全身而返。然而,等待着这位立功亲王的,却是北京城里的大狱。顺治五年三月初六,豪格被多尔衮以“容忍部将冒功”和“起用罪人之弟”的“罪名”入狱。就这么两条小岔子,多尔衮竟指使诸大臣议出了一个杀头的处理方案。这样的案子此时的多尔衮独力恐怕还干不出来。绝对也有哲哲和布木布泰姑侄俩、以及其它两黄旗大臣的通力合作。因为豪格在争帝位失败之后,对两黄旗大臣拥戴福临是极其不满的,他的手下甚至还放出有朝一日要将两黄旗重臣图赖“寸磔之”的狠话。然而小皇帝好象并不懂背后的机关,他极力为长兄求情,多尔衮这才勉强还了个价:将豪格免死幽禁,免去一切名位家产。

  然而这也只不过是稍缓了豪格的死期,他不久就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六、多尔衮的婚姻与太后下嫁

  顺治五年十一月,小皇帝福临颁下了这样一道诏书:“叔父摄政王治安天下,有大勋劳,宜加殊礼,以崇功德,尊为皇父摄政王。凡诏疏皆书之。”于是,多尔衮又成“皇父摄政王”。这个称号使很多人浮想联翩,认为这是因为多尔衮嫡妻去世,皇太后下嫁所致,还说庄妃就是多尔衮前妻的姐姐,他已经暗恋多年,还出了一篇多尔衮为情让帝位的故事。

  多尔衮在政治和军事方面是个绝顶人物,但是在私生活这块,实在不值一提。他不但绝非情圣,更足称好色之徒,他与发妻是少年夫妻,感情确实不错,但从做摄政王开始起,他就已变本加厉地向各属地索要美女。多尔衮的皇父称号,是顺治五年十一月正式得到的,早于他再婚之喜一年有余。当时清王朝的太后并不只有一人,孝庄的姑姑哲哲还在世。她对多尔衮有养育之情,多尔衮既不可能娶她,她也不可能允许孝庄下嫁。多尔衮的元配妻子博尔济吉特氏,是顺治六年十二月去世的,被追封为“敬孝忠恭正宫元妃”。她是孝庄的堂姐,多尔衮对她很有感情。元妃死后,多尔衮于次年,即顺治七年五月娶了继弦。然而继娶的不是太后,而是朝鲜公主李氏。朝鲜听说摄政王丧偶要娶本国公主为妃,非常郑重,由于真正的公主尚未成年,于是精心挑选了适龄的宗室之女为公主,以官员之女为媵妾送嫁。谁知多尔衮却嫌身份高贵的女子美貌不够,又逼着朝鲜为新王妃选送美貌侍女。除了朝鲜公主,顺治七年的正月,多尔衮也确实又纳了一位“博尔济吉特氏”。但是她与孝庄关系更远,而是豪格的寡妻、多尔衮元配的亲妹妹。当时南明文人张煌言,曾写诗说太后下嫁云云。“上寿觞为合卺尊,慈宁宫里烂盈门。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掖庭又闻册阏氏,妙选孀娃足母仪。椒殿梦回去雨散,错将虾子作龙儿。”实际上,张煌言写诗时身在南方,又是清王朝的敌人,他的诗文有多少可信度呢?只怕是听见“博尔济吉特氏”就想到皇太后,就想到“皇父”的称号,然后抵毁对手,图个口爽而已。更重要的,是我们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找到任何太后下嫁的证据,即使国内的记录被销毁,至少送女到摄政王府来的朝鲜也应有明确记载,我们却不见朝鲜使节参加太后婚仪的实载。作为属国,这样的大事不可能不记录在案。此外,多尔衮遭妻丧之时,庄妃已经36岁,就算两人少年时很熟悉,但多尔衮才智过人,杀人如麻,是清王朝事实上的统一之主。他不太可能做这样的事。

  至于说这下嫁乃是庄妃的策略,以此保障儿子的帝位,那就更离谱。她本是太后,若是下嫁摄政王就成了摄政王妃,在名份上与皇太极和两黄旗再无瓜葛,能保护得了儿子吗?她儿子的帝位只会更不稳当!多尔衮经常入宫面见太后议事;在入关之后,庄妃又与福临分宫而居,母子之间并不是很亲密,所以小皇帝对守寡的母亲和好色的叔父之间的关系,应该多少是有些疑影的,也不排除这个可能。再加上庄妃为了政治考虑,多数时候向多尔衮让步,并未能很好地照顾儿子的情绪,恐怕都是顺治后来与母亲关系恶劣的原因之一。初期如果孝庄和多尔衮之间还算合作的话,自豪格入狱之后,形势就不能不发生转变。豪格毕竟是皇太极一系,他倒台后,多尔衮成尾大不掉之势,两黄旗的几位重臣也接着被他给收拾了一票。又来个“皇父”的尊称,庄妃母子的日子就很不好过了。这个尊称背后的意义,一则是他要真正的凌驾于小皇帝之上,事实上他也已经在摄政王府里开始穿用皇帝冠服;二则只怕是他也要开始为自己真正登上皇帝之位做些准备了。事实上,在当时“唯知有摄政王,不知有皇帝”的情形下,他取福临而代之,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多尔衮暴死了。多尔衮身体并不好,早在暴死前几年,就经常病怏怏的。早在七月初十,他就已经病得不轻,甚至于向亲信锡翰等人发牢骚说:“我近来迭逢大丧(元妃、胞弟多铎、孝端文皇后),身体又这么不好,小皇帝怎么也不来看望一下自己!皇帝年纪小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吗?”马屁精们果然将小皇帝强拉到摄政王府去了。然而,即使病成这样,这位摄政王却仍然要抓住朝政大权、军事力量,同时荒淫无度,如此折腾,只会是加速地往死路上走。就在他迎娶朝鲜公主和“博尔济吉特氏”的当年,顺治七年(公元1650)12月初九夜晚,他死在了边外喀喇城,年仅三十八岁。

  多尔衮刚死的时候,还有些余威尚在,小皇帝命丧礼如帝制,追封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称“成宗”,他去世的元妃也追封为“义皇后”。然而仅仅过了一个多月,一切就翻了个个儿。苏克萨哈和詹岱告发,说是为多尔衮从殉的侍女吴尔库尼临死前曾说要将多尔衮私制的皇帝袍服入棺。以此为引子,顺治开始狠狠地治起了多尔衮的罪。眨眼间的工夫,多尔衮戎马半生为清王朝立下的大功劳就被弄了个清光,就连骨灰都没有留下。而实际上,多尔衮才是为清王朝奠定中原的那个人物,努尔哈赤与皇太极入主中原的梦想,是他以“每战必征”的亲自努力最后完成的。他从未为自己的私欲而撼摇清王朝的基础,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整个王朝的前途。假如他不肯忍耐而非要快马加鞭地夺帝位的话,清王朝肯定是不能真正统治中原的——比较一下崇桢自缢之后,明王朝的几位亲王郡王为了抢“皇帝”的名头,不顾清兵虎视,拼命自相残杀的后果,多尔衮的退让就显得格外富于远见和牺牲精神。而假如没有他,顺治也不可能成为中原皇帝。因此顺治只是为了儿时的少许不如意,就这样对待多尔衮,实在离谱,毫无人君肚量。

  假若布木布泰真与多尔衮有私情的话,这时的她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就算没有私情,看着一个曾目空一切的人在死后被小皇帝运用帝权清算,即使这小皇帝是自己的儿子、即使这清算中也有自己的意思,只怕太后心里也多少有些警惕。何况这个儿子性情偏激,逢多必反,已经到了毫无道理的地步:竟连曾要自己性命的豪格,他都拼命地追封起来。当然,再多的感慨,孝庄太后心里应该还是舒坦的成份更多的。做了皇太极多年的妃子,又经历了十余年提心吊胆、内外交逼的太后生涯,她也许觉得,自己终于熬出头了。然而,她很快就失望了。她的亲生儿子顺治,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都将自己摆在了母亲的敌对面。母子成仇就在眼前,舒坦的日子似乎始终与她无缘。

  ——关于布木布泰直接参与政治军事的记载不是很少,就是几乎没有明确的记载。虽然我们都知道她一定参与了。相比之下,关于她在后宫中的轨迹,就明显得多。尤其以顺治年间为最。

七、生了一个任性不孝的儿子

  顺治读了不少的汉学典籍,就连艰涩的佛经都难不倒他,受汉文化影响极深。然而他对汉文化真正的精髓,却是绝对的读走了调,他没有接受到汉文化优良的熏陶。他的性格怪异狂妄,喜怒无常,对于自己治下的臣民,无论是汉族,还是蒙族,乃至于自己所属的满族,他的统治手段都可称极其不厚道。顺治朝初期,满清施行了五大恶政——圈地、投充、逃人、薙发、易服,对汉人予以血腥屠杀;而顺治亲政之后,则一面继续推行五恶政,却又一面时时显示一点好处,使汉人多少有些喘息余地。但是少年气盛的顺治在推行自己意愿的时候相当激进,他既没有很好地笼络汉人,又将满蒙八旗几乎打入另册, 这可与皇太后的政治倾向完全不搭调。很快,两母子就成了政敌。

   亲政时的顺治还不到十四岁,虽然才智过人,但他心态灰暗,更不是一个善于齐家的年龄,而他对自己“皇帝”身份的认同,也使他根本不在乎何所谓“齐家”。他为所欲为,做什么事都由着性子连借口都不找就乱来,在婚姻这个重要问题上,顺治的表现就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已经死去的多尔衮毕竟是一个政治人物,他所做的一切,不但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更是为了维护自己缔造了一大半的清帝国的利益,因此他没有贸然称帝,更因此将小皇帝的婚姻和自己的婚姻都纳入了政治考量。多尔衮自己的十房正式妻妾中有六人为蒙古人,早在顺治十二岁的时候,多尔衮就为他选定了未婚妻:蒙古科尔沁贝勒吴克善之女、也是顺治生母皇太后的内侄女博尔济吉特氏。

  初入关的清朝必须坚持满蒙联姻,增强军事实力,因此无论从哪方面考虑,即使多尔衮已死、即使决定这桩婚事的人不是多尔衮,顺治都必须迎娶那位显贵的蒙古公主。然而,顺治却象一个逆反心理严重的问题少年,他的脑袋里一点这方面的概念都没有。想到这位妻子是由自己恨之入骨的多尔衮所选、是与自己政见相左的太后的侄女,他就更是强烈地反感,至于什么满蒙联姻的重大政治军事意义,他毫不在乎。从后来的发展来看,他的想法一言即可概括——别人要我做的,再有道理我也不做!关于顺治的个性,看御用文人写的史书意义不大。倒是有一个特殊人物的观点非常值得重视。此人就是德国天主教神甫汤若望。顺治对他非常信任,与他相处得非常融洽。汤若望对顺治无疑是很有点偏心的,但是即使如此,他仍然这样评论顺治的性格:“……他会忽然兴起狂妄的计划,以一种青年人的固执坚决施行。……一件小小的事情,也会激起他的暴怒,使他的举动如同一位发了疯狂的人一般。……他有这样的权威,又有这样的性格,自然是极可怕的祸害,谁敢来向这位火暴的青年加以规劝,他略一暗示,就把进谏者的性命给毁灭了……”

  

八、可怜的顺治朝后妃

  顺治八年八月十三日,顺治终于册立自己的表妹博尔济吉特氏为皇后。婚礼规模盛大,做为泰山老丈人的舅父蒙古亲王吴克善亲自进京参加婚礼,了却一桩心事的布木布泰也得到了“昭圣慈寿恭简”的尊号。然而双方家长刚松了一口气,坤宁宫里却又闹开了。虽然他自己也承认表妹“足称佳丽,亦极巧慧”,但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想接触这位不谙汉字的蒙古妻子,从新婚的当天夜里,他就对皇后横挑鼻子竖挑眼,“合卺之夕,意志即不协”。——这位格格就算再多毛病,也不可能在新婚之夜主动向丈夫挑衅吧!

  事实上,大婚时的顺治虽然才十四岁,却早已经在后宫中花花绿绿地厮混惯了。他的第一个儿子牛钮,就是大婚三个月后由后宫庶妃巴氏生出来的。他只不过活了二十四年,却有正式后妃十八人。未得后妃封号却有名份的“福晋”四人、“格格”十七人——至于连封号都没有得到的女人,那就更是天知道。在史上的“开国皇帝”中,顺治是首屈一指的荒淫无度。一般来说,开国之君日理万机,甚至还要出兵放马,很少有在如此年青时就耽于淫逸的。然而顺治是个例外——很简单:为清王朝出兵放马日理万机的“开国皇帝”,实际上是多尔衮。

  成为皇后的博尔济吉特氏做什么都入不了丈夫的眼,还动辄得罪,后宫中的女人们频频生养的同时,她身为皇后却得不到与丈夫亲近的机会,从立后之日起便整守了两三年的空房。试想,有几个女人能受得了这样的待遇呢?她屡次向姑母太后哭诉,太后当然对儿子加以责备,于是,这看在顺治眼里,又成了罪不可恕的一条:“处心弗端”。身为嫡妻皇后,当然要管理后宫,对妾室加以约束,于是顺治又说她见到“貌少妍者即憎恶,欲置之死”——可是事实上,顺治又举不出哪个庶妃被皇后处治的实例。那么,得不到丈夫的人,守着皇后的空名,总该可以用物质享受稍加补济吧!这位皇后本来就是尊贵的蒙古公主,在家中备受疼宠,生活一向是奢侈的,器具都用金器,服饰喜好绮绣珠宝。这一点太后也非常了解,并没有过多干涉——毕竟,你大清朝还要靠她的娘家平定边陲。而且,大清朝的公主们嫁到蒙古草原上,也过着同样奢侈的生活。更何况,假如不是福临身上流着博尔济吉特氏的血液,他这么一个小屁孩能被拥立为皇帝吗?然而顺治对这一切都不买帐。他固执地对皇后奢华的生活细节强烈不满,认为已经到了无法隐忍的地步。顺治十年八月,正式立后刚两年,他就命令礼部整理历代废后事例。此事一出,满朝哗然,无论是汉臣还是满臣,都纷纷劝阻,说皇后毫无失德,虽无子女却还正在青春妙龄,又关乎联姻大事,怎么能够就这样胡乱废掉呢!

  说起来,顺治亲政后对汉人的态度是很不错的,很多时候更表现出超群的政治才华。然而他一但固执狂暴起来,却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废后这件汉官们最为反感的事情上,他的表现就令人瞠目结舌。无论汉官们怎样为皇后辩护,怎样说夫妻之道,怎样说国家大计,怎样说夫妻相敬是君子之道、是从百姓到帝王都必须遵守的重要道德,都没有用。无论汉官们说什么,总之顺治吃了秤砣铁了心,仅以“无能”、“志意不协”、“未经选择”这样站不住脚的理由,就于八月二十六日宣布,废皇后为“静妃”。此后,无论王公大臣们怎样辩解都无济于事,九月初,年仅十六七岁的小皇后仍然没能逃脱打入冷宫的命运。——这个做事不过大脑的少年皇帝在五年后,终于明白自己做错了事,下令给静妃恢复相当于皇后的生活待遇。然而她的一生却已经毁了。——同时被毁的,当然还有顺治和母亲的亲情。

  侄女被废,对于儿子这样的固执与恶语相加,皇太后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有多难受。她一面百般向娘家解释,一面努力维护皇家以及嫁入蒙古的清朝公主们的利益,一面又重新在科尔沁王公府里寻找新的皇后人选。

  顺治十一年六月,又一位博尔济吉特氏登上了清帝国皇后之位。她是吴克善的孙女、静妃的侄女、太后的侄孙女。与她同时进宫的还有她的妹妹,被册为淑惠妃。新皇后性情温驯,品行很好,然而在顺治口里仍然不值一提,他说这位比自己晚一辈的妻子“乏长才”——没什么特长和才气。事实上这只是一个借口,她们究竟有没有长才,顺治压根不知道,因为皇后和淑惠妃在婚仪过后,就立刻被顺治丢到了脑后,连看都懒得去看一眼。同样被顺治毫无理由地抛弃的,还有另两位蒙古妃子:主浩齐特的恭靖妃博尔济吉特氏、阿霸垓的端顺妃博尔济吉特氏。与三位科尔沁公主一样,她们也终身“无所出”。顺治一生放纵,虽然死时不到二十四岁,已前后有八子六女。他见于记载的后妃十八人中共有蒙古女子六人(第六人为早死的科尔沁悼妃),但是她们居然没有一个人生过孩子。这些无辜的蒙古格格,难道都是多尔衮选进来的吗?当然不是。唯一的理由,只是她们成了皇帝与太后感情不协、政见不一之后,皇帝抛出的牺牲品。当然,顺治在表面上对母亲还是很不错的,他毕竟还守着孝道。

  顺治十一年,顺治封孝庄太后的父亲为“和硕忠亲王”,母亲为“贤妃”;顺治十二年二月,太后过生日,顺治又亲自做了三十首贺寿诗进献。

  然而这并不能掩盖母子不和、政治利益相逆的实质。顺治离弃蒙古后妃并且延续时间如此之长,不可能不遭到母亲的报复。他在运用皇权随心所欲兼心花怒放地毁掉那些与自己血脉相通的蒙古格格们的同时,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把宠妃的后路也全部堵死了。代替顺治遭罪的,是董鄂妃。

    

九、悲剧董鄂妃

  事实上,在顺治的后宫中,共有四位姓董鄂的妃嫔,她们是:鄂硕之女端敬皇后、宁悫妃、端懿妃、贞妃。不过最广为人知的,是那位被追封为端敬皇后的皇贵妃董鄂氏。董鄂氏属多尔衮的正白旗下,此后该旗又成为太后所属。若说因为反感多尔衮而废后,那么几位董鄂氏做为太后旗下,就更没有理由得宠。然而事实恰恰相反。

  关于皇贵妃董鄂氏的来历,一直是众说纷纭。首先,当然是董小宛说。指她是明末秦淮名妓、做了冒辟疆之妾的董小宛隐名入宫,实际上比顺治还大十几岁;其次,是顺治弟媳说。说她是顺治幼弟和硕襄亲王博穆博果尔的嫡福晋,与顺治有了私情之后,年青的亲王愤而于当年七月自杀,顺治则迫不及待地在弟丧才二十七天的时候,就把弟媳妇给召入宫中封为“贤妃”了;最后一种说法,则是“满洲军人之妻”。据神父汤若望的日记中说,顺治皇帝对一位满洲军人之妻发生了热恋,当合法的丈夫为此指责妻子之后,竟被皇帝这个“奸夫”打了一个“极其怪异的耳光”。于是合法的丈夫“怨愤”而死,未亡人则成了宫妃。皇帝是怎么见到别人妻子的?另一个佐证,则是顺治十一年四月初五,太后下诏停止命妇入侍后妃的规矩。那么,惹出这道诏令的有夫之妇,恐怕就是董鄂妃了。总之,无论是哪一种说法,她都不是循正常途径入宫的。除此之外,董鄂氏做为太后旗下,与太后之间很难建立起正常的家庭关系,若是太后对她不满,她就只能是个奴才。

  然而,顺治却对董鄂氏付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董鄂氏八月二十五日刚出现在皇宫,就是以“贤妃”的身份亮相的,称贤妃才两个月,还未生育过的她就晋升成“皇贵妃”,跃居后宫次席。顺治对这次册封非常重视,大张旗鼓地加以操办,甚至为此颁下了只有册后才能有的恩赦。顺治可能觉得这样的待遇才能体现自己对董鄂氏的爱意,也可能他已经开始蓄谋下一次的废后。这位目空一切的少年皇帝不会想到,所做的一切正成为董鄂氏的催命符。假若董鄂氏真是一位背夫通奸的命妇、甚至是逼死顺治弟弟的引子,那么她竟得到皇帝如此偏爱,无疑使得太后的脸面一丢再丢……别说孝庄是太后,就是一个普通的婆婆,都一定会无比反感、百般警惕。顺治似乎对身边的一切都毫无知觉,由于连续在“废后”和“董鄂氏高升”两件事上,都达到了迫使太后认同的目的,使得顺治更认为自己是皇帝,谁也不敢挡着他。春风得意马蹄疾。顺治快马加鞭地继续清扫与母亲的族群相关所有东西:在册立董鄂妃为皇贵妃的一个多月之后,顺治下令,太庙匾额之上再也不得出现蒙文,已有的一律挖去!——而仅仅在不到半年之前,蒙古的多位王公还专程到北京来朝见这位皇帝,尽管自己的女儿遭到进冷宫的待遇,他们仍然向他表示愿为大清效忠、为大漠屏障!

  很多人说,顺治推进汉化是对的,孝庄在这方面跟儿子对立没有道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顺治沿袭了多尔衮的治国大方向,但是他没有多尔衮的手腕与心计,也没有他的心胸,更不懂得在满汉蒙之间寻找平衡点。虽然从长远看要推进汉化确实没错,但是顺治所做的事情,未免实在太快太极端。他认准了“党争”这一件事,只要被他疑心有党争倾向的,无论满汉都要被他修理得心惊胆颤。满洲此时入关并不久,汉人经历了清兵入关的多场战乱,多数都有血海深仇,顺治做为皇帝再怎样推进汉化,汉人大多数也不可能在短期内甘心服从,因此推进汉化更不能操之过急。由于国家初立,推进汉化就更需要牢牢控制国家政体、必须掌控得力的军队。顺治却将清王朝最重要的军力支援——蒙古——如此无忌惮地拒之千里,又对满官严加制裁,不但无益于他的政治理想,反倒会动摇清王朝的基础。更何况,顺治对汉人并不宽厚,多尔衮所行的恶政,他在亲政后一条也没有革除,在他的统治下,民间汉人并不平静。剃发、圈地和投充三法,顺治做得更绝,远超出多尔衮!

  顺治并不仁义。顺治朝是清朝历代中实行逃人法最严厉的一朝。实行逃人法得到顺治的首肯支持。此外,顺治坚持贯彻残酷的剃发易服政策,即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顺治帝听说郑成功打到南京时,一时惊慌失措,准备逃回满洲,后来被孝庄所阻止。并且顺治及以后的清朝皇帝还是极力卫 护 衣冠制的,礼部尚书陈名夏因为建议“留发复衣冠”而遭到顺治的绞杀。实际上,他更需要满蒙军队的支持。因此做为一个统治者,别说比多尔衮,就是比孝庄,顺治都是远远不合格的。

  总之,这一切看在蒙古后妃们的眼里,冷暖自知。孝庄太后毕竟老道,没有太强烈的反应,但是新任皇后却病倒了。

董鄂妃与皇帝不同,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宫里宫外的所有利害关系。何况,对于婚外情的关系,顺治可以不以为然,董鄂妃却不敢也不能假装没有发生过。因此,面对太后和皇后,她采用了低声下气的姿态,服役奔走如同婢仆,毫无宠妃的模样。平日处理宫务之时,她也从不敢以位尊自恃,对所有的人都礼敬有加,“长者媪呼之,少者姊视之”,甚至劝顺治与其它妃嫔亲近。与此同时,她也深知自己所依靠的仅仅是皇帝的宠爱,一但宠衰就不堪设想。因此她也在规劝进谏的同时,竭力地逢迎“至尊”的心意。

  初入宫时,董鄂氏也许还有些得到皇宠的喜悦,有时会象普通的妻子那样,在丈夫无理指责时为自己辩护。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看到了后宫女子的遭遇,进一步了解了丈夫的性情,她不敢这样做了。在被顺治斥责时,即使自己再有道理,她也强忍委屈向丈夫陪不是。知道顺治为奢侈而废静妃之后,她就克行节俭,“不用金玉”。她本是满人,并不通汉学,更不习禅,但为了迎合顺治,她也诵读四书五经,还勤练书法,而且竟“未久即精”,顺治让她学禅,她也很快就“参究若有所悟”。所有的一切无疑都使这个年青的女人心力交瘁。

  ——顺治知道“爱妃”的心事吗?看来他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自己是皇帝。即使在后来为董鄂氏所写的《行状》中,他仍然写道:“偶有未称旨,朕或加谯让,始犹自明无过;及闻姜后脱簪事,即有宜辩者,但引咎自责而已。”认为董鄂妃之所以不再为自己辩解,完全是因为受了自己的“教诲”,懂得了“姜后脱簪”作自我批评的道理。

  然而,就在董鄂妃努力适应顺治、适应后宫渐见成效的时候,又一件事发生了,这件事最后摧毁了她平安度日的希望。顺治十四年的十月七日,董鄂氏皇贵妃为顺治帝生下了皇四子。对于这位皇子的诞生,顺治的表现欣喜若狂,皇帝的表现看在所有人的眼里都只有一个再明白不过的答案:这位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婴儿,将成为清帝国的皇储。而他一但确定为皇储,皇后被废指日可待。

  就在这个时候,一件事发生了。远在皇家南苑过冬的太后忽然生病,诏命所有嫔妃都前往侍疾。董鄂妃虽然刚生孩子,但也一样接到了太后旨意。以贤惠闻名的她自然是一定应召的,而且一去之后,恪于自己是太后所领的正白旗下,她必须“左右趋走,无异女侍”“朝夕奉侍,废寝食”。对于一个正在产褥期的后宫娇弱女子,在寒冬腊月过一个这样的“月子”会有什么后果,不言而喻。皇太后的病还没彻底好清,皇四子就在顺治十五年(1658)正月二十四这天,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世,满打满算也只活了一百零八天。董鄂妃本已产后失调养,再加上这样的打击,从此形销骨立、缠绵病榻,虽然顺治对她百般呵护,她也再没有完全康复、再无法生育孩子。(当然顺治并没有为难自己,呵呵。在董鄂妃病倒后,他的夜晚并不寂寞,三年间其它宫妃又为他生下了四子一女)。

  与董鄂妃相对比的,是新皇后压根就没有到南苑去看过自己的姑祖母,事后孝庄也仅仅是以不让她再来慈宁宫做“惩罚”。可以想象,这件事很可能就是孝庄皇太后所使的计策。不过即使如此,我们仍然可以再次反过来推敲:为顺治生育儿女的妃子很多,为什么偏偏是这位董鄂氏皇贵妃遭到这样的算计?要知道,为顺治生儿子的妃子中不但有旗人、汉军旗人,甚至还有未入旗的正宗汉人(唐氏,生皇六子奇授)。孝庄是反对儿子快速汉化政策的,但是她为什么不对那位生下皇子的汉女动用手腕呢?这其中的原因不言而喻:董鄂妃已经代替顺治,成为宫内外所有人不满的对象。

  愤怒的顺治遂将满腔怒火喷向皇后,指责她在太后生病之时“礼节疏阙”,“命停应进中宫笺表”,准备再一次废后。董鄂妃立即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她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感到心惊肉跳,立即对皇帝以死相谏,劝阻他的废后之举。事实证明董鄂妃是明智的。仅仅过了一个月,皇太后便下令恢复皇后的一切待遇。董鄂妃力阻废后之事,使太后对她改变了看法,有了好感。“爱其贤,如怀环宝”。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顺治十七年(1660)八月十九日,已经过度透支生命的董鄂妃病逝,时年二十二岁。在和母亲连续几年争斗都占上风之后,顺治输了一大仗,然而做为母亲的太后也并没有赢。

  

十、顺治之死

  董鄂妃的死给顺治带来的打击是巨大的,这个本来就性子冲动的年青人行为日渐疯癫起来。顺治追封董鄂妃为“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停朝五日,下令举国守丧,逼着显贵重臣为她抬棺,下令朝中所有命妇都必须痛哭,否则议罪。顺治还一反他口口声声“参禅慈悲”“力行节俭”的说法,强迫三十名太监及宫中女官为董鄂氏殉葬(太监倒也罢了,清宫女官多数是满蒙八旗中的贵家小姐出身,这事儿造了多大的孽,引起了多大的仇恨,可想而知)。董鄂“皇后”丧事过后,为董鄂氏做道场的僧人曾经居住过的两座宫殿也和大量的珍宝一起烧成灰烬,供这位皇后在阴间使用。

  民间传说,顺治帝在董鄂妃死后,誓愿要做和尚。其实他并不仅仅是因为董鄂妃母子的死而感到爱情失落才万念俱灰的,因为董鄂妃之死代表自己这个皇帝终于败在了太后和朝中重臣的手下,恐怕才是背后的真正意义。他剃去了头发,起了个法号叫“行痴”。虽然没有当真出得了家,确也是一具行尸走肉了。顺治在最后疯狂一把之后,终于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董鄂妃逝后四个月,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七日,当新旧两天开始交替的时候,福临崩于紫禁城内的养心殿,还不满二十三周岁。

  人死如灯灭。顺治皇帝在人生的最后几年里,用尽法子和母亲斗,然而终于没有胜过命去。当他死后,他对自己生前身后事的安排,也全部被孝庄皇太后改变。虽然独生儿子的早死使做母亲的孝庄“极哀痛”,但是做为一个政治人物,她还有很多事要做。据一些记载,顺治囿于自己做少帝时听命于人的遭遇,本来是要让自己已经成年的从兄弟之一继承帝位的——他真有这么远大的政治理想?当年董鄂妃所生的孩子还是个月娃娃,他就要定他为继承人了,那孩子又有什么才干可言,无非是爱屋及乌发了昏。事实上顺治自己也非常无情地承认过,他对自己其它的年幼儿女和妻妾都毫无感情,对他们的一切和生死都无动于衷。孝庄皇太后当然不能接受儿子这样的主张,她要让自己的孙子继位,并且派很多人去劝说气息奄奄的儿子。顺治终于点了头。

  皇长子牛钮早死;皇次子福全是董鄂氏宁谧妃所生——他母亲的姓氏注定了他不受祖母的欢迎,何况他还身有残疾;接下来当然就是皇三子玄烨——他的母亲不但是“佟半朝”家族的女儿,他本人还已经从天花中痊愈,再不会患上这可怕的疫症。于是事情就定下来了。七岁的皇三子玄烨继位,四大臣辅政。

   在顺治死后,还有一件事反映了孝庄太后与顺治母子成仇的情形。那就是正月初九颁行天下的所谓“遗诏”。这其实是一份假托顺治名义的《罪己诏》。里面一共列出了顺治的十四款“罪状”,从“渐习汉俗”这条孝庄太后最反感的事开始,然后就是不敬祖宗、不孝母亲、对宗室无友爱之道(襄亲王?)、对董鄂皇后丧事过费、信任太监、自恃聪明等等等等,总之,把顺治的一生于公于私都贬得一钱不值,不但将他生前所推行的政见几乎一律否决,还将顺治的为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但是孝庄对儿子不留情面的辱骂是换回了收获的,在董鄂氏葬礼上被顺治侮辱得面无人色的重臣和命妇们,都觉得挽回了面子,对太后感激涕零、也因此对顺治的继承人少了几分恶意。

  除了这道绝不可能出自顺治手笔的遗诏之外,董鄂氏贞妃的殉葬则成为顺治人生悲剧的最后尾声。由于顺治在端敬董鄂氏死后曾经一度移爱专宠于她,这个年仅十九岁的女子做为端敬董鄂氏的堂妹,在顺治死后无法面对自己未来可能有的遭遇,走上了自杀从殉的道理。然而即使如此,她也仅仅是被葬入普通妃嫔的墓地,没有因为从殉而得到任何优待。皇宫内外对董鄂氏的迁怒与痛恨程度至此可见一斑。说起来这也是顺治造的孽:端敬皇后董鄂氏死后,他借丧事之机侮辱重臣命妇以泄己愤、逼迫女官殉葬、在军费紧缺的情况下大批烧毁珠宝宫殿,使得所有的人都恨透了那个身不由己的可怜女人、并进一步迁怒在了贞妃的身上。——在清朝往后的一百余年间,端敬董鄂是唯一一个再也没有得到过追封的“皇后”,历代清帝和宗室、大臣,从来就没有把她当皇后看过。她辛辛苦苦地在后宫中挣扎求存,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和辛酸,都因为顺治为她举行的那场疯狂的丧仪而化为乌有,再也无法得到这个帝国的谅解。

    

十一、康熙王朝的太皇太后

  亲情无存的顺治朝终于结束,孝庄带着她七岁的孙子玄烨进入了康熙朝,成为太皇太后。康熙朝的清帝国虽然仍旧风云变幻,然而孝庄总算过上了相对安稳的晚年。前半世一直和亲生儿女没有感情交集的孝庄,也许到这时才开始重新体会到母子祖孙之情,开始反思自己与儿子水火不相容的关系以及儿子的早逝。顺治朝的宫闱悲剧,终于没有延续到康熙的宫闱——在康熙的后宫中,没有董鄂氏,也没有博尔济吉特氏。从此,这两个姓氏的女子再也不必在后宫中争个你死我活了。孝庄为孙子选择的皇后再也不是蒙古格格,而是满族勋贵的女儿。

  康熙年间一件重要的事情,莫过于“诛鳌拜”。孝庄是否参与了诛鳌拜?在其中起了怎样的做用?从外围很难确定。但是我们可以从康熙第一次大婚,这位太皇太后为孙子做主选择的最初一批后妃中看出端倪:皇后为四辅臣之首索尼的孙女赫舍里氏;妃子中既有原为鳌拜一党并同属镶黄旗的遏必隆之女钮祜禄氏、又有号称“佟半朝”家族的女儿佟佳氏、甚至还有出身一般的……却偏偏鳌拜本人的女儿落了选,虽然她随后被指给了宗室郡王为福晋,但是丈夫又为皇族远系(禇英后人敬谨郡王兰布)。尽管随后皇家将顺治的女儿嫁给了鳌拜的侄子,但是再怎么说,这样的八杆子亲家,与做皇帝的老丈人相比,实在差得太远。这些,应该已经是孝庄在一面继续安抚鳌拜,却又同时分化鳌拜党羽了,是为诛鳌拜所下的一步棋。此后,小后妃们的家人亲眷都纷纷加官晋爵、入朝为官,并因成为皇亲而顺理成章地提拔,后来的宰相纳兰明珠也是其中之一。大婚不久的康熙随后接到了首辅索尼力请皇帝亲政的奏章(做了皇帝的太老丈人,老索终于再不装糊涂了)。遏必隆自女入宫后,也一反紧跟鳌拜的的行径,转而为皇帝笼络人心。事实上,在康熙八年(1669)五月十七日这一天,当康熙最终动用善扑营小布库擒拿鳌拜时,外戚们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正是鳌拜非常相信的遏必隆(翊坤宫妃钮祜禄氏之父)将鳌拜诱入武英殿、更是皇后的叔父索额图亲率众侍卫围攻鳌拜的。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当初孝庄竟眼看着四大辅臣中的鳌拜坐大呢?后来又为什么听任鳌拜杀死辅臣之一苏克萨哈?其中的原因非常复杂。其中之一,当然是因为苏克萨哈隶属于正白旗,而另三位辅臣全为两黄旗下。鳌拜的坐大,与身为首辅的索尼对其默许纵容大有关系,以致孝庄太后也无计可施。苏克萨哈与鳌拜最大的冲突应属圈地事变。

  但是对于鳌拜挑起的事端,当时首辅索尼采取了默许,遏必隆则公开表态做同盟军,而能中其中取得利益的两黄旗人,也大都被拉拢。清王朝当时的政体并非集权于皇帝一人,皇帝和太后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在各旗势力之间取得平衡点,保障自己的地位,并不能在实际上制约得了他们。因此,尽管明知孝庄太后和康熙皇帝反对两黄旗与两白旗互换圈地,但是鳌拜仍然敢于矫诏处死赞同帝后意见的三名重臣——大学士苏纳海、直隶总督朱昌祚、直隶巡抚王登联。但在索尼和遏必隆的默认下,朝臣竟没有谁为这三人鸣冤,等于公然抹了太后和皇帝的面子。这使得鳌拜势头大劲,很多官员都倒向他的一边,三朝元老鳌拜的势力越发盘根错节。

  索尼和遏必隆直到成为皇帝丈人之后,才算是真正诚心帮太后和小皇帝的忙。但是此时鳌拜已经根深蒂固了。更糟的是索尼后悔也迟了:大婚不久,首辅索尼就死了。虽然临终时他仍然不忘上表请求皇帝亲政,但事实是鳌拜更成了一头大。说起来苏克萨哈这人,虽是老狐狸,却屡屡自误。他本来就是鳌拜的对头,与鳌拜遏必隆是怎么也搞不到一起的,倒是索尼老奸巨滑,经常也不忘让他拣点漏子。谁知道在孝庄太后决定册立索尼的孙女为皇后之时,他竟公然表示反对,这不但令孝庄太后非常气恼,更将索尼一系得罪了个彻底。于是在四辅臣中他成了光杆一条。

  索尼去世、康熙亲政,事实上当时的权力还掌握在三辅臣手里。就在这时,苏克萨哈上了一道奏章,要求退休,而且用意很明显,要鳌拜与遏必隆一起退休。鳌拜当然不能容忍。于是他挑出了苏克萨哈奏章中的一句牢骚:“往守先帝陵寝,如线余息,得以生全。”然后以此为借口,命议政王大臣会议论罪。在议罪当日,鳌拜将可能倾向苏克萨哈的大臣全部排除在外,结果当然可想而知:苏克萨哈本人凌迟,全家抄斩。由于鳌拜同党已经把持了朝政,康熙虽然强烈反对,这个判决仍然被鳌拜强行执行了。而孝庄在整个事件中,一直都没有正面与鳌拜交锋,更没有力保苏克萨哈。令人颇有些不解。可能是鳌拜上次违旨杀三大臣的事情,已经给了她一个警觉。康熙初年的皇权并不集中,实际权力更多都掌握在旗主们手里,在实权并没有抓在手里之前,即使是太后和皇帝,也不能将势力大的臣子怎么样。还可能是由于苏克萨哈起家的方式方法令她久已不满——苏克萨哈从前一向逢迎多尔衮,又是白旗身份,却在多尔衮死后立即见风转舵,向顺治告发多尔衮的过失,使多尔衮尸骨无存、子嗣不继。

  无疑地,孝庄因此事对苏克萨哈的所谓忠心十分怀疑。做了辅臣以后的苏克萨哈在政务及立皇后之事上的表现,也使人感觉到,他只是在做政治投机,并不是一个与皇帝太后一条心的人物。在索尼死后,做为努尔哈赤的女婿,他的实力虽弱,名份上却已是首辅,——苏克萨哈权力欲望极大,又是旗主,假若他此时又以退为进,在搞倒鳌拜后抓住更多的权力,焉知他不是下一个更阴狠的角色?活着的苏克萨哈虽然对于平衡朝中势力有眼前作用,但他如果死了,长远来看,只怕还是对皇帝更有利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孝庄实在没有力保他的必要。当然,也是此时孝庄和康熙在朝中培养的势力都未长成,还不能贸然与鳌拜对抗。在苏克萨哈死后,就连鳌拜同出一旗的辅臣遏必隆,都开始对鳌拜心存惊惧,另做打算了。所有对鳌拜专权不满的人、受过鳌拜打击的人,再也没有另外的势力可以依靠,他们都只有一条路可走:迅速地向皇帝太后靠拢。至于遏必隆,他既是皇帝的岳丈之一,当然此时也属于皇帝一系。孝庄和康熙只要最后与鳌拜一搏,就能将权力都集中在自己的手里了。从这个角度来看,苏克萨哈之死于皇权大有裨益——假若他不死,他将成为朝中鳌拜以外的另一股势力,世人投靠的选择多了他一个,几时才轮到小皇帝出头呢!苏克萨哈死后第三年,鳌拜被擒。权力终于高度集中到了皇帝的手里。

  虽然孝庄没有过多地让史官记下自己在政事中起的作用,但是康熙十一年(公元1672)十二月之时,孝庄向康熙所说的一席话,仍然显出她在康熙的成长以及理政方面所起的重要作用:“安不可忘危,闲暇时仍宜训练武备。诸如在朝诸臣奏事,岂无忠诚入告者,然不肖之类,假公行私,附己者即为引进,忤己者即加罔害,亦或有之。为人君者,务虚公裁断,一准于理,则事无差失矣。”孝庄并没有过多参与军事,但在三藩之乱时,当精兵都出发平乱后,蒙古察哈尔亲王布耳尼却趁乱起兵,直攻京师重地。康熙在孝庄的指点下,派出了图海为将,征用起了旗下包衣家奴,居然在两个月后大胜而还。

  ——这同时也侧面证明,两黄旗当年不立博穆博果尔的重要原因:博果尔生母所属的察哈尔蒙古与科尔沁蒙古对清皇帝家的实际态度,是完全不一样的,博果尔更是察哈尔汗的异父兄弟!

    

十二、留给后人的最后谜题

  康熙对祖母十分孝顺,一应事宜都非常细心。康熙十二年,孝庄病中偶然表现出对自己嫁往巴林的女儿的思念之情,康熙便立即派乾清门侍卫用御车主动将姑母接回皇宫。康熙二十二年,玄烨陪祖母一起去五台山,看见山路难行,怕祖母乘车颠簸,便早早预备好软轿,祖母一有不欲乘车的话,他就立即给换上。也许是因为祖母的原因,康熙对几位姓博尔济吉特氏的“母亲”也克尽孝道,顺治的第二位皇后一直活康熙五十六年,她病重时,康熙不顾自己年过花甲身体有病,仍然坚持去看望并跪在床边说:“母后,臣在此!”可以想象,在孝庄已去世后康熙仍然对继母如此孝敬,祖母在世时当然更不在话下。孝庄看着娘家的女孩们在饱受儿子的冷落之后,终于能在孙儿这里过上好日子,心情当然是舒畅的。

  在这一朝里,布木布泰经历了辅臣之争、诛鳌拜、三藩之乱等一系列政治风云,一直生活到康熙中叶。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博尔济吉特氏布木布泰病逝,享年七十五岁。到乾隆年间,她的谥号为“孝庄仁宣诚宪恭懿至德纯徽翊天启圣文皇后”。

  孝庄死后,有一件让很多人都不解的事情。那就是她的临终遗言和后事安排。孝庄病重时说:“太宗奉安久,不可为我轻动。况我心恋汝父子,当于孝陵近地安厝,我心始无憾。”于是康熙便于次年四月将祖母的灵柩安放在顺治孝陵旁的“暂安奉殿”。这一安就是三十八年之久,直到雍正三年十二月,才在当地建起昭西陵,使孝庄正式得以下葬。而且更离奇的是她不但未与丈夫合葬,她的陵墓甚至也在孝陵的风水墙外。仅从这一点来看,她的待遇甚至还不如自己的陪嫁丫环苏墨尔——这位出身贫贱的大丫头虽然仅以嫔礼安葬,却跻身在风水墙内。

  于是,这又成了一个让世人争论不休的题目。很多人认为这正是孝庄曾经下嫁或失身于多尔衮的证明之一。究竟是什么原因,众说纷纭,而我们所知道的,只不过是那位从草原走出来的蒙古公主布木布泰,已经在度过七十多年的人生之后,成为昭西陵沉默不语的主人了。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乾隆之母钮祜禄氏

  

皇帝的身世

  乾隆皇帝,可能是中国封建帝王中在民间故事流传最多的一个皇帝。而关于他的传说故事中,最离奇的莫过于他的身世。乾隆是谁生的?正史都记载着他是雍正侍妾钮钴禄氏在“潜邸”时所生。然而老百姓却不管这么多,至少有两种非正常的身世说法仍然到处流传。

  流传最广的,莫过于“海宁陈家”一说。据说康熙年间有一位陈世倌,他是浙江海宁人氏,在朝中极有权势,直做到阁老一职。当时的四皇子胤禛(也就是未来的雍正皇帝)已经有心谋位,因此与陈世倌私交甚笃。不过胤禛子嗣不旺,康熙对此很不满意。不久胤禛的妾钮钴禄氏和陈世倌的夫人同时怀孕并且同时生下孩子:雍王府多了一个女儿,陈阁老家多了一个儿子。于是胤禛假意说想看看陈家的婴儿,然后弄了个掉包计,把自己的女儿和陈家儿子给换了——这个换到雍王府的陈家儿子,就是未来的乾隆皇帝了。这种说法,由于金庸先生的《书剑恩仇录》,非常地深入人心。依此类推,后来琼瑶奶奶又写了一部《梅花烙》,更把这种传说发扬光大。还有一种“狮园草屋”之说。讲的是胤禛随康熙去承德围猎,因为喝了鹿血而随意与一名丑陋的宫女李金桂亲热了一番,谁知道这个丑女子却因此怀孕,后来便在承德狮子园松林草屋中生下了儿子。胤禛因为此事在康熙面前丢了个大脸,因此不愿给丑宫女名份,只是将儿子带回家,算在了侍妾钮钴禄氏的名下。那么,钮钴禄氏到底是不是乾隆的生母,她是谁?

  

谁是钮祜禄氏

  说起来,中国后妃最有福气的人里,钮钴禄氏不算第一,也得进前三。据记载,钮钴禄氏是四品官典仪凌柱的女儿。按照满清的规矩,内务府三旗每年选一次秀女,户部则每三年在八旗中选一次秀女。而且参选的都必须是有相当地位的人家女儿:京官须满蒙正五品武职以上、汉军文职笔贴式以上及武职正六品以上;外任则需正五品文职以上、武职从三品以上等等官员的女儿,而且还必须是不得缠足者。而一般职衔不够、闲散人员、兵丁及革职人家的女儿,是没有资格参加的。正因为参选秀女者出身不低,因此她们一但入选,就或者进入皇帝的后宫,或者被指配宗室皇子皇孙。虽然说高处不胜寒,危机四伏,但是更有可能光宗耀祖,因此这些满洲人家的小姐们在娘家时,家人都不敢小觑,都对她们备加宠爱,人称“当家的姑奶奶”。

  按照规矩,参选秀女的年龄在十三至十七岁之间,大约是因为女孩子会随着年龄而女大十八变,因此落选者只要不超过年龄上限,仍然要再次参选。而钮钴禄氏,则在她第一次参选秀女时就顺利入围,十三岁这年,她被指配给了康熙皇帝的四皇子胤禛,进雍亲王府时,她并没有正式的侧福晋名份,只被称做“格格”。“格格”原本是满族人对女儿的一种称呼,不过钮钴禄氏的“格格”称号肯定与本意不同,而是算胤禛的姬妾之一。如果一定要类比的话,大约就相当于《红楼梦》中贾琏的通房大丫头平儿一类的地位,在乎妾婢之间。天家果然威严莫测,四品官的女儿进了半红不黑的皇子之家,也只能当个大丫头……

  钮钴禄氏比胤禛小十二岁,她进入雍王府时,胤禛早已有妻有妾。他的嫡妻乌喇那拉氏,是内大臣费扬古之女,费扬古为正白旗人,本人因屡立战功被封一等公,家族更是显赫,令顺治帝一门心思想当和尚的孝献皇后栋鄂氏就出自此间。所以这位乌喇那拉氏,连秀女都不必参选,就直接被“拴”给了康熙的皇子胤禛为嫡福晋。胤禛在迎娶了这位背景雄厚的妻子之后,康熙又将选秀中的佼佼者李氏、年氏指给他为侧福晋。从这三名正式妻妾的生育情形来看,胤禛与乌喇那拉氏更象是合作伙伴,男女之情大部分都给予了李氏和年氏。这其中年氏之父为巡抚年遐龄,兄长年羹尧更在胤禛争夺皇位继承权中起到了相当的作用,情欲与内助之功相得益彰,因此胤禛继承帝位的当年,便将年氏封为贵妃。相比之下,李氏的家族没有那么兴旺,李氏也只在雍正年间封了个齐妃。

  这两名侧室都分别生下了三子一女——只是很不幸,李氏的三子中,弘盼、弘昀均夭折,弘时虽然成人却又在雍正年间死得不明不白。而年氏更可怜,三个儿子福宜、福惠、福沛连同没有留下名字的女儿,都死于襁褓之中。虽然得宠,但是做为母亲受这样的打击,还不如不得宠不生儿女的好。

  雍王府里有这样高贵的妻和擅宠的妾,钮钴禄氏也就不太可能受胤禛的重视,不过她似乎也很淡然,雍王府里的另一位“格格”耿氏也和她一样,对于争宠不是那么上心。因此她们都只是在年氏李氏频频诞育儿女的间隙,各生了一个儿子而已。钮钴禄氏生的儿子名弘历,耿氏生的儿子名弘昼。然而人生在世,一时的灿烂又怎么能算得了数!更有道是“好儿不需多”,钮钴禄氏和耿氏,她们在雍正后妃莺莺燕燕的争宠风波中,似乎一直置身事外,可老天却让她们成了笑到最后的人。

  

乾隆降生

  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深夜(辛卯年丁酉月庚午日丙子时),十八岁的钮钴禄氏在雍亲王府邸生下了她此生唯一的孩子弘历,也就是未来的乾隆皇帝。至于钮钴禄氏在生育前后,是不是有什么换儿内幕呢?乾隆是陈世倌或李金桂的儿子吗?翻查清皇室的《宗人府则例》,答案是“岂有此理”。首先,由于宗室子女直接关系到皇族血统,从顺治年间就有规定:亲王以下至辅国公以上皇族,无论正妻婢妾,一旦怀上身孕就要上报,生下了孩子,就要由宗人府派专人于降生三天内亲往查看,随后在该年正月初十以内,由长史、司礼长、典卫等官员联合签名,接生婆和在场人等都画押,具册交府编册;而镇国将军以下的闲散宗室、普通宗人,则分别由族长或首领亲往查勘。这些宗室子女的出生证明,比如今独生子女们从医院里拿到的出生证明要严格得多,上面不但要有生父生母的家世详情,还要记录当时的生育环境,而所有见证此事查勘此事的宗室大臣族长首领,还得统统签字画押,保证绝无虚言,否则甘受严惩云云。那么,是不是只要亲爹是宗室,孩子的妈是谁都没关系?——非也,宗室若私自与民人结亲者,照违律治罪,私生儿女要“交旗安置”,只能过普通旗人的生活,不能享受宗室觉罗应有的待遇。王府宫廷,和寻常百姓土财主家的后院是完全两码事,换个孩子谈何容易!这样的传说竟能成立,也可算是奇事一件。

  想一想,当时的胤禛正当盛年,儿子虽然夭折率高,但弘历出生时还有八岁的三哥弘时,他何必把别人的儿子弄来养?(后来我们当然知道乾隆自幼聪明而得康熙偏爱,可是刚落草的娃娃,谁又知他是愚是痴,换来干嘛。)更别说那么多宗室得在出生证上签名画押,难道哥几个都嫌命长,提着脑袋帮雍亲王撒这弥天大谎!何况钮钴禄氏并不得宠,雍王爷就算能花了牛大的功夫搞定所有见证人,也没理由帮钮钴禄氏抱儿子啊!——嫡福晋那拉氏的儿子弘晖那时刚刚夭折,要抱也得优先考虑她呀!至于有些人说,乾隆常穿汉服,那就更不可能成为他并非雍正之子的佐证了。清入关之后,剃发易服,弄得血流成河,可是虽然不许汉人着汉装,清朝皇帝自己却往往都有穿着汉服冠帽的画像,连雍正帝本人都不例外——难道说,康熙的四阿哥、佟佳氏皇后的养子雍正帝,也是打宫外抱回来的?

  总之,钮钴禄氏是乾隆的生母,应该没有疑问。

  钮钴禄氏生下弘历之后,再也没有生过其它的孩子,然而她自己恐怕也不会预料到,这个孩子将给她带来怎样辉煌的未来。

  

太王贻孙

  弘历从小长得气宇不凡,“隆准颀身”,一副福相,而且天资聪颖,六岁即能诵《爱莲说》,成了胤禛最得意的儿子。此后,雍亲王胤禛精心安排了一场祖孙会,请康熙前往自己的园林游玩,就在其中的牡丹台,将弘历隆重推出。果然,康熙对聪明过人谈吐不凡的弘历极为喜欢,也非常看重,大喜之下说:“此子福过于予。”——啥,皇帝亲许了这个娃娃福份将要超过他的“现任”皇帝爷爷?那这该是怎样的一种承诺。

  接下来,康熙又召见了钮钴禄氏。这更是非常罕有的事情,因为钮钴禄氏只不过是诸多皇子姬妾中的一个而已。钮钴禄氏忐忑不安地拜见了自己几乎是从未谋面的公爹,正不知是怎么回事,却听康熙赞道:“你是个有福份的人啊。”这可真让钮钴禄氏受宠若惊。更超出预想的是,接下来康熙就下令胤禛,将弘历的生辰八字送入宫中详解。当八字算出结果之后,康熙更令人将弘历接入颐和园,安排住入澹宁堂,不久又带回皇宫,并郑重交代自己的贵妃佟佳氏(悫惠皇贵妃)、和妃瓜尔佳氏(惇怡皇贵妃)亲自照看。康熙子女多,孙子更多,有很多皇孙他自己甚至都认不明白。而在弘历之前,他只有一名皇孙得到了养育紫禁城的待遇——废太子胤礽长子弘晳。而弘历的出现更后来居上,很快就使得弘晳黯然失色。康熙不论是去避暑,还是去狩猎,都要把弘历带在身边,并且都会让弘历的居所都紧挨着自己的居所。对于弘历的教育他更是重视,让他在宫中读书,从学于庶吉士福敏,学骑射于贝勒允禧,学枪械于庄亲王允禄。弘历也确实不负重望,无论是四书五经还是诗词理学都过目成诵,骑射功夫也都远在其它皇孙之上。据说,康熙初次带弘历参加木兰秋狩的时候,亲自用火枪打倒了一头大熊,然后再让弘历走近去添射,意思是要让弘历从此享有孩提间“初围即获熊”的名声。谁知弘历刚刚射完回身上马,不甘就此毙命的熊朋友就大吼着站了起来,想要在临死之时拖个垫背的。康熙连连发枪,大熊才算是真正归西。康熙对孙子的好运惊叹不已,更对他临危不惧神色自若的表现叹为观止。他对随行的皇贵妃佟佳氏说:“这孩子真是有福之人,假如那熊早一刻立起,他一定就小命不保了。真是上天也护佑他。”

  据称,从此康熙“灼然有太王贻孙之鉴,而燕翼之志益定”。也就是说,康熙因为看重弘历,而下定了传位胤禛的决心。

  

雍正朝的后妃们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清圣祖康熙在畅春园病倒了,命胤禛代行天子之职祀天,当月甲午,六十九岁的康熙帝爱新觉罗玄烨去世。胤禛即位,为雍正帝。

  雍正元年八月甲子日,雍正皇帝召见诸王大臣九卿,当众宣布自己已经定下了储君,并且将这道定储的诏书密封入锦匣,藏于养心殿正大光明匾额之后。在办妥这件事之后,雍正才开始册封后妃。同年十二年丁卯,册后妃的诏命下达,除了嫡妻那拉氏为皇后、重臣年羹尧之妹年氏为贵妃之外,其它“潜邸”时期的“格格”们,都只不过是封的贵人或嫔,只有钮钴禄氏,得到了仅次于年贵妃的封号:熹妃。钮钴禄氏为什么能够后来居上,得到比侧福晋李氏还高的名份?其实早在册封之前,这个原因就已经广为人知了:雍正元年(公元1723)十一月十三日,雍正在选派儿子代自己前往康熙的景陵致祭时,竟把二十岁并且已做了父亲的弘时抛在一边,而选择了年仅十二岁的弘历。朝臣和宗室们都是些老狐狸,对这个风向标所代表的含义自然非常明白。答案是呼之欲出的:那位藏名匾额之后的储君正是弘历。

  母凭子贵,也就这样拉开了序幕。雍正年间的朝政和皇族宗室间的斗争,绝对是风起云涌。这也毫无疑问地要影响到后宫中的妃嫔们。所有的人都知道,年贵妃的哥哥年羹尧在雍正争位的过程中,由于手握重权,成为他的得力助手之一,雍正即位后,他仍然手掌重兵,是权倾朝野的人物。年贵妃也因此在后宫得到了专宠。

  雍正二年三月,年羹尧被封为一等公,达到了他功名的顶点。然而这样“圣眷隆重”的时候却仅仅只有几个月,雍正便开始对年羹尧频频申斥,并且还在给其它亲信大臣的密谕上告诫道:“(年羹尧与隆科多)必至不能保全,尔等皆当疏远之。”关于年羹尧和隆科多为什么如此迅速地走向末日,多数认为是他们掌握了雍正即位前夕的太多内幕,但也有认为是他们恃功自傲大作威福,更有说年羹尧掌兵日久,有称帝之心。比如说他竟然让雍正皇帝的女婿扎萨克郡王向自己下跪、进京陛见时也要总督巡抚们跪接,皇帝尚且要时时表现一下“君则敬”,他的架势倒比皇帝还威猛。

  不管怎么说罢,总之,朝廷之中风雨欲来,后宫之中也暗潮汹涌。年贵妃儿女频频夭折,又被这些消息所打击,很快就在雍正三年病倒了。雍正对多年夫妻且曾经诞下四个孩子的年氏倒算是伉俪情深,为了安慰年氏,也为了“冲喜”,他下令晋封年贵妃为“皇贵妃”,并且暂缓了对年羹尧的处理。然而冰雪聪明的年贵妃知道,再深的夫妻之情,也不可能真正救得了娘家的悲惨命运。

  雍正三年十一月,曾经宠冠后宫的年贵妃在儿女尽夭和对家族将要覆灭的双重绝望中病逝。雍正顾念旧情,为年氏上谥曰“敦肃皇贵妃”。不久,已被连贬一十八级、发往杭州看守城门的年羹尧终于还是被雍正赐死。就连探花翰林钱名世,都只因拍了年羹尧的马屁,也被雍正发回原籍,称“名教罪人”。这个时候,离年贵妃辞世仅有一个月的时间。

  雍正勤政,每天处理的政务超过四十件,批阅奏章通宵达旦,他没有声色之好,简直象个工作狂。在登基之前他已经有过八子四女,可是登基之后整整十年间后宫却只出生了两名婴儿。同时,雍正也是出了名的刻薄人,从处理年羹尧一事就足以令人胆寒——年羹尧有罪,可也曾有功,将他贬为庶民也好或者直接赐死也好,何苦要在已经起了杀机之后还硬要先把他发去当个守门卒子?这样的羞辱实在是比死还尖刻。在打击政敌方面,雍正不但尖刻,而且六亲不认。雍正初,他将曾与自己争位的同胞弟弟允禵囚禁景陵;雍正四年正月初五,正当大家都在过新年的时候,他却来了个“新年新气象”,颁布上谕,将自己当年争位的另一劲敌和硕廉亲王允禩及其同党允禟逐出宗室,允禩的嫡福晋则被强令离婚。这还没有完,雍正接着还给这两位亲弟弟起了新名字“阿其那”“塞思黑”,骂为猪狗。不久,允禩允禟便死于圈禁。

  这种做法引起了不少皇族宗室的不满,而这其中便包括雍正自己的儿子弘时。弘时在储君之事上已经对父亲十分失望,在廉亲王事件上他更是明确地表达了对叔父的同情和对父亲的不满。儿子同情自己的政敌,这使得雍正火冒三丈。他痛斥弘时不象自己的儿子,倒象是允禩的儿子,撤去他的黄带子,赶出紫禁城,交给履亲王允祹管教(此时的允祹因为一点小事开罪了雍正,从郡王直降到了镇国公,直到乾隆即位才升到亲王)。雍正五年丁未八月初六日申时,二十四岁的弘时在被雍正断绝父子亲情一年后,带着“年少放纵,行事不谨”的罪名死去。——而实际上,弘历也对父亲处理叔伯们的做法深为不满,只是他跟随康熙有日,因此少年老成,从来不曾表露过哪怕一个表情的不满。直等到他即位为乾隆帝之后,他便立刻为早死的三哥弘时和叔伯们平反复职了。

  随着弘时的死,弘时生母齐妃李氏也由当年雍王府中地位仅次于那拉氏的女人,沦为后宫中可有可无的人物。时间再往后推移到雍正九年九月己丑日,雍正的元配嫡妻皇后乌喇那拉氏也一病归天。不论是争宠还是富贵,没有了性命又有什么用。那拉氏、年氏,都消失成了一块牌位。雍正再怎样宠爱过她们又怎么样,他总不能让牌位来管理后宫,自己抱着牌位进寝宫!

  钮祜禄氏成为雍正后宫的真正女主人,这时的她已经晋封为“熹贵妃”了。

    

“以天下养”的太后

  雍正十一年,雍正将自己仅存的两个儿子弘历弘昼晋封为“宝亲王”、“和亲王”。而他自己的人生也进入了倒计时阶段。雍正十三年八月十三日,五十八岁的雍正病逝于圆明园,弘历顺利接任,由宝亲王而为乾隆皇帝。四十四岁的钮祜禄氏成了皇朝第一贵妇,称“崇庆皇太后”,移居慈宁宫。

  钮钴禄氏在雍正朝所有后妃中,从来没有明确地表达过争宠或求富贵的言行,然而她却得到了其它后妃穷一生心力都没有得到的地位。而就连她自己本人恐怕也没有想到,这样顶级的富贵荣华和子媳孝敬,她还要享受四十多年,几乎跟那些“情敌”们整个的寿命一样长。

  乾隆对母亲的孝养达到了相当的程度,号称“以天下养”。以全天下的财力,来奉养这一位老太太,真是令人惊心动魄的口号。当然这也与他花钱如流水的人生观有密切的关系。乾隆本人是非常乐于享受人生的,而且他也乐于让母亲和自己一起享受人生。乾隆一生,游山玩水的次数之多规模之大,算是历代帝王之最。而每次外出,他都一定要把钮祜禄氏皇太后带上,而且太后的车驾和座船也一定是最醒目的,凡是太后上下车船,乾隆都一定要带着皇后妃嫔亲自护送。在这样前所未有的待遇下,钮祜禄氏在整个太后生涯中,三游五台三上泰山四下江南,而谒陵和秋狝更是场场不落。前半生都被关在黄院子里的钮祜禄氏,在后半生里饱览了江山风光。——如今在身边看看,有几个儿子肯带着老娘出去旅游的!

  最能体现钮祜禄氏下半生奢华的,当然还要数她的几次大生日。只要她过生日,乾隆就一定要带着内外王公大臣一起来为她祝寿,遇上过整寿的日子那就更不含糊了。其实乾隆年间的王朝局势并不平安,初年有弘晳阴谋篡位变故,后来又有多次战事,然而钮祜禄氏的生日却从来没有因此降格过一次。好大喜功的乾隆可着劲儿地给老娘亲祝寿。乾隆十六年,六十大寿;乾隆二十六年,七十大寿;乾隆三十六年,八十大寿,每一场整寿庆典都逐层加码,天下的奇珍异宝跟在乾隆必备的寿礼——贺寿诗文后头,流水般地往钮祜禄氏所住的慈宁宫涌。乾隆的“诗才”是很有限的,但是这丝毫也不影响他在贺寿诗里展现出来的返哺深情。而且他直到头发斑白,也仍然对母亲毕恭毕敬地执孝子礼,搀来扶去。比如乾隆四十二年正月初八,六十七岁的乾隆在侍奉八十五岁的钮祜禄氏观灯之后,就写下了这样一首诗“家宴观灯例节前,清晖阁里列长筵。申祺介寿那崇信,宝炬瑶檠总斗妍。五世曾元胥绕侍,高年母子益相怜。扶掖软榻平升座,步履虽康养合然。”有理由相信,乾隆即使不是皇帝,他也一样算得上是孝子一名。

  虽说钮祜禄氏的福泽已经极为深厚,乾隆仍然时时不忘为母亲向天祈福。

  北京城郊万寿山原名瓮山,早在辽时便已经成为皇家园林,明代称“好山园”。在钮钴禄氏六十大寿前一年(公元1750年4月),乾隆下令在好山园旧址大兴土木,建造“清漪园”,并将瓮山更名为“万寿山”,山前建起为母亲祈福的“大报恩延寿寺”。“清漪园”,即“颐和园”。这座世界级园林的兴建,只是乾隆为母祈福的一件寿礼而已。而事实似乎也证明祈福有效,钮祜禄氏余下的漫漫三十余年人生,就都是在这样的舒坦中轻松渡过的。

  当然这与钮祜禄氏本人的性格也是分不开的。她不喜欢弄权,自己的亲弟弟也从不违规入宫。她也不管闲事,最多就是颁两道按规矩必须由她颁布的懿旨,将儿子的妃嫔晋升一下而已。乾隆的第二任皇后那拉氏以及著名的“香妃”买木里艾则木,就是乾隆奉她的懿旨晋升的。钮祜禄氏的人生跨越康雍乾三朝,做太后的四十二年更是国家全盛时期,不但享尽荣华富贵,更幸运地亲眼看见了自己的玄孙。

    

身后哀荣

  乾隆四十二年,一向身康体健的钮祜禄氏已经是八十五岁高龄。正月辛巳,正在圆明园过冬的钮祜禄氏偶感风寒,乾隆闻讯立即从繁亢的政务中抽出身来直奔圆明园长春仙馆看望母亲,侍奉老太太进餐养病。然而钮祜禄氏毕竟已是年老体衰,病情很快急转直下,但老天也没折腾这位老太太,给了她人生的又一次福气。十四天后的正月二十五,她安然逝于长春仙馆。

  她去世的第二天,乾隆为她为谥号为“孝圣宪皇后”,并普免天下钱粮一次。

  在钮祜禄氏下葬之前,乾隆都要每天前往灵堂祭奠行礼。王公大臣们都觉得乾隆自己已是将近七旬的老人,每天这样来回地奔波实在过于劳累,纷纷请求他隔几天再行礼一次。六十七岁的乾隆都一一回绝,仍然每天前往。在礼仪都行满之后,四月癸丑日乾隆往谒雍正泰陵,而同一天“孝圣宪皇后”钮祜禄氏的棺木也由北京城迁到了泰东陵。她的棺木所过之处,当地的该年赋税均减十分之七。五月,钮祜禄氏的牌位奉入太庙。再往后,钮钴禄氏的谥号不断增加,从乾隆年间的“崇德慈宣康惠敦和裕寿纯禧恭懿安祺宁豫皇太后”,一直到嘉庆年间的“孝圣慈宣康惠敦和诚徽仁穆敬天光圣宪皇后”。

  就在钮祜禄氏去世一个月的时候(二月二十六),乾隆还作出了一个决定:为母亲建造一座金发塔,盛放她生前梳落的头发。八个月后,金发塔落成,共用六成金三千零九两九钱八分,塔高四尺六寸,底二尺二寸。塔内供有无量寿佛一尊及钮祜禄氏的头发。乾隆下令,于十一月初三日将金发塔安放于寿康宫东佛堂,继续为另一个世界的钮祜禄氏升天祈福。

  钮祜禄氏,可以算是中国历史上福气最大的后妃之一。和钮钴禄氏一样,无心插柳柳成阴的雍正妃嫔还有一位,那就是和亲王弘昼的母亲耿氏。耿氏和钮钴禄氏一样,也是雍正“潜邸”时期的格格,也是只生了一个儿子,也是从不参与后宫争宠、从不为父兄谋取权位的。雍正登基时她只封了个“裕嫔”,而到雍正晚年则晋封为“裕妃”。很显然,耿氏的地位升迁,也和她的儿子弘昼分不开。弘昼在雍正十子中排行第五,不长不幼又没有什么特出的本事,说起来是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排行。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兄弟十人竟有六人夭折,剩下的——弘时生生地被父亲逼死,谦妃刘氏所生的最幼子弘适后来又过继给了果毅亲王允礼,搞到最后,乾隆皇帝只有弘昼这么一个亲兄弟了。

  弘昼的人生是如假包换的“醉生梦死”。乾隆对他极有兄长情谊,他也从来不客气,骄纵荒唐为所欲为。乾隆让他监督殿试,他也敢中途跑出去吃东西。此君与乾隆一样,是个有钱就花的主儿,为此乾隆甚至把雍正“潜邸”里的财产都统统给了他,意思大概是——老爹紫禁城里的东西都归了我,那他老人家做王爷时的东西就全归你了。——如此一来,清帝中最富最舍得花的乾隆皇帝,也就有了一个所有王爷中最富最舍得花的亲弟弟。大约是受了笃佛的母亲影响,弘昼非常明白“人生苦短”,也从不忌讳这个。没事的时候就给自己操办丧事。这位和亲王巍然端坐在本该放棺材的地方,将满台的祭品大喝大嚼,现场表演“尚飨”。而他的旗下官员以及家中婢仆便围着这么个“活灵位”表演孝心,嚎啕痛哭——面对这样的吃相还能哭出眼泪鼻涕,不但高难度而且考演技。

  生出这么个宝贝儿子的耿氏一直活到乾隆四十九年,封号直到皇贵太妃,享寿九十六岁,是中国封建王朝中最高寿的后妃。她死后的安息之地,也居于其它诸妃陵之上。

  

    

雾锁坤宁宫——嘉庆帝与道光帝的皇后们

  

  这一篇要讲的皇后有好几个,其中姓钮祜禄氏的就有三个。嘉庆帝的最后一任皇后是这个姓,道光帝则有两位皇后是此姓。在三个钮祜禄氏中,嘉庆帝的钮祜禄皇后与道光帝的第二位钮祜禄皇后更是一对婆媳兼姑侄的关系。这对姑侄都不是丈夫的结发妻子,却都成功地当了坤宁宫的主人。只是这对姑侄之间的人生细节和最终结局,实在差得太远,而她们之间的恩怨,更令人叹息。

  

一、嗣皇帝之妻:喜塔腊皇后

  大钮祜禄氏是乾隆朝礼部尚书恭阿拉的女儿,早在嘉庆皇帝做“嘉亲王”的时候就已经与之成婚。不过,当时大钮祜禄氏只是“嘉亲王”的侧福晋,亲王嫡妻是内务府总管和尔经额的女儿喜塔腊氏,只是由于喜塔腊氏早死,钮祜禄氏才正位中宫。就这一点说起来,嘉庆帝和他的儿子道光帝父子俩,在婚姻方面的大致情形还是挺像的,他们的元配妻子都是苦瓢儿,没能真正捱到老公登峰造极的那一天。

   嘉庆皇帝全名爱新觉罗颙琰,生于乾隆二十五年(公元1760)十月初六,是乾隆皇帝的第十五个儿子,生母是令懿皇贵妃魏佳氏。乾隆皇帝一生共有十七个儿子,其中出自两任真正皇后的就有四个(元配富察氏生永琏、永琮,继后纳喇氏生永璂、永璟)。无论是论排行还是论出身论才干,颙琰都是中中之资,照理说这皇位永远是轮不着他的。只是那些上上之选的龙子多数没得到老天的眷顾,乾隆皇帝心目中最佳的继承人选竟一个接着一个地死在了自己前头,短的只活了几个月,多的也就不过是二十五六岁。尤其是元配富察氏的两个嫡子夭折,对于本来一心想学汉族皇帝“立嫡子”的爱新觉罗弘历来说,更是莫大的打击。就这样,到乾隆三十八年的时候,弘历只剩了七个儿子。其中永璂失宠、永珹永瑢过继宗室,真正能够考虑继承权的仅有四个皇子。在这四人中,永璇既无人望又有足疾;永瑆是个皇家葛朗台式的人物,守着近百万现银的财产,却是一个铜板也要分两片来使,就连自己王妃的陪嫁他都要变着法子骗到自己手里,然后逼着老婆和自己一起过喝粥吃咸菜的日子(道光皇帝是他的衣钵传人),丢尽了乾隆皇帝的脸面(永瑆的王妃是乾隆结发之妻富察氏的侄女);永璘年纪最小,只知贪玩生事。相比之下,十五子颙琰(永琰)内向勤奋,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也正是这一年,乾隆沿用父亲雍正皇帝所定的鐍匣建储方式,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的鐍匣内,写上了颙琰(永琰)的名字,他从此在茫然无知中当上了皇太子。颙琰和朝臣虽然不曾知道他已经成了皇位继承人,乾隆皇帝却是知道的。因此在第二年为颙琰选择结发妻子的时候,老皇帝颇花了一番心思。最终,正白旗副都统、内务府总管和尔经额的女儿喜塔腊氏被选中。

  乾隆三十九年(公元1773)秋天,十三岁的颙琰与喜塔腊氏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喜塔腊氏从此在蒙懂中成了“太子妃”。颙琰新婚仅三个来月,他的母亲魏佳氏就去世了,享年四十九岁。颙琰与发妻的婚姻生活就在这样的大喜大悲中开了场,并且将贯穿始终。

  乾隆五十四年(公元1789),清高宗弘历将自己名下仅剩的四个儿子都统统晋封,除永璘仅为贝勒之外,其余三人均为亲王。晋封后的颙琰,当上了“嘉亲王”。喜塔腊氏也水涨船高。只不过涨高的只是名份和物质待遇,在精神方面,亲王夫妇过得一点也不自在。“枪打出头鸟”,做为继位呼声最高的皇子,他过得异常谨慎小心,哪怕是偶尔责打一个太监,都会被人把小报告打到乾隆皇帝面前去。

  日子终于熬到了乾隆六十年(公元1795)九月。初三这天,也正是爱新觉罗弘历登基六十周年的日子。就在这一天,八十五岁的乾隆皇帝召集所有的皇子皇孙王公及满汉大臣齐聚圆明园勤政殿,当众取下并打开了已经在“正大光明”匾后收藏多年的鐍匣,并向众人展示里面那张陈旧的密旨。闷葫芦终于被打破,年已三十五岁的嘉亲王永琰被正式册立为皇太子,改名颙琰,移居毓庆宫。同时皇帝还下令追封令懿皇贵妃魏佳氏为“孝仪皇后”。直到此时,颙琰才知道自己竟已在糊涂中做了二十二年的储君。在册立皇太子的同时,乾隆还决定履行自己在乾隆三十七年十一月曾经公开许下的退位归政之愿,颁布了一道禅位诏书,决定于冬至日禅位皇太子。诏书传下,颙琰夫妇其喜可知。只是天公不做美,偏偏冬至(十二月初一)这天出现了最不吉利的天象:“日蚀”。于是喜塔腊氏又陪着丈夫在皇太子这个位置上忙乱且战战兢兢地多呆了一个月。

  嘉庆元年(公元1796)正月初一清晨,清王朝的唯一一次帝位禅让大典,正式在紫禁城举行。所有的王公大臣以及各国使节,一大早就在太和殿排班站队,所有的繁杂仪仗也一色排开。当太阳初升之际,乾隆帝的龙舆首先出现在等候众人的视线里,颙琰则身着太子冠服跟随在后。当身着明黄龙袍紫貂褂,头戴红绒珍珠顶玄狐暖帽的乾隆下舆之后,皇太子连忙侍奉着乾隆遍祀堂子、奉先殿、寿皇殿,最后才由大臣们将乾隆拥到太和殿的皇帝宝座上。经过一通跪拜、奏乐、诵诏的繁文缛节之后,两位大学士将皇太子引导上阶。颙琰匐伏在皇帝座前,毕恭毕敬地接过了弘历递给他的“皇帝之宝”。从这一刻起,弘历成了“太上皇”,颙琰成了嘉庆皇帝。紧接,颙琰又率领大臣们向弘历行了一通跪拜奏乐之仪,禅位之礼毕。

  禅位之礼举行之后,嘉庆皇帝的登基大典隆重开锣。

  照理来说,从此清王朝进入嘉庆纪元,皇帝也就该是嘉庆帝颙琰了。但事实恰恰相反,与其说是“嘉庆时代”,还不如说是“后乾隆时代”更贴切一点。对于乾隆皇帝来说,“禅位”不过是他的又一次政治作秀,为的只是大规模地沽名钓誉,这一点在他的禅位诏书里表露无遗:“朕缵绍丕基,抚绥函夏,勤求治理,日有孜孜,……寰宇ㄨ安,蒸黎康阜,声教四讫,中外一家。御极以来,平定伊犁、四部、大小金川……功迈十全,恩覃六合……”总之是缺点并无,功劳无边,所有皇帝的分内事都成了无私的奉献,所有的杀戮靡费都视若无睹,统统粉饰太平。而在把六十年的“功劳”都不厌其烦地数了一遍之后,乾隆帝轻描淡写地放了一句话在最后:“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朕未至倦勤,不敢自逸,部院衙门及各省题奏事件,悉遵前旨行。”为了迎合乾隆帝“禅位”的真实用意,军机大臣们煞费苦心地想出了这么些新奇规范:退位的乾隆皇帝为“太上皇帝”,颁旨称“敕旨”,仍然用“朕”自称;新皇帝嘉庆只能称“嗣皇帝”。臣子们上书上表,遇“天”“祖”二字需抬高四格书写,遇“太上皇”字样需抬高三格书写,遇“皇帝”字样只抬高二格书写。“嗣皇帝”过生日称“万寿”,“太上皇帝”过生日为“万万寿”。一应军国政事,嗣皇帝都要在太上皇帝的“躬亲指教”下办理。所有的旧有官员进京陛见或新官员离京赴任,都必须先请太上皇帝训话。在“禅让”礼举行二十天后,湖广总督毕沅触了第一个霉头。可能是被辖区内的白莲教搅晕了头吧,在向朝廷上的奏折里,他虽然记住了新款抬格,却不慎造错了句子,句中皇帝先出现,“上皇”后出现。奏折看在乾隆皇帝眼里,顿时了不得。这位搞文字狱多年技巧已是炉火纯青的太上皇立马火冒三丈,下令将毕沅交部议处,并特地下旨以儆效尤:“本年传位大典,上年秋间即明降谕旨颁示中外:一切军国大事,仍行亲理,嗣皇帝敬聆训诲,随同学习。其外省题奏事件,并经军机大臣奏定款式,通行颁布。毕沅并不遵照办理,是何意见?”嘉庆的皇帝“蜜月期”才过了一半,乾隆就大煞风景地下了如此一道诏书,实在是将儿子的脸面扫了个一干二净。

  当初乾隆在宣布要“禅位”的时候,曾经大张旗鼓大费银钱地修葺宁寿宫,说是要在退休后入住,可是当禅位仪式结束后,搬迁住处之事却再也没听他提起过。老乾隆仍然占着“养心殿”这个法定皇帝的寝居之处,说:“居养心殿六十余载,最为安吉。”宣布自己住惯了不想搬,还要在这里“训政如常”。无可奈何的嘉庆皇帝只得继续老老实实地住在太子所居的毓庆宫里。非但如此,印着“嘉庆”字样的时宪历虽已在全国通用,却绝不允许进入紫禁城。在皇宫里看不到嘉庆纪元的任何东西,只有“乾隆六十一年”,就连铸币局铸造的钱币,也得是“乾隆通宝”“嘉庆通宝”各铸一半。

  既然嘉庆皇帝不能过问任何军国政务,那么能不能主宰自己的后宫呢?答案仍然是:不能。在禅让礼举行三天后,也就是嘉庆元年的正月初四,嘉庆帝的结发妻子喜塔腊氏被册封为皇后。然而喜塔腊氏所得到的封后诏书却与其它皇后不同,其内容很值得回味,开篇就是:“奉太上皇之命”,随后才是正文,“遣东阁大学士王杰为正使、礼部侍郎多永截止为副使,持节赍册宝,册立嫡妃喜塔腊氏为皇后。”得了一封出自公公俯允的封后诏书还不算什么,更令新任皇后喜塔腊氏难堪的,是乾隆在自己正位中宫的大喜日子里还同时替自己的丈夫封了一堆妃嫔。这倒也罢了,关键是太上皇帝乾隆老儿还特地选定,在儿子和媳妇的这个大喜日子里大宴宾朋。只不过宴的不是来为皇帝皇后贺喜的宾朋,而是为老头儿自己大办“千叟宴”。按照从前办此类宴席的惯例,这个日子选得很有点出奇。因为既非登基周年之庆又非太上皇大寿之日。只能阴暗地揣测是老皇帝誓不让新任皇帝皇后抢自己的风头,誓要让天下官员百姓都知道谁才是帝国的主宰。“千叟宴”在康熙年间曾经办过两次,乾隆也曾经在自己七十五岁时办过一回,但是都没有这回当了“太上皇帝”的宴席办得风光。据记载,与宴者三千五十六人,列名赐赏者五千人。赴宴者上至王公大员,下至兵民匠艺,乃至各国藩王使节,在初四这天集于皇宫的“叟”们超过了八千人。由于乾隆有话在前,嗣皇帝必须“朝夕敬聆训谕”,这样隆重的宴席当然更不例外,更要向中外人等展示父慈子孝,嘉庆帝是必要侍奉的,断无甩了老子去瞧老婆的道理。据朝鲜使节后来的回忆,在这一类的宴席上,“太上皇帝御筵于宝座前,皇帝宴位于太上皇帝宝座东次。”“宴响之时,侍坐上皇之侧,只视上皇之动静,而一不转瞩。”“终日宴戏,初不游目。侍坐太上皇,上皇喜则亦喜,笑则亦笑。”

  总之,在为乾隆太上皇歌功颂德的欢呼声中、在“千叟”们鱼贯出入宫庭的繁忙中,嘉庆皇帝既分身乏术又不敢招惹老子的疑心,喜塔腊氏成为天下之母的日子,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过去了。从此,已经二十余年没有皇后的清王朝有了皇后。坤宁宫也终于有了名义上的主人。只是喜塔腊氏并不能迁居到那所皇后之宫,做为“嗣皇后”,她仍然要小心谨慎地和丈夫一起在太子宫里生活。

  

 二、难堪的丈夫

  在中国历史上,“禅让”的事情曾经多次发生。“禅位”,是一个古老的词汇。传说中就有尧舜禹之禅。但是这样心甘情愿的异姓禅位,真相如何令人存疑。

  在有据可查的历史上, “禅位”于异姓的皇帝倒也是有的,曾有人统计过,这类禅让在秦以后发生过十几次,依次是:汉刘婴禅位新王莽、汉献帝禅位魏曹丕、魏常道乡公禅位晋司马炎、晋司马德文禅位宋刘裕、宋顺帝禅位齐高帝、齐和帝禅位梁武帝、 梁敬帝禅位陈武帝、东魏孝静帝元善见禅位北齐高洋、 西魏恭帝禅位北周宇文觉、北周静帝禅位隋公杨坚、隋恭帝侑禅位唐公李渊、唐哀帝禅位朱温、周恭帝柴宗训禅位赵宋太祖。只是隐藏在这些禅让背后的真相都是不美好的,而禅让者最后多数也没能落得了好果子吃。至于禅位于子孙之事,虽然不多但也屡见不鲜,北宋有过徽宗禅位于钦宗,南宋发生的次数更多,宋高宗一人就禅过两次,一次是禅给亲生儿子元懿太子,一次是禅给养子宋孝宗;宋孝宗则禅给了儿子宋光宗,宋光宗则禅给了儿子宋宁宗。再往前算,还有北魏献文帝禅位于儿子孝文帝,北周宣帝禅位给儿子周静帝,唐睿宗禅位给儿子唐玄宗、唐玄宗禅位给儿子唐肃宗……所有的这些禅让,有的是被迫,有的是自愿,无论发生的情形如何,禅让之后的“太上皇”们,基本都是货真价实地离开了权力中心了。但这事到了乾隆身上,可就没这么便宜了。

  禅让的热闹过后,世间百姓都对老皇帝甘心让位的举动崇敬不已。乾隆皇帝的名声既已捞着了,禅让的实质他也就懒得理会了。他绝不愿意宋高宗禅位后还要向儿子伸手要钱花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宣称自己绝不会象从前的皇帝那样懒惰,而是要发挥余热。潜台词当然就是绝不重蹈前人覆辙,防儿子之心比禅让之前那是有增无减。

  因此自从登基以后,颙琰的日子过得非常紧张。他倒也没有什么国家大事要处理,因为所有的一切其实都仍然紧紧地抓在乾隆皇帝的手里。关于这一点,在他后来真正执掌大权处治和珅并宣布其罪状的时候再明显不过。在颁布的二十条罪状中,第六条是:“皇考圣躬不豫时,和珅毫无忧戚,每进见后,出向外廷人员叙说,谈笑如常,丧心病狂。”第七条是:“昨冬皇考力疾披章,批谕字间有未真之处,和珅胆敢口称不如撕去,竟另行拟旨。”第八条是:“前奉皇考谕旨,令伊管理吏部、刑部事务,嗣因军需销算,伊系熟手,是以又谕令兼理户部题奏报销事件。伊竟将户部事务一人把持,变更成例,不许部臣参议一字。”

  嘉庆皇帝与和珅的恩怨由来已久,这是另一回事要另外说了。但是从这几条牵强的“罪状”中,我们却可以看得出来,做了太上皇的乾隆仍然是事实上的皇帝,无论是披阅奏章还是任免官员,他都亲力亲为,老得字都写不清了还不肯放权。太上皇若任命自己的亲信大臣主掌财务军政人事,那么部门里其它的人就只能听命于太上皇的亲信大臣。而嘉庆皇帝对一切都毫无置喙的权力。在人们的眼里,太上皇乾隆是真皇帝,接下来就得数和珅,嘉庆帝最多就排个老三。别说老子的话他不敢违背,就连老子的亲信他都不敢得罪。与其说他是个“嗣皇帝”,还不如说他是个“侍皇帝”。嘉庆皇帝受夹板气的实情,最初大约只有王公大臣宫廷内部知晓,然而登基一年之后另一件事的发生,却使这位“嗣皇帝”的傀儡遭际被毫不掩盖地公之于天下,世上做皇帝做男人者最无地自容的事落在了这位“天子”的头上。

  由于乾隆掌控了实权,并且对儿子百般的戒备提防,嘉庆的日子很不好过。而嘉庆帝的妻妾们也和丈夫一样,虽然成了所谓的后妃,却仍然象小媳妇一样忍气吞声地过日子,不但是不敢“逾越”一点规矩,甚至还要主动地缩减待遇,只求能讨得公公的欢心,不给老公招来祸患。可以想象,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能够拼命忍耐,熬到老上皇寿终正寝的那一天,千万不要在老头儿咽气前因小失大触礁被废。然而,喜塔腊氏皇后虽然拼了命地苦熬,却终于没能熬到尝一尝真正皇后尊荣的那一天。还不等熬出头来,她就在嘉庆二年的二月初七病逝,享年三十七岁。

  算起来喜塔腊氏与嘉庆皇帝做了二十三年的夫妻。在生育方面,她先是于乾隆四十五年(公元1774)四月三十日生下皇次女,随后又于乾隆四十七年(公元1782)八月初十生下皇次子,于乾隆四十九年(公元1784)九月七日生下皇四女。除了皇次女不幸四岁早夭外,喜塔腊氏剩下的一双儿女倒都长大成人了。那位皇次子就是后来的道光皇帝绵宁,皇四女则是后来嫁予蒙古贝勒博尔济吉持氏玛尼巴达喇的庄静固伦公主。

  说起来喜塔腊氏不但身为皇后,更为皇家生育有功,怎么也该享些身后尊荣。然而喜塔腊皇后去世的消息刚一传出,太上皇乾隆帝就立即黑了脸。他已是风烛之年,最忌讳听到死啊老啊这类词儿。更何况喜塔腊氏虽是儿媳妇却好歹也算是个皇后,名义上是天下之母,难不成还要自己这个太上皇为她办丧事不成?若是儿子借这个机会逼老子“辍朝”,从而夺权,那就更是大糟特糟。于是,还没等嘉庆帝从妻子的死讯中回过神来,乾隆帝的“敕旨”就送进了毓庆宫。这位太上皇下令,皇后的丧仪一切从简,皇帝只许穿七天素服不许穿丧服,除了到灵前祭奠外其它时间还不许摘去帽缨;大臣们也照此办理,至于出现在太上皇身边的臣子们,素服都不必穿来亮相,平常穿啥如今仍然穿啥,就是少挂一串朝珠意思意思就行,其间奏事理政一切如常。嘉庆帝立即就明白了父亲的用意。他迅速做出反应,表示父亲在堂,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么“不吉利”的事情影响太上皇的情绪。老头儿不是讨厌看丧服吗?那就干脆利索到底,连素服都免了吧!于是,整个皇宫都仍然金碧辉煌,宫院匾额上一朵白花一条白幡也瞧不见。举朝上下,包括嘉庆帝本人在内,事实上都仍然穿着平常的衣服,太监宫娥也照此办理。朝臣及内外命妇也不必大规模地为死去的皇后哭丧守灵,皇后的灵堂与棺木也只是置于“吉安所”,更只消嘉庆帝本人每天到棺前奠酒即可——而且只限奠七天。七天奠酒完毕,马马虎虎地上了一个“孝淑皇后”的谥号,就算完了事了。

  为了迎合太上皇,嘉庆帝为皇后之丧定下的新款丧仪随即实施。喜塔腊氏枉做了一年天下之母,身后事办得比还没有江南地方的财主婆热闹。即使如此,也不能完全消除乾隆帝的疑心。他唯恐儿子借哭老婆之机发泄对自己的不满,密令和珅和福长安等人监视七天奠酒期内嘉庆帝的一切言行。嘉庆帝做了三十六年儿子,能够最终突围而出当上“嗣皇帝”,对老子的心思早已经是知己知彼,焉有露出马脚的事体。

  据后来和珅与福长安递给乾隆的密报可知,在七天奠酒期内,嘉庆帝不但没有在奠酒时痛哭流涕,就连素服都是一直走到灵堂附近才换上的。非但如此,他本人在七天丧期内宁可绕远路,也不接近乾隆帝居住的乾清宫以及常去的游宴之处,完全是一幅唯恐将晦气过给了太上皇的虔诚态度。

  从喜塔腊氏的生育情况来看,嘉庆帝对这位结发妻子的感情还是可以的,就算年少时有些花花肠子(长女长子都是姬妾们生的),但登基以来和妻子共度艰难互相勉励,不但是同床共枕的夫妻更是同守壕沟的战友,他受了父亲的气也只能向妻子诉说,这也足够令感情突飞猛进了。所以,对于喜塔腊皇后的去世,从常理推测嘉庆帝无疑也应该是很哀伤的。即使他对这妻子只有三分情意,被老子和权臣这样一逼,也要油然而生十分哀痛,兴起患难夫妻之情。也就不难理解嘉庆帝终生都对发妻念念不忘,对发妻子女格外优遇了。对于亲生老子他还要讲三分孝义,但对和珅与福长安却只会越发地恨之入骨。三年后乾隆皇帝刚一咽气,嘉庆帝就立即对和珅福长安下杀手,其怨根也算是深种久了。想当年乾隆帝自己的结发妻子富察皇后去世,乾隆帝的生母也还在世,他仍然大办丧事,儿子大臣们哭得不够伤心或仪表太过鲜亮,都要被他臭骂痛贬关牢房。而如今他对待儿子结发之妻的态度,实在是天渊之别。似乎世上只有他才是能集孝子与伉俪于一身的人物,而别人都统统没有这个资格。

  即使得到了“大内密探”们如己所愿的回报,乾隆帝对儿子仍然不能完全放心。同时他也迫不及待地希望搞点喜气冲冲。于是,喜塔腊皇后去世刚百日,乾隆帝也不待与儿子商量,就下了一道敕旨:“皇帝中宫不可久旷,即晨昏定省子妇之职缺如,朕心亦颇不愉……即将贵妃钮祜禄氏册封为皇帝之皇贵妃,表率宫廷,上以孝养朕躬,佐皇帝以绥福履,襄成内治。俟二十七个月后,再举行册立皇后典礼。”

  钮祜禄氏是礼部尚书恭阿拉的女儿,她到嘉庆帝身边的时间比喜塔腊氏晚得多,当时颙琰已是“嘉亲王”,身边的姬妾也已经有好几个。但是这些姬妾虽然早已生儿育女,出身却都没有钮祜禄氏高,所以她后来居上,一进亲王府就是地位仅次于喜塔腊氏的侧福晋。钮祜禄氏先是在乾隆五十八年(公元1793)六月二十六日生下了皇七女,后来又在乾隆六十年(公元1795)六月生下了皇三子绵恺。不幸的是,就在生下儿子的当月,钮祜禄氏的女儿也夭折了。由于身份不同又生有子女,嘉庆帝登基不久就奉太上皇乾隆帝的敕旨封钮祜禄氏为贵妃。而现在太上皇帝又要求儿子在妻子热孝期间册立准皇后了。无论嘉庆帝心里有多郁闷,脸面上有多难堪,无论老皇帝混浊的眼睛里藏着多少小九九,册封皇贵妃的典礼还是如期举行了。二十二岁的钮祜禄氏由贵妃而为皇贵妃,并且成为世人皆知的未来皇后。喜塔腊氏在树下苦巴巴地盼了半世,好容易才等到了一颗果子,却没来得及吃一口。掉在地下的果子却轻易地被钮祜禄氏拣到了并且享用了。从册封皇贵妃的这一天起,钮祜禄氏真正开始了她显赫的人生。

    

三、深宫惊变

  按照乾隆帝的敕旨,钮祜禄氏本应在二十七个月后正式受封为皇后,算起来那该是嘉庆四年的九月了。不过事实证明乾隆帝这老头儿对自己的寿数还是乐观得有点贪心了,他没能捱到嘉庆四年的秋天,就在那年的正月初三去世了。就在乾隆帝去世的当天,嘉庆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发泄自己累积了三年多的惊忧怨恨。首先倒霉的除了权相和珅,当然也少不了与和珅同一个鼻孔出气的福长安。正月初三的上午,他以一副很郑重的样子向两人宣布,由于他们是乾隆帝的近臣亲信,因此为乾隆皇帝守灵办丧的国家头等大事,也应由他们挑头经办,以此向天下宣示君臣之义。和珅与福长安既无可推辞,又被拍得晕头转向,也就傻陶陶地守在了乾隆帝的梓宫前,领着自己的亲信官员们一门心思地表演起了哭丧的本事。全不知已经是被嘉庆皇帝给囚禁在了停尸房里。随后,嘉庆帝抓紧时机,开始大规模的调动自己能够信任的力量。和珅与福长安刚进殡宫,他就下令六百里加急召回正在安徽巡抚任上的自己的老师朱珪;当天傍晚,他又召来了永璇与永瑆,还有子侄中年岁最大的侄儿绵恩。授永璇总理吏部,授永瑆为军机大臣,授绵恩暂署九门提督兼管火器营建锐营。趁着和珅与福长安被隔绝了与宫外联系的机会,绵恩连夜将九门提督衙门中的所有军官都加以更换,将和珅府内的精锐兵士一千余人统统撤走。

  初四清晨,彻夜不眠终于盼来绵恩回报的嘉庆帝松了一口气,下令御史们立即上书弹劾和珅与福长安。弹劾的本章一拿到手,嘉庆帝就于初八正式颁诏:“中外陈奏直达朕前,不许副封关会军机处。” 晋封仪郡王永璇为仪亲王,贝勒永璘为庆郡王,绵亿为履郡王,其它有影响的皇族近支也各有不同封赏。命成亲王永瑆、大学士董诰、尚书庆桂入军机处,永瑆暂掌户部。原来在军机处任职的沈初免职,那彦成戴衢亭留任。同时削去和珅大学士、军机大臣、九门提督等一切职务,削福长安军机大臣、吏部尚书等一切职务,立即下狱治罪。和珅与福长安猝不及防,就这么当着他们的靠山乾隆爷的棺材束手就擒了。两人撤职下狱的消息一经传出,顿时哄动朝野。京中各部官员,京外各路大员,无论是当真恨二人入骨,还是为了撇清,总之告发两人的奏折如雪片般飞进紫禁城。于是,和珅与福长安就成了众望所归的罪大恶极。

  正月十五日,嘉庆帝徇众要求,公布了和珅的二十条大罪。在这些罪状中,头条内容十分有趣:“朕于乾隆六十年九月初三日蒙皇考册为皇太子。尚未宣布谕旨,而和珅于初二日即在朕前先递如意,漏泄机密,居然以拥戴为功。”也就是说,在乾隆帝正式宣布册封嘉庆帝为皇太子并决定禅位前夕,和珅就已经先于嘉庆帝知道了消息,并提前一天向他报了喜。一心以为拍到了马屁的和珅却不知道,儿子不知之事而近臣先知,这对于来说嘉庆帝来说,其实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因此嘉庆帝将此事一直衔恨在心,数罪时竟列在不敬先帝、贪墨枉法之前。可以说,和珅的这个马屁实在是结结实实地拍在了马脚上。

  正月十八日,嘉庆帝宣判了和珅与福长安的最终结局:和珅于次日悬梁自尽,福长安被迫全程观看和珅自尽过程,再下狱待秋后问斩。和珅死后,做了四年皇帝的颙琰终于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安排人事了。在一大串的任免名单中,有两项格外引人注目:和珅的死党吴省钦免官,因吴省钦出卖而在乾隆朝弹劾和珅失败被贬而亡的御史曹锡宝追赠副都御史之职,并荫曹氏一子为官。曹赐宝是江南人,在乾隆朝任监察御史,他花了很大功夫收集和珅及其管家刘全逾越规制的房屋日用细节,写成奏章打算弹劾。只是这位一身正气的御史是个书呆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知要打听人情事故,连自己的所谓同窗好友吴省钦与和珅本有师生之谊都没弄明白,在写成奏章想要找人商议的时候,竟找上了他。吴省钦自然立马把信传给了和珅。结果等到曹锡宝奏本递上,乾隆帝派人调查时,竟是查无实据。曹锡宝被乾隆帝训斥一场革职,终于在乾隆五十七年郁郁而终。

  嘉庆帝用最迅速的手法诛灭了自己含恨多年的和珅与福长安,终于在登基四年后当上了真皇帝。在终于握住权柄之外,铲除和珅这项政治举措也给嘉庆帝带来了另一项收获:理财圣手和珅多年收受的贿赂、卖官枉法的不义之财以及他多年来经营运作所得的利润。和珅到底有多少私财,一直众说纷纭。仅从嘉庆帝颁布的这方面罪状来看,就已经足令人叹为观止:和家花园中的亭台楼阁,与紫禁城中的宁寿宫及圆明园中的蓬岛、瑶台没有两样;和家所藏的珍珠宝石总数比皇宫还多,而其中最大的珍珠宝石已经超过了皇帝御帽上所镶之物的大小;和珅为自己在蓟州兴建的墓园竟建有不亚于帝陵的华贵享殿,墓下也有规模庞大的隧道地宫。和珅一生积累的财产,最后都被嘉庆帝查抄了个干干净净。除了库存的粮食拿去赈灾、和家府邸平分给永璘及固伦和孝公主(和珅之子丰绅殷德妻)、和家园林赠予永瑆以外,其它的全部都进了“内务府”。也就是进了皇帝的私人帐户。和珅的财产总计在八亿两白银以上,是当时整个清王朝每年国家收入的两倍,真正是富可敌国。只可惜他一生营运,最终只能算是给嘉庆当了管帐的。

  从此以后,世上多了一句民谣:“和珅倒,嘉庆饱。”

  乾隆帝死了,和珅倒了,嘉庆朝的政事进入正轨。谁为后宫之主这件事,也很快上了议事日程。嘉庆帝执掌实权之后,立即迫不及待地当年就在乾隆帝热孝期间开始选秀女了,并且颁下旨意,重申八旗女子唯有经皇帝选秀落选,才可以谈婚论嫁。朝臣们这才知道多年来都看错了这位爷,原来他的好色之心比起他老子也不遑多让,完全是得了真传。只是嘉庆帝虽然对老子满腹怨气,但也不敢当真冒天下之大不韪跟死鬼唱对台戏,何况皇贵妃钮祜禄氏也与他生儿育女且共度了艰险。于是,在乾隆帝丧期满后,他就在嘉庆六年(公元1801)四月册封皇贵妃钮祜禄氏为皇后。这是他的第二位皇后,也是最后一位。大约是有喜塔腊氏和乾隆帝的阴影,再加上又有了数不清的新鲜美女,嘉庆帝虽然册封了钮祜禄氏为皇后,对她却也并没有格外的宠爱,两人只算得是中规中矩的皇家夫妇而已。钮祜禄氏当了四年皇后,才再次生育,诞下了皇四子绵忻。这时已经是嘉庆十年了。总的来说,虽未得丈夫专宠,钮祜禄氏的皇后之位仍然算得是非常稳固的。只不过,老天并没打算让钮祜禄氏的皇后生涯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深宫中的惊险场景陆续有来。

  第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发生在嘉庆八年(1803)闰二月二十日。这一天,正是嘉庆帝谒东陵还宫的日子。正当浩浩荡荡的仪仗护着嘉庆帝转过神武门,将要进入贞顺门的时候,一个中年男子突然从角落里一跃而出,径直扑向嘉庆帝,手里还握着一把锋利的刀子。这场面顿时把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守卫在神武门两侧的侍卫、护军章京、护军校、护军,全忘了自己的工作职责,全都木呆呆地站在原地,没一个人敢冲上去拦阻,而是眼瞅着嘉庆帝采取“自救”:狼狈不堪地避来逃去。幸好嘉庆帝身边总算还有几个胆大的,御前大臣定亲王绵恩(嘉庆帝侄儿)冲上去拦住刺客、固伦额驸拉旺多尔济(嘉庆帝胞姐丈夫)随之扑上去抱紧刺客;御前侍卫扎克塔尔、珠尔杭阿,乾清门侍卫丹巴多尔济、桑吉斯塔尔以及另两名护卫也迎上去围攻。在搏斗中,丹巴多尔济受刀伤三处,绵恩的左袍袖也被划破,总算把刺客给擒拿了下来。眼见刺客在电光火石间束手就擒,神武门两侧的其它百余侍卫们似乎才回过了神,连忙呼啦啦地冲上去,将嘉庆帝重重围护起来。经过审讯,“刺客”的底细很快就查了个清楚:此人叫陈德(陈岳),时年四十七岁。他祖籍河南泰县,因其父母投靠在山东青州海防同知、镶黄旗人松年门下为奴,所以他一直在山东一带生活到三十岁。后来主人和父母都先后死去,陈德在山东难以维生,想到有个外甥姜六格在内务府正白旗当护军,便带着妻儿到了北京。到北京后,陈德夫妇先后在侍卫绷额布家、兵部笔贴式庆臣家、内务府笔贴式于兴家、内务府包衣管领达常索家做仆役,最后又给一个叫孟明的做了五年厨子。后来张氏去世,陈德一人抚养八十岁的残疾丈母娘还有两个儿子,生活非常窘迫。就在嘉庆八年二月二十五日,陈德终因情绪失控喝酒闹事被孟明辞退,陈德只得搬去外甥姜六格家居住。姜家房子太小,住了不到一个月,陈德又不得不搬到东华门外小小水井黄五福家借住。日子过得实在穷苦,陈德的精神开始有些恍惚,一面想寻死,一面又不甘心就这么平平淡淡地死了。这时他想起了自己几年前曾经做过一个怪梦,梦中他穿着一件“程乡茧蟒袍”,一幅富贵样子。他忽然“福至心灵”,认为那件袍子乃是黄色,预示着自己必有“朝廷福份”。嘉庆八年闰二月十六日,陈德看见军士执役们在北京的街道上黄土垫路,知道皇帝将于二十日返京,遂想定了主意。认为只消冒险行刺,将皇帝押在手里,就可以得富得贵。陈德曾经在乾隆六十年至嘉庆二年期间在内务府镶黄旗包衣管领达常索手下当差,具体来说是为諴妃刘佳氏准备车辆什物的下层杂役。这活儿虽然收入低身份卑,却经常出入宫门,对路径非常熟悉。于是,就发生了闰二月二十日的一幕。案子审结,陈德父子都在二十四日被处死。陈德虽然死了,但这个“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莽汉的出现,却已足够使嘉庆帝脸面无光。

  历史上帝王遇刺之事并不少见,但陈德做为一个毫无背景精神失常的下层奴仆竟能堂而皇之地拿着刀子出入后宫,简直是天下奇观。更出奇的负责保安的护军门禁放进了刺客不说,还在出事后胆小如鼠,这一切都使得逃出生天的嘉庆帝极为光火。这就是他认为密不透风的宫苑,那些护卫们就是大清国从世代养活的八旗子弟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人材吗?真不知多年来的银子都填到哪里去了!更让嘉庆帝无地自容的,是事发时自己身边围着数百名天天喊着皇帝圣明的臣属,竟只有六个人肯为自己效命。虽然陈德在审讯中并没有说过自己有指使者,但惊魂未定的嘉庆帝对这点却始终无法释疑。他首先是重奖了“救驾”之人:定亲王绵恩与拉旺多尔济各加十万石年俸、赏御用补褂一件;绵恩之子奕绍为贝勒,拉旺多尔济之子巴颜济尔噶为辅国公,加紫禁城骑马;侍卫丹巴多尔济为贝勒,加三万石年俸;侍卫扎克塔尔世袭三等男;珠尔杭阿、桑吉斯塔尔世袭骑都尉;护军唐起、张庆磊加年俸五千石。奖来奖去,肯救驾的也只有这么小猫三两只,嘉庆帝气不打一处来。既怒且疑之下,他的处罚旨意比奖赏诏下得更有份量:神武门护军统领革职,贞顺门护军副统领革职,京城侍卫副统领革职留任,京城侍卫统领革职发配热河,内务府御膳房总监发配伊犁,领头逃跑的三名护军处斩,其它的军士革退或交该管大臣严惩,同样陪在身边却未能挺身而出的肃亲王永锡交宗人府议处……

  再怎样的处罚,也拣不回做皇帝的脸面。嘉庆帝一面严申门禁,一面不得不下诏自责责人,痛心疾首:“然百余袖手旁观者,岂无联之至亲?岂非世受国恩之臣仆乎?见此等事尚如此漠不关心,安望其平日尽心国事耶?……诸臣具有天良,自问于心,能无愧乎!” “陈德之事,视如猘犬,不必穷鞫。所惭惧者,德化未昭,始有此警予之事耳。”男人可以随意入宫,皇帝遇刺却查不出个名堂。这样的事不但对嘉庆帝是个刺激,对后妃们也是莫大的惊吓。只是他们没想到丢人现眼的事陆续有来,虽然严申门禁,虽然频下诏书,皇帝的话仍然等于没说,紫禁城仍然不得平安。

  转眼间,陈德案过去了一年半。

  嘉庆九年(公元1804)十一月二十四日,一个叫了友的安徽和尚又再次轻易地闯进了紫禁城。这个和尚于当年正月去普陀山参拜,不知是不是拜完后觉得自己该走运了,他就想要去京城找找皇帝,弄个御封方丈之类的当当。到京后他一直围着皇宫转悠,虽然没找到什么入宫的机会,却也把皇宫的方向路道摸了个大概,了解了守卫的漏洞所在。就在十一月二十四日这天凌晨,守候在景山东门外的了友遇到了“良机”,跟在往宫里送食物的队伍后面混进了皇宫。谁知天不作美,可怜的了友还没能找着皇帝的寝宫,就被巡逻的给抓住了。更可怜的是护军们这回虽然亡羊补牢抓住了混进宫的了友,还是被怒火中烧的皇帝给狠罚了一顿。紧接着,就在嘉庆十年(公元1805)二月二十日(离陈德案二周年的纪念日不远)这天,又出了一件怪事。一个叫萨弥文(刘士兴)的中年男人扛着铁枪闯宫。这人倒也神勇,将守卫神武门的护军砍伤了好几个。众护军一齐上场总算将其制服,却又七手八脚打得太猛,萨弥文最后竟伤重身亡,始终也没能弄明白他到底是为啥来的。虽然没查出个底细,总算这回神武门的护军们没有让刺客闯进宫去。自觉拣回了一点脸面的嘉庆帝便打算重奖众护军。本来这倒也不错,可是皇帝在这时犯了一个错误,竟要诸军士详细汇报当时场面。一番唾沫横飞之后,皇帝目瞪口呆地发现,原来护军们负伤的原因并不全是刺客神勇,而是护军们值勤时竟嫌兵器劳累碍事,没有一个随身佩戴了的。暗暗叫苦的嘉庆帝只得将这场论功行赏的报告会草草收摊,不了了之。

  嘉庆十六年(公元1811)十二月初十,又一件滑稽透顶的事情发生。就在嘉庆帝的眼皮子底下、就在紫禁城的中心地带——领侍卫内大臣值班的景运门内,居然混进了小偷。这小偷还用市面上极娴熟的手法,将值班内阁中书屈廷镇的海龙皮褂子给割开了一个口子。待得众侍卫闻讯赶到,小偷竟在千万人面前溜了个无影无踪。

  从这几件事可以看出,这时候的紫禁城护卫班子只是摆来看看相的,实质已经与清王朝一样,是烂泥糊不上墙了。只不过以上所述的这些事,都只能算是其后发生的另一件大事的铺垫。与这件大事相比,前面这些个事只能算小意思。对嘉庆帝后妃惊吓也不可同日而语。

  嘉应十八年(公元1813)秋,嘉庆帝按惯例离开北京城,开始了他木兰秋狩的行程。临走时他只带了几个年轻漂亮的新宠,而入宫多年已有名号的妃嫔大多都留在了紫禁城里,其中也包括了六宫之主钮祜禄氏皇后。可知皇帝是想要好好快活一下的。然而嘉庆帝的秋狩一点也不愉快。首先是天不作美,阴雨连绵不断,围场上溪水暴涨,泥沼遍布。扫兴的嘉庆帝便下令提前回京。就在回京的路上,嘉庆帝接到了直隶总督温承惠的奏章。温总督在奏章中向皇帝报告了一个消息,说天理教徒于九月初七有河南滑县造反。三千余教徒不但攻下了滑县县城,还杀了安司巡检刘斌和知县强克捷。这里所说的“天理教”,是白莲教的一支,也叫荣华会、八卦教等等,与如今日本神道系统的“天理教”可不是一回事,历史与影响也不可同日而语。白莲教起源于南宋高宗时期,创始者是苏州僧人茅子元,此教在民间流传久远,其主脉与支派都多次发起并参与中国历史上多次农民起义。白莲教从乾隆年间就开始频繁起义,而其分支荣华会的首领宋进耀则在嘉庆十三年被抓入狱,教首换了林清,教名也正式改为“真理教”。嘉庆自登基以来就一直在和白莲教真理教搅不清楚,接到直隶总督的奏报后,他虽然心情不佳,却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嘉庆皇帝没有想到,这一次的真理教起义与从前大不一样。此时的真理教已经发展到了数万人,教徒行业五花八门,实力不可小觑。

  嘉庆十七年正月,真理教主林清就已经开始策划一次大规模的起义。按照原定方案,林清本人率直隶教众攻打北京皇宫杀掉皇帝皇子;助手李文成与冯克善则分别在豫东与鲁西起兵攻打当地官府。三地同时起兵的日子是嘉庆十八年九月十五日。由于李文成一支在河南打造兵器不慎走漏风声,李文成被滑县知县强克捷捉住,河南的教众只得提前造反。曹县、定陶等地的白莲教众也闻讯暴动。正当河南打成一片,嘉庆皇帝正在半路上着急上火的时候,北京城里的林清又按原计划时间起兵了。这就是紫禁城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癸酉之变”。

  九月十四日这天,林清派约二百名教徒,装扮成商贩模样进入北京城。十五日中午,众人在太监刘得财、刘金、张泰、高广幅等人的接应下,由东华门及西华门两个方向攻入紫禁城。在一番混乱之后,大约有四五十名真理教徒直入隆宗门,甚至直达养心殿。然而嘉庆帝不在宫中,起义者未能顺利完成杀死皇帝的计划。尽管如此,他们离后妃所居的宫室也已经很近了。

  有人攻进皇城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后妃们耳中,喊叫和打杀声原已足够惊得这些养尊处优的女人们面无人色了,另一个消息更吓得她们瑟瑟发抖——把守午门的将领策凌,竟在闻听天理教攻入的消息之后,身先士卒地带队逃跑了。幸好钮祜禄氏皇后的脑子没有完全吓糊涂,她派人找来了正在上书房读书的皇子皇孙们。首先做出反应的是皇次子绵宁(喜塔腊皇后之子,后来的道光皇帝)。总算他还没有被吓湖涂,总算他还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有闻风而逃。不但自己带着鸟枪在养心殿前守卫,还指挥随后赶来的各路官兵与天理教众展开战斗。混战进行到傍晚时分,在健锐营、火器营一千多名装备精良的官兵齐心协力的围攻下,真理教众终于抵挡不住,攻东华门的一路四十余人撤回了黄村宋家庄,进入皇城的几十人则被全歼于武英殿一带。林清本人也在两天后被捕。真理教攻打皇宫的消息,第二天就传到了回京路上的嘉庆帝耳里。皇帝在目瞪口呆之余,也不禁为儿子的英勇折服。当即下令封绵宁为“智亲王”,加给岁俸一万二千两,他当时使用的那支鸟枪也起名“威烈”。

  回京之后,嘉庆帝对真理教攻打皇宫之事进行了详细调查,才发现策凌带兵逃跑只不过是小事一桩,糟糕的是:给林清提供皇宫私密的竟是皇帝的近臣太监,更糟糕的是:林清的计划早已有知情人告发,而这样的消息竟被王公大臣们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直拖到事发之后。林清身边有个叫祝现的教徒,他的族兄祝海庆是豫王府的差役,早已经将林清攻打皇城的所有路线时间都弄得明明白白。然而当祝海庆在初九日向豫王告密的时候,豫王竟回答:“还差着好几天呢,急什么,等皇帝回来再说。”卢沟桥巡检也在事发前发现了辖区内情形与平日不同,与宛平县令一起向步军统领吉纶报告,要求捉拿林清。谁知吉纶竟大怒,认为这是存心给太平盛世抹黑,将县令臭骂了一顿。

  事实摆在眼前。痛心疾首的嘉庆帝也只能发道诏书,自责“汉唐宋明未有之变”竟发生在如今大清朝,“较之明梃击一案,何啻倍蓰!”然而,无论嘉庆帝怎么嘉奖儿子,怎么下诏痛责,都无法掩盖官吏因循、军纪涣散的实情,无法掩盖大清王朝江河日下的颓丧之势。

    

四、谁是继承人

  “癸酉之变”的发生,非常清楚地表明:清王朝自乾隆晚期就开始显露端倪的败落之象一直都在无可挽回地发展,而嘉庆帝也不是一个能够挽回颓势的人材。他虽然一直想要做大清王朝的“中兴”之主,并且确实勤政,然而他的才干和运气都差了那么些,就连当一个守成之君都不够格。不过嘉庆帝的身体一直很好,他自己也颇以此为傲。虽然称帝已经二十多年,但想到父亲的高寿,他对自己的未来还满是希望,认为总有峰回路转,真正干出一番事业的时间和机会。嘉庆二十五年七月十八日,嘉庆皇帝就带着这样满满的自信,再一次离开北京城,踏上了秋狩之路。然而无论是他自己,还是留在宫中的钮祜禄皇后、随行或不随行的官员皇族,谁都没有想到,皇帝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大约是鞍马劳顿加水土气候变化,七月二十三日这天,旅途中的嘉庆帝感觉有些轻微中暑,但他并没有在意。第二天早晨果然精神大有好转。嘉庆帝一高兴,还在旅途的最后一段下了轿,策马驰骋广仁岭,赢得了近臣亲信们一片叫好声。花甲之年本就不愿服老的嘉庆帝于是兴头更足,到达热河后也未立即休息,更没有派人代表,而是亲自连着去了城隍庙和永佑寺拈香行礼。一通热闹忙乱之后,嘉庆帝终于在七月二十四日晚入住避暑山庄的烟波致爽殿。虽然是避暑山庄,但是这几天的承德气候并不凉爽,空气异常沉闷。这对于小病未愈就过度劳累兴奋的嘉庆帝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就在当天晚上,嘉庆帝突然全身发冷胸闷,虽经医治调理,二十五日上午他已经无法自己起身了,拖到傍晚更是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最后,夜幕降临了。沉闷的天气也终于等到了最后的爆发。一场大雷雨降临了承德。七月二十五日夜晚,就在电闪雷鸣和众人惊恐的表情中,六十一岁的嘉庆帝离开了人世。医案说他是中暑而死,野史说他是给雷电击死。无论如何,嘉庆时代结束了。

  正当众人为皇帝猝然弃世惊慌失措之际,他们又发现了一个更大的惊慌:皇位继承人到底是谁,老皇帝没有任何交代!于是,众人唯一的指望,全落在了“鐍匣”里的传位诏书上。鐍匣传位诏,是雍正皇帝吸取自己兄弟为储位相争相残的教训而发明的创举。此后乾隆帝也遵循了这一原则。按照雍正帝和乾隆帝的做法,传位诏书放在一个密封的匣内,此匣藏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的后头。军机大臣们都知道,嘉庆皇帝早就照着父祖的方式写下了传位诏书。只是他没有把鐍匣放置在正大光明匾后。这倒不是说他不想放在那里,而是由于宫中二十几年来小偷刺客造反火灾风波不断,他压根就对挂那块匾的院子的安全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宁可把匣子走到哪带到哪。然而问题是:皇帝带来山庄的行李千件万件,谁也不知道嘉庆帝把那个匣子、把那份传位诏书放在了哪里!

  皇子龙孙和王公重臣们就在嘉庆帝的尸身旁边闹了起来。内务府大臣禧恩首先站了出来,认为国不可一日无主,当此非常时期,应该尽快立定新君。他随后提议,皇次子绵宁不但年长,还是嘉庆帝的元配皇后所生,在几个皇子中更是最出色的,理应由他继承皇位。此言一出,有人赞成也有人反对。而反对者不是别人,正是军机大臣戴均元、托津。他们认为这做法有违祖制,只怕会惹出乱子。僵持不下一段时间之后,终于有人又想出了一个圆滑的法子:一面在山庄中寻找,一面派人向远在北京城的嘉庆帝皇后钮祜禄氏报信,看她的主张。主意一出,立即得到了响应。就在当天深夜,钮祜禄皇后的亲哥哥、内务府大臣和士泰带着两名首领太监启程,连夜赶回北京皇宫。

  嘉庆帝死时,他的儿子还有四个:最大的是元配喜塔腊皇后所生的皇次子绵宁,最小的是如皇贵妃所生的皇五子绵愉,除此之外就是钮祜禄皇后所生的两个儿子,一个是二十五岁的皇三子惇郡王绵恺,一个是十五岁的皇四子瑞亲王绵忻。现在,皇位究竟传给谁,选择权摆在了钮祜禄皇后的面前。钮祜禄皇后怎么也不会想到,哥哥给自己带来的竟是丈夫的噩耗,更没有想到由于皇宫多年来安全屡出意外,竟使得传位诏书不知去向,使这样一个关系大清王朝传承的微妙选择摆在了自己面前。

  当然,这也是她的一次机遇。一切就看她的决定了。决定很快就做了出来。钮祜禄皇后的选择,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丈夫与元配妻子所生的绵宁。随后,钮祜禄氏第一次以皇太后身份发布了一道懿旨。这道旨意迅速于七月二十七日送至承德,送到了皇次子绵宁的手里:“大行皇帝龙驭上宾,皇次子智亲王仁孝聪睿,英武端醇,见随行在,自当上膺付讬,抚驭黎元。但恐仓卒之中,大行皇帝未及明谕,而皇次子秉性谦冲,予所深知。为降谕旨,传谕留京王大臣,驰寄皇次子,即正尊位。”事实证明,钮祜禄太后的这一项选择,不但理智,而且明智。因为就正当她在北京城里写下这道懿旨之时,避暑山庄中的人们也终于找到了鐍匣。——准确的说,那不是人们早已经熟悉的鐍匣,而是一个太监携带的没有任何特色的小金盒。然而里面装的确实是货真价实的传位诏书。这份诏书写于嘉庆四年(公元1799)四月初十清晨卯时(5-7时),嘉庆帝在那一刻选定的继承人正是皇次子绵宁并且一直没有再更改过。算起来那时候的绵宁才只有十六七岁。

  当然,假如传位诏真的找不到,那么皇太后的决定就是不可违背的了。而钮祜禄太后指定的皇位继承人与嘉庆帝传位诏书上的继承人完全一致。不得不使人佩服她的见识眼光远非一般女子可比。她没有在这个时候抱着侥幸心理册立自己的儿子搅浑水,而是循公办事,不但使皇室避免了一场政治危机,也使自己的家族和儿女们逃过了一劫,更重要的是她以此真正在新皇帝绵宁(旻宁)的心目中树立了她做为母亲的形象地位。可以说,在亡父和继母双重的支持下,喜塔腊皇后的独子旻宁登上了清王朝皇帝的宝座。从此以后,旻宁(道光帝)对这位仅比自己大六岁的继母由衷尊敬,对与她有关的一切都千方百计地周全,无论她有什么样的要求和愿望,都竭尽全力地满足。

  相比之下,在传位诏没有找到、在皇太后态度不明确之前,对旻宁继承帝位的权力不表态甚至质疑的朝臣们,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命了。道光帝正式登基并将众事理出头绪之后,就立刻开始和他们算帐。九月初七,道光帝就以“拟遗诏错误”为由,令托津和戴均元退出军机处,文孚、卢廕溥留用。四人一起交刑部严议。后来又经过一系列的调整,最终只有文孚一人平平安安地在军机处干到了自愿退休为止。就在朝臣们胆战心惊纷纷倒霉的同时,钮祜禄氏却平安舒服地过起了皇太后的日子。她于当年十一月移居寿康宫,十二月得到了“恭慈”的徽号,继续主宰着整个后宫。

    

五、追封的发妻

  道光帝生于乾隆四十七年八月初十(公元1782年9月16日),等到继承帝位的时候,他已经三十八岁,在那时已经算是个中年人了。那就是说,道光帝在即帝位之时,早已经娶妻生子了。道光帝旻宁(绵宁)的元配妻子姓钮祜禄氏。——这个显赫的满洲姓氏在本文中已经是第二度正式出现。再往后它还要出现若干次。由于从前的女子只称姓氏而不留闺名,而清皇族多数又与这些大族联姻,因此后宫中这些雷同的姓氏更使人难以应付,这些女人们若是结结实实地攀上了龙,有了封号,死后又有谥号的话,倒也还可以各归各,否则的话就恐怕只能在姓氏后面加编号了。

  总之,道光帝的元配福晋也是这么一个钮祜禄氏。与其它的宫廷钮祜禄氏一样,她也有显赫的出身:乃是户部尚书、一等子爵布颜达赉的女儿。这段姻缘缔结于嘉庆元年(公元1792)十一月,当时绵宁才刚刚十五岁。由于乾隆帝禅位于嘉庆帝,所以当时绵宁提前当上了嫡长皇孙兼皇子。因为在嘉庆的儿子中,乾隆帝最看重绵宁,并且亲自为他指婚,于是他的婚礼选定在南三所撷芳殿举行,而且办得很是隆重。一般认为,乾隆帝嘉庆帝父子俩为绵宁选择皇宫内的撷芳殿举行婚礼,并让他婚后在此定居,是别有深意的。也就是说,在那个时候绵宁其实就已经被选定做未来的皇位继承人了。不过,未来的灿烂前途,似乎对新婚的钮祜禄氏没有什么立等可见的正面影响。至少在生活水平和条件上是如此。

  道光帝的“节俭”,在历朝帝王中算是首屈一指的,而他的俭省作风,早在做皇子时期就已经形成了。据他自己称帝后回忆往事时说,他在做皇子时不但极少吃肉,甚至还经常派太监出宫去买烧饼,与妻钮祜禄氏就着茶水啃嚼就算是一餐。除此之外,他还奉行“七分饱”的原则,即使摆出菜吃饭,也严格要求每餐每人盛饭最多不得超过三碗。据史书说,钮祜禄氏与道光帝感情甚好。老公克勤克俭,她也有样学样,从来不在屋中放置什么精美的装饰摆设,有床有桌椅可用就足够了。只不过任何人在想象皇家生活的时候,都会认为那是奢侈富丽程度上不封顶的日子,钮祜禄氏做为尚书小姐,又是生在“重女”的满族人家,她在娘家的日子就算不奢华,恐怕也没与烧饼没打过交道,更别说把它当家常茶饭日日吃将起来的。她当初是怎样从极度的落差中回过神并适应这样的婚后生活的,史书却没有记载,只能让后人臆测猜想了。

  钮祜禄氏的婚姻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去了。从生活节俭这方面说起来,她与绵宁也算是夫唱妇随,应该还是情投意后的。然而不知怎么搞的,两人的婚姻前后长达十二年之久,钮祜禄氏竟从来没有怀上过身孕。

  嘉庆十三年(公元1808)正月,年才二十七岁的钮祜禄氏病逝,结束了她显贵却拮据的皇家生涯,没有留下儿女。由于她死的时候绵宁还只是一个皇子,钮祜禄氏被安葬于王佐村(丰台区)。她在这里一躺就是十二年。十二年后,绵宁成了道光帝。于是本已经被人淡忘的钮祜禄氏忽然身后热闹起来。道光元年(公元1821)六月,道光帝派郑亲王乌尔恭阿、顺承郡王伦柱为正副册使,带着皇后册宝来到了王佐村,为自己的元配妻子追册追谥,使她在去世十二年后当上了“孝穆皇后”——这个谥号在往后的若干年间又被咸丰光绪陆续加码,最终全称为:“孝穆温厚庄肃端诚恪惠宽钦孚天裕圣成皇后”。追册皇后的礼仪完成之后,两位使节又将孝穆皇后钮祜禄氏的牌位接回了紫禁城,入祀太庙及奉先殿。钮祜禄氏既成了孝穆皇后,她的父亲布颜达赍也自然水涨船高,晋升为“三等承恩公”。追封追谥,是些热闹活人眼目的事体,棺材里面的“孝穆皇后”钮祜禄氏并不知道。但另一件事则不然,尽管她早已死去,这件事仍然与她直接发生了关系:改葬。

  按照历代封建皇朝的惯例,道光帝在即位以后就着手修建自己的陵墓。他委派庄亲王绵课为首,领着大学士戴均元、尚书英和,还有风水师宋泗、穆克登额、牛坤等人,浩浩荡荡地奔赴东陵,在宝华峪选中了一块“吉壤”,决定兴建帝陵。工程于公元1821年十月初十卯时正式开工。据说在开工后,风水师宋泗认为地宫穴位应做变更。然而经办大臣们深知道光帝力求节俭,为选穴已经费了不少银子,若是重移改图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定会惹得皇帝不快。由于皇帝几乎将大臣们是否节俭视为最主要的才干度量衡,因此没有谁愿意去触这个霉头请皇帝重选。最后众人只是将穴位往前移了五丈而已。在修建时果然发生渗水现象,英和仍然不予上报,而是为求省俭,又命工匠筑土拦水,只图表面光鲜,能蒙过皇帝验收就成。帝陵的修建花了六年时光,终于在道光七年(公元1827)九月二十二日告峻。道光帝非常高兴,专程前往宝华峪查勘。对于风水土质及建筑质量这些个东东,皇帝纯粹是个看热闹的门外汉,是很容易被监工大臣蒙混过关的。可想而知,他对于这项花费俭省的工程非常满意,对建陵众臣一一论功行赏,就连戴均元在继位问题上立场不坚定的表现都既往不咎了。陵墓建成的当月,道光帝便下令将“孝穆皇后”钮祜禄氏的棺木由原葬处迁往自己的帝陵地宫。迁葬仪式搞得也十分隆重,主祭的是道光帝的庶长子、也是当时道光帝唯一的儿子奕纬。虽然奕纬出生时钮祜禄氏早已去世,但在名份上,她仍然是奕纬的嫡母。隆重的仪式后,钮祜禄氏原本栖身的棺材变成了皇后规格的“梓宫”并被运往宝华峪帝陵。正式下葬前,道光帝念及一十二载夫妻情份,还专程亲至棺前奠酒,给“孝穆皇后”的葬礼更添了几分风光。

  不曾想,孝穆皇后入葬帝陵才刚一年,意外就发生了。道光八年(公元1828)九月,道光帝出京谒陵,顺路到自己的陵墓去“观光”,一观之后,道光帝大惊失色:本应该干爽的地宫一直都在渗水,短短一年功夫竟积成了一个水潭,深度将近两尺,已经漫过了“宝床”(放置棺木的石台)。一眼望去,“孝穆皇后”的棺木竟恍如水中孤舟,再一细瞧,棺材足有两寸浸在水里,霉湿不成样子。看见这个场面,道光帝怒不可遏,一面下令将孝穆的棺木从地宫起出,移到陵寝的地面殿宇里安放,自己又亲至棺前奠酒致歉;一面斥骂筑陵大臣“丧尽天良”,下旨严办:庄亲王绵课已病故,父债子还,四个儿子一律革职;戴均元撤职下狱,其子降职;英和也撤职下狱。本来按道光帝的怒火,英和是要被处斩的,总算皇太后看不过意,劝道光帝不要太下重手,英和才逃得一条性命,改判为和儿子一起发配黑龙江服苦役。处分之后,道光帝又想起了自己修陵的花销,不禁肉痛起来。于是他又下令相关责任人等必须赔付。于是又抄家封产地办了一通,最后拢共收回了约三十万两银子,这才觉得心气稍顺。道光帝经此一刺激之后,也没了在清东陵继续选址的想法。他随后改弦易辙到易县的清西陵重新选择葬地。陵址最后选定在龙泉峪,道光帝还亲自为自己的陵墓起名为“慕陵”。慕陵建成后,旻宁于道光十五年(公元1836)十二月将结发妻子的棺木再次安葬其中。经过如是折腾之后,孝穆皇后钮祜禄氏才算是真正入土为安了。算起来这时距她辞世已将近三十年。

  

六、无趣的皇后

  钮祜禄氏虽然当上了孝穆皇后,但她和嘉庆帝的第一位皇后喜塔腊氏一样,后位是追封来的,本人并没有活着当上过皇后。旻宁称帝后为他主持六宫事务的皇后另有其人,她就是继弦福晋佟佳氏。佟佳氏嫁给道光帝的时候,元配钮祜禄氏仍然在世。因此严格来说她并不是一进皇家的门就做皇子的继弦福晋,而是先做了皇子绵宁的侧福晋。说起来侧福晋佟佳氏的出身并不比嫡福晋钮祜禄氏低。她是三等承恩公舒明阿的女儿。舒明阿的公爵身份虽然是多年后追封的,但他同时还有显赫的身世,是康熙年间的一等公佟图赖的后人。佟佳氏为何会当上侧室,原因很简单:绵宁对发妻钮祜禄氏感情很好,钮祜禄氏却一直没有生育的迹象。这情形不但她自己着急,丈夫绵宁着急,就连公爹嘉庆帝都坐不住了。绵宁和钮祜禄氏成婚的第八年头上,忍耐不住的嘉庆帝终于又塞给儿子一个出身高贵的侧福晋佟佳氏以及几名身份普通的侍姬。

  尽管佟佳氏家世高贵,但毕竟在婚姻制度中还是有个先来后到之别。钮祜禄氏仍然稳坐着嫡妻的位置,佟佳氏也无可奈何了。然而钮祜禄氏福薄,不但自己没有生育,不但没能等到丈夫当皇帝,甚至连丈夫当上亲王的日子都没能赶上,就先去世了(绵宁的亲王衔封于嘉庆十八年,钮祜禄福晋死于嘉庆十三年)。钮祜禄氏死后,嘉庆帝遂按序提升佟佳氏,于是她也就成了皇子绵宁的继室嫡福晋。佟佳氏在位份和生育方面比自己的前任都要好一点儿。她在做了四年正妻后,于嘉庆十八年(公元1813)七月初三日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也是绵宁的第一个女儿。两个月后,绵宁当上“智亲王”,佟佳氏也成了亲王的妻子。虽然日子仍然过得紧巴巴的,但佟佳氏心中的欢喜可想而知。她嫁给绵宁整整十年都没有身孕,早已对自己的生育能力忐忑不安,如今诞下女儿,足以使她的担心烟消云散,安下心的佟佳氏欣慰地等待着自己下次能够生个儿子。

  然而这一等就没了下文。日子过去了六年,佟佳氏还是没能再次怀孕,更别提生儿子了。而更大的不幸也降临在了她的身上。嘉庆二十四年(公元1819)十月二十日,她唯一的女儿患病不治,离开了人世,虚龄刚七岁。佟佳氏嫁为人妻十六年,只有女儿这么一点骨血,却忽然间也失去了,心情无比凄惨。总算嘉庆皇帝看重绵宁,看重佟佳氏的出身,特地下旨追封佟佳氏夭折的女儿为郡主。小郡主死时,绵宁已经三十多岁,却膝下荒凉,总共才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庶出又品性不济,他很不喜欢,倒是这个嫡出的长女聪明伶俐,绵宁对她极有父女之情,如今出身高贵的女儿竟死了,他也深受打击。对女儿的思念使绵宁在一年后刚即帝位还不到两个月、连女儿的母亲都还没有正式册封为皇后之时,就先追封嫡长女为“端悯固伦公主”,并在给自己修建第一座帝陵的同时,也在东陵许家峪为女儿选址建墓,这也是清东陵唯一的一座公主园寝。算是给了痛失爱女的佟佳氏一丝安慰。就在丧女的第二年七月,智亲王绵宁即位为帝,名字也改称旻宁。当年十二月,佟佳氏升为皇后。

  虽然是身份尊贵起来,但佟佳皇后的心情并不见好。她不但难以成孕而且又刚丧独生爱女,丈夫虽然疼爱女儿,却也在为女儿建陵寝的同年开始广选秀女。这一切,对于做母亲的佟佳氏虽是安慰,对于做妻子的佟佳氏却实在不是滋味。即使是新得的皇后身份,也并没有给她带来比做亲王福晋宽裕多少的生活。因为她嫁的皇帝,是在吝俭方面赫赫有名的道光皇帝。

  照说,皇帝节俭总要比奢侈浪费的好,何况皇帝再怎么节俭,总还是比臣民过的日子要高杆很多。这话说别的皇帝还可以,但是说道光帝,就不合用了。他的“节俭”,实在已经超越了我辈俗人能够想象的层次。道光帝刚一即位,就下令裁去了后宫嫔妃宫娥每年上百万银子的脂粉费,又把皇宫的日常开支帐都细细地查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认为皇帝一家的花销,一年有二十万两银子就足够有余了。于是他将这二十万两作定了规矩,交代给佟佳皇后,并传下谕旨,后宫女子位份在嫔以下的,必须日日吃素,不遇庆典不得吃肉。古时汉文帝以节俭闻名,也就是宠妃衣裙不绣花饰,道光帝犹觉得浪费,他规定嫔以下非但不能衣上绣花,就连鲜艳些的彩色衣服,也只允许在节庆之日穿一小会。

  佟佳氏虽然位居皇后,本不在这些限制内,她既知丈夫力求俭省,再说道光帝对自己也要求严格,皇帝的生日也屡次停筵止贺,她做为皇后当然也就只能主动地克扣自己的生活待遇了。何况她身为皇后,不但要以身作则做嫔妃表率,而且道光帝每年只给她二十万两银子的后宫开销,也的确需要她日日盘算才能周济得过来。

  在妻子的支持下,道光皇帝在节俭方面可谓日见精进,他即位当年就亲自查看皇宫内库,发现里面有大量历年各地进贡的衣料毛皮及各类摆饰,积压得如同小山。道光帝并没有把这些物事拿来给自己裁衣饰屋,而是下令将这些东西分赐各级臣工,并要他们回谢皇家银两,等于是将这些东西变卖了。此事就这么做定了例子,此后也屡屡举行,为道光帝挣了不少现钱。虽然是找回了一些钱,道光帝仍然不舍得花。他仍然对皇宫中的一切用度非常上心,自己的衣服破了也不舍得换,总是补补再穿,而且对于缝补的价钱也要再三询问。

  事实上,以道光每日耗尽精神算计家用,时时盘点库存的劲头,他实在应该托生到普通人家,没准还能白手起家当个财主,可是他偏偏做了皇帝,于是天下也就跟着他倒穷霉。可能又有人要说了,皇帝节俭,那也是优点哦。中国历史上节俭的皇帝不少,还都留下美名,怎么偏偏歧视人道光呢?其实关于这一点,道光那时的人就已经有很明确的看法。确实也有人说道光帝的俭省,连汉文帝宋仁宗都没得比。但是马屁精们偏偏忘了一点:汉文帝和宋仁宗在俭省的同时,也是明君,深谙用人治国之道。而道光帝则恰恰相反,他虽然节俭勤政,却才具见识都非常差劲,有时甚至把节俭过小日子看成了他人生的最大乐趣兼目标,他甚至认为,一个人是否节俭,完全体现了这人是否有才华本事。他也颇以自己的节俭为傲,把它当作自己的形象工程来搞。那么理所当然的,他也以此为衡量大臣能力品德的标准。因此虽然他极其勤政,但也只能是白忙活,只会把国家的事越弄越糟。经过多时的寻找,道光帝终于在大臣中寻到了与他极有共同语言的知己,很快将二人用为宰辅大臣。这两人一个叫曹振鏞,一个叫穆彰阿。事实上,道光皇帝的识人眼光差得无以复加,穆彰阿非但不节俭,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为人卑鄙无耻,贪赃枉法,收了不计其数的贿赂,在自己家中过日子更是穷奢极欲。只是他深知“揣摩上意”,懂得逢迎皇帝。穆彰阿知道道光帝省俭,便主动穿着破旧打补丁的朝服上朝。道光帝一见之下果然“龙颜大悦”,称赞他有“贤大臣之风”。此言一出,朝臣们顿时开了悟,也一个个地穿上破旧袍子上朝见皇帝。以致于京城里的旧货铺子把库存的破衣烂衫都卖了个好价钱。刚开始时价钱还不是很高,只与新袍子差相仿佛,有人把新袍子拿去以新易旧,旧衣铺子也肯成交。但到了后来,旧袍子货源紧缺,价钱涨到了新袍子的两三倍,有些穷官儿家就应付不来了,只得自己动手,故意把新袍子弄脏弄破加上补丁。道光帝眼见满朝文武都穿旧衣破袍,认为自己的节俭已经深入人心,不禁喜上眉梢,省俭得越发起劲。于是一群衣衫破烂得连寻常富百姓都不如的官儿,加再一个龙袍上补丁摞补丁的皇帝,上朝之时还君臣们聚在一起讨论何处有便宜菜蔬。这样的场面……呣,不需要多少想象力就能明白,那时的乾清宫实在是很象丐帮议事大堂。道光帝既认定穆彰阿是自己的知己,对他说的话也就言听计从了。哪里知道这个乞丐相的家伙非但不是什么贤大臣,更是个大大的奸臣。仅从鸦片战争一事前后他的表现,就是一个明证。

  鸦片,也称芙蓉膏,大烟,明末就已经出现在我国边境一带,但大举进入国境,则是从乾隆末年开始的。英国人借贩卖走私烟片掠夺中国的财富,摧残中国人的体魄、英国政府还借机打探中国的各项情报,为大举侵略做准备。仅鸦片战争开战前四十年,英国就靠鸦片走私前后盗取了中国白银三亿多。面对这样的局面,湖广总督林则徐力主禁烟,向道光帝上奏说,若不厉行禁烟,若干年后中国:“不但无御敌之兵,且无充饷之银。”道光帝倒也深受触动,虽不知触动他的究竟是兵力损耗还是银钱消耗,总之,道光帝于道光十八年(公元1838)十一月专门召林则徐商讨禁烟大计,在八天内接连召见了八次,又特许他在紫禁城内骑马,月底便将林则徐任命为钦差大臣,节制广东水师,赴广东查办禁烟事宜。1839年6月3日,林则徐在虎门海滩上一举销毁了两万余箱鸦片,是为“虎门销烟”。

  然而就是林则徐大力禁烟的同时,穆彰阿却在北京城里搅事。林则徐当初进京时没有给他送礼,又格外得皇帝垂青,穆彰阿不但妒忌而且怀恨,深恐林则徐取代自己的相位。与此同时,英国人又送了穆彰阿等人大量钱物,于是这位“贤大臣”就开始蠢蠢欲动了。他一面拼命地在道光帝面前讲林则徐的坏话,一面又密令广东官员进京告林则徐的状。在穆彰阿的上窜下跳中,愚蠢的道光帝强令林则徐于12月6日封港,断绝与英国的贸易关系。又在次年1月5日,将邓廷桢任命为两江总督,使林则徐失去助力。穆彰阿仍觉得林则徐官位太大,对自己是个威胁,于是又暗中向英国人通风报信,支持英国鸦片贩子及英国兵船到广东沿海骚扰生事。穆彰阿既然开门揖盗,鸦片贩子们也就不客套了。1840年5月,英国政府发动了侵略战争,派兵攻打林则徐所在的广州。林则徐一面抗英,一面通知沿海省份整兵备武,严防英国军队。然而,由于沿海各省许多大小官吏与穆彰阿有瓜葛,他们都对林则徐的警报置若罔闻。谁知,英国军队果然在攻广州失利后转攻天津。虽然战事被发大了,但穆彰阿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趁机将林则徐的禁烟抗英主张都抹了个精光,使道光帝革去了林则徐邓廷桢的官职,改派自己的同党琦善到广州去。琦善到广州后,按照穆彰阿的指示,一个劲地向英军送钱送物,任由英军攻打中国领土,对主战派官员的正确主张统统不予理睬。英军很快分头向沙角、大角、虎门炮台进攻。虎门守将关天培请求增兵增火力迎战,琦善竟只给他二百兵士。很快,沙角炮台守将陈连升父子殉国。沙角失陷。听说沙角失陷的消息,道光帝倒也知道着急,连忙又重新起用林则徐,要他重振当初力守广州的风范。然而到这个时候不但是军机已失,道光帝还吝于花钱备军,穆彰阿又派同党去广东当官,并指使其横生枝节,不但弹药枪炮克扣,甚至还到了要林则徐自己掏钱雇兵勇的地步。2月25日,虎门炮台失陷,关天培殉国。3月1日,潖州炮台失陷。琦善更在与英国人谈和之时,私自将香港岛割给英国。直到这个时候,穆彰阿仍然一门心思地结党营私,想方设法将林则徐调离广州。林则徐遂被道光帝调到了镇海。林则徐刚走,穆彰阿的同党奕山便在与英国人开战仅七天的时候主动投降,并签订“广州条约”,赔偿英国六百万银两。然而就是这样的局面,道光帝仍然对穆彰阿偏听偏信,认定林则徐要为这桩条约负责,于6月28日将正在镇海与余姚知县汪仲洋研制新式大炮的林则徐革职,发往伊犁充军。

  对于穆彰阿一党的误国害民,另一位军机大臣王王鼎恨之入骨,每次与穆彰阿相遇都厉声责骂。林则徐被贬谪后,王鼎当着道光帝的面前痛骂穆彰阿:“如林则徐之贤,汝何故必令遣戍新疆,是直宋之秦桧、明之严嵩耳。行见天下事,皆坏于汝手。”穆彰阿自知理亏,不敢答言。道光帝反而自动跑出来为穆彰阿张目,对王鼎说:“卿醉矣。”强令太监将王鼎拖了出去。王鼎不甘心,第二天又在朝会上继续质问穆彰阿。道光帝见王鼎又来与自己的“贤大臣”为难,竟勃然大怒拂袖而去,王鼎抢上去拉也拉不住。眼见国家如此败落,皇帝还昏庸自大斤斤计较于衣食小钱,王鼎激愤不己,回到家中便写下了一封疏章,将穆彰阿的劣迹尽书于上并请求皇帝重用林则徐。写完奏章,王鼎自缢而死,希望能以此引起皇帝的重视。

  然而王鼎的遗章落在了关系网密如蛛丝的穆彰阿手里。穆彰阿立即派人去哄骗王鼎的儿子,说:“上怒未解,若以此奏,则尊公恤典不可得,而子亦终身废弃矣。其勿奏便。” 王鼎之子果然相信了穆彰阿的话,遂将遗章隐瞒不报,向道光帝报告说自己的父亲是暴疾身亡。爱国无门的王鼎就这么白白死了。

  除了林则徐,其它力主整兵抗英的将领官吏也都在穆彰阿的打击范围内。他后来还煽动道光帝将在台湾领导抗英的姚莹、达洪阿革职押解进京。并动用自己的人脉在反英战争中设置障碍。等到失败的消息一来,他就得意非凡地向道光帝炫耀自己的未卜先知:“如何!盖谓不出所料也!”道光帝越发将穆彰阿的见解视为真知,最终在穆彰阿的鼓动支持下,接受了英国侵略者所有的赔款割地条款。对于皇帝的愚蠢,仁人义士都愤怒之极,以诗纪云:“海外方求战,朝端竟议和,将军伊里布,宰相穆彰阿。”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中国封建历史上头一号的误国蛀虫,竟然得到了道光帝终生不渝的宠信倚赖!

  道光帝宠信的另一位大臣是曹振镛。曹振镛可算是中国大臣群中的一个特殊人物,吝啬得超出常理。他每天上完朝都要换上粗布衣服带上菜筐和秤杆,亲自去菜场买菜,往往为了一个铜钱和小贩们耗上半天功夫磨嘴皮子。曾经有一个小贩被他缠不过,恼怒之下破口大骂,曹振镛眼见买不着便宜菜,很不甘心,立即打出“大学士”的金字招牌,亮出表明身份的物事来。直把小贩吓得磕头求饶,乖乖地让他沾了便宜去了。道光帝与曹学士交谈之下,顿时大起知己难觅之感,认定如此节俭之人定是爱国有志的栋梁之材,不但提拔他当了重臣,还见天儿地把他召进皇宫密谈。只不过这对君臣花功夫谈的不是那些急得火烧眉毛的国家大事,而是何处有便宜菜蔬,办同一件事,宫内宫外在银钱方面花销有何差距。

  有一次,道光帝发现曹学士裤膝上打了个补掌,立即问道:“你打这个掌要费多少银子?”曹学士答曰:“须银三钱。”道光帝登时叹息道:“汝外间作物大便宜,吾内府乃须银五两!”然后道光帝又问:“汝家食鸡卵,须银若干?”(这里有个讲究。道光帝为了省钱,在饮食上也很下功夫,比如他觉得夏天吃西瓜消暑太费钱,便下令后宫除皇太后外一律取消西瓜,只提供凉水。除了嫔以下不得食肉之外,他还将帝后的膳食减为每天“五品”,即每餐连菜带主食在内不得超过五种,其中还以素为主。而由于内务府所报菜钱中鸡蛋最廉,所以在这五品饭菜中炒鸡蛋是雷打不动的一碗。这规矩被严格遵循,即使是过大年可以丰盛些也从没少过鸡蛋。比如道光八年正月初一皇帝吃的开年第一顿大餐,尽管节日期间菜品可以提高档次,鸡蛋也没少过,那顿饭道光帝吃的是:浇汤煮饽饽、羊肉丝酸菜、溜鸭腰、鸭丁炒豆腐、鸡蛋炒肉。——听起来这菜似乎还可以,可是咱们要想想,这可是皇帝过大过年啊……)不过曹学士方才听说内务府补裤子竟报销了五两,心知自己说走了嘴,势必会得罪内务府的大臣使役,因此对于皇帝再问鸡蛋的价钱,他就长了心眼,竟回答道:“臣少患气病,生平未尝食鸡卵,故不知其价。”这才算蒙混过关了。即使如此,补丁的价钱也足够让道光帝伤心了。一但知道自己被内务府占去了便宜,道光帝连议国事的心情都大受打击,他马马虎虎地议完了事,立即赶回后宫向佟佳皇后长吁短叹。从此以后,佟佳皇后便亲自领着领着嫔妃宫女勤习针线功夫,不但为皇帝补衣,最后就连日常穿的内外衣物都是由女人们亲自裁剪制作了。自道光帝控诉了内务府缝补要价过高之后,佟佳皇后为了省钱,就连自己的座垫破了也不舍得换,并且也就直接要宫女们动手补缀。然后继续使用。总算还是曹学士及时闭嘴,若是他说出宫外鸡蛋的实价,只怕佟佳皇后就不光是领着嫔妃学针线这么简单,而是要在后宫中学习怎么养下蛋的母鸡了。曹学镛除了会上菜场讲价,还有什么别的本事么?有的,那就是“多磕头少说话”。此事也绝非空穴来风。而是他本人亲自向门生传授自己的为官心得曰:“多叩头,遇事勿出主见。”总之是道光帝说啥,他就附和啥,总之天子圣明就对了。道光帝在曹大学士的磕头声中,越来越觉得自己确实了不起,对于那些向自己进谏说扫兴话的大臣就更看不顺眼。然而国事纷扰,大臣们只要稍有人心者,焉有不大谏特谏的道理?道光帝眼见案上的奏章越来越多,从早忙到晚也看不完,而且奏章中还没几件喜事,对此深为不满,一心要想个法子治一治众人。

  于是,天才的杜受田出现了。杜受田立即义不容辞地“为君分忧”,给道光帝出了个“好主意”:“凡进言者,不问其所言如何,但挑剔其奏中格式之失,字体之误,交吏部议处,则言者苦之,封奏自稀。且使臣下见帝于此等小节尚不肯稍贷,若犯忌讳之大者,被罪必更深矣。如此则无禁遏言路之名,而言路自然结舌。”——也就是说,任何人的奏章,不管里面说了些啥,究竟说得有理没理,皇帝都不要去看,只要专心拿着放大镜找哪个字写歪了、哪一句格式出毛病了就行。找出来之后立即将上奏的人交到吏部去处分。如此一来,大臣们知道“写多错多”,奏报的事情又不被采纳,也就再不敢进谏上书了。道光帝依言办理,果然没多久,奏章就迅速递减。从此以后清王朝的官吏们更加恣意妄为,再不必怕有人向皇帝告发了,就连打了败仗都敢向皇帝宣称是大胜。于是国事更加凋零,外虏更加猖狂,时人笔记云:“自此士气愈销,人才愈败,而国事亦愈棘矣。”然而道光帝却是龙心大悦,觉得从前的皇帝只不过是少听了几道奏章就被言官们骂成是“禁遏言路”的恶名,哪有自己这么英明,不但堵了官员们的嘴,还没有谁能抓着小辫子。道光帝立即论功行赏,杜受田遂被委以重任,当上了道光帝晚年最心爱的儿子奕詝的师傅。有这么一个师傅,奕詝是怎么变成未来咸丰皇帝那么个德性的,也就不奇怪了。——在这里要格外提出,奕詝,就是道光帝最后一位妻子的儿子,他的母亲就是孝全皇后钮祜禄氏,道光帝继母皇太后的侄女儿。

  做道光皇帝的女人实在是件很艰苦的事。节俭倒也罢了,他还是个完全没有生活情趣的男人。关于这一点,可以从道光朝一件人事调动的议案中看出。那时有个封疆大吏名阮元,曾历任湖广、两广、云贵总督,在任上都颇有建树。照说这样的人材是绝对应该重用的,道光帝倒也动过这个念头,可是他刚一听说阮元酷爱金石书画,就立即打消了重用阮元的计划。这是为什么?原因很简单,道光帝认为世人绝不能“不务正业”,也不能在其它地方有所用心,否则的话,一定干不好本职工作。偏偏阮元雅好学术书法,在政务之余精研金石,是晚清书坛的领军人物,还写下了《南北书派论》《北碑南贴论》两本书学名著。——据此,道光帝认为阮元太重视生活情趣,肯定做不好本业,所有的政绩都不过是误打误撞来的。——倒霉的阮元在道光一朝的前途,就再没有提拔的可能了。古人说“琴棋书画”,书法不但是生活情趣,更是读书人必不可少的陶治。可是就连书法都能被道光视做“不务正业”的范畴,那可实在想不出他自己的日常生活中还能有什么情趣可言了。

  佟佳皇后就这样含辛茹苦地做着“皇帝背后的女人”。不过她的辛苦倒也可以说没有白费。道光帝对妻子的省俭也深为称赞,认为她确是自己的良佐。因此,尽管道光帝平常年份从不为自己和妻子庆祝生日,但在道光十年(公元1810)五月,他还是决定要破例为佟佳皇后过个生日。因为这年是佟佳氏四十整寿,算是个大日子。这是旻宁称帝后第一次为妻子过生日,也是唯一的一次。而对于这一次皇后“千秋”的宴席,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都大大地记了一笔:面对成百上千的王公大臣及其内眷,还有后宫嫔妃宫女太监,道光帝只给了御膳房宰杀两口猪的指标。于是,佟佳皇后的整寿千秋宴,就只有一品肉片打卤面款待来宾了。所有与宴的贵戚大臣,都对这样的“席面”瞠目结舌。然而,大臣们看不上这样的饭食,佟佳皇后却已经是很满意了。因为她知道,曾经有一次道光帝召见大臣及将领们讨论回疆战事,误了大家的饭点,曾经请过一回客。当时在场的重臣有十余人,道光帝竟也只摆了一席,而且还照例是牵荤带素连主食的五品。一群人连筷子都不敢下,深怕大家一举箸盘子就见了青花底,没了皇帝的吃食。硬是忍着饿听道光帝长篇大论了一个多时辰,饿得一个个前胸贴后背地回家去吃。也亏得没哪个是低血糖,否则定要现场晕倒过去。十余文武重臣,为国家战事昼夜操劳、浴血疆场,皇帝竟连一餐粗淡饱饭都不舍得请他们吃,如此“节俭”,真是令人发指。这样的皇帝,又怎么可能得属下拥戴、治理得了国家!!

  不过,这样一看,佟佳皇后当然也就确实有对自己的寿筵满意的理由。两相比较,道光帝对于佟佳皇后的寿诞,就已经算得是大费盛设了。大约是宫中事务众多操劳,营养又跟不上,宫中还嫔妃众多,佟佳氏立后十余年间也没能再怀上身孕。道光十三年的新年刚过,操劳了众多典礼仪式的佟佳皇后终于病倒。拖到四月二十九日,她离开了人世,逝于钟粹宫,享年四十三岁。道光帝对佟佳氏的“内助”之功还是很感激的,因此在佟佳氏死后还特地传旨,要求王以下有顶戴者百日内均不得剃发,而且均要停宴止乐一年。这规矩实在出人意料,引来很多王公重臣反对,其中也包括皇太后的亲生儿子惇亲王绵恺、最早倡议道光帝即位的多尔衮后人禧恩。伤心头上的道光帝不但没有理会,反而大怒,将两人统统罚俸三年。

  道光十五年(公元1836)十二月,就在道光帝的元配妻子孝穆皇后钮祜禄氏改葬新帝陵的同时,追封为“孝慎皇后”的佟佳氏也同时下葬,结束了她在人世间显赫却清苦的旅程。

  

七、南方来的皇后

  佟佳皇后死了,后宫不可无主,谁为继后又成了道光帝面临的问题。这一次,他的选择与继母皇太后完全一致:册封皇太后的娘家侄女、如贵妃钮祜禄为新皇后。说起如贵妃钮祜禄氏,她可是道光帝三个皇后中最有名的一个了。她出生于嘉庆十二年(公元1807),比道光皇帝小二十五岁。她是二等侍卫、世袭二等男爵颐龄的女儿,出身在显贵的门第。后来颐龄去了苏州当将军,也把女儿给带了去。钮祜禄氏就在苏州长大成人,天生的聪明伶俐再加上苏州水土文风的滋养,长成的钮祜禄氏平添了几分灵气。除了刺绣诗书,钮祜禄氏还学会了江南女子雅好的七巧板拼字游戏,她在这方面还格外出色,能用木块拼出“六合同春”的字样,难度很高。除此之外她还在随父游历中开阔了眼界,凡事都很有主见和谋划,看起来更是与寻常女子不同。

   道光元年(公元1821),年方十四岁的钮祜禄氏遵循八旗女子未经皇帝选秀不得成婚的规矩,参加了道光帝旻宁即位后的第一次大规模选美。她立刻就被道光帝看中,留在了宫中,随即被封为“全贵人”。全贵人既年青又聪明,更是皇太后的侄女,很快就得到了道光帝的偏爱。入宫仅一年多工夫,她就在道光二年的十一月佟佳皇后册后大典举行的同时,被晋封为“全嫔”,年方十五岁。如前所述,道光帝规定后宫女子嫔以下者不遇节庆不得吃肉穿彩,钮祜禄氏如今既已是全嫔,自然也就再不必守这规矩过苦日子 。

   与钮祜禄氏同时进封为嫔的还有另两个女子。这两个女子都是道光帝当年做亲王时的侧福晋,一个是富察氏,一个是纳喇氏。富察氏没有儿女,纳喇氏却与众不同,是道光帝此时唯一的儿子、庶长子奕纬的生母。想一想富察氏与道光帝做夫妻多年,纳喇氏更是皇长子的母亲,此时也只不过刚封得个嫔位,而钮祜禄氏才进宫一年多,名位就得到这样的迅速提升,无疑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也足以证明她从这时起,就几乎已经得到了道光帝的专宠。

   封嫔之后,钮祜禄氏在笼络道光帝方面更加下功夫。想道光帝这么一个既吝啬又不懂情趣的中年男子,哪里见识过钮祜禄氏那等从江南水乡陶冶出的风情万种,直把这个全嫔看成了心头肉一般。于是乎,才过了没半年,道光帝便坐不住了,觉得一个嫔位不足以体现自己对钮祜禄氏的爱宠之情,又降旨将全嫔升为“全妃”。全妃倒也没有让道光帝的偏宠之情枉费。道光四年的初夏季节,全妃怀孕了。和她同时怀孕的,还有另一位和她同时进宫的钮祜禄氏——郎中久福之女祥嫔。道光帝听说消息,顿时有双喜临门之感。他已经整整十二年没有听说过妻妾们怀孕的消息了,现在一下子竟有两个,真是把他乐得吃嘛嘛香。高兴之极的道光帝很快就在道光四年八月再次传旨,以奉皇太后懿旨的名义,将全妃晋升为全贵妃,祥嫔也跟着沾光当上了祥妃。

   道光五年(公元1825)年正月十三日,祥妃首先临盆。她为道光帝生下了皇次女。道光帝对于次女的降生虽然喜悦,却也难免有些失望,因为他已经四十多岁,实在是太需要多有几个儿子做继承皇位的选择了。宫里宫外,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了全贵妃隆起的肚子上。全贵妃自己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她也渴望自己能够生出儿子来。可惜,道光帝和全贵妃还是失望了。二月二十日这天,十九岁的全贵妃生下了一个女儿。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只是这个女儿命薄,只在人世间度过了十一个年头就夭折了,后来被道光帝追封为端顺固伦公主。尽管全贵妃与祥妃生下的是女儿,道光帝对她们仍然格外另眼相看,宠爱也一直不断加码。当然,全贵妃在这方面比祥妃要强得多。因此就在诞下女儿的当年,全贵妃就又一次怀上了身孕。而可怜的祥妃不但没有怀孕,反而就在当年失去了她的女儿,这个“皇次女”只在人间呆了短短的六个月,道光帝对祥妃的情份也明显没有对全贵妃的那样厚,这个女儿没有得到父亲的任何追封。

  道光六年(公元1826)四月初六,全贵妃再次生产,然而这次她生下的还是一个女孩。不过这个女孩比自己的三个姐姐都要好命些,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并被封为寿安固伦公主,十五岁时嫁给了蒙古郡王阿完都瓦第札布之子德穆楚克札布,活了三十五岁。

  道光帝虽然宠爱全贵妃,却也绝非痴情种,更不可能象民间丈夫那样在妻子身怀六甲时精心侍候、清心寡欲。当全贵妃怀孕不便的时候,他又重新在后宫中寻找起新的目标来。在这些新宠中,刑部员外郎花良阿的女儿博尔济吉特氏很快崭露头角:她在道光六年初怀上了孩子,封静贵人。

   道光六年十月,静贵人在永和宫中生下了一个道光帝盼望已久的儿子,欣喜若狂的皇帝亲自为皇次子起名为奕纲,并且在孩子满月和过新年的时候连续两次晋封静贵人为静嫔、静妃。然而这个孩子虽然为母亲带来了荣升好运,自己却命苦,仅仅在人世间活了四个月,就于道光七年二月夭折在了襁褓中。道光帝又只剩了一个没出息不讨喜的庶长子奕纬了。时间很快到了道光九年。这一年,沉寂已久的紫禁城又再次响起了婴儿的啼鸣。先是祥妃于十月十九日产下后封寿臧和硕公主的皇五女,后有静妃于十一月产下的皇三子。皇三子的降生又给了道光帝新的希望,他为这个儿子起名为奕继,似乎大有以其为继承人的姿态。但不知是母亲孕育时营养不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皇三子才刚满月就又夭折了。道光帝再次遭受了打击。自叹儿女缘浅的道光帝遂将自己称帝以来陆续夭折的皇次女、皇二子、皇三子都隆重安葬,葬入佟佳皇后之女端悯固伦公主的园寝中,与这个年纪最大的姐姐相依相伴。与道光帝相比,做为母亲的静妃所受的打击就更加大了。孩子、尤其是儿子,就是后宫女人一切的指望,静妃竟连丧两子,心情可想而知。总算道光帝并没有忘记她,于是她又在丧子的同时再次怀孕,当年十二月初七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个皇六女平安长大,后封寿恩固伦公主,对静妃之心也多少是个安慰。

  尽管静妃两个儿子都没能养住,但她的受宠却是不争的事实,这对于全贵妃来说也是一个莫大的刺激。她和后宫中所有的女人一样,都热切地盼望自己能尽快生个儿子,不让静妃抢尽风头。就象静妃当年做贵人时趁着全贵妃怀孕之隙得宠那样,当静妃怀着皇六女大腹便便将要待产的时候,全贵妃也再一次怀上了身孕。和她第一次怀孕时那样,这次祥妃也和她同时怀孕了。两个女人之间,又再一次暗暗为谁能生个儿子较上了劲。

  就在这个时候,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道光帝的庶长子奕纬于道光十一年(公元1831)四月去世了。

  奕纬出生的时候,道光帝还只是个皇子,生母和妃也只是皇子侧福晋纳喇氏。奕纬自小不甚聪明,人虽然还算老实,却体质蠃弱,也毫无读书骑射的天分,任凭老子怎样训斥,他也没得长进。道光帝对自己的这件“作品”真可算是十二万分的不满意,奕纬虽然做了多年皇帝独子,爵位却一直只在“贝勒”位上原地踏步。尽管如此,他毕竟还是道光帝唯一的儿子,盼孙心切的道光还是在他十四岁就为他办了婚事。谁知奕纬在这方面也颇有父风,成婚八年也没能给道光帝添个孙男孙女。然而对于这一点,道光帝却是个丈八的烛台,只照别人不照自己,非但不检讨自己当年的榜样,反而对儿子越发地吹胡子瞪眼,对儿子的生母和妃更是吹毛求疵。父子间积怨已深,尽管儿子死了,道光帝对他的父子之情也没能提起多少,照未名夭折的皇子例给这个已经二十大几的儿子办了丧事不算,还挺不厚道地追封他当了个“隐志”贝勒。

  由于这丧事和谥法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如妃也在儿子死后不久郁郁而终,因此关于奕纬之死,有人认为很可能是道光帝的手笔。当然这说法靠不住。奕纬死前卧病已久,何况道光帝当时年将五旬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除非奕纬犯上作乱,否则道光帝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如此拿自己的后嗣香火开玩笑。

  奕纬死后,道光帝念及自己连丧三子,人已将老却膝下无儿,皇位不知做何交代,后宫宠妃们又频频生女,郁闷之极。这一郁闷,他就联想到了颐和园中的一座楼阁。原来在颐和园的昆明湖上有一座小岛名凤凰墩,是乾隆皇帝当年为其母所造,岛上还有一所全用凤纹装饰的楼阁,与园中另一处建筑“龙王庙”互相呼应,形成龙凤呈祥的格局。道光帝一想到这座楼阁,立即觉得眼前一亮,认为自己之所以子嗣不兴,绝对是因为这座楼凤气太旺的原因,这才坑了自己的儿子。联想至此,他也说不得什么省俭不省俭的话了,立即下令,让人把凤凰阁马上拆个干净。凤凰阁好端端地在凤凰墩上立了几十年,本来还能继续立下去,然而如今它教道光帝给惦记上了,就只好自认倒霉。从此后颐和园里也少了一处景致。楼拆后不久,全贵妃和祥妃也都到了孕满生产的时候。

   道光十一年(公元1831)六月初九,全贵妃首先临盆。她在圆明园的天地一家春基福宫中生下了皇四子奕詝。七天后,祥妃也生下了一个儿子,是为皇五子奕脤。两个妃子在几天内就给添了两个皇子,也不知是不是道光帝楼拆得确实好?至少道光帝自己应该是对此深信不疑的,何况在此之后,他竟又陆续得了四个儿子。儿子多了,道光帝的底气也足了,人丁宽裕之后,他甚至还慷慨地将祥妃所生的皇五子出让,过继给皇太后的亲儿子惇恪亲王绵恺做子嗣。全贵妃不但得宠,而且她为道光帝生下的儿子还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是皇长子早逝后第一个出生来为道光帝排忧解难的,不用说,从此以后道光帝对全贵妃的宠爱更是一日千里。当佟佳皇后于道光十三年四月去世后,道光帝自然而然地想让全贵妃继任皇后。这个想法刚一提出,就得到了全贵妃姑母兼婆母的皇太后钮祜禄氏大力支持。

   道光十三年八月十五日,皇太后传下懿旨,封全贵妃为“皇贵妃”,让她执掌后宫。第二年(公元1834)的十月,册后典礼正式举行,二十七岁的钮祜禄氏成为道光帝的第三任嫡妻,登上了皇后的宝座。

  

九、皇后之死

  全贵妃钮祜禄氏既已成了皇后,当然就不免要掌管六宫。这时候宫中的人们才发现,这个年青的女人原来是那么的有心计。从前她做妃子的时候对道光帝百般逢迎,笼络得老皇帝三天两头往她那儿跑,佟佳皇后虽然心酸,但也遵循着不骄不妒的皇后规矩,无论是对全贵妃还是对其它的女人,都好言相对,从不干涉她们接近皇帝。而如今全贵妃当上了皇后,事情就完全不对了,这位皇后不但对道光帝管得严,对后宫中的嫔妃也不假辞色,动辄就给她们扣上“狐媚惑主”的罪名,或者以“整肃宫规”的名义挑出些岔子整治嫔妃或她们身边的宫女太监,搞得后宫的女人们都心头发慌,为了避免遭殃都不得不尽量减少与皇帝接触的机会。

  在中国的宫廷制度上,皇帝与皇后并不仅仅是一对夫妻,他们更是一对工作伙伴,因此在清宫的惯例中,皇帝离京秋狩或避暑时,跟随在他身边的经常都只有嫔妃,皇后往往是以天下之母的身份留在京中的。然而在全皇后这里,这个规矩却多次被打破,她总是紧紧地跟着皇帝,将空荡荡的皇宫留给嫔妃们去捱着。应该说,皇后在道光帝面前的固宠、以及在打击嫔妃方面的手段,都是非常成功的。为了争宠,其间后宫发生了很多事情,有些记载说,全皇后甚至还设局杀死过敢于和自己争宠的嫔妃。关于这一点,因为宫闱深幽众说纷纭,但是一些很直观的数据却是怎样也抹不去的。

  这项数据就是嫔妃们的生育状况。道光帝早年在儿女方面很不如理想,直到三十好几也才只有一儿一女,但自他做了皇帝以后,虽然在吃穿方面仍然节俭,但各方面条件毕竟比做皇子时是好得太多了。道光帝自己的身子骨儿自然也养得比从前好了,于是身边的女人们也就时常会传出生下儿女的好消息。佟佳氏做皇后的十三年间,后宫嫔妃前后共生育了五女五子(静妃博尔济吉特氏于道光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生皇六子奕䜣,也就是清末赫赫有名的恭亲王),说明道光帝这时的身体状况还是不错的。然而,当全贵妃坐上皇后宝座的那七年间,道光帝的后宫却再也没有孩子出生过。等到这位皇后去世,后宫女人们的生育能力似乎一下子苏醒了过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竟给老皇帝又一口气生养了四女三子。可以想象,嫔妃们对全贵妃做上皇后就换这样的嘴脸,是非常反感,也非常不甘心的。都是皇帝的女人,都是做姬妾出身的,何况生了儿子的又不止她一个,嫔妃们对皇后有多不服气,想都想得出来。只是道光帝对皇后正在欢喜头上,太后又是皇后的姑姑,她们也不敢怎么样。

  侄女皇后的利害手段,皇太后钮祜禄氏都看在眼里。平心而论,任何一个女人都不愿意和别人分享丈夫,皇后的做法也是能够理解的。何况女人在这方面霸道,也得要丈夫愿意配合,也算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然而在那个时代,从皇后的“职务要求”,从她自己在佟佳皇后时期的经历,全皇后的作风就实在有点令人不敢恭维了。从当初嘉庆帝几次秋狩,皇太后(当时还是皇后)都留守宫中(因此还遇上了真理教攻打皇宫以及懿旨传位的事儿),可以看出皇太后是一个典型的宫廷贵妇,至少在言行举行各方面,她都是严格遵守着“不骄不妒”“母仪天下”这一类规矩的;而从嘉庆帝死后她毅然选择绵宁而不是自己的儿子继承帝位、从她体谅道光帝的“节俭”,屡次主动提出降低自己过生日的档次来看,恐怕皇太后更是打心眼里奉“三从四德”为圭臬的。因此,对于皇后的这些作派,皇太后看不顺眼、觉得自己脸上无光,也就是当然的事情。不过皇后辖治乃至处死嫔妃宫女太监,理论上是有这个权力的,再说毕竟是侄女,皇太后也不好说什么。可是她嘴上虽不说,心里对皇后的印象却是越来越差了。

  皇太后对皇后的不满表面化,野史认为始于皇太后六十大寿的寿筵,时间是道光十五年十月。皇太后当初主动将帝位归在道光帝的名下,又大力支持道光帝的“节俭运动”,道光帝对继母的感激之情可谓深入肺腑。道光十五年,他决定为继母的寿诞大大庆贺一番。道光十五年春天,道光帝传下谕旨,为庆贺皇太后大寿,本年加开“恩科”一次,广选天下有材之士。是为“乙未恩科”。在皇太后十月十日贺寿的正日子来到之前,这一类的谕旨还有很多,什么免天下欠赋啦,大赦囚徒啦,总之都是为皇太后的寿辰添喜气的事儿。等到正式为皇太后举行生日庆典的时候,道光帝更是大花心思,不但把仪式搞得无比隆重,还亲自登场演戏,饰演二十四孝中“戏彩娱亲”的老莱子。道光帝随后又做了几首贺寿诗,令太监就在太后宫中当着众人念将起来,虽然文采平平,却也是见景生情,格外显出孝心。于是不但博得了满堂彩声,皇太后也乐得合不拢嘴。皇后见太后和皇帝都这么有兴致,她也是一时技痒,就主动和皇帝的韵也做了几首诗献给皇太后,也当众念了一遍。皇帝和皇后都是主动写了诗,也都当众展示了一遍,可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不同的人身上,就有了不同的结果。皇太后早已经对皇后恃宠恃才的举止心存芥蒂,眼见她又借着自己的寿筵博取彩声,就更是不悦,只是嘴上没有说而已。

  过了几天,道光帝又去向皇太后请安,陪着聊了聊天,皇太后便忍不住向道光帝表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皇后当着众人面前,紧跟着皇帝炫耀才华,这样不知内敛,实在不是皇后应有的举止。皇太后又说,做皇后的应当敦厚,过于卖弄聪明机巧,只怕不是合格有福的皇后之相。偏心一点说,皇太后讲得也甚有道理。皇后当众赋诗也确有不合当时闺训之处。君不见《红楼梦》里,那般看俗事不顺眼的林妹妹,都那么坚决地不同意宝哥哥把自己的文字传出去给人看么!至于皇后当众赋诗博得喝采,虽说是和皇帝之韵,只怕也抢了些皇帝的风头,虽然这只是平常游戏,但若苛求起来,只怕比“闺阁文字流散”更不合适。这一点,看如今的日本皇室就很清楚了:在典礼中,太子妃比太子站的位置更抢镜一些,都成了不可饶恕的大罪。皇太后的这番议论,很快就在宫中不胫而走。嫔妃们听见皇太后也批评起皇后来了,心里那个爽就不用说了。她们叽叽喳喳个不停,都对这番话反复传播,字字推敲。于是越推越觉得皇太后的话里还有文章,越传越是变调。皇后很快也听到了宫人们的议论。她简直羞恨交加,对皇太后十分不满。从此以后,皇太后与皇后之间出现了隔阂。后宫的女人人当然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更加起劲地搬弄起了是非。俗语说的:“众人拾柴火焰高”。随着无聊嚼舌头的人越来越多,太后与皇后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大,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在藏着醋意的嫔妃中,有一个人的身份非常特别,她就是祥妃。祥妃也姓钮祜禄氏。她与新任皇后不但同姓,甚至数次怀孕的时间也很接近,可见她受道光帝宠爱的时间,与新任皇后几乎同期。祥妃和皇后一样,都在相同的时期内为道光帝生养了二女一子,不用说,她心里也对后位归属情敌是十分咽不下气。虽然在后位谁属的问题上,祥妃输给了全贵妃,但从另一方面看,其实祥妃与皇太后的关系反而比皇后更亲密,这倒不完全是因为“同姓三分亲”,而是因为祥妃的儿子。皇太后老钮祜禄氏这辈子,一共生养了二子一女,可是这三个子女中,女儿夭折,小儿子瑞怀亲王绵忻死于道光八年,大儿子惇恪亲王绵恺死于道光十八年。绵忻死时倒还有个在襁褓中的儿子,绵恺死时却是后继无人。虽说皇太后对道光帝视若己出,但是老来丧子,自己的亲儿子死了,怎么说也是痛苦万分的。道光帝为安慰皇太后,遂于道光二十六年将祥妃所生的皇五子奕脤过继给了绵恺。——这桩过继虽然发生时间较晚,也不幸剥夺了祥妃之子的皇位继承权,但从中应该也能看得出祥妃与皇太后多年来关系极良好的状态。除了祥妃之外,其它的嫔妃当然也多数会偏向皇太后一方。皇后与皇太后之间有了隔阂仇隙,当然就会互相较劲斗法。如世人所知,大BOSS斗法,都是先拿对方的小喽罗试刀的。于是,情敌兼异己的祥妃等人就很快成了皇后的打击对象。

  既然是安了心,哪里挑不出刺的道理!何况在此后一段时间,清王朝内忧外患,道光帝在朝堂上心气不爽,听得说嫔妃们犯事,也格外火大。而皇后在这种时候只管煽风绝不帮忙。于是倒霉的嫔妃也就越来越多。仅从《清史稿》上的记载来看,道光帝的嫔妃们被贬降的数量,就已经多得可以用反常来形容。——一“祥妃,钮祜禄氏。事宣宗,为贵人。进嫔,复降。”“彤贵妃,舒穆噜氏。事宣宗,为彤贵人。累进彤贵妃。复降贵人。”“佳贵妃,郭佳氏;成贵妃,钮祜禄氏:皆事宣宗,为贵人,进嫔,复降。”在道光朝之前,清宫也有贬降嫔妃之事,但是多少都还能注明个理由(如乾隆惇妃汪氏,由妃降嫔是因为打死了宫女),道光帝的这些嫔妃究竟犯了什么了不起的错,竟从贵妃一降至贵人,却是一点说道都没有。

  一时间,后宫中风声鹤唳,气氛异常紧张。 既然嫔妃们都能拖进去,宫女太监当然就更不在话下。于是乎,皇后处治太后的亲信,太后处治皇后的亲信。刚开始可能还真是秉公办事,但经众人的舌根子一嚼,也挑拔成了蓄意作对了。于是,你把我的亲信打一顿,我就把你的亲信贬两级;你把我的亲信赶出宫,我就把你的亲信发配到关外去……皇太后与皇后之间的矛盾越闹越僵,越闹越大,夹在老娘和老婆之间的道光帝也渐渐吃不消了。他在朝堂上头晕眼花,回到后宫还眼花头晕,日子实在难过。道光十九年六月,道光帝终于插手了婆媳之争,下令从此以后,皇后不能随意处理后宫中的事务。——做为被老娘亲口推举上帝位的儿子,他想来想去也不能拿老娘怎么样,于是就只能严管老婆了。只是这样的管法,绝对只能使婆媳间火上浇油,那也是不必多说的了。在继母和妻子之间,道光帝最终选择了前者,那其实也证明他对皇后的情意,也在旷日持久的婆媳之争中大量损耗了。即使仍有恩情,但在行动上他也势必会自动减少与皇后相处的次数,以此向继母表明态度。加上皇后不免会在夫妻单独相处时啼哭抱怨,于是道光帝的身影也出现在皇后宫中的次数就更少了。对于后宫的嫔妃们来说,这实在是天大的喜事。果然,没几个月工夫,后宫就传出了彤贵妃舒穆噜氏怀上身孕的消息。这个消息对道光帝来说是喜讯,但对于曾经专宠多年的皇后却无疑是雪上加霜,

  道光二十年的正月初九,宫中又传出了另一个消息,说是皇后病倒了。腊月新年,宫廷中礼仪繁重,再加上冬令气候不佳,再加上心情抑郁,皇后感染时疾倒也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说起来她虽然失权又失宠,好歹还是皇后,皇太后和道光帝听说皇后生病的消息,先后都赶来看望了一番。据说皇太后见侄女儿病中可怜的样子,还大为叹惜,还特地吩咐身边的侍女将自己配来保养的药酒送给皇后饮用。照说,这也算是婆媳重归言好的契机了。可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却随后从皇后所居的钟粹宫里传出:正月十一日清晨,宫女发现昨天晚上还好好地睡下的皇后竟在睡梦中崩逝了,时年仅三十三岁。

  毕竟是二十年夫妻,虽然半年来夫妻间纷争不止,但面对皇后如此仓猝的弃世,生性优柔寡断藕断丝连的道光帝还是又禁不住回想起了皇后在生时的好处来,表现出了非常的哀伤。他下令将皇后灵柩安置于澹怀堂,自己每天都亲至灵前奠酒,并于正月十七日亲自为皇后选定“孝全”为谥号。四月,道光帝为“孝全皇后”举行了隆重的“册谥”典礼;十月,道光帝出发“谒陵”,虽说他也一路拜谒了泰陵(清世宗胤祯雍正皇帝陵)、泰东陵(乾隆之母孝圣太后陵)、昌陵(清仁宗顒琰嘉庆皇帝陵),但是实际上他真正的目的,还是要亲自将“孝全皇后”的灵柩送至西陵龙泉峪自己的帝陵中。十一月,道光帝亲身参与了“孝全皇后”入葬地宫的全过程,并命众皇子行礼。十二月,返回北京后的道光帝又参与了“孝全皇后”灵位供入奉先殿的仪式,“亲诣告祭”。并特地让“孝全皇后”的亲生儿子、皇四子奕詝在灵前行礼。对于道光帝如此隆重的悼念,皇太后也表现得非常通情达理,她自己也曾经好几次亲临“孝全皇后”灵前祭奠追思,倍显亲情。做为封建时代的“皇后”,孝全能在身后得到丈夫和婆婆如此的重视,享有这等哀荣,倒也算不虚此生。

  不过,对于“孝全皇后”的猝死,在野史中还有很多不同的说法。而所有的说法,都不约而同地将矛头指向了皇太后。第一种说法,说的是皇太后“赐”给皇后的那瓶酒内有乾坤,皇后是喝了那瓶格外加料的“大补酒”后,在睡梦中毒发身死的。此种说法的诱因又有两种,一是说皇后受不了冷落怨恨不已,皇太后也觉得皇后毕竟还没法废掉,若是他日有了翻身之机,自己终是没有好果子吃,干脆先下手为强;二是说皇后恨上了皇太后,在宫中偷偷地施行诅咒,结果身边的宫女向前来探病的皇太后告发,于是皇太后便以牙还牙。

  第二种说法,则是说皇太后命道光帝“赐死”了皇后。而其中原因也有两说。一个原因是这样的:几位皇子随着年龄增长,各自显露出不同的天分和贤愚来,在当时的几位皇子中,静贵妃所生的皇六子奕䜣显得非常出挑,道光帝也时时表现得有些偏爱的意思。然而在这个问题上,皇后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学当年皇太后的样子,在她的心目中,自己肚里出来的儿子才是儿子,怎么也不愿意让自己的亲儿子有朝一日做了情敌儿子的臣属。于是她就想趁着过年皇子们可以一起到后宫中与母亲们一起用饭的机会,在皇六子奕䜣的菜肴碗盘中下毒。结果皇六子未曾中毒,消息倒传了出去。皇太后闻讯大怒,立即让道光帝赐死了皇后。另一个原因则是这样说的:孝全皇后当年在做“全贵妃”生下皇四子的时候捣了鬼。全贵妃原本的预产期,在生下皇五子的祥妃之后。但当时皇长子早逝,谁要是先生下了儿子,谁的儿子就是事实上的庶长子,日后能问津帝位。于是全贵妃就暗中找了太医,软硬兼施,逼着太医配制了催产药物,终于比祥妃提前七天生下了儿子。——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皇太后与皇后婆媳反目,皇后又失了权,于是就有人向皇太后报告了这个多年前的隐秘。此事一发,皇太后更不能容忍,于是逼着皇后自尽。(不过,在众多说法中,这种说法倒是最站不住脚的。且不说清宫中对后妃生育管理极严;也不说以那年头足月婴儿尚且极低的成活率,焉有哪个后宫女人愿意主动让自己的儿子“早产”,增加夭折的机率;就是这种说法的理论根据——事实上的庶长子能够问津帝位,其母能够爬上皇后之位,就已经很不对头。皇四子出生时,佟佳皇后还活得很精神,一点也没有提早死掉空出后位的迹象,而且清朝皇位传承与其它皇朝不同,从来没有“立嫡立长”的祖制。正是因为如此,道光帝旻宁本人虽然是先皇后嫡子,在没找到传位诏前,大臣们仍然不愿拥其为帝。)

  无论如何,孝全皇后死了,道光朝的皇后宝座再一次空缺了下来。

    

十、送终的孝子

  也许是对皇后专宠、婆媳争权心有余悸,自孝全皇后死后,道光帝再也没有册封过皇后。只是后宫总要有个统属,他便于道光二十年的四月将皇六子奕䜣的生母静贵妃升为“皇贵妃”,让她管理六宫事务。静皇贵妃脾性温和,不但是道光帝的宠妃,还很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即使在皇太后与孝全皇后争得剑拔弩张的时候,她也能够一直在漩涡中保持自身的平衡,实属难得。让她来管理复杂的后宫,确实非常合适。与此同时,由于皇贵妃毕竟只是个“代理皇后”的身份,也就避免了再发生象孝全皇后那样与皇太后发生权力之争、与妃嫔发生宠幸之幸的可能。静皇贵妃无论是出于自己的本来性情,还是局限于自己的身份地位,都不可能与皇太后较劲、或动用宫规控制皇帝宠幸嫔妃。可想而知,自孝全皇后失宠以来,一直掌握着后宫中主宰权的皇太后,此后仍然能牢牢地控制着后宫,也不必担心再发生儿媳妇不服管教的事情。

  于是,道光帝的后宫又恢复了平静,婆媳夫妻之间,又重新找回了和睦景象。说起来皇太后也确实是不简单,她不但在当初主动做出了传帝位于继子旻宁的决定,还在此后的太后生涯中尽了自己最大的可能去支持继子的“帝业”。为了配合道光帝的“节俭作风”,皇太后主动削减自己的待遇、主动提出不过生日当然是这些支持的内容,更重要的迁就和支持,还得数皇太后在自己的亲生儿子与继子皇帝之间发生冲突之时,总是在大节上支持继子更多一些。对于继母的这些作为,道光帝的感激之情当然是不用说了,直把她看成是自己的亲娘一般。皇太后亲生的两个儿子有两个,小的一个叫绵忻,排行第四,于嘉庆二十四年封瑞亲王,在道光年间各项表现颇有称得上是中规中矩,道光八年八月二十四日就去世了,只留下个还在吃奶的儿子,一生履历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大的那个绵恺,表现就有点令人不敢恭维了。他在嘉庆年间只当了个郡王,道光帝即位后将其封为亲王,算是表现了一把兄友弟恭。可是这位惇亲王举止粗疏,自命为太后亲子,犯下不少罪状。

  道光三年,这位惇亲王放纵自己的福晋坐着轿子直入神武门,在皇宫大内里乘轿而行,犯了大不敬的谵越之罪。道光帝大怒之下,将他的“内廷行走”资格取消,罚俸五年。听说儿子闯下这祸,皇太后不免心中难过。道光帝气头过去,也觉得有些对不住母亲。不久就特地陪着皇太后一起亲自去了惇亲王家中看望,看在老娘的面子上,恢复了弟弟的“内廷行走”,罚款的数额也减为“罚俸三年”。然而惇亲王并不知收敛,或者说他压根就不想收敛。总之,老实了没多久,他又搞出了新名堂。原来此君有龙阳之好,而且还借着“内廷行走”的机会,在皇宫内院的太监群里找起了寻欢作乐的新目标。在勾搭上的太监中,有几个尤其与他“情投意合”,竟是有些难舍难分的光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道光七年,惇亲王的风流勾当终于被揭发。托了这位荒唐王爷的福,两位太监也留名史册。一个是与惇亲王“私相往来”的,叫张明得;另一个叫苑长青的就更胜一筹,竟到了使得惇亲王甘冒风险,将其从宫中弄到宫外偷藏起来的地步。道光帝闻听这消息,真可谓恼羞成怒:有清一朝,男风极盛,龙阳之好算不得什么,问题是竟然将手伸进了皇宫大内!亏得是偷太监,若是偷了别的那还了得!此风万不可长。于是下令将惇亲王贬为郡王。被贬后,绵恺倒也振作了一段时间。道光帝也念及继母恩情,就坡下驴,一年后又将亲王头衔给回了他。不过绵恺却并不肯就此消停。在为佟佳皇后办丧事的时候,他又再次闯祸,说了不该说的话,被伤心头上的道光帝处以“退出内廷,罚王俸十年”的责罚。

  道光十八年五月,这位惇亲王又惹出乱子。这一回,是一个民间女子告状,说自己的丈夫穆齐贤被这位王爷给囚禁了。看来很可能是当年私藏小太监作乐的故态复萌。道光帝派定郡王载铨负责此案,结果此事属实,道光帝大感面目无光,于是又将绵恺降为郡王,罢免了他所有的职务。算起来他这时前后已经经管了武英殿御书处事务、左右两翼宗学,还担任了镶黄旗总族长、宗人府宗令、玉牒馆总裁,都是皇家最要紧的地方。如今被清了个干干净净,只能怪自己太不争气。

  道光十八年十二月,四十四岁的惇郡王绵恺终于在半生恣意妄为之后,离开了人世,由于他少近妻妾,因此只有一个儿子奕缵,而这根独苗竟死得比父亲还早,使得绵恺的爵位后继无人。儿子再不争气,毕竟还是自己身上的一块肉。皇太后对儿子的死伤心欲绝。道光帝为了安慰继母,亲自前往绵恺的王府为其上奠,并追封弟弟为“惇恪亲王”,绵恺那个早死的儿子奕缵,则被追封为“贝勒”,寡妻则得到了相当郡王半俸的国家赡养费。

  道光二十六年,道光帝下令将自己的皇五子奕脤过继给“惇恪亲王”绵恺为后,使其香火不至断绝,以安慰继母之心。道光帝虽然不是皇太后的亲生儿子,却比亲生儿子更懂得孝敬之道。就在道光帝发自内心的百般孝敬恭顺中,老钮祜禄氏舒心满意地将自己的“皇太后”生涯一直过了二十九年。时光流逝,日子很快就到了道光二十九年。这年秋末冬初,七十五岁的皇太后生起病来。虽然道光帝下令太医全力救治,皇太后仍然于当年十二月十一日下午申时(15-17点)辞世。

  皇太后弥留之际,道光帝一直在旁边侍奉,眼看继母不治,道光帝顿时抚尸痛哭,直哭得几次晕厥过去。好容易清醒过来后,道光帝亲自看着皇太后大殓,移柩慈宁宫,为其举行规模盛大的丧礼。从十二日开始,整整九天里,道光帝每天都要到皇太后棺木前致祭,每祭必痛哭,并且就在灵堂旁边铺设草苫,席地而寝。年纪老迈的皇帝竟如此伤神劳心,诸王大臣和后宫嫔妃都不知所措,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求道光帝返回寝宫正常食宿,却都被道光帝拒绝了。十二月二十一日,是皇太后梓宫(棺木)由皇宫送往圆明园的日子。在这天,道光帝先是亲自将继母棺木送至城外,又策马赶在送灵队伍前头先到达圆明园,在园门外跪迎。皇太后梓宫被安置在圆明园绮春园迎晖殿。从安置的那一天起,道光帝又令人在旁边的慎德堂里铺上白毡、灯草褥,在里面守孝。

  皇宫就在这样的哀戚中,迎来了道光三十年。老皇帝大半个月不眠不休少进饮食的痛哭,把王公大臣和嫔妃们都吓坏了。道光三十年正月初五,大臣们再次请求道光帝停止原定亲自将皇太后梓宫送至河北易县清西陵的打算。这一次,道光帝答应了众人的请求。这不是他孝心不够,而是他实在力不从心了。

  这时的道光帝已是七十岁的高龄,早是气血衰枯的人了。再加上多年国事家事不遂心意的压抑,如今又添上皇太后去世,真是百事不济,想到伤心处哪里还控制得了情绪。于是没日没夜的不眠不休加痛哭,就是铁打的人也捱不住。不能送葬的道光帝随后勉强支撑着在圆明园里为皇太后进行了大祭礼、周月祭礼,并为继母上了一个谥号:“孝和恭慈康豫安成熙圣睿皇后”,尊其陵墓为“昌西陵”。还没等“孝和”皇太后的梓宫出发,伤心过度的道光帝自己就已经病倒了。

  道光三十年正月十四日,自知大限已至的道光帝召来宗人府宗令载铨,御前大臣载垣、端华、僧格林沁,军机大臣穆彰阿、赛尚阿、何汝霖、陈孚恩、季芝昌,总管内务府大臣文庆等人,当着他们的面打开了自己在道光二十六年六月十六日预先写下的传位诏书,将皇位传给了“孝全皇后”钮祜禄氏所生的皇四子奕詝。就在当天中午,道光帝在圆明园慎德堂的灯草褥子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个努力想要励精图治,却又把一切都越治越糟的皇帝,就这样结束了他矛盾的一生。

  

十一、咸丰皇帝的养母

  随着道光皇帝的溘然辞世、皇四子奕詝的即位礼成,清王朝的历史进入了咸丰时代。说起来咸丰皇帝奕詝是皇后嫡子的身份,但由于清皇室从来没有立嫡长的传位制度,因此他的继承权,是由其父道光帝亲笔写下的传位诏书最后确定的。然而在道光帝临终前当众打开的那个盛放传位诏书的鐍匣,却与清王朝历史上从前出现过的鐍匣大有不同,在那里面放着的并不仅仅是一份传位诏书,还多了另一道旨令。那是晋封静皇贵妃之子、皇六子奕䜣为亲王的诏书:“封皇六子奕䜣为亲王”。这个在特殊地方出现的特殊诏书,似乎也包含着道光皇帝在选择继承人问题上的犹豫迟疑。他肯定曾经不止一次地在这两个儿子之间来回地打量,为那张唯一的宝座究竟归谁所有而伤神费心。

  在争夺皇位继承权方面,两个皇子的个人条件都各有高低。做为排行靠前的皇后嫡子,皇四子奕詝的先天优势是很明显的,但是他自身的后天条件却无法为他加分:虽然教导他的老师人数不少,他却学了个文不成武不就,到南苑去打猎还从马上摔了下来,成了一个瘸子,形象有碍观瞻。相比之下,皇六子奕䜣在个人水平和外形方面,就要比皇四子奕詝强得多了。他的相貌虽然离仪表堂堂还差得很远,但起码还是个齐全人儿;就文武才干来说,他也样样都拿得出手。然而,皇六子奕䜣最大的问题,还不是生母未能正位中宫以及自己排行较低。在竞争皇位时候,这位六阿哥最大的问题还在于,他背后缺乏一个懂得揣摩道光帝心思的指导老师。而在这一点上,四阿哥就要比他强得多了。皇四子奕詝的幕后高人,就是其授业恩师之一杜受田。杜受田的权谋马屁水平之高前已言之,但那只不过是他小试牛刀之举。真正令他的投机本领在史书上大放异彩的时刻,要在他于道光二十四年后当上皇四子奕詝的上书房师傅之后才真正来到。

  无论是野史,还是正史,都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道光二十六年(公元1846)的阳春三月,道光帝带着皇子们一起去清西陵谒陵,路程安排上,有赴皇家猎场南苑打猎一项。杜受田看到这个路程表后,敏锐地感觉到,这很可能就是道光帝有意的安排,用以检校皇子们的才干本领。皇子们的表现如何可能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前途。于是他在临行前,格外向自己的学生皇四子奕詝做了交代,说:“以你的状况,所得猎物的数量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格外引人注目的,因此你必须另辟傒径,引起皇帝对你的注意和赞赏。”一番面授机宜后,奕詝胸有成竹地出发了。

  三月中旬,道光帝带着皇子们,在南苑皇家猎场中,整整进行了两天的围猎。当检点诸皇子猎获时,不出众人所料,皇六子奕䜣的收获最多。但令人惊讶的是,皇四子奕詝竟一只猎物都没打到,在每个人都拿着或多或少猎物炫耀的皇子里面,两手空空的他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道光帝早知这个儿子武功不济,但这次竟一无所获,却也让他十分想不通,于是开口询问原因。奕詝立即将师傅早已预备下的标准答案念将出来:“时方春,鸟兽孽育,不忍伤生以干天和。”道光帝开口询问之时,多少是有些不悦的,怎么也没想到才十五岁的儿子竟会有这样一番大道理可说,一抑一扬间不禁更觉大喜过望,极口称扬道:“此真帝者之言!”从此心里有了传位于皇四子的计较。

  当然,在野史中,杜受田并不以此一次表现机会为满足,他还要为自己的学生入主乾清宫之事多上些保险,敲定最后一锤子。据说,道光帝在围猎考验武功之后,还曾经召儿子们面谈,询问各人对时政的看法。题目发下来,杜受田知道这是个大难题,以皇四子的知识和应变能力,绝对应付不来,肯定要被皇六子比得哑口无言。于是他又想出一策,对奕詝说:“你的才识万万敌不过六阿哥,也不必与他相较,还不如藏拙。只留心听皇上的言谈,若听得他流露出年老病弱,恐怕不久于位的意思,就立即叩头痛哭,表达孝心之诚即可。”奕詝别的本事没有,对师傅的交代倒是听教听话。果然在道光帝面前如此如此了起来。道光帝这人才具差劲,倒还真是个孝子,如今见儿子也如此孝顺,不但是觉得儿子“深肖朕躬”,恐怕就连儿子答问时吭吭哧哧的模样,都认为是儿子“泣不成声”的表现。实在是感动莫名。

  道光帝连续被感动两回之后,再没有迟疑,于在道光二十六年六月写下了“皇四子著立为皇太子”的传位诏书。一切就此尘埃落定。道光帝去世后,皇四子奕詝即位为咸丰帝。

  对于弟弟奕䜣在争夺皇位时和自己发生过的隐蔽争斗,咸丰帝心里非常清楚。特别是当他看到那份和传位诏书一起放在鐍匣内的、封六弟为亲王的旨意,心里的滋味就更是异样。于是,他虽然遵照父亲的遗愿晋封六阿哥奕䜣为亲王,却别有用意地给他的亲王衔上加了一个“恭”字,提醒这位当年的竞争对手,做哥哥的既然摆出了“兄则友”的姿态,做弟弟的就要懂得“弟则恭”的本份。恭亲王奕䜣的生母,就是在道光帝晚年执掌六宫的“代理皇后”静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咸丰帝奕詝的生母孝全皇后钮祜禄氏死时,奕詝还在孩提,才刚满八岁。道光帝既将六宫都交代都了静皇贵妃,当然也就把抚养奕詝的责任交给了她。十年间静皇贵妃克尽为母之职,在奕詝身上花费了不少精神,终于使这个先天体弱的孩子平安长大成人。

  奕詝称帝后,虽然对弟弟耿耿于怀,但对弟弟生母给予自己的爱护之情却是没有忘记。即位当天,咸丰帝就尊养母静皇贵妃为“孝慈皇贵太妃”,将她迁居寿康宫中殆养天年,只在有空闲就一定要去侍奉看望。为了满足养母对亲生儿子的思念之情,咸丰帝还特别允许已经成婚出宫的恭亲王奕䜣“宫内行走”,让他能随时入宫探视母亲。赶巧兄弟俩都在寿康宫里遇上的,咸丰帝还会和恭亲王一起陪太妃吃饭,孝顺之情溢于言表。然而对于养子的孝顺,皇贵太妃并不完全满意。做为一个后宫女人,她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正位中宫,拥有嫡妻的名份。只可惜,尽管她辛苦操持了偌大一个皇家整整十年,丈夫道光帝对她的爱仍然没有深到这样的地步。做为道光帝的嫔妃,她是非常不甘心的。她或者还曾经设想过,假如自己的亲儿子继承皇位,自己就能够名正言顺地当一回正宫皇后,万没料到亲儿子居然会输给养子,希望再次变得渺茫。但是无论如何,她也希望能够再努起力,养子能替丈夫补偿一下自己。

  在当上“皇贵太妃”以后,博尔济吉特氏的心思几乎就都用在了如何向养子索要“皇太后”封号上头。但是博尔济吉特氏还是失望了:这个养子就象他那个死鬼爹一样,每次提到这个问题,不是搬出祖制这顶大帽子,就是顾左右而言它,一次又一次委婉地拒绝了养母的要求。

  咸丰帝的心思其实也很好猜。祖制当然是一个大题目,除此之外,他既是为人之子,心里总归是掂念着自己死得不明不白的母亲孝全皇后,觉得她死得太早太委屈,自己虽然当了皇帝,母亲却没能享一天尊荣,怎么也不甘心将生身母亲未能活着享受过的一切给养母;另一点问题就出在养母那个亲儿子恭亲王身上了。恭亲王与咸丰帝相比,不但精干,而且计谋百端,更何况咸丰帝虽然成婚多年又正在年青,身边却没有儿子(咸丰帝的第一个儿子在他即帝位之前就已经夭折了;第二个儿子即出自慈禧太后之腹的同治皇帝,则要到咸丰六年才出世。)假如给了恭亲王生母“皇太后”的身份,则恭亲王就成了皇太后嫡子。而当时的局面是:由于太平天国势大,咸丰帝逼不得己启用了恭亲王,由他统领军机处。恭亲王此时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再把他的出身提高为“皇太后之子”,对咸丰帝的皇位,就成了一个莫大的威胁。从道光帝临终前增发的另一道谕旨内容来看,王公重臣中只怕还有相当多的人在继承人问题上是偏向皇六子的(加写的旨意是:“皇四子奕詝著立为皇太子,尔王大臣等何待朕言。其同心赞辅,总以国计民生为重,无恤其它”)。可以想见,恭亲王日后若是安下心图谋帝位的话,恐怕咸丰帝也不一定能是他的对手。皇贵太妃曾经整整渴望了十年的嫡妻名份,那个名份却在丈夫的应付声中,一直挂在似乎唾手可得的位置上,她怎么也够不着。如今,丈夫死了,他留下的一纸传位诏书,将自己亲生儿子获得帝位的指望也抹得干干净净。博尔济吉特氏的心情就已经够差劲的了,如今自己一手养大的养子,对自己最迫切的心愿又是这么一个态度,抑郁寡欢的情形就更是雪上加霜。

  咸丰五年六月,孝慈皇贵太妃病倒了。听说母亲病重,恭亲王连忙赶进宫来看望。陪着皇贵太妃说了一会儿话,看着母亲昏昏睡去,正为太平天国之乱忙得焦头烂额、公事一大堆的恭亲王便悄悄离开了。恭亲王走后不久,咸丰帝赶到了寿康宫中。刚从小憩中醒过来皇贵太妃全不知床边侍立的已不是自己的亲儿子,仍然情不自禁地说道:“当年先帝曾经应允过将皇位传给你,万没想到最后竟未能令我如愿。”咸丰帝听得极不是滋味,只得出声提醒皇贵太妃自己的“正身”。一场母子难堪之后,皇贵太妃的病越发沉重。

  七月初一这天,一件阴差阳错的事情发生。这天,咸丰帝又去寿康宫看望养母,才到门外,就看见恭亲王从里面出来。他便开口询问道:“额娘如今病情如何?”恭亲王闻声立即磕下头去:“额娘已是时日无多了。她只是一口气硬撑着而已。看样子,她老人家只是在眼巴巴地等待皇上给封个太后,了却人生的最后一点心愿罢了。请皇上成全了她吧。”咸丰帝听弟弟这么一说,心里很不自在,又为养母的病情担心,不好说什么,就只是在嘴里“哦……、哦……”地应付了两声,就赶进寿康宫里去了。咸丰帝这两声本来只是虚推,谁知恭亲王却以为是他终于答应了母亲请封的要求,立即脚不点地地赶到军机处、礼部代传旨意,着手办理册封皇贵太妃为皇太后的事宜。礼部草就的册封太后诏很快就写成送到了咸丰帝面前。对这样一道诏书,咸丰皇帝实在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但是事情已经办了,举朝上下已经信以为真,若是回绝,岂不是一个天大笑话。无可奈何的咸丰帝只得暗中切齿,极不甘愿地签发了这道诏令,为养母上了一个“康慈皇太后”的尊称。

  七天后,终于达成了毕生心愿的博尔济吉特氏带着“康慈皇太后”的名份,离开了人世,去找她那个用情不专的丈夫道光帝去了。她一共在人世间停留了四十四年。是清史上唯一一个既没有生过皇帝,也没有做过皇后的“皇太后”。“康慈皇太后”心满意足地瞑目了。她恐怕不会想到,她这个只享受了七天的太后虚名,将给她的亲生儿子恭亲王带来多少烦恼。对于恭亲王半真不假的“错听旨意”,咸丰帝心怀忌惮,极其不满。为了消除这个帝位有力竞争者可能会有的不轨企图,在为康慈皇太后操办丧事时,咸丰帝下令降低规格。葬礼虽然按皇太后级别办理,但其灵位不供入太庙,名号后也不连道光帝的谥号。

  康慈皇太后下葬的第二天,即七月二十一日,咸丰帝再次趁热打铁,传下旨意:“王礼仪疏略,罢军机大臣、宗令、都统,仍在内廷行走,上书房读书。”也就是,以恭亲王在其母葬礼上礼仪不全为由,罢免了他军机大臣、宗人府令、儴黄旗满洲都统等一切职务,将他赶出了权力中枢。只是咸丰帝自己怎么也不会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他此后仅仅只在这世上多活了六个年头,刚满三十岁就死了。留下的寡妻孤儿,竟又从自己亲自选定的“顾命八大臣”手里交代到了恭亲王的手里。只是等到那时,变幻莫测的世事也再不是旧日模样了。

  

最后的统治者——清咸丰帝贵妃叶赫那拉氏

  

一、 嫔妃生涯

  中国的宫廷,自古以来就有从民间选美入宫的惯例,清王朝入关之后也沿袭了中原王朝这项对皇帝大有便宜的规矩。不过清王朝的选美制度与从前王朝的选美制度,还是有很明显的区别的。清朝的选美称为“选秀女”,只限于八旗内部。八旗是清代非常重要的一个军政制度。它最早起源于女真人氏族时代的牛录制度。努尔哈赤建立后金前后,由于征服的部落和掳获的人口越来越多,便将原本10丁一牛录的制度扩充到300丁一牛录,五牛录合称一甲喇,五甲喇合称一固山。“固山”在女真语言中,是部落的意思。每一“固山”都有各自不同的旗色为标志,平日时按旗色确定户籍,各家日常生活耕种放牧并饲养战马;战则照编制选调精干男丁依旗色行军作战,如有需要还可以“人尽为兵”,管辖起来非常方便。

  刚开始的时候,努尔哈赤只建立了黄红蓝白四旗,随着他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大,准备建立后金之际,也就是在万历四十三年(公元1615)的时候,又增加了镶黄、镶红、镶蓝、镶白四旗,合为八旗。八旗由八和硕贝勒统管,不但是各分管旗的族长,还是兼管该旗军政两手的领袖。皇太极天聪九年(公元1635),后金增设蒙古八旗。皇太极正式称帝后的崇德七年(公元1642),后金再增设汉军八旗。——也就是说,事实上八旗共分满、蒙、汉共二十四旗,仅从这个数量上来看,后金在战时仅精干兵力就可以迅速集结到至少十八万。而八旗的民族构成也比较复杂,事实上包罗了当时关外所有的民族。不但有满族(包括与爱新觉罗氏有世仇被征服被占领的部族)、蒙古族、汉族,还有达斡尔族(清末代皇后婉容为达斡尔族)、朝鲜族、鄂伦春族等等。由于这个原因,八旗内部还有细分,满洲八旗为重心,汉八旗蒙八旗为附属;同样在满洲八旗中,又有正黄、正白、镶黄为皇帝亲信无世仇姓氏的“上三旗”……

  清入关后,定下了选秀的规矩,按这个规矩,清皇族不与八旗以外民族联姻,只在八旗内选择。八旗女子到了一定年龄,都必须去参加选秀,中选者入宫或为嫔妃或为宫女。选秀未中者过了年龄才可以自行聘嫁,从未参加过选秀者以及初选过关却因种种原因未能参加复选者终生不得聘嫁,如私自婚嫁,则家长乃至所属旗的都统佐领都统统要治罪。

  选秀女制度又分两种,一种是每三年一度由户部主持从八旗有根基人家中选择(现任官京职满蒙旗正五品以上、汉军旗文职九品武职六品以上;外任官文职正五品以上武职从三品以上;驻防官正二品以上,女儿无残疾无缠足者可参选。如父祖虽为官员却已去世,生前官阶未达到文职五品以上武职四品以上者,女儿无资格参选。八旗闲散、兵丁、革职官员之女无资格参选),这样选出的女子沾了父祖身份的光,命运也较好,一般能成为包括皇帝在内的皇族男子的“预备妻妾”——“备内廷主位,或为皇子皇孙拴婚,或为亲郡王及亲郡王之子指婚。”这也是有清一朝,皇子皇孙的生母鲜有出身贫寒的一个重要原因。另一种选秀女则是内务府主持的,从内务府三旗包衣人家中选择,这样的秀女则命运不济,只能做皇宫及各王府公主府的“宫女子”,和父母一样,奴才而已,就算能够想尽办法接近主人得到身份,母子们也是终生低人一等。

  咸丰二年(公元1852)二月初八初九两天,二十一岁的咸丰帝爱新觉罗奕詝(也就是清文宗)照着规矩,进行了他新任皇帝以来的第一次选秀女。对于皇帝来说,选秀女不但是皇家规矩,更是借机充实后宫满足自己色欲的最理直气壮途径。这一次选秀女,咸丰帝收获倒也颇丰,不但给皇族其它男子增加了妻妾数目,还一家伙就给自己的后宫增加了四名“贵人”四名“常在”——兰贵人、丽贵人、婉贵人、伊贵人、容常在、鑫常在、明常在、玫常在。此时的咸丰帝左拥右抱好不得意,但假若他知道自己身边这群新人中排名第一的兰贵人将要给自己的王朝带来什么未来的话,他可能就会换上另一副表情了。

  兰贵人,也就是未来鼎鼎大名的慈禧太后,姓叶赫那拉氏,这是一个在努尔哈赤时代就与爱新觉罗氏既结亲又结仇的姓氏,属“下五旗”中的镶蓝旗。直到兰贵人变成慈禧皇太后,她所属的娘家一族才被“抬”入上三旗中的镶黄旗。兰贵人闺名究竟是什么,倒真是众说纷纭,大约是由于她一进宫就得封兰贵人,因此很多时候她的闺名就被约定俗成地称做了“兰儿”。 “兰儿”于当年五月正式入宫,立刻就得到了“贵人”的封号,按宫规,初封即得贵人的女子必须是出自官宦世家的。这个封号的获得,也代表着兰贵人是颇有家世的。她的曾祖父名吉郎阿,字蔼堂,在乾隆嘉庆年间出仕为官,一直做到刑部员外郎;祖父景瑞则在道光年间干到了山东司员外郎之职。由于家世可观,景瑞进士出身的儿子惠征还娶了出身显赫的佟佳氏为妻,老丈人惠显乃是道光年间的安徽按察使、驻藏大臣、京营卫翼总兵,堂堂的二品封疆大吏。道光十五年(公元1835),佟佳氏在京城里生下了惠征的长女兰儿。没过几年意外降临:道光二十三年三月,户部库银亏空案发,追究时发现吉郎阿有关连。虽然吉郎阿本人已死,但景瑞却不得不父债子还,必须偿付二万一千六百两库银。这笔款子实在太大,就算卖房子卖地也是还不上的,道光二十七年,实在还不清欠款的景瑞被革职并啷铛入狱,一家人由原本的富有陡然陷入了困境。两年后,在多方奔走运作下,这个家庭终于时来运转。道光二十九年,景瑞被释放并以原有官职“光荣退休”,兰儿之父惠征则不但从卑微的笔贴式生涯中解脱出来,还当年就连升几级,当上了山西归绥道——从这个任命可以看出,景瑞惠征父子咸鱼翻身的背后,肯定有佟佳氏亲家露的绝活儿。因为归绥道正是惠征老丈人佟佳惠显的老根基——这位老官场曾经在此地做过七年的归化副都统,如今可算是岳职婿承。三年山西归绥道做毕,惠征的工作再次调动,于咸丰二年二月当上了安徽宁池太广道。由于祖父官复原职不再背负处分,更因为父亲已经是堂堂的现任五品官员,年已十七岁的兰儿终于赶上了选秀女的末班车(十七岁为选秀年龄上限),当上了咸丰皇帝的兰贵人。

  野史绘声绘色地说,少女兰儿不幸丧父,以长女身份主持家务,不得己经常在外抛头露面,因此得到了微服出游的恭亲王奕䜣(或曰荣禄)的多方帮助,在入宫前发展了恋情。其实都是说不过去的,因为惠征先生还要活着当上宁池太广道呢,官没当上就给野史编死了,可真是死不瞑目。野史还说,兰儿生于山西归绥(绥化,今呼和浩特),这更说不过去,惠征去归绥上任时别说大女儿,就是小女儿都可以满地跑了,佟佳氏也年纪老大,可怎么生娃娃呢?难道老惠征在这里又娶姨太太焕发了第二春不成?一种最大的可能是民间将惠征他老丈人惠显任官归绥的履历嫁接到他身上了。这可能的背后,恐怕就是攀龙附凤心态在作怪了。

  在后来的宫廷女官德龄的记载中有这样一段话,说兰贵人“是和另外十六位少女一起被选进皇宫的……但在十七个人中,咸丰帝却只爱上了她一人,不久便正式把她册立为妃,宠冠六宫。”这样的描述,离事实未免太远,太给兰贵人长面子了。不过出自深得其宠的德龄女士也不奇怪。事实上,咸丰帝好色成性,皇宫中满是依照宫规选入的旗籍嫔妃,皇家林苑中则藏着不能入宫的小脚汉女,还见缝插针地在宫外泡戏子,“毫无架子”地与大臣争风吃醋。分给兰贵人的哪里还有什么“爱”字可言。何况即使在同时进宫的旗籍少女中,至少还有另两人所得的帝宠绝不亚于兰贵人。这两个女子就是丽贵人他他拉氏和玫常在徐佳氏。和兰贵人一样,她们都为咸丰帝生下了儿女。说起丽贵人他他拉氏,在野史中也是大大有名的人物,还说她由于美貌和早怀孕,曾经抢了兰贵人(慈禧太后)的风头,结果在咸丰帝死后被母凭子贵的慈禧太后给砍手砍脚,重演了一回武则天情敌的悲惨下场。于是丽贵人成了令人同情的小白兔,而慈禧则进一步坐实了她狠毒的名声。其实这说法实在画蛇添足,要举慈禧狠毒的例子多得是,何必非要跟丽贵人过不去。

  丽贵人是主事庆海之女,与兰贵人同批入宫。她比咸丰帝小六岁,比兰贵人小两岁,姿貌出色颇得咸丰帝欢心,一时在宫中与兰贵人各擅胜场。咸丰四年,丽贵人怀上了身孕。当年冬天,咸丰帝将丽贵人晋封为丽嫔。咸丰五年五月初七,丽嫔孕满生产,为咸丰帝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大公主。尽管生的是个女儿,对于二十好几都没看见儿女面的咸丰帝来说,仍然是个利好消息。女儿降生的第二天,咸丰帝便下旨晋封丽嫔为“丽妃”,并于当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举行了隆重的册妃典礼。封妃后,他他拉氏再没有生育,封号也就再未晋封。咸丰帝去世的当年,丽妃被连越两级晋封为“丽皇贵妃”。这个晋封令虽然是以同治帝的名义下发,而后宫之主也是同治帝的嫡母慈安太后,但事实上很多事情都在慈禧太后的操纵下,可以说,没有慈禧的支持,丽妃的晋封是不会这么快的。同理,在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他他拉氏又由“丽皇贵妃”再得晋封为“丽皇贵太妃”,得到了仅次于两宫皇太后的名份和待遇。

  与他他拉氏本人得到丰厚待遇相对应的,是她所生的女儿大公主也颇受重视。同治九年,咸丰帝的这位独生女儿被封为“荣安固伦公主”,得到了皇后嫡女才能得到的封号。同治十二年(公元1873)八月,荣安固伦公主出嫁,丈夫是汉军副都统符珍。然而完婚仅仅一年,十九岁的荣安公主就去世了。女儿去世后,丽皇贵太妃在后宫中过着养尊处优却又百无聊赖的生活,她与慈禧太后既无权力之争,咸丰帝这个引发妻妾争风的祸首又已不在世,大家都成了寡妇,关系倒也处得十分和睦。慈禧太后当然更不用说,彼此尊卑已定,丽皇贵太妃既不好权,又安于位居己下,她对丽妃也就很有好感,相处甚佳。

  光绪十六年(公元1890)十一月十五日,五十四岁的丽皇贵太妃他他拉氏病逝。遵照慈禧的懿旨,光绪帝亲至灵前奠酒,令大臣以下、宗室以上并王公官员均素服一日,赠谥号“庄静”皇贵妃。光绪十九年四月,庄静皇贵妃入葬清东陵中的定陵妃园寝,位居第一排正中最佳最尊贵的位置。庄静皇贵妃去世后,她的女婿符珍虽说不上平步青云,倒也步步提拔颇受重用,一直平平安安地活到了宣统元年(公元1909)末才去世。

  和他他拉氏一样,玫常在徐佳氏也是和兰贵人同批进宫的女子,与丽贵人同岁。与两位贵人不同的是她出身较低,父亲只不过是个催领叫诚意的,因此徐佳氏初入宫时只得到了一个“常在”的封号,比贵人要低一级。出身低贱的徐佳氏对晋升的渴望比贵人们更为强烈,她也确实找到了机会,不久就晋升成了“玫贵人”。然而徐佳氏似乎有些恃宠而骄,于是祸事也就来了。咸丰五年五月二十四日,徐佳氏终于惹恼了咸丰帝,重新被贬为常在。不知道这次徐佳氏得罪皇帝究竟是为的什么原因,一个月后,咸丰帝居然还在气头上,觉得贬为常在还不解气,干脆下令将徐佳氏贬为“宫女子”,由嫔妃降为女奴。八天后,咸丰帝不知怎地又忽然回心转意,又重新将徐佳氏复封为“玫贵人”。

  经历了这一场可怕的“打情骂俏”之后,徐佳氏的帝宠居然不退反进。至今在清宫留存的画作中,就颇有几幅上描绘徐佳氏游玩场景的。咸丰八年二月初五,她为咸丰帝生下了一个儿子即皇次子。心花怒放的咸丰帝立即将她晋封为“玫嫔”(同时还有一位出身很高的佟佳氏为祺嫔)并打算进一步封妃。可惜的是这个儿子命不久长,竟夭折了。更糟的是随后就是太平天国与英法联军之乱,咸丰帝再没了心情说晋封的事,徐佳氏在咸丰朝的名位也就止步于嫔一级。

  咸丰帝死后当年,慈安慈禧两宫太后便晋封徐佳氏为玫妃,并追封其子为悯郡王。同治十三年十一月,徐佳氏再进为玫贵妃,位居丽皇贵妃他他拉氏之下并以此身份一直活到五十多岁。徐佳氏死后与他他拉氏一起入葬清东陵定妃园寝。

  现在我们所能看见的慈禧太后模样,已经是她六七十岁以后的模样了。她那时的模样,末代皇帝溥仪的形容是一句大实话:“一张丑得要命的瘦脸”。但话说回来,那毕竟是一个老妇人的模样,她的姿容不但早已经在多年的守寡生涯中、没有正常家庭和人伦感情且迹近变态的宫廷里,磨损得干干净净,更何况人过三十“相由心生”,那也美不起来了。慈禧太后个子不高,据清东陵考古发现,她死时身高约一米五四,算起来年青时也不会超过一米六,身型也与北方女子常见的体型大不相同,倒也符合咸丰帝热衷南方小巧女人的审美眼光。在民间传说中,年青时候的兰贵人生得即使不是十全姿容,也有八九分风韵,偶尔外出踏青总能引来观者啧啧赞叹。常言道三分长相七分打扮,她对修饰也一直非常在意,认为即使呆在屋里无人欣赏,女人也不能蓬头垢面地过日子。直到七十余岁面貌已经完全不济,这位老太后仍然在精心的装扮自己,并因为光绪后妃不懂打扮而对她们增加了一条反感的理由。除了外貌,她还博览群书很有心计,这一切,对于她在纷繁复杂的后宫中站住脚并得到咸丰帝的注意,是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的。

  咸丰四年二月二十六日(公元1854年3月24),咸丰帝晋封兰贵人叶赫那拉氏为“懿嫔”,这个十九岁的女子正式进入皇帝的嫔妃一级。册封典礼于当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举行(公元1855年1月13)。从这个晋封令看来,叶赫那拉氏确实在当时的后宫争宠中占据了上风,因为怀孕有功的丽贵人他他拉氏和父亲贵为御史的婉贵人索绰络氏虽然都是同年晋嫔(婉贵人晋英嫔),但典礼要晚于懿嫔至少一个月。

  咸丰六年三月二十三日(公元1856年4月27),二十一岁的懿嫔在紫禁城的储秀宫中为咸丰帝生下了一个儿子。这是咸丰帝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才盼来的,欣喜若狂的咸丰帝立即将叶赫那拉氏晋封为懿妃。如果说刚进宫时,只是女人间争奇斗艳争夺皇宠的话,那么此时的叶赫那拉氏已经因为生育有功而地位稳固了。自此以后,她靠着出自自己腹中的儿子,名份越升越高。第二年她正式成为“懿贵妃”,坐上了后宫中仅次于皇后的交椅。

  咸丰帝的皇后姓钮祜禄氏,是他的第二位嫡妻。咸丰帝的第一位妻子是他十七岁那年(道光二十七年)迎娶的太常寺少卿富泰之女萨克达氏。这位萨克达氏命薄寿浅,结婚才两年不到二十岁就夭折了,也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咸丰帝继承皇位后,追封这位结发之妻为“孝德皇后”。她也是咸丰帝后妃中唯一一个与丈夫合葬一陵的女人。萨克达氏恰好死在道光二十九年的十二月,正是孝和皇太后与道光皇帝前后脚要去见老祖宗的时候,因此时为皇子的咸丰帝也就压根没办法立即续弦。道光三十年正月,道光帝驾崩,咸丰帝继位。由于尚在孝期,他也没有立即选立皇后,而是将自己做皇子时的侧福晋钮祜禄氏封为贞嫔、侧福晋武佳氏封为云嫔。在极为讲究论资排辈和出身家世的后宫中,贞嫔更胜云嫔一筹,她是广西右江道穆扬阿之女。于是在咸丰二年的五月,贞嫔当上了贞贵妃,从而击败云嫔,在六月正式入主坤宁宫,成为咸丰帝的皇后。钮祜禄氏虽然当上了皇后,但她年纪却并不大,比兰贵人还要小两岁。年纪虽小,这位皇后娘娘却从不曾露出丝毫年青女子的浪漫娇媚。她不但勤俭,而且严守礼法宫规,天再热也不为凉爽而露出身体的肌肤,洗浴时绝不让旁人侍候,在自己的丈夫面前也一定是全套礼服加端端正正的仪态。咸丰帝对妻子极有皇后风范的言行举止十分敬重,然而在夫妻生活方面他却对钮祜禄氏“敬而远之”,大约也正是这个原因,钮祜禄氏的正宫之位虽然从未动摇,却一直都没能生育儿女。对于叶赫那拉氏的得宠生子,后宫中的女人们不用说也是妒忌的,即使是在世人眼中温柔敦厚的皇后钮祜禄氏也不例外。

  野史传说,其实叶赫那拉氏自入宫以来,皇后便对其招徕皇帝的言行深为不满,时常向皇帝劝诫,甚至还曾经因为她梳理特殊的发型而当面斥责。《清稗类抄》记载的另一件事则更为典型,可以充分地显露出帝后妃三人截然不同的生活态度以及宫廷中严苛的尊卑之分。

  “咸丰六年,帝住孝钦处数日,不视朝。孝贞谂其故,乃顶祖训至宫正跪,命人请皇帝起听训。帝止曰:予即听朝,勿通训。迨出朝,少时即退,问后何在,告之在坤宁宫。帝即至,见孝贞于中坐,孝钦跪于地下,孝贞历数其过,以杖辱之。”(帝为咸丰帝,孝贞即慈安太后,孝钦则为慈禧太后)也就是说,在叶赫那拉氏产下皇子并晋位为懿妃之后,咸丰帝曾经连着好几天住在她的宫中不视朝。皇后认为皇帝违背祖训,懿妃惑乱皇帝,一大早就亲自到储秀宫外顶着祖训念诵,逼得咸丰帝只好立马从温柔乡中跑出去上朝听政。以他对老婆的了解,深知不会就此罢休,所以上朝没多大一会儿就找个借口跑回了后宫。一打听,皇后当真把懿妃押到坤宁宫审办去了。当咸丰帝紧赶慢赶到坤宁宫去救宠妃时,所见的场面如下:皇后居中上坐,懿妃跪在地下听皇后清算老帐旧帐之后,还挨了杖刑。——关于懿妃挨杖刑的时间,有人认为是在咸丰六年初,那也太说不过去了:年初叶赫那拉氏还怀着身孕,皇后若在此时下手未免狠过了头,与她的贤后形象太不相符。何况叶赫那拉氏临盆在即,储秀宫如何能留盼子心切又好色成性的咸丰帝。因此杖责事发生于产子后的可能应该更大些。

  据说,在此事发生之后,叶赫那拉氏深知自己名位不济,收敛了很多,时常在逢迎皇帝之余对皇后也曲意奉承,竟得到了皇后的欢心,得以在咸丰七年正月晋封贵妃。与此同时,眼看着后宫嫔妃越来越多、皇帝越来越分心的叶赫那拉氏也更深地懂得了仅凭一己之力不足以在宫中朝中立足的道理,她开始培植有助于自己的其它力量。懿贵妃首先栽培的,当然是可做耳报神使用的宫中太监及宫女,如安德海等人便是这样陆续成为她羽翼的。但真正有意义的栽培则莫过于她一手促成的一场联姻。在她刚生下皇子最得帝宠的时候,咸丰帝的异母弟弟醇郡王奕譞到了成婚分府的年龄。懿贵妃抓住了这个大好机会,向咸丰帝推荐自己十五岁的妹妹做郡王福晋。正与她打得火热的皇帝果然答应了这个亲上加亲的主意。于是懿贵妃成功地让自己的妹妹当上了皇帝的弟媳妇。后来的历史证明,这桩联姻对她的权力生命起到了非比寻常的影响力。

  除了固宠联姻,懿贵妃本人也确实不简单,她读得书多,还能写一笔好字,逐渐倦于政务的咸丰帝逐时常让她代自己批阅奏折。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是照咸丰帝的口述誊写,随着地位的进一步稳固,她忍不住开始表达自己的见解,时不时还有与咸丰帝及其亲信近臣如肃顺等人相左的意见冒出来。不消多久,这位贵妃娘娘就找到了排遣后宫寂寞的最好途径:权力。从此她踏入了权力中心的争斗并终其一生不择手段地恋栈于此。

叶赫那拉氏所嫁的丈夫咸丰帝是一个体质才干都相当不济的人物。

  咸丰帝初即位时,倒也有过些振奋的意思,也靠着弟弟恭亲王奕䜣在对太平天国的作战中取得了胜利。然而随后兄弟政争,咸丰帝才疏学浅毫无眼光,有些才干胆识的恭亲王又离开了权力中杼,再加上清王朝痼疾已深,国事日见消沉。咸丰帝当年是以孝顺仁厚赢得道光帝欢心,从而被立为继承人的。应该说老道光在这一点上倒也没看错儿子。至少在出卖国家利益方面,咸丰帝不但深得其父真传,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仅仅在咸丰八年这一年内,清王朝签订的卖国条约就包括《中俄瑷珲条约》、《中俄天津条约》、《中美天津条约》、《中英天津条约》、《中法天津条约》。当然,签订割让土地的条约,道光帝也并不是第一人。康熙皇帝就曾经和俄国签过《中俄尼布楚条约》,把汉唐以来就属于中国所有的贝加尔湖及东尼布楚让给了俄国,还把乌第河与外兴安岭之间的地方划成了“待议地区”,并给予俄国极大的通商利益。话说回来,这条约虽然让俄国人占了极大便宜,害死了无数原本居住在那块土地上的中国人,总算还能在脸面上看得过去。相比之下,咸丰帝和俄国人签订的《瑷珲条约》可就要“出色”得多了:将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中国领土彻底划给了俄国,乌苏里江和黑龙江只许俄国行船,乌苏里江以东也成了“中俄共管”。——这片土地与尼布楚条约所出让的土地大有不同:不但自汉唐以来就是中国领土,同时也是清王朝“龙兴”之基。现在咸丰帝龙头一点,轻轻易易地把祖宗的风水地拱手送人了。真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出的。

  卖国条约签得越多,侵略者的胃口越大。咸丰十年(公元1860)夏末,英法联军兵临通州,北京城形势危急。胆小如鼠的咸丰帝眼见战报越来越不利,再顾不得什么祖宗什么基业什么脸面了,立即采纳了亲信肃顺、载垣、端华等人的意见,命恭亲王奕䜣为留京大臣处理问题,自己则在农历八月初八(9月22日)这个发达之极的黄道吉日里,带上后妃宠姬一溜烟儿地逃到了热河行宫。

  把国家整成这个样儿,咸丰帝自知本事太差,也就更加放纵于酒色享乐了。然而在宫廷传说中,这位皇帝乃是个早产儿,先天不足异常虚弱。传说虽不知真假,但他从二十五六岁就开始靠喝鹿血支撑日常生活却是不争的事实。说起来鹿血可是大热大补的东西,别说青年男子,就是换了身体较好些的中老年人,恐怕也要消受不起大流鼻血。可这样成大碗灌新鲜鹿血的高难度动作,却是咸丰帝每日必操演的内容,即使在为躲英法联军逃往圆明园时,他都没忘了赶上一群鹿。尽管身体差得无以复加,咸丰帝仍然割舍不下美酒美人。他的后宫中,仅仅是贵人以上的旗籍后妃就有十九人,常在答应以下无计数,除此之外还有散诸野史的许多妓女乃至寡妇,为了满足色欲,咸丰帝走到哪儿就把春药带到哪儿,在时人笔记中甚至还出现过有大臣在进见时误吃春药大失脸面的事情。除此之外他还嗜酒如命,每喝必致烂醉而后快。沉湎酒色的后果,是生命更迅速的消逝。咸丰帝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在恐慌中,他成了一个性变态者,以喝醉了酒毒打嫔妃宫娥,酒醒后又重赏宠幸被鞭笞者为乐。照此看来,年华渐逝的懿贵妃在咸丰帝眼里的吸引力越来越少也未见得不是好事。

  呆在热河行宫里的咸丰帝在天昏地暗地享受他人生最后的疯狂,行宫外的皇帝亲信大臣肃顺和北京城里的恭亲王奕䜣却形成了两个分别以他们为中心的权力帮派。奕䜣虽因主持签订了大批条约而得到了外国人的支持,肃顺等人却成功地在热河“挟天子以令诸侯”占据了上风。因此,哪怕只是为了将咸丰帝这个傀儡继续捏在手里,肃顺等人也不会愿意让他返回北京城。而咸丰帝也乐得在行宫中不受任何家规约束,逍遥浪荡。“承德避暑山庄”顾名思义,只是避暑之用,到咸丰帝这儿它却成了四项全能,不但避暑,连秋冬春三季都全包圆儿了。

  咸丰十一年七月十六日(公元1861年8月21),咸丰帝终于油尽灯枯。尽管他在如此炎热的季节仍然吃了一大堆羊肉进补(菜单为羊肉白菜、羊肉豆芽……),他的龙体也终于再撑不下去了。午饭刚吃完,咸丰帝就突然晕厥,直到深夜才悠悠醒转。虽然神智清醒过来,咸丰帝也已手足无力,连字都写不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于七月十七日子时三刻(即十六日深夜11时45分)召来了自己最信任的八大臣,面授遗旨,将懿贵妃为自己生下的独生子载淳立为皇太子,任命八大臣为顾命大臣。与此同时,他将一枚“御赏”章交给皇后钮祜禄氏,将“同道堂”章交给儿子载淳(事实上给了其生母懿贵妃),安排下了顾命大臣与两宫太后彼此制约、保障小皇帝平安长大的政治格局。事情安排妥当,时间离那顿午饭也已经过了十余个小时,虽然死到临头,咸丰帝仍然不免感到饥饿,想吃冰糖燕窝。然而燕窝刚刚端上,咸丰帝却剧咳不止,想要先喝些鹿血提提神。然而鹿血还没能取来,饥肠辘辘的咸丰帝就猝然逝于烟波致爽殿了。

  这时是咸丰十一年七月十七日寅时(8月22日凌晨三时许),咸丰帝爱新觉罗奕詝年仅三十一岁。

  

二、两宫争锋

  咸丰帝这就么死了,在他死后,他唯一的儿子载淳在灵前即位为帝,年仅六岁,载淳唯一的姐妹大公主年仅七岁。至于咸丰帝留下的那一群寡妇,自然以幼帝嫡母皇后和幼帝生母懿贵妃为首,皇后称“母后皇太后”,时年二十五岁,居烟波致爽殿东暖阁,亦称“东太后”;懿贵妃称“圣母皇太后”,时年二十七岁,居烟波致爽殿西暖阁,亦称“西太后”。现在,清王朝以及万千百姓的命运前途,就交到了这群孤儿寡妇的手里。

  当然,说王朝交到了太后幼帝母子手里并不准确,因为热河行宫里还有八位顾命大臣。八位顾命大臣的领袖人物,是郑亲王乌尔恭阿的第六子肃顺,他才智超人且擅长网罗人材,极得咸丰帝信任。另七人则是怡亲王载垣、肃顺异母兄郑亲王端华、恭亲王胞姐寿恩固伦公主之夫景寿、兵部尚书穆荫、户部左侍郎军机大臣匡源、咸丰帝受业恩师杜受田之子工部侍郎杜翰、太仆寺少卿代草御诏焦佑瀛。咸丰皇帝刚一咽气,他梦想中的辅政格局就被八大臣完全推翻了。八人之间原本多有不和,但到此时却联成一气合力对付起了两宫太后与小皇帝。很快,热河行宫就成了八大臣继续“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天下,而六岁的小皇帝当然比三十一岁的大皇帝要好糊弄得多。肃顺决定,所有奏章皇太后无权过目,所有旨意亦都由八人拟定,两宫皇太后无权更改或决定是否使用。 这样的决定当然过不了西太后的关。东太后虽然在弄权术方面远逊于西太后,却也知道权力的重要性,清楚这样的局面继续下去可能会威胁到自己母子的身家性命,何况她和西太后一样,和肃顺也结下了仇。

  据野史记载,在逃往热河的路上,肃顺本人日日酒肉,却只给皇后供应素菜,懿贵妃要求换辆好些的车也被他拒绝并加以讥讽。皇后一向节俭,曾经建议咸丰帝削减膳食的场面,咸丰帝本已答应了她的请求,事情发到肃顺手里,他却不愿皇帝听老婆的话养成习惯,日后可能会威胁自己的权柄,硬是把皇后的建议给驳了回来。除此之外,肃顺等人为将咸丰帝留在热河,让自己继续谋权,大举修葺热河行宫,到处搜罗倡优美女,甚至为此强行调动户部存银,还将坚守本职拒不拨款的户部侍郎宝鋆削职降级。咸丰帝终于在宠臣的支持下拒不返京纵情酒色,加速了死亡。对于这一切,皇后就算是个泥巴人,也要被惹出土性子来。

  西太后与肃顺结的仇就更深了。早在做懿贵妃的时候,叶赫那拉氏就已经开始插手政务,肃顺力主逃往热河时,懿贵妃却表示了反对意见,后来还劝说咸丰帝早返北京或将兄弟恭亲王召至热河。消息走漏后,肃顺将她视为眼中钉,不住地离间咸丰帝对其已经少得可怜的夫妻之情。野史甚至说,肃顺还曾经劝咸丰帝“效钩弋故事”,将懿贵妃一杀了事。如前所述,出于所有人都会有的妒意,两宫太后在做皇后贵妃的时期,其实就早有心病。东太后做为嫡妻,反感宠妾当然难免;但事实上西太后对东太后的恨意却是更深更重。她与东太后都是道台的女儿,却偏偏位居其下,做嫔妃时稍有错失就要被皇后斥责,好不容易生个儿子也只能拱手让给东太后,让儿子先管别人叫娘。叶赫那拉氏一生都深恨自己的姬妾身份,自然也就对夺去了嫡妻名份的钮祜禄氏怀恨在心。事实上咸丰帝刚死,叶赫那拉氏对钮祜禄氏的恨意就曾经爆发过一次。

  按照清廷礼制,后宫中所有的女人无论辈份如何,都要到死皇帝的灵柩前奠酒。奠酒的次序当然是由死皇帝的嫡妻来安排的。咸丰帝死后,在安排次序时,东太后决定让道光帝生子之妃排在咸丰帝生子之妃前面。于是西太后便落在了庄顺皇贵太妃(道光帝琳妃,西太后妹夫醇贤亲王的生母)之后。对于这项安排,东太后的原意可能只不过是尊重长辈,但早对嫡庶之分耿耿于怀的西太后却坚持认为,这是东太后在贬低自己给自己下马威。于是两个女人翻脸吵了一场。

  假如任由两宫太后为名份之事继续争扭下去的话,也许后面的事情会大不一样。然而肃顺等八大臣却急于揽权并且七情上脸,这就从根本上改变了整盘棋局。两个女人(尤其是西太后)迅速意识到在这样的情况下,两人是拴在一起利益风险均沾的,于是她们放下了前嫌,开始联合起来与八大臣较劲。八大臣刚刚掌权,胆气还不是很足,终于做出了让步:皇太后可以阅览奏章,八大臣拟定的旨意上加盖两宫太后的印章;高级官员由八大臣提名后交两宫太后决定。在八大臣和两宫太后争权夺利的初次交锋之后,小皇帝也总算有了行使自己皇帝权力的舞台——他可以在众人的监督下,抽签选出次一级的地方官。在这样将民生当儿戏的黑色幽默背后,是八大臣与两宫太后之间暗潮汹涌的权力之争。

  事实上,两宫太后当时也只是在表面上做出了退让的姿态,她们早已将与八大臣的斗争转入了暗中。她们决定召来八大臣的政敌一派首领恭亲王奕䜣,让他来协助击倒八大臣。在此事上出主意谋划的人当然是见多识广的西太后,东太后做为正宫太后所起的作用也不容小视,乃是牵头拍板的关键人物。这件事也是“一代名监”安德海正式亮相历史舞台的时刻。安德海是河南南皮人,原本就是咸丰帝身边得宠的太监,后来又得到了懿贵妃的信任。两宫太后召见了他,一番计较之后定下了一条苦肉计。大约是因为东太后不擅长演戏,于是西太后粉墨登场,找了个借口当众发作了安德海一场,说他违犯宫禁,驱出行宫。安德海以一顿板子的代价,换得了逃离八大臣势力范围的机会,他带着盖有两宫太后印章的密信回到北京,找到了恭亲王奕䜣。在此之前,恭亲王曾经屡次要求前往热河,都被咸丰帝拒绝,咸丰帝死后八大臣又以两宫太后的名义不许他赴热河奔丧,恭亲王因此对热河行宫里的真实情况根本摸不着底,一直以为整个热河行宫都是一块铁板跟自己过意不去的。如今看过密信听过安德海的汇报,他顿时眼睛发亮,明白两宫太后和小皇帝已与八大臣势不两立,是愿意与自己为盟的。既有如此好机会,他遂正式并坚决地要求去热河叩拜咸丰帝灵柩。奏章递到热河,两宫太后当然立即应允,八大臣想想毕竟给哥哥吊丧也不好反对,再说两个寡妇已经对顾命大臣俯首帖耳,应该也没甚么妨碍,也就答应了。

  八月初一清晨,恭亲王奕䜣赶到了热河。他的目的当然并不真是只为了吊唁老哥。果然,他刚祭拜过咸丰帝灵柩,两宫太后召见的懿旨就传了出来。八大臣当然不愿让恭亲王见嫂,当即百般阻挠。咸丰帝师傅杜受田之子杜翰宣称叔嫂宜避嫌,太后热孝中更不能召亲王入宫。恭亲王将计就计反将一军,请郑亲王端华陪自己一起进见以避嫌。这个主张一出来,八大臣顿时哑口无言,他们当然也不敢公然摆出监视的模样得罪在北京城里还有一帮子人马的恭亲王,只好假笑道:“老六,汝与两宫叔嫂,何必我辈相陪?”奕䜣终于顺利地见到了两宫太后,叔嫂密谋妥当,他又装出无所事事的样子在热河内外转悠了好几天,才于六天后踏上归途。

  恭亲王前脚刚走,热河行宫里面就闹翻了天。

  八月初六,山东道监察御史董元醇递交了一份奏章,在奏章中,他建议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另选皇族近支亲王加入辅政行列,为小皇帝选择师傅,避免高级官员欺凌小皇帝。从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来看,董元淳上书请求两宫太后垂帘听政、近支亲王辅政等等,其实都是两宫太后与恭亲王叔嫂密谋之后达成的政治交易。因为这位山东监察御史董元淳,正是恭王派干将吏部尚书周祖培的门生。这道奏章戳了八大臣的肠子,却非常切合两宫太后的意愿,一呈上去就立即被西太后给扣了下来,八大臣屡次派人索要都没能拿回。

  八月十一日,两宫太后抱着小皇帝召见了八大臣,要求将董元醇的奏章交由群臣共商。八大臣当然知道两宫太后打的是什么算盘,立即反唇相讥。两个女人一次最多只能同时说两句话,八大臣却能同时说出八句话,不但“声震殿陛”盖过了两宫太后细弱的嗓音,还字字句句都直刺两宫太后身为女子,尤其是懿贵妃不过是皇帝的妾室,只有侍奉皇帝寝居的资格。并公然宣称:“请太后看奏章就已经是多余的了!”直将东太后气得眼泪直流,小皇帝载淳则当场被八个壮硕男人的吼叫声给吓得钻进东太后怀里,并且毫不含糊地尿了裤子。吃了这一场亏之后,东太后再也不敢直接面对八大臣了。几天后的第二场争论便只剩了西太后一人单挑八大臣。这一场当然也是太后们输了。八大臣吵上了瘾,第二天不等宣召,就径自入宫与两宫太后大吵大闹,面对这群不打招呼就直冲进寡妇宫里的男人,两宫太后都气得浑身发抖,几乎晕过去。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太后的尊严,她们再次拒绝了八大臣的强硬要求。八大臣眼见两个女人还不肯服输,干脆宣布罢工,一切朝政国事都拒不处理,也不移交给太后。无可奈何的东太后首先屈服,并且劝说西太后也做出退让,同意并下发了贬斥董元醇的谕旨。八大臣终于制服了两宫太后和她们身边的小皇帝,不禁得意非凡,肆无忌惮地在人前讥笑两宫太后。八大臣都可谓是人精,各方面都有相当见识,但被权力蒙住眼睛之后,他们忘形了。对于这一切,热河驻地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也几乎都预料到了他们的结局,但是他们自己却不知道。

  既然文攻不行,那就只能武斗了。于是,两宫太后与奕䜣派将宝押到了咸丰帝灵柩返京的时候。照肃顺等人的心意,恐怕更愿意一直呆在热河把持小皇帝过日子,但是咸丰帝的灵柩不可能不回京。最终在争论之后,回銮的日子定在了九月二十三日(10月26)。在这个时候,宫廷的老制度帮了两宫太后的一个大忙:按规矩,小皇帝做为孝子,太后们做为未亡人,先要在热河避暑山庄门前跪送咸丰帝的灵柩启程,然后要提前抄小路返回北京,在皇宫门外跪接灵柩。而咸丰帝的灵柩则要摆出浩荡的仪仗,在辅政重臣和皇族近支王公们的护送下缓缓返京。

  在选择护送灵柩者的时候,两宫太后已经埋下了伏笔,安排下了西太后妹夫醇郡王奕譞这个“自己人”与肃顺等共同扶灵。对于这个安排,八大臣也提不出什么反对意见,因为醇郡王既非明显的奕䜣派,更是咸丰帝的亲弟弟。在带着小皇帝先期返京的时候,西太后聪明地决定不辞辛苦日夜赶路,只花了五天时间就赶回了北京,两宫太后中途甚至还在京郊石槽与恭亲王秘密会见过一次,议定了返京后的章程。

  九月二十九日午时(11月1日12时),两宫太后的轿子到达北京德胜门。一顶轿子是东太后带着小皇帝,一顶轿子是西太后。按照筹划好的算盘,恭亲王奕䜣带着大群王公官员前来迎接,两宫太后虽然疲倦却并不急于返回皇宫(一进宫门要见大臣就不太容易了),而是当场就由两宫太后公开向众人控诉八大臣凌辱孤儿寡母的行径。在奕䜣派和两宫太后的配合下,很容易就使众人群情激奋,公誓要与八大臣势不两立。与此同时,清王朝的各路军将也纳入了奕䜣派拉拢的范围内。其中尤其以三人为主:首当其冲的是兵部侍郎胜保,陪肃顺等人一起护送咸丰帝灵柩返京的两万余名护卫兵士,几乎都是胜保的直系。胜保原本可能成为八大臣的羽翼,然而八大臣却因小失大,只因为可能不知内情的胜保想向小皇帝和皇太后上请安折子,八大臣就异常敏感地给了胜保一个下马威,并且拿他当鸡杀给猴儿看,大骂了一顿还要写认罪书,反倒把胜保生生地逼进了奕䜣派里。其次是实力最强的曾国藩,他当时以兵部尚书衔兼两江总督,并以钦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肃顺曾经派自己的汉官亲信王恺运赶往祁门大营,向正与太平天国作战的曾国藩示好请盟。做为有志光大儒学的汉官,曾国藩异常反感太后理政;然而做为官场战场老姜,他却聪明地采取了坐山观虎斗的两不相帮策略。最后一位重要将领是蒙古王爷僧格林沁。这位就更不用说了,本是一个没落子弟,却被道光帝选为王爷过继子而平步青云,又是扶保咸丰帝的顾命大臣,满心满眼就只知“皇帝”二字,根本就不买八大臣的帐。

  九月三十日(11月2日),两道奏章同时送到两宫太后的手里。一道出自文臣之手,由大学士贾桢与周祖培、户部尚书沈兆霖、刑部尚书赵光联名,一道出自武将之手,作者正是直系兵马护送咸丰帝灵柩的胜保。两道奏章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请求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并以近支亲王辅政的。武将与文官都倒向了两宫太后与小皇帝,八大臣的结果可想而知。然而,自认为在咸丰帝遗诏在手并且已制服两宫太后“女流之辈”的八大臣们自己,却对发生在不远处的一切都茫然无知。就在两道奏章送达的当天,两宫太后急召众臣会议。辅政八大臣中已先期到达北京的载垣、端华也同时进宫。两人一见太后们竟敢召见八大臣的政敌臣子,顿时习惯成自然地当场向太后发作。结果正好被当众抓住把柄,被以大逆不道罪名抓了起来。随即两宫太后又以小皇帝的名义颁发了一道密旨给正在护送灵柩路上(密云县)的睿亲王仁寿、醇郡王奕譞,让他们立即抓拿肃顺等人。

  九月三十日夜,仁寿和奕譞等到肃顺带着两个小妾安寝之后,立即带着大队人马破门而入,将肃顺当场活捉。并且顺理成章地给他加了一项“大孝期间违制寻欢”的罪名。被抓了个现行的肃顺自知死到临头,不禁破口大骂:“悔不该早治此婢(指叶赫那拉氏)!”然而再骂也没有用,他再没有翻盘的机会了。辅政大臣被捉,毕竟是一件大事,何况他们也多年经营自成帮派。两宫太后和奕䜣担心夜长梦多,仅仅过了六天,处理结果就出来了:载垣端华自尽,肃顺处斩。这场政变,两宫太后和恭亲王奕䜣取得了胜利。十月初九(11月11日),六岁的小皇帝载淳于太和殿登基,八大臣定下的“祺祥”年号被废除,“同治”年号诞生。两宫太后则得到了垂帘听政的权力。至于恭亲王奕䜣更是炙手可热,同时兼任议政王、首席军机大臣、宗人府宗令(爱新觉罗氏族长)。奕䜣的亲信大学士桂良(奕䜣老丈人)、户部尚书沈光霖、户部右侍郎宝鋆同时兼任军机处大臣,鸿胪寺少卿曹毓瑛则成为军机大臣上行走。就连奕䜣年仅六岁的女儿,都于当年十二月被西太后收为养女,封为“荣寿固伦公主”,享受皇后嫡女的待遇。

  然而,两宫太后、尤其是西太后,并没有忘记奕䜣是自己丈夫咸丰帝的最大政敌。在为了眼前政治利益厚待奕䜣派的同时,精明并富于政治眼光的西太后已经在预防奕䜣有朝一日成为“肃顺第二”的可能,开始为自己收服人心。肃顺等三人死后,在奕䜣主持的王大臣会议上,辅政八大臣所剩下的五个: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佑瀛原本是被议定为“革职发配新疆”的,这个议案却没能过得了西太后的关。她免去了此五人发配新疆的处分。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大搞株连,连内宫中原本帮着八大臣欺负寡妇太后的太监,她也只处分了十余人,还将肃顺等人家中抄得的书信及帐薄统统“公开焚毁,毋庸呈览”,为两宫太后赢得了“恩泽惠下”的名声,轻易地得到了众王公大臣对太后垂帘的心服口服,并迅速使太后成为能与奕䜣派相抗衡的一股政治力量。

  掌握权力,对东太后慈安来说只是生活的保证,并不是生活的内容,而且她对政治也没有那个精力和兴趣,理政对她来说是个苦差事。虽然两宫太后同时临朝,但是送呈上去的奏章,却几乎都是归西太后叶赫那拉氏批阅的。时间长了,西太后手里掌握的权力便越来越大,而两宫太后与小皇帝之间则以慈安太后更为亲近,而慈禧与亲生儿子同治帝之间的母子之情却越来越淡漠。形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有很多,并不仅仅是因为西太后热衷权力,而是与清王朝的宫廷制度大有关系。在东太后钮祜禄氏面前,西太后叶赫那拉氏在宗族间的地位仅仅是个妾室,她所生的儿子首先是要认东太后为母的。按照清宫规定,所有的皇子公主出生之后不能留在生母身边,而是要立即交给指定的保姆奶妈谙达养育,从此以后与生母只能在指定的时间偶尔短暂相见,见面时也要摆出接人待物的外交架势,一言一行都必须合乎礼制。母子间是没有什么培养亲情的可能的。同治帝幼冲即位,倒是经常能与母亲们见面,但在嫡母和生母间,慈安太后做为咸丰帝的嫡妻,更有资格抚养和接近小皇帝,叶赫那拉氏虽是生母却为庶室,是必须将这些机会让给丈夫正妻的,同治帝自然更亲近嫡母。这也就埋下了同治帝后来的家庭悲剧根子。

  慈安太后既然更多的专注于宫廷内家庭生活,理政之事自然就多数交给了慈禧太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慈禧太后的权力越来越大,胆量越来越大,对于如何运用权术也越来越谙熟。

  云南人何桂清第一个撞到慈禧手里。咸丰十一年(公元1860)五月十九日,太平天国将领李秀成攻克丹阳,身在常州的清军大将何桂清大惊失色,以筹饷的名义弃城出逃苏州。常州士绅挡路顶香跪请何桂清留守,何竟命亲兵开枪,当场致死士绅十九人。几天后常州失陷,生灵涂炭。激起公愤的何桂清逃往苏州,江苏巡抚徐有壬拒其入城并向清廷上书弹劾何桂清,何又逃往上海。此后苏州失陷。徐有壬跳水自尽,死前留下遗折,仍然请求严惩何桂清。江苏绅民对何桂清尤为痛恨,都要求处死。尽管如此,何桂清仍然在朝廷中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他的生死也关系着朝政大局,关系着各支兵马彼此牵制抗衡的局面。于是,何桂清之事一搁置就是两年。同治元年,何桂清终于入狱,然而也惹来了以大学士祁俊藻为首的十七人上疏搭救。然而慈禧太后并没有就此收手。当年冬天,何桂清问斩。慈禧太后一举立威并兼收民心。

  另一件立威之事发生在同治二年。在“辛酉政变”中立下大功的胜保由于擅自调兵,不再完全驯服,尽管他“有无敌御侮之功,无失地丧师之罪”,慈禧太后仍然颁下了赐死胜保的诏令。随着慈禧太后在权力和权力各方面的成熟,两宫太后与恭亲王奕䜣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同治四年(公元1865)春天,奕䜣终于败下阵来,被两宫太后以“信任亲戚,内廷召对,时有不检”的罪名,一道谕旨罢免了所有职务。这当然只是个显露手段的花招而已。谕旨下过之后,以西太后妹夫醇郡王为首的王公大臣们就象约好了似的纷纷上书请饶,几天后,两宫太后终于发了慈悲,命奕䜣“仍在内廷行走,管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奕䜣终于尝到了慈禧太后的厉害,知道自己旧日的权力地盘已经失守,立即进宫痛哭请罪,并且主动要求将女儿荣寿公主的封号降级。两宫太后对奕䜣的态度表示满意,又降旨说“王亲信重臣,相关休戚,期望既厚,责备不得不严。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经此一役,奕䜣老实了很多,同时也意识到慈禧在其中起的作用,遂着意保持与慈安太后的关系,希望能够与慈安、以及慈安一边的同治帝联手制服慈禧。

  作为深居后宫的太后,慈禧权力虽大,接触得最多的人却无非是太监宫女,而在“辛酉政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太监安德海当然首屈一指。由于立下如此大功,安德海极得慈禧信任,地位也扶摇直上,成了六品蓝翎大太监。但这位大太监与后来的李莲英不同,过于小人得志,凡事都不知道要留有余地,他借着慈禧太后的光儿,将慈安太后、恭亲王,乃至小皇帝载淳都不放在眼里。慈安太后与慈禧太后之间的关系也因此逐渐紧张起来。恭亲王奕䜣更是对安德海痛恨之至,认为他一介太监时有干政,违背了祖制,早想除之而后快。

  清宫向有制度,太监不得干政,更不得擅自出宫。然而年轻识浅得意忘开的安德海却打算借太后之威挑战制度。同治八年(公元1869)七月,安德海觉得在皇宫内炫耀得还不够,想要到外头去威风威风,便向慈禧提出请求,想要亲自出马到江南去督办同治帝的龙衣。慈禧太后开始倒也对安德海做了些劝阻,但终于禁不住安德海的巧辩,答应了下来,征得了同治帝的口头应允之后,安德海便以“钦差大臣”的名义浩浩荡荡地顺水路出京了。安德海前脚刚出京,同治帝后脚便将此事告诉了东太后慈安及恭亲王奕䜣,决定借此机会除掉安德海。遂将一道密诏发至与奕䜣关系密切的山东巡抚丁葆桢处。安德海一入山东境内,就进入了丁葆桢的监控之中。安德海却茫然不知,一路骚扰百姓,索取贿赂,七月二十一日这天还在山东德州境内大摆寿宴。察勘明白之后,丁葆桢立即将安德海在泰安地方捉住。安德海被抓时仍然嚣张无比地对丁葆桢说:“汝辈自速辜耳!”丁葆桢答曰:“宦竖私出,非制。且大臣未闻有命,必诈无疑。”丁葆桢随后上奏,奏章也恰到好处地先被恭亲王看见。于是此事便被公开举发。慈禧太后闻讯后非常惊慌,害怕此事会烧至自身。她很快就看清了形势,决定丢卒保车,遂与东太后恭亲王及军机大臣们一起商议定了诛杀“安姓太监”的主张。对于处死安德海,慈禧太后是很不情愿的。谕旨拖了两天,才在醇亲王的当面请求下从宫中发出。数日后谕旨到达济南,二十六岁的安德海及其随从二十余人被斩。安德海的后台是慈禧太后乃路人皆知之事,他的死震惊朝野,丁葆桢因此赢得一致好评,正患眼病的曾国藩更称其为“豪杰士”,说这消息使自己眼目都为之清楚。关于安德海之死的过程,野史演义说法不一,流传最广的一种是安德海是假太监,与慈禧太后关系非常并私自出京,在山东被丁葆桢发觉并上奏,同治帝及慈安太后恭亲王则背着慈禧太后下了诛杀密旨,丁葆桢嗣后受到打击免官云云。这说法当然香艳惊险,但是细考却站不住脚:

  第一,清宫对太监“验身”极其严苛,除入宫时要验证外,每年还要查察,安德海当初是咸丰帝身边的太监,有甚么不同之处就更瞒不了人。第二,慈禧太后非常清楚自己当时并非一头独大的情形,何况安德海在宫中红极一时,同治帝与慈安太后也与他日日可见,他离开宫廷之事也普不可能背着同治帝去做。第三,丁葆桢并未因此免官,这位以“严刚有威”、清正廉明闻名的贵州人此后的官运虽不是最为兴旺,却也中规中矩。同治十年(1871年),仍任山东巡抚的他主持了山东境内河道工程,1875年,他上书朝廷请建山东机器局也得到了批准。1876年,在做了近十年山东巡抚后,丁葆桢升任四川总督,接了慈禧太后大红人吴棠的缺,而且在这个惹人眼热的肥缺上一干就是十年。光绪十一年,丁葆祯逝于成都,当时慈安太后及同治帝都早已不在人世,实权都掌握在慈禧太后的手里。丁葆桢一生清苦为公,性情刚猛,在官场上得罪的人很多,死后有很多实权人士追着告他的状,慈禧太后却统统不予理睬,将丁葆桢追赠为太子太保、上美谥“文诚”,准许山东、四川、贵州等地为其建忠良祠。——从丁葆桢与安德海截然不同的人生结局,不难看出慈禧太后的政治才干,更深地了解她能够令大臣信服,从而掌控朝政几十年的原因。

  诛杀安德海,是慈安太后唯一一次正面在政治舞台上出现的记录,此后她的生活重心完全转向了后宫。这位似乎不问世事的东太后一直平淡地过着寡居生活,而且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慈禧虽然在政治上掌握实权,仍然在家庭关系上遵守自己的妾室地位,表现得从属于慈安太后这位嫡妻。但是政见与生活细节上的参差,也势必加重两宫太后之间潜在的矛盾。同治帝选后之事就是一例。在同治帝结婚的事情上,慈禧太后与急着抱孙子的慈安太后不同,而是一直在找各种借口拖延。同治十一年(公元1872),同治帝载淳已经十七岁了。照说这在当时早已经是可以当爹的年纪了,同治帝却还没有成婚。背后的原因当然是做为生母的慈禧太后不愿承认儿子已到成家年纪,不愿在儿子成婚后撤帘归政所致。然而皇帝一天天长大,没法再拖下去,慈禧太后也终于同意为儿子筹办婚事,在大婚后撤帘了。经过层层遴选,五名秀女成为同治帝后妃的候选人。在秀女中,呼声最高的是蒙古族正蓝旗人阿鲁特氏。阿鲁特氏比同治帝大两岁,生于咸丰四年(1854)七月初一,是四人中最年长稳重的,虽然相貌不够美,家世却非常显赫,自己也满腹诗书。因此得到了慈安太后的喜欢。但是慈禧太后却对阿鲁特氏异常反感,她中意的是江西司员外郎凤秀之女富察氏。

  野史说,慈禧太后反对阿鲁特氏的原因是她迷信无比,认为阿鲁特氏属虎,做儿媳妇肯定不利于自己这个属羊的婆婆。当然这个原因也未尝不是一种可能,却应该不是主要原因。阿鲁特氏在慈禧太后面前大大失分的原因,跟她的家世和她本人的脾性更有关系。

  说起来阿鲁特氏的家世真是一笔复杂的帐。她的祖父名赛尚阿,是咸丰帝初年的首辅大臣。赛尚阿本人后来虽失宠遭贬,却生了一个读得书的儿子崇绮,同治四年四月二十一日,崇绮一举成名,竟成为有清一朝唯一的一位旗人状元,当上了户部侍郎。崇绮前后娶了两房妻室,第一任妻子爱新觉罗氏是郑亲王端华的女儿,为崇绮生下的长女便是如今进入皇后候选名单的阿鲁特氏。这位妻子死得很早,她死后崇绮便迎娶了第二任妻子瓜尔佳氏,瓜尔佳氏的胞兄正是慈禧太后面前的大红人荣禄。阿鲁特氏的亲外祖父郑亲王端华正是咸丰帝遗诏确定的顾命八大臣之一。端华本人虽然在“辛酉政变”中失败被杀,但他做为曾经凌辱过慈禧太后的人,慈禧太后对他的敌意却并不能人死债消。崇绮虽是端华的女婿,却也是荣禄的妹夫,荣禄的这个胞妹在慈禧太后面前很有脸面,崇绮沾继弦老婆的光也颇得慈禧太后眷顾。然而崇绮的长女阿鲁特氏身上却流着端华的血,是绝对不可能得到与父亲同样待遇的。

  除了先天血脉的因素,阿鲁特氏本人也让慈禧太后不满。除了野史所持的生肖之说,她较长的年纪、一看就很有主见很有个性的外表,也不可能过得了慈禧太后的关。慈禧太后怎么会愿意让一个有个人见解的人做儿媳,影响自己在同治帝大婚后继续执掌朝政?她所满意的皇后人选是富察氏,因为富察氏不但家世较低,而且年龄也是五位秀女中最小的,年仅十四岁,她如果当了皇后,自然要比一个年纪又大家世又显赫的皇后要听话得多,也更易控制,最大限度地满足慈禧太后继续插手朝政的愿望。

  然而,在皇后人选方面,慈禧太后的意见却并没有得到慈安太后与同治帝本人的认可。他们都认为“选后取德,选妃取色”。谁是皇后谁是妃嫔,一切在二月初二这天揭晓。同治帝手中那枚象征皇后之位的信物玉如意最终还是交到了阿鲁特氏的手里。大局定下之后,慈安太后为免慈禧太后过于难堪,命同治帝将象征皇妃身份的信物荷包交给了富察氏,她成了慧妃。还有三名秀女,分别是皇后的亲姑姑、赛尚阿十六岁的庶出女儿阿鲁特氏;知府崇龄十八岁的女儿赫舍里氏;主事罗霖的女儿西林觉罗氏。小阿鲁特氏被封为珣嫔,赫舍里氏被封为瑜嫔,西林觉罗氏被封为瑨贵人。

  在这场两宫太后凭借家族身份以及对儿皇帝影响力进行的竞争中,慈禧太后输了。然而这一场令慈禧太后大失颜面的选秀,却最终导致了同治帝及其后妃惨淡的未来和结局。

  这场选秀之后,慈安太后的人生又归于沉寂。直到十二年后她去世那时为止。光绪七年三月九日,两宫太后齐赴早朝,此后慈安太后还召见了军机大臣,当时大臣们都看见慈安太后面色红润谈吐自如,晚间却传来了她“不豫”的消息,仅仅过了一天,三月初十戌时(19-21点),慈安太后便在钟粹宫中去世了,年四十五岁。慈安太后从起病到弃世,前后仅两天时间,这使得关于她的死在野史中也被说得甚是热闹。在所有的传说中,两种说法最为卖座。

  第一种说法:咸丰帝临终之时曾经留下一道密诏给慈安,说是假如慈禧本分就罢,若是仗着儿子掌权违制,慈安可凭此诏诛杀慈禧。因为有此诏的缘故,慈禧一直对慈安毕恭毕敬,蒙在鼓里的慈安却对她毫无防范,认为丈夫待慈禧太过严厉,遂将此诏当着慈禧的面烧毁。谁知意欲独揽大权的慈禧却在随后向慈安下了杀手。第二种说法:光绪七年初,慈禧太后难耐后宫寂寞,与宫外男子(此男子为何人,说法不一)来往并怀上身孕,又因打胎而长期卧病。消息走漏后慈安太后打算惩办,却被慈禧先下了毒手。至于慈禧太后下毒手的方法,说法也多姿多彩。最盛行的一种,是慈禧先让慈安吃自己的点心使其麻痹大意后,再将毒放在点心中送往其宫里。还有说是派太监在慈安太后饮食中下毒的。总之都是毒药在起作用。

  然而这些说法也都有些值得推敲之处。首先说遗诏。慈安太后死时,已经是光绪七年,在此之前,慈禧太后不但掌权,而且还背得有逼死同治皇后阿鲁特氏的嫌疑,此后光绪幼冲即位,恢复了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制度,然而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多数时候都是慈禧一人理政,多数事情也都是由慈禧一人独裁。假如世上真有这样一道遗诏,假如慈安太后当真要执行,早就该用上一百回都不止了。何况如此隐秘的遗诏内容及烧诏现场,太监宫女或大臣们再得两宫太后宠信,也绝无让他们当场见证的可能,除非——慈安太后不怕担烧毁先帝遗诏的罪名,慈禧太后不怕被人知道死鬼老公猜忌自己——那……就是两宫太后都疯癫了。

  再说慈禧太后私孕的传说。慈禧太后确实有不符皇族寡妇的举动,比如她嗜好看“粉戏”,也就是不庄重的戏剧,然而此人好排场,虽然看的是粉戏,也总是要招一大帮子贵妇人陪着一起看,陪看的人从儿皇帝媳皇后直到王爷福晋公主,总是一大帮一大帮的,能有什么时间和戏子眉来眼去?至于宫外男子由李莲英领进宫去偷情之说,更有些平头老百姓臆想的味道,简直是将深宫大院当成了土财主的浅门小屋。关于这一点,《红楼梦》中贾母掰谎一篇中有精彩的陈述,在此就不再重复了。而在光绪七年(公元1881)时候,慈禧太后已经是四十七岁绝经期的妇人,竟还能老蚌生珠,也可算是奇事一件。至于说到她光绪七年三月,即慈安太后崩逝的时候,慈禧太后确实在卧病期间。然而她的这场病却是从光绪六年害起,直到光绪八年才告痊愈,当其病愈时,慈安太后早就死了一年多了,由于害病时间太长,光绪皇帝甚至还曾经下诏要各地督抚举荐良医。

  但是这并不是说慈安太后之死这件事上,慈禧太后毫无可疑之处。在正式记录的史料中,以慈禧太后的权力,当然不会留下任何不利于自己的记载,但对于慈安死后其所居钟粹宫的情形,当时的大学士翁同龠在日记中却有提及。据他说慈安向有头疼之疾。三月九日这天感觉身体不适,十日头疼也异常剧烈,随后便在当夜去世了。她去世次日,翁同龠在钟粹宫中看到了九日十日两天共计五张药方。奇怪的是这些药方都没有拿去抓药。据说是因为她头疼后不久便已经神智不清牙关不开无法喝药,但是真相如何,深宫隐晦,仍然令人极费猜疑。

  慈安太后的另两种死法,传播较少,不过也值得注意。一种是说她被娘家家务事气急或因政事繁亢疲劳,于是诱发旧病而死,据她生前药方来看,她后来有较严重的高血压,常用天麻。光绪年间较少上朝理政,恐怕也有这个原因在内。不过慈禧太后虽然独自理政,但大事都要经过她,疲累恐怕也难免。另一种说法是说她自杀,原因那就说啥都有,主要当然还是说是给慈禧逼的……

  

三、倒霉的亲生子夫妇——同治帝及其后妃

  说到慈禧太后的一生,就不能不说她与两位儿皇帝的关系。用民间的话来说,两宫皇太后(包括慈安慈禧)不但克夫,而且绝不益子孙,更离奇的是似乎出自她们撮合首肯并且关系来往特别亲密的夫妻也都没有好结果——咸丰帝与丽贵妃所生的女儿荣安固伦公主出嫁仅一年工夫,就象弟弟同治帝一样无子而死,额驸符珍成了鳏夫。恭亲王奕䜣的大女儿被两宫太后收为养女封荣寿固伦公主,于同治五年下嫁道光帝第六女之子志端,结婚仅五年志端就死了,十八岁的荣寿公主从此守了一辈子寡,干脆长年在皇宫中陪伴太后;还有一位四格格,是庆王奕劻的女儿,她也是由太后指婚的,也是新婚不久就当了寡妇;常年陪侍在太后身边的寡妇还有一位,是内务府大臣庆善之女,慈禧太后将她指婚给自己的弟弟桂祥做儿媳妇,这位更惨,婚礼还未举行未婚夫就死了,连丈夫长啥样都没弄明白就做起了寡妇。除此之外还有同治帝的敦宜皇贵妃(即慧妃)富察氏、瑜妃赫舍里氏、珣妃阿鲁特氏、瑨嫔西林觉罗氏;光绪帝的皇后叶赫那拉氏、瑾妃他他拉氏这两个守活寡就更不用说了。慈禧太后(光绪七年前还有慈安太后)的闲暇时光,就和这么一群被她们“制造”出来的寡妇们一起消耗。

  不过,同样是长期生活在宫院中的寡妇,同治帝留下的嫔妃们却似乎过得并不好,也很少有机会陪伴在慈禧太后身边。尽管她们是慈禧太后亲生儿子的女人,慈禧太后似乎却宁可接近她深恶痛绝的光绪皇帝的后妃——哪怕是珍妃的亲姐姐瑾妃。同治帝与阿鲁特氏夫妇死后,在他个人所属的那个家庭里,就只剩下了四个妾室,虽然这四个年轻女人的封号一直在逐步提高,但她们的处境却很凄凉。据慈禧太后的宫廷女官德龄回忆说:“她们象囚犯似的永远被禁闭在一座很冷僻的宫院之内,终年不准走到外面来。……当同治帝归天的时候,她们都还是红颜少女,太后却将她们囚禁了,不肯放她们出去,却又不愿见她们,以免触起她思念同治的愁绪。她把她们活埋一般地锁闭在深宫里……”德龄的这段记述并不完全准确。因为慈禧在日常生活中还是会让同治帝的嫔妃们在旁边陪伴的,她还非常偏爱同治帝的慧妃富察氏,同治帝生前富察氏未曾生育便当上了皇贵妃,新寡之后她成为敦宜皇贵妃,在慈禧六十大寿之时,慈禧太后甚至将富察氏封为“敦宜荣庆皇贵妃”,使富察氏成为清朝唯一一个享有四字尊封的皇贵妃。但是同治的另外几位嫔妃就不好说了,慈禧太后西逃时带上了光绪夫妇、带上了光绪的瑾妃他他拉氏,偏偏没有带上同治帝的寡妇珣妃瑜妃瑨妃。在那样面对生死存亡的时候,几个年青的寡妇心里最大的怨恨,恐怕还是怨恨自己的死鬼丈夫,为什么死得那么早吧?

  说起来,同治帝确实是死得太早了,他是清王朝最短命的皇帝,不但没有儿女,而且只在人世间活了二十个年头。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酉时(公元1875年1月12日17~19时),同治帝爱新觉罗载淳死于养心殿东暖阁。同治帝死后不到一百天,即光绪元年二月二十日寅时(公元1875年3月27日3-5点)他的皇后阿鲁特氏也离开了人世,享年二十二岁。这对皇族夫妇的死,成为清宫的一大谜案。而各种各样的稗史野记,都不约而同地将矛头指向了同一个人:慈禧太后。认为是她间接或直接地将亲生儿子小夫妻推上了绝路的。

  在多数时候,慈禧太后被描绘成一个没有母子亲情的女人,当然这也成立,因为皇宫中根本就不允许父母子女间产生什么真感情,那是“违制”的。除此之外,慈禧本人在宫廷生活中还日渐养成了极强的报复心——“如果有什么事情恼了她,便不可开交了!不管是怎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她都不肯甘休,必然要大发雷霆,闹得上下不安,而且这样一来,她一定会把这个人或这件东西恨到了底,虽隔三年两载,还是耿耿于怀记着……即使把这一生的时间全用来赎罪,一刻不离地在她的足下长跪,她也断断不肯宽放的!”在绝大多数时候,慈禧还是个不苟言笑,喜怒不形于色,也不肯轻易相信别人的感情的人。据野史记载,大约就是光绪六年至八年慈禧太后那场大病的时候,年仅十岁的光绪帝曾经学着书上说的样子要为养母割股疗疾,被太监拦住,慈安太后听说后表现得非常感动,慈禧听了之后却没有在人前有任何特别明显的动情迹象。而据慈禧太后的贴身宫女回忆说,慈禧太后对于汉高祖刘邦在战败时“推子女下车”的事迹大加赞赏,认为这才是干大事的举止。由此来看,她似乎还在有意地将自己往无情的权力机器方向塑造。

  不过同治帝毕竟不同于光绪帝,做为亲生的儿子,慈禧太后对他的母子情意虽然表现得不多,但还是不吝于流露的。侍丛女官就曾经记载过同治帝死后,慈禧太后对他幼年的玩具不忍释手的场面。大学士翁同龠在日记中也写到过,同治帝重病期间,慈禧太后面对群臣时“继以涕泪,群臣皆莫能仰视”,及等到同治帝弥留之时,慈禧太后更是“哭不能词”。然而无论是怎样的母子之情,都不能弥补同治帝活着时与生身母亲之间的隔阂冷漠。造成母子疏离的原因很简单,他们并不仅仅是一对母子,他们是皇太后与皇帝。而且是大权在握的皇太后、急于掌权的皇帝。

  按照顺治帝、康熙帝的先例,无论是太后理政还是辅政大臣摄政王理政,小皇帝到十四岁时就应该大婚亲政了。然而在同治八年(公元1869)年,同治帝已满十三周岁进入十四岁,他的婚事、他的政事,却仍然没有一点动静。同治帝没能早日成婚的原因,当然是因为他的生母慈禧太后不同意。慈禧太后不愿早点让儿子成婚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她不愿意交出手中的权力。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讲,同治帝自己的表现也非常令人遗憾,使得慈禧太后有岔子可寻。

  据同治帝师傅翁同龠的日记记载,同治帝厌学,甚至公开对帝师抱怨,说自己每天要早起向两宫太后问安,又要陪着精力旺盛的太后们临朝听政,又要到弘徽殿去读书……少年皇帝对母亲们的安排怨声载道,宣称自己“当差劳苦”。做为一个十来岁的孩童,载淳的抱怨还是值得同情的,因为他承担的压力确实太大,慈安太后对他倒还时有溺爱放纵,慈禧太后却是个信奉“不打不成材”的,对他要求极其严格,没有给儿子安排丝毫玩乐的时间。载淳六岁入学,学业极其艰深,文武军政俱全,一年间只有三十余日全假、四十余日半假,除夕之日也只能提早放学而已。从入学之日起,载淳做得好是应该的,也就得不到褒奖,稍有略有犯错,慈禧太后的训斥却从不曾含糊。时间长了,同治帝想不厌学恐怕也难。不过即使如此,同治帝的学业还是有可观之处的,偶尔也会给帝师们带来意外惊喜——但可惜的是,慈禧并不曾将儿子与同龄人相比,她是将他当成一个皇帝来要求。同治帝的厌学也就越来越厉害,最终发展到逃学、与陪读的宗室子弟溜到宫外浪荡。慈禧有意无意地贬低同治帝的学习成绩,除了她确实可能有些“拔苗助长”的倾向之外,更引人猜测的原因恐怕就是她希望借贬低儿子的学业,向朝臣暗示小皇帝还未有独理朝政的能力,以此延长自己掌权的时间。然而恐怕她自己也不曾想到,儿子最后竟会发展到去宫外浪荡的地步。

  如果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同治帝是一个命运极其不幸,却也极其任性倔犟逆反、甚至有些自甘堕落的少年。虽然他是个皇帝,自幼被世人捧在最高处,他却总喜欢做些在普通人眼里都很不上台面的事情。和生身母亲一样,同治帝也爱看戏,而且他还爱自己唱戏。但是他却从不愿在戏中扮演主角,反倒是乐于演些下里巴人。据记载,他曾经给两宫太后和其它的太妃们演过戏,这倒还可以用孝道来解释。但有一次,他偏要在一出《黄鹤楼》中演配角赵云,让太监演主角刘备,而且坚持要“遵守剧情”在台上向太监行大礼参拜。——关于这一点,即使是野史的记载者都忍不住叹息:道光帝也演戏,可都是演的孝子,而且在出演的戏中绝对不让别人演帝王角色,同治帝却乐于给人打下手,真是戏运如命运。

  对于小皇帝如此不自重,帝师和王公大臣们焦虑万分。终于忍不住给了同治帝一点教训。当然他们不敢教训皇帝,而是教训跟他搭档的人。那个人就是恭亲王奕䜣的儿子、同治帝的陪读载澄。当载澄某次“投入”地在戏中扮演高于同治帝所饰的角色之后,恭亲王终于大发作,把儿子关起了禁闭。然而小皇帝并没有吸取教训。此后他的戏虽然唱得少了,却发展了另一项可怕的爱好:当起了武戏教头,逼着太监们练习翻筋斗。小皇帝的训练命令对于年长些的太监来说等于酷刑,有很多太监就在这样的训练中丢了性命。

  稍大些以后,载澄对小皇帝的“陪读”内容又增加了一项:带小皇帝出宫冶游。也因为如此,野史中就留下了很多同治帝在宫外的事情,最有名的莫过于儿时的同治帝在宫外吃小食,让摊主拿着自己的欠单进宫讨帐,慈安太后溺爱儿子,替他在慈禧太后面前隐瞒,还代还了五十两银子的故事。这故事当然也显示了慈安太后与同治帝的感情,但也显示了小皇帝自儿时便到处游荡的事实。当时小皇帝年纪还小,大约除了欠些零碎帐目外没干出什么别的事迹,随着载澄被恭亲王处罚,也就不得不收心了。然而再过数年,当长大些的他感觉到家庭生活不如意、政治权力也不如意之后,这位少年皇帝“重温旧事”的记录,就实在糟透了顶。

  同治帝的家庭生活不如意,原因很简单:他没有依从生母的意愿,而是依从了嫡母的意愿,选择了阿鲁特氏为皇后,而且还在婚后经常亲近这位妻子。这当然已经足够让慈禧太后不满了,更糟的是阿鲁特氏还与慈禧太后关系非常恶劣。在多数的描写中,阿鲁特皇后在慈禧太后面前完全就是个受气的小媳妇,同治帝亲近珣妃没问题,亲近瑜妃也没问题,可是只要亲近皇后一回,慈禧太后就要跟皇后为难一回,非要逼着儿子把皇后的机会统统让给自己中意的慧妃不可。慈禧太后有句名言,大意是:“谁让我一时不痛快,我就让谁一辈子不痛快”。阿鲁特氏不幸在选后那一刻就犯了这位不好惹的婆婆了。不过,仅仅是选后那一个瞬间,并不是全部的原因。在大婚以后,阿鲁特氏做为同治帝的妻子,眼见慈禧太后没有完全将权力还给丈夫,又有外祖父家族的旧恨,对这位婆婆的态度也是很生硬的。

  关于阿鲁特氏为何态度生硬,宫廷女官德龄的解释是因为阿鲁特氏知道慈禧太后入宫前曾经与荣禄有过婚约,做了太后又给荣禄升官,因此认为慈禧太后不够清白,不配做太后。——荣禄是不是真与慈禧太后有过婚约呢?这事可真是天知道。仅从表面来看,荣禄入官场并升官是因为慈禧“顾念旧情”,那真是不可能的事情。

  荣禄字仲华,是满洲正白旗人,生于官宦世家,小慈禧一岁,咸丰年间以荫生出仕为官,做到户部银库员外郎,因为犯法被革职,然后又花钱买了个直隶侯补道的准五品官儿。荣禄此次革职是肃顺办的,所以他理所当然地与肃顺有仇,在“辛酉政变”前后便站到了恭亲王与两宫太后的阵营里。这场政治投机很成功,同治年间他先是到神机营当了个五品京堂,又在大学士文祥的推举下升迁到了内务府大臣之职。因此,同治帝死时他参与了策立光绪的过程,并且为恭亲王出了个“俟嗣皇帝有子,承继穆宗”的建议。光绪初年当上了步军统领、左都御史、工部尚书。然而他很快就得罪了慈禧太后——1879年,慈禧太后想要自选宫监,荣禄表示反对,说有违祖制。大概是话说得不够婉转,慈禧太后就借个因头把他官职给免了,整整把他晾了十几年。1891年,荣禄百般钻营终于获得起复,却只能被赶出北京城去当西安将军。1894年,慈禧太后六十寿辰,荣禄终于找到机会回京,并借机大拍恭亲王和李莲英的马屁,终于挽回了慈禧太后对他的好感,又恰逢甲午海战,他获得了留京办理军务的机会。这一次他学乖了,不但自己大拍马屁,还让自己的老婆时常进宫讨慈禧的欢喜,于是官运大有长进。循次当了总理各国事务大臣、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1898年,在“百日维新”之后的“戊戌政变”中,他立下大功,终于完全得到了慈禧的信任,成为军机大臣、文渊阁大学士、主管兵部、节制北洋海陆各军、统近近畿武卫五军。死后还追赠了一等男爵。尽管荣禄婚约之事靠不大住,但阿鲁特氏看不起慈禧太后,认为她身份低贱而且“德行有亏”,也还是说得过去的。前面已经说过,慈禧太后爱看“粉戏”,也就是言情戏,大约是想借此排遣自己寡居的寂寞。她看戏时当然不会如我辈小民般自己买张票猫在角落里看完算数,而是要让大批的内宫女眷们相陪。阿鲁特氏皇后做为正牌儿媳妇当然也在陪客名单中。然而年青的阿鲁特氏既然出自书香世家饱读经典,如今又是皇后,当然在人前表现得极其不满“淫秽的戏目”,慈禧太后传戏时她经常借故不去,实在推不掉前去的话,也是正襟危坐,目视戏台以外的地方。这使得慈禧觉得儿媳妇是在讽刺自己不守妇德,于是恼羞成怒。

  慈禧热衷于享乐,而且也很会享受,对于妆饰打扮赏花养狗更是极上心,直到六七十岁还爱穿鲜艳奢华的服饰,而且只穿新巧的,据说她老年的睡衣上都绣着大朵的红牡丹。以封建社会对寡妇的要求来讲,她是完全站不住脚的。同样是寡妇,恭亲王之女荣寿公主就与养母的生活习性完全不同。据记载,这位公主自十八岁守寡之后“衣履朴素,绝无嗜好。居恒不与男子通殷勤,毁容不事妆饰,虽二十许人,望之若妪媪。”荣寿公主对养母奢侈的生活方式及爱好妆饰很有意见,经常当面表示不满:“彼清家一老寡妇耳,亦复何心于纷丽,若以此费移作它举,无论公私,均为有裨,何必取快一时,徒贻人之口实。”慈禧太后虽然将养女的谏言当成耳旁风,但却对其如此严守规矩非常佩服,多少还有些收敛态度,并将养女称之为“女汲黯”,反而非常喜爱。然而阿鲁特氏不是荣寿公主,慈禧太后能够容忍同样身为寡妇的养女说这样的话,却绝不能容忍正在享受夫妻恩爱的儿媳妇也如此说如此做。她对阿鲁特氏几乎恨之入骨。

  慈禧太后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做了皇帝的小妾,亲生儿子还得管别的女人叫母亲,她因此对自己的身份极其敏感,只要有可能就要拼命要列出排场显示显示。然而在阿鲁特氏面前,她无论如何显摆也没办法占上风:阿鲁特氏身世高贵,是正宗的皇帝元配嫡妻,论起来这两点就连慈安太后都远远不如。阿鲁特氏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即使慈禧太后拿婆婆的身份来压她,她的优越感仍然时常流露。想到这个不逐心意的儿媳妇样样都比自己强,还能享受夫妻恩爱,慈禧太后就更受不了啦,简直觉得这个儿媳妇就是眼中的一根刺,越发不能容忍儿子亲近她、让她生下儿女。于是对同治帝亲近皇后便横加阻挠。

  同治帝毕竟是个皇帝,又正在少年,哪里受得了老娘管了自己的朝政不算,还把手插进自己的床帐里头来?他干脆来了个“罢召”,连皇后带所有嫔妃的寝宫都不进去,自己独个儿睡进了乾清宫。慈禧太后如此有闲暇来管皇帝的夫妻之事、如此与儿子媳妇过意不去,与同治大婚后亲政也很有关系。

  同治十二年正月二十六日,十八岁的同治帝终于结婚成家之后,于太和殿举行了盛大的亲政典礼,他从此亲政了。虽然迫于局势,慈禧太后不得不撤去了自己曾经隐身十一年的那道帘子,但她心里是盼望儿子仍然事事前来向自己请示的。然而少年皇帝却并不买这个帐,他迫不及待地要展现自己的能力。母子俩因此在权力与家务两方面都发生了冲突。同治帝便想将老娘挪出皇宫,搬到圆明园去。九月,他发下了重修圆明园的诏书。慈禧似乎也不愿再和儿子媳妇不停地当面闹矛盾,何况她从来享受方面就不含糊,如今更是乐得让儿子出头,免得自己担罪名,再者说了,难道同治帝把她送进圆明园之后,就当真能乾纲独断?于是她对修园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同治帝的这个计划,当然难以被人们接受。大学士文祥立即上奏,认为后果将极其严重。但同治帝却不想听,他不但想把碍事的老娘弄走,还想要借修园勘察之机常去宫外游荡,坚决要修此园,将大臣们的劝阻奏章、边陲战报、地方事务都统统丢开不管,只顾修园。钱不够就逼大臣们捐款,恭亲王也不得不第一个上交二万两白银。急于筹钱又毫无经验的同治帝甚至还因此上了一个商人李光昭的大当。此人以捐献木料的名义得到了同治帝的欢心后,便打着皇帝的幌子到处行骗,直骗到法国领事馆的头上,造成了一起国家纠纷,事发后李光昭被直隶总督李鸿章处斩,而同治帝则脸面威信丢尽。

  尽管如此,同治帝仍然孜孜于修园,并且屡屡以视察工程为名跑到圆明园,然后带着一两个小太监便外出游荡。私游中他还认识了翰林院检讨王庆祺,从该人手中得到了一大堆的淫书春画。同治帝又与儿时的伴读载澄重新频繁来往,此时的载澄已是个花花公子,对于寻花问柳极有心得。此二人知道皇帝与后妃分居,正是苍蝇见了蛋上的缝,可劲地教皇帝如何寻欢。不谙风情的宫女们很快就令同治帝失了兴趣,他随即在载澄王庆祺等人的引导下逛起了花街柳巷,“大开眼界”之后更加流连忘返。野史中便记载着这位同治帝不但与京城名妓来往,甚至还沾染男色之事。同治帝的私游逐渐在京城里出了名,重臣们也终于忍耐不住了。同治十三年夏,恭亲王、惇亲王、醇亲王、科尔泌亲王、军机大臣文祥、李鸿藻等十大重臣联名上奏,请同治帝“停园工、戒微行、远宦寺、绝小人、警宴朝、开言路、征夷患、去玩好”。

  七月十九日,又羞又怒的同治帝召见十重臣。恭亲王和醇亲王的话还没说完,同治帝便咆哮起来,把大学士文祥当场吓晕,召见草草收场。同治帝恼怒于以恭亲王为首的重臣们蔑视自己的皇帝权威,“欺朕年幼,奸弊百出,目无君上”;更恼怒于自己寻欢作乐的事情竟被重臣们了如指掌。他认为定是恭亲王之子载澄走了风讯,决定给他们父子和满朝老臣们、以及老臣们背后的两宫皇太后一点颜色看看。

  七月二十九日,他不经过任何人的咨询商议,就发下一道诏书,将恭亲王连降十级,由世袭罔替亲王降为辅国公,和其子载澄一起撤所有职务并交宗人府严议。事儿闹大了,重臣们将整件事都报到了两宫太后面前。一看这样的场面,老辣的慈禧立即意识到修园之事众怒难犯,虽然心里仍然痒痒,还是表示定要终止修园,将所有的“炮火”都转到了儿子身上,将儿子训了一顿。同治帝的怒火更盛。他又写了道诏书,打算一古脑儿将十重臣统统撤职查办。八月初一这天,正当他召集所有大臣上朝,打算当廷爆发皇帝的“雷霆之怒”树立威权之时,两宫太后突然出现在了朝堂上。由慈禧太后开口,将同治帝当众数落了个一钱不值。于是恭亲王父子官复原职,同治帝的皇权君威彻底垮掉,两宫皇太后尤其是慈禧太后则重新恢复了她们才是王朝真正懂行统治者的权威。

  同治帝的任性妄为,造成了君臣离心的后果,大臣们更加拥护两宫太后。备感挫败却又不知错在何处的同治帝干脆破罐子破摔,何况慈禧太后仍然在宫中管他的房闱私事,于是他仍然不沾正规妻妾后妃的边,而是在宫内折腾宫女太监,同时出宫冶游。据说,从此后他“学了乖”,怕遇上有脸面的朝臣宗室,也不相信有门道的载澄等人,再不往名妓们聚集的高级红灯区跑,而是出没于下三滥地段甚至京郊地方,与那些连寻常妓女都看不起的暗娼之流厮混。这样的地方去多了,消息当然还是又传出来了。朝臣宗室们认为他“好内多嬖,且轻万乘之尊,临污邪之地”, 无不“垂涕极谏”。然而同治帝却已经乐在其中,根本不听。重臣们将消息报给太后,慈禧太后却都当没听见,首先儿子荒嬉,她正好重新掌权;其次她也可能确实是不愿相信。

  终于,祸事来了。

  同治十三年十月二十一日(公元1874年11月30日),同治帝在去西苑时受凉感冒,这本是小病,没想到竟越来越厉害,到十月三十(12月8日),他竟然发起疹子来了。两天后,宫里传出同治帝“有天花之喜”的消息。虽经百般调治,同治帝仍然在一个多月后病死,成了清王朝最短命的皇帝,仅十九周岁。关于这位浪荡皇帝的病情,野史一直众说纷纭,多数时候老百姓都认为同治帝不是死于天花,而是死于性病梅毒,理由正是他热衷冶游。不过从清宫医案及常去探望同治帝的帝师翁同龢的日记来看,天花一说更合理些。何况梅毒之疾过程缓慢,梅毒的疹子多数还不痛不痒且能自行消退,梅毒虽有致命倾向,但即使从不医治,从起病到晚期也往往有好几年甚至十几年时间。同治帝的病程却总共也不过三四十天时间,如何会是梅毒?——当然,很多人还是愿意认为皇帝得了这“脏病”的,就算承认他得的是天花,也要说他是天花加梅毒……不过即使是天花,其病之来也与同治帝好冶游不自重脱不了干系。他老娘虽然要他接近慧妃,不许他接近皇后,可也没不许他接近珣妃瑜妃和宫女,他如果好好地呆在皇宫中而不是到脏乱之地胡混,天花病毒要找上他恐怕也不容易。

  据说,同治帝的病情在治疗过程中曾经有过起色,但很快就急转直下。在传说中,此事与慈禧太后和阿鲁特氏婆媳间的一场争吵有关。据说当时阿鲁特氏前往探望同治帝,夫妻俩摒退众人说私房话,阿鲁特氏便向丈夫哭诉自己如何受婆婆欺负,却没料到慈禧太后躲在外头偷听。当她听到同治帝偏向老婆的言谈之后,立即冲进来大发脾气举手要打阿鲁特氏。阿鲁特氏一急之下冲口而出:“我是大清门进来的,你不能打我。”——这话的意思是:我是明媒正娶的皇后,你虽是婆婆却是个小妾出身,没有资格打嫡妻身份的女人,哪怕这个女人是你的儿媳妇。——这话一出,慈禧顿时大哭大闹,与普通的撒泼老妇一般无二。躺在病床上的同治帝眼见这样的场面,顿时晕厥过去,病情于是再不可收拾。此事是否当真很难确认,不过也还符合慈禧与阿鲁特氏之间恶劣的婆媳关系状况。但此说法虽然表现了慈禧太后的横蛮,阿鲁特氏却也脱不了干系:老公病得将死,还要去对他抱怨婆媳之争,这皇后怎么做的?!

  与此野语相比,另一种说法就可靠得多:十一月初八初九两天,同治帝病情稍有好转,痘花也颗颗饱满,只待鼓胀浆出便可望痊愈。然而就在这天,慈禧太后哄得同治帝回心转意,发下了在自己病中将政务全数交予太后的上谕:“请太后代阅奏折,待过百日之喜,病情稍缓,朕再出来办事”。冲动之下将此谕发出后,同治帝越想越不是味儿,发现上了老娘的大当,权力一但正式交出,就算自己病好了,恐怕也很难再收回;万一病好不了,那自己恐怕就连选继承人的权力都没了。在这样的情绪刺激下,从发布上谕以后,同治帝病情便恶化并终至不治。

  关于阿鲁特氏与“大清门进宫”的说法是如何扯上关系的,在稗官野史上还有另一种相关记载。不过照这说法,慈安太后也有不是处,因此极少被提及。此说法出自《朝野杂记》,说阿鲁特氏自册后以来就不得慈禧太后的欢心,慈安太后刚开始还在慈禧面前为阿鲁特氏打打圆场,但是初来乍到的儿媳妇怎么也没有共事几十年的老姐妹亲密,时间久了也渐渐倾向慈禧一方,加上慈禧确实抓住了阿鲁特氏的小辫子。于是也就应允了废后之事。然而当两宫太后召见当时的宗人府宗令——即爱新觉罗氏族长惇亲王奕(言宗)提出废后要求时,惇亲王却表示反对:“欲废后,非由大清门入者,不能废大清门入之人,奴才不敢奉命。”一家伙替阿鲁特氏把两宫太后都给得罪完了。慈禧更是气得发晕。慈安太后想来肚里也暗生闷气。于是阿鲁特氏在两宫太后面前就更落不了好儿。“穆宗后阿鲁特氏,尚书崇绮女。不得孝钦太后欢,孝贞从中敷衍之……以事欲废之,诏惇王欲发表焉……惇王对曰:‘欲废后,非由大清门入者,不能废大清门入之人,奴才不敢奉命。’盖讥两后皆由妃正位者。由此,遂中止。”

  无论如何,同治帝死了,他没有儿子,连女儿都没有,清王朝必须从宗室中选出一位继承者。同治帝崩逝的当天深夜,关于继位人问题的御前会议立即在养心殿西暖阁召开。与会者包括宗室王公、朝廷重臣,还有同治帝的师傅。一番争执之后,早有盘算的慈禧太后一锤定音:“文宗无次子,今遭此变,若承嗣年长者实不愿,须幼者乃可教育,现一语即定,永无更移,我二人(两宫太后)同一心,汝等敬听。”随后宣布:“醇亲王奕奕譞之子载湉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

  这道旨意一出,诸人大出意外!醇亲王本人更是当场昏迷过去。然而谁也不敢表示反对,因为载湉也有非常明显的优势,他是咸丰帝的亲侄儿、慈禧太后的亲外甥,是正宗的皇家近支。那么,为什么不给同治帝过继儿子呢?原来,当时的皇族近支中“溥”字辈的人选只有一个溥伦,乃道光帝长子奕纬的嗣孙。溥伦虽是道光帝长子长孙,但他身上并没有有流着道光帝的血液,甚至连嘉庆帝的血液都没有:溥伦的父亲载治是过继给奕伟的,他的亲祖父乃是皇族的旁系。不过既是过继,似乎也没有必要讲究这些。何况就算是让堂弟入嗣大统,也大可选个年纪大些的,为什么会找上载湉这个还没断奶的孩子?

  这当然就是慈禧太后的算盘了。假如从旁支溥字辈中选一个做同治帝的过继儿子,那么两宫太后就成了太皇太后,再垂帘听政就说不过去了:同治帝的皇后还在呢!假如选年纪大些的载字辈堂兄弟,那么首当其冲要被考虑的就是恃才傲慢的恭亲王的儿子们。这当然绝对不是两宫太后、尤其是慈禧太后愿意看到的。更何况,选中的小皇帝越是年幼无知,慈禧太后掌权的时间就会越久。除此之外慈禧太后还另有私心,载湉是她亲上加亲的外甥,父母一向温驯听话,肯定比恭亲王父子好摆弄得多。当然,据说还有一条比较“人性化”的理由:慈禧太后想要重新看到自己儿子当年做小皇帝的模样。“寻求她儿子的印象,使她聊以自慰。”总之,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同治帝死去的当夜,一道出自同治帝师翁同龢之手的诏书颁布:“钦奉慈安端裕康庆皇太后、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懿旨:皇帝龙驭上宾,未有储贰,不得已以醇亲王奕譞之子载湉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特谕。”

  十二月初七,载湉生父醇亲王主动请辞一切职务,慈禧太后正中下怀地批准,让他去监修皇陵。醇亲王辞职的同一天,两宫太后重新垂帘听政。同治纪年终结,光绪朝揭开帷幕。对于同治帝死后竟没过继儿子、皇位也交给最年幼的堂弟继承,朝野上下都心怀不满。恭亲王当然是最不满的,但他的儿孙们离皇位很近,他利益攸关不敢出声。不过敢出声的自然大有人在。光绪元年正月十五,内阁侍读学士广安上奏,要求两宫太后立下铁券,保证日后一定要为同治帝过继儿子并将皇位交由其嗣子继承。这要求立即触怒了慈禧太后,对广安大加斥责,铁券也就化为泡影。此事发生一个月后,光绪元年二月二十日(公元1875年3月27日),宫内又传出噩耗:二十二岁的同治帝嘉顺皇后阿鲁特氏崩逝。

  阿鲁特氏的“嘉顺皇后”头衔,是在同治帝死后慈禧太后封给她的。皇宫里颁出的懿旨说,嘉顺皇后是伤心同治帝之死而自愿殉情的。但实情究竟如何?从当时的情况来看,为同治帝继嗣之事被太后借故推脱未得确实,阿鲁特氏做为一个没有儿女依靠的寡妇,不过是新帝的嫂嫂,新帝又是个孩童,婆婆掌控全局又与自己素有仇隙……所有种种,都足以令这个年青女人难以生存、生无可恋。一种传说在暗暗地流传。这传言说,同治帝病重之时,曾经让帝师李鸿藻代写过一份遗诏,选立了年已十余岁的堂弟载澍贝勒(道光帝第九子孚郡王奕讠惠之子),然而李鸿藻将遗诏交给了慈禧,于是同治帝的遗愿泡了汤。阿鲁特氏做为皇后,知道世间曾有此诏,因此太后不能容许她活在世上。据宫廷传言,同治帝死后,皇后终日痛哭不思饮食,其父崇绮便将这情形奏报给了两宫太后。谁知慈禧听完竟冷冷地回答:“既然如此不舍,她就随大行皇帝去吧!”崇绮听了这话,知道女儿的性命迟早无可挽回,不如自己这个当爹的动手,还能保住全家。他就派人给皇后送去了一个空食盒。皇后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便绝食(或曰吞金)而亡。关于阿鲁特皇后之死,民间还有一种传说,说是她身怀有孕,慈禧太后怕她生出儿子正位太后所以逼死了她,顺便连自己未出生的孙儿孙女也一起害死了。这种说法实在有些无聊。因为从更多的时人笔记来看,同治帝确实是无儿女而死的。原因很可能就是他在男色与女色之间,更多的倾向男色。据《清代野记》记载,那位翰林王庆祺就是他的男宠之一。《清稗类钞》中也有同治宠优伶侯俊山的记载(当时的优伶都为男子)。光绪年间的山西道监察御史李慈铭在其《越缦堂日记》中也有同治“耽溺男宠,日渐羸瘠,未及再祺,遂以不起。”的记载。

  慈禧太后坚持不给同治帝过继儿子并由其承嗣帝位的原因,当然首先是因为她自己要当皇太后以便掌权;其次,一旦同治帝有了过继儿子,慈安慈禧不但是祖母身份,而且“以妃正位”的宗族地位在“由大清门入”的阿鲁特氏皇后面前更是相形见绌,无论从人情还是道理来讲,听政的都将会是阿鲁特氏。阿鲁特氏与婆婆一向格格不入,她如果掌控了权力,慈禧会是怎么个下场,那也难说得很。这两个原因或者就是慈禧要在同治帝重病时“忽悠”儿子颁下由太后代理政事的正式谕旨、在儿子死后也不给他立即过继子嗣的真正原因。(假如两宫太后曾经召宗人府宗令讨论废后之事属实的话,那么不难得出另一个结论:慈安太后为何对于慈禧太后在同治帝死后的这一系列与儿媳妇为难乃至逼其寻死的做法,都没有站出来明确反对的原因:她也唯恐嘉顺皇后怨恨并报复自己。)慈禧太后的做法不但冷酷无情,而且也精准快狠。她甚至将照料儿时光绪帝的责任也交给慧妃富察氏而不是正牌皇嫂阿鲁特氏。阿鲁特氏皇后从此便陷入了活着比死更难熬的境地,终于以自己的死结束了这一场婆媳之争。

  阿鲁特氏在她死后的第四个月,得了一个“孝哲嘉顺淑慎贤明宪天彰圣毅皇后”的谥号。第二年,即光绪二年五月,御史潘敦俨上书请求为阿鲁特氏皇后更定谥号:“后崩在穆宗升遐百日内,道路传闻,或称伤悲致疾,或云绝粒霣生,奇节不彰,何以慰在天之灵?何以副兆民之望?”恼怒的慈禧太后以“谬妄”之罪免去了潘敦俨的官职。光绪五年,同治帝的惠陵终于修好,当年三月,同治帝与阿鲁特氏合葬惠陵。荒嬉无度的同治帝谥号全称为:“继天开运受中居正保大定功圣智诚孝信敏恭宽毅皇帝”,阿鲁特氏皇后的谥号全称为:“孝哲嘉顺淑慎贤明恭端宪天彰圣毅皇后”。 同治帝死时,他的皇贵妃(慧妃)富察氏年仅十六岁,被尊封为敦宜皇贵妃并进“敦宜荣庆皇贵妃”。她照料幼年光绪帝,与其虽名为嫂叔,实际情同母子。虽然她与慈禧太后的关系一直很好,仍然不时为光绪帝申辩。富察氏死于光绪三十年正月二十八日(公元1904年3月24日),享年四十六岁,谥“淑慎皇贵妃”。

  同治帝珣妃阿鲁特氏,是同治帝皇后的亲姑姑,守寡时十九岁,封为贵妃,宣统后为“庄和皇贵太妃”。死于清王朝终结后的公元1921年。同治帝瑜妃赫舍里氏,被认为是同治帝后妃中相貌最美的,守寡时十九岁,尊封为贵妃,宣统后成为“敬懿皇贵太妃”。她与慈禧太后关系不错,与光绪帝的后妃却关系很糟。末代皇帝溥仪的淑妃文绣,原本是瑜妃中意的皇后人选,终因瑜妃势力不如光绪瑾妃,最终在后位争夺中输给了婉容。同治帝瑨嫔西林觉罗氏,守寡时二十一岁,尊封为瑨妃,宣统后成为“荣惠皇贵太妃”。敬懿皇贵太妃和荣惠皇贵太妃一直活到了末代清帝溥仪被驱出紫禁城之后。此后二人迁居麒麟碑胡同荣寿公主府邸(公主于1924年刚刚去世)。两人于1933年同一年间先后去世。

  

四、活受罪的养子夫妇——光绪帝及其后妃

  同治帝崩逝的次日——实际上就是当天深夜,年仅四岁的醇亲王嫡子载湉被浩浩荡荡的队伍迎进了皇宫,从此成为清王朝的又一位小皇帝。清王朝的年号也由“同治”进入了“光绪”。光绪帝生于同治十年六月二十八日(公元1871年8月14),是慈禧太后亲妹妹与醇亲王所生的第三个儿子,也是那位亲王之妻所生的四子一女五个孩子中唯一长大成人的一个。

  由于这个小皇帝实在太小,就在他登基的同一天,礼亲王世驿便递上了一道奏章,要求两宫皇太后重新垂帘听政。慈禧太后立即将这项建议采纳下来。于是,朝堂上的那道帘子又重新垂下,清王朝的军国政务又一次交到了两宫皇太后的手里。

  有了亲生儿子同治帝的教训,两宫太后对光绪帝的教育格外上心,在他五岁那年就选择了师傅教学,不但学儒书,还学骑射及满蒙汉各种语言,为防止他学习不用心,慈禧太后还派其生父醇亲王陪读,终于使光绪帝学有所成。当然,光绪帝学业有成之时,两宫皇太后已经只剩了慈禧太后一个。虽然性情较宽厚的慈安太后不在了,对于光绪帝的学业,慈禧太后给出的评语仍然远非同治帝所得能企及。对亲生儿子的学业极为不满的慈禧太后如今却毫不吝惜地表扬少年光绪帝“孜孜念典,德业日新”“披阅奏章,论古断今。剖决是非,权衡允当。”

  然而光绪帝学习成绩再好,慈禧太后也不情愿把手中的权力交到养子的手中去。当然,那样至高无上的权力,世上恐怕也难得有人甘愿拱手出让。最令人费解的是,慈禧太后明明是光绪帝的亲姨妈兼养母,却偏要光绪帝称自己为“亲爸爸”,有一种解释说是她不愿意让亲生儿子同治帝以外的任何人称自己为母亲,不过更有可能的是她心中希望自己能是个名正言顺执掌权力的男子吧。和对待同治帝一样,为了不想太快让出权力,慈禧太后直拖到光绪十三年正月,光绪帝十六岁时才为小皇帝举行了亲政典礼。典礼虽然举行了,慈禧太后仍然与礼亲王一唱一和,弄了个《训政细则》,以法令的形式打算在皇帝亲政后继续“训政”,也就是在幕后操控皇帝。除了操控光绪帝的政事,慈禧太后还要操控光绪帝的婚姻。光绪十四年(公元1888),慈禧太后终于拖无可拖,要为年已十七岁的光绪帝挑选后妃了。这年十月初五,经过激烈的竞争,五名秀女进入最后的淘汰赛:由太后与皇帝当面确定谁是皇后。

  进入决赛的五名秀女中,最引人关注的就是慈禧太后之弟桂祥的女儿沁凤(或曰静芬)。当然她令人关注的只是她的家庭背景,她本人的外貌风姿实在有些平平。另四位秀女则正好是两对姐妹,分别是江西巡抚德馨的两个女儿和侍郎长叙的两个女儿。这两对姐妹中,德馨的两个女儿貌美如花,站的位置也仅次于太后侄女;长叙的两个女儿站在最后面,相貌虽然不如德馨之女,却也比沁凤略强。

  按照清宫规矩,皇帝将给自己最为中意的秀女一柄玉如意,确定她的皇后身份,再将两对荷包交给另两位秀女确定她们的妃子身份。选后刚开始,慈禧太后表现得非常大方,表示要让光绪帝亲自做主。然而当光绪帝拿着玉如意走向第二排,作势要将玉如意递给德馨长女的时候,慈禧太后却终于不顾场合地叫了起来:“皇帝!”这一声叫听在光绪帝耳中,抬头看去,慈禧太后不但喊了他,还在用眼神向他示意。他当然立即就明白了这位“亲爸爸”的用意,不得不极不情愿地勉强转过身子,将手中的那柄玉如意递在表姐沁凤的手里,使慈禧太后的侄女儿成为皇后,完成了慈禧太后“亲上加亲拉拔娘家”的打算。

  按一般清帝初选后妃的惯例,一般要选一后三妃嫔成双数。从五名秀女在体和殿中站列的位置来看,慈禧太后的本意就是想让自己的侄女正位中宫,由她完成自己这个姑妈一生都未能达成的心愿,做大清朝的叶赫那拉氏元配皇后。因此这位侄女儿站在了最前面。其次,慈禧太后也注意到了德馨之女的美貌,有心要让她们都做妃嫔,也考虑到侄女的外表确实一般,因此让德馨的一双女儿站在第二列;最后,是长叙的一双美貌稍逊一筹的女儿位列第三行做为备选。然而如今少年光绪毫不遮掩地表达出了自己对德馨之女一见钟情之意,却使慈禧太后改变了原本的打算,她再不愿让德馨的女儿入宫了,怕她们将会威胁到自己侄女的地位。因此她立即匆匆下令终止选秀,自作主张地将一双代表嫔妃地位的荷包塞给了原本是充数的长叙之女,也不再考虑从德馨女儿中再选一位就让她们落选了。因此,光绪帝的第一次婚姻,只有一后二妃成单数,而且三个女子中没有一个是他最初心仪的对象。然而无论是慈禧太后还是光绪皇帝,恐怕此时的他们都没有想到,终光绪帝一生,他名下的妻妾也只有此三位,比寻常土财主还少,使得这位皇帝成为中国王朝史上后妃最少的皇帝之一。

  无论光绪帝本人是否情愿,他的后妃都已经选出来了。大婚的筹备工作也进入倒计时。虽然此时的清王朝已大非往昔,这场大婚礼仍然极尽奢华,共计耗金4126两、银482万4183两、钱二千七百五十八串。而据光绪帝师翁同龢说,其实共耗银一千一百余万两,除婚礼应有花销外,还有500多万两被慈禧太后的亲信们中饱了私囊。

  大婚迎娶皇后的日子定在光绪十五年正月二十六至二十八日(公元1889年2月25至27日)。按规矩,皇后入宫之时要有嫔妃跪接。因此长叙的一双女儿提前在正月二十五日夜晚便进了宫,姐姐被封为瑾嫔入住永和宫,妹妹被封为珍嫔入住景仁宫。二十六日,太后侄女这位新皇后终于在隆重的仪式中进了宫,成为光绪帝的皇后了。

  对于婚事的不由自主和婚礼的奢华,光绪帝本人非常愤懑。这对表姐弟虽然结了夫妻,彼此的关系却从一开始就陷于困境。光绪皇后的父亲桂祥比慈禧太后要小十几岁,才知人事两个姐姐就已经分别成了贵妃和王爷嫡妻,他因此一直在富贵放纵中长大,成了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不但毫无才学可言,更是一个大烟鬼,将家业花销浪荡无度,其妻也是个目中无人蛮横无理的女人。据说这位桂公爷的夫人还有一个女儿,嫁给了道光帝幼儿孚郡王之子载澍,这个女儿的人品完全照搬父母,与丈夫偶尔口角便回娘家告状,而且竟鼓捣着老娘把状告到了慈禧太后面前。桂公爷夫人则更加老辣,非要让大姑子太后把女婿以大逆不道罪处死不可。在恭亲王和醇亲王的苦苦哀求下,载澍好不容易才逃了一条性命,改判褫职夺府,杖责一百,永远发往宗人府圈禁。即便如此桂公夫人仍然不肯罢休,宗人府杖责之时她还派专人去监督行刑,直逼着将女婿打得血肉模糊几乎送命。载澍在宗人府一直圈禁到庚子年八国联军之乱时才被释放。桂公夫人母女一个宁可让女儿守寡,一个宁可谋害亲夫,也不愿夫妻间丝毫谅解,其心性令人称奇。(载澍的遭遇还有另一重原因:他属于帝党,触犯了慈禧太后的利益)

  有了一个这样的家庭,光绪皇后的人材品貌及为妇之道究竟如何,那可真是天知道了。总之,她与光绪帝之间既没有一个好的开始,更在后来的相处中对光绪帝满口讥讽步步紧逼。于是才几天工夫,这位太后侄女就成功地让自己的丈夫与自己成为新的一对怨偶。

  与皇后在夫妻之道上破罐子破摔不同,虽然同是慈禧太后硬塞给光绪帝的女人,珍嫔他他拉氏却逐渐扭转了光绪帝的成见并最终成为光绪帝终生一往情深的对象。

  珍嫔刚入宫时年仅十三岁,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聪明伶俐善于应对,与木讷粗劣的光绪皇后相比,珍嫔更讨慈禧太后的喜欢,经常陪伴在慈禧太后的身边,慈禧太后知道她喜欢书画,还特地派亲信的才女缪嘉惠做珍嫔的书画老师。

  光绪帝也很快就注意到了珍嫔,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才学禀赋,珍嫔都远远超过了皇后与瑾嫔,由于年幼,她还率性天真,在皇帝面前也没有故做姿态之举。光绪帝惊喜地发现身边原来还有这样的可人儿。珍嫔很快就赢得了光绪帝的专宠,光绪帝甚至时常让她留宿自己的宫中。而对于皇后,光绪帝却非常冷淡。

  对于光绪帝如此的偏心,皇后非常怨恨不满,时常向慈禧太后抱怨。慈禧太后其实并不喜欢这个侄女,但是想到她毕竟是自己的娘家人,皇帝对她太过冷淡势必会影响自己娘家的声势,也就时常劝光绪帝亲近皇后。然而慈禧太后虽然可以将光绪帝劝进皇后宫,却不能让光绪帝对之动情,皇后仍然是长守枯寂。

  更重要的是:这时的慈禧太后在光绪帝的后妃中,更为偏爱珍嫔,在光绪帝妻妾争风中,她往往袒护得到了皇帝专宠的珍嫔。有一年夏天慈禧太后要往颐和园避暑,临走时甚至还特意点名带走了皇后与瑾嫔,任由光绪帝与珍嫔在紫禁城里自由自在。

  光绪帝大婚亲政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宫闱生活都在这样看起来一团和气的状态下维持着。这大概是因为此时的光绪帝与珍嫔都非常听话的缘故。

  早在光绪帝大婚后的二月初三,慈禧太后在太和殿举行了归政仪式,正式撤帘。这一次她做得似乎很有诚意,不但举行了仪式,而且还驳回了御史屠仁守请她继续批阅奏折的折子,表态说要真正交权给皇帝。当然,这是因为她已经对光绪帝的孝顺深表满意。此时的光绪帝虽然已经亲政,军国大事仍然主动向“亲爸爸”请示批准,慈禧太后根本不必公开理政犯众怒。当然也就乐得见好就收图个“不恋权位”的名声。——既然光绪帝如此孝顺,珍嫔又年幼讨喜,虽有些小小过犯也还没有触及太后的底线,慈禧太后也就顺水推舟由他们恣意了。光绪二十年的时候,慈禧太后还在自己过六十大寿时循例将珍嫔晋封为妃。

  然而这一切很快就结束了。

  光绪帝年少气盛,渴望能中兴王朝的统治,在多数情况下,慈禧太后和光绪帝的想法还是一致的,然而在实际操作中却差之千里。在慈禧太后看来,什么国家大事都没有她自己的尊荣重要。光绪九年至十一年的中法战争中,她就曾经在中国军队大胜的情况下仍然坚持求和。

  中法战争爆发时,光绪帝还是个孩子,对于这些军国大事不知所以,但是到光绪二十年(公元1894年)之际,慈禧太后与光绪帝两派在政见方面的不和,却因为中日甲午战争的爆发明显化。帝党主战,后党主和。在整个战争过程中,由于早已问题多多的清王朝各级官员为了保持自己的实力以及在整个对外作战过程中孜孜不忘派系斗争,更因为慈禧太后仍然掂记着自己要过六十大寿,不但不肯将自己庆寿的经费改做军用,还要从军费中克扣大笔钱粮用于庆寿。中国军队终于大败亏输。光绪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公元1895年4月17),全权大臣李鸿章在日本签下了《马关条约》,不但承认朝鲜成为日本殖民地,还将台湾、澎湖列岛、辽东半岛都割给日本,更向日本赔款两亿两。

  甲午之战的大败,无论对光绪帝还是对慈禧太后,都是刺激。由于用玺盖印的是光绪帝本人,他的情绪就更为激烈。而国家的惨败给慈禧太后刺激,却远远没有她自认为尊荣受损来得重要——无处发泄的光绪帝在战争中途,曾经处分过李鸿章,给予其拔三眼花翎、褫黄马褂、革职留任等处分,又曾经提出要将慈禧太后的寿诞用款改做军用,慈禧太后却根本将自己的个人利益置于王朝国家利益之上,反而据此认为养子无视自己的权威,对自己不够孝顺,因此对光绪帝极度不满。决定给光绪帝一点颜色看看。

  决定教训光绪帝的慈禧太后在珍妃的身上找到了突破。此时的珍妃,已经失去了慈禧太后的欢心。起因当然还在于后妃争风。据野史记载,光绪十八年夏天的时候,皇后与珍嫔不和,光绪帝因此与皇后也发生争执。皇后当然不懂得什么叫做母仪与隐忍,立即和皇帝吵闹起来。光绪帝不禁大怒,厉声斥责皇后。皇后当然不肯饶过偏心眼的丈夫,立即哭哭啼啼地跑去找慈禧太后告状。慈禧太后听了皇后一番添油加醋的控诉顿时火冒三丈说:“上吾所援立,乃忘恩至此耶?后吾亲侄,诟后是不啻我也,是何能容?”又劝皇后道,“汝无悲泣。胡斤斤焉恋此病夫为者?吾必有以处之。”据说,慈禧太后此后不但逐渐看珍嫔不顺眼,与光绪帝母子失和亦有此因。皇后事后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该告状,却也悔之晚矣。

  除了后妃争风,珍嫔做为光绪帝的宠妃,与皇后及瑾妃更依顺太后相比,她则是旗帜鲜明地站在皇帝一边,也毫不掩饰地尽情展现皇帝对自己的宠爱,不给皇后留什么面子。这自然也就入不了慈禧太后的眼。慈禧太后越来越觉得珍妃任性反叛,对她的好感也荡然无存。

  随着年龄的增长,光绪帝越来越觉得有必要培养真正只忠于自己的臣下,他先后提拔了许多这样的人,他的老师翁同龢也进入了军机处。对于光绪帝的心思,珍妃不但全力支持,还主动推荐了不少人选给光绪帝,其中也包括她儿时的老师文廷式、她的哥哥志锐。在珍妃的大力举荐下,光绪十九年的时候,文廷式不但官升得快,还当上江南乡试副主考。志锐则于甲午之战的当年正月直升礼部侍郎。文廷式与志锐都是进士出身,提拔虽有私意,却也没什么明显的失当。但是珍妃在其它事情上的作法却使人有机可趁:卖官。

  早在光绪十八年尚未失去慈禧欢心时,她就曾经将一个知县的缺儿卖给了文廷式的亲戚,此后由于得宠,珍妃卖官的规模也越来越大,成功率甚至比慈禧太后还高。光绪二十年初,有个叫耿九的人贿赂慈禧太后身边的太监王长泰、聂德平,想买得粤海关道之缺。两个太监居然不求慈禧太后,反去求珍妃,很快将此事办成。慈禧太后得知,既怒且羞,将两个太监发配黑龙江并在途中杀掉,借此警告珍妃。

  然而两个太监的死并没有警醒正沉溺于帝宠中的珍妃。不久,她居然将上海道兼管海关的肥缺卖给了一个从未踏足仕途的富商鲁伯阳,令朝臣侧目。光绪帝在此事上颇觉亏心,便打算在朝臣面前挽回些脸面。然而他的挽回方式却是在四月时坚决否定了养母慈禧许诺给木商玉铭的四川盐茶道官职。从大义上来讲,光绪帝否决玉铭是正确的,然而有鲁伯阳之事在前,对比之下慈禧太后遂再次羞怒交集。

  同年十月,就在中日之战开始不久之际,珍妃因卖官之事又得罪了皇后。

  原来皇后的舅舅想要谋个福建将军的职位,皇后自知帝宠不如珍妃,就拉下脸面去求珍妃帮忙。然而珍妃却回绝了这个百年难遇的后妃和解机会。原因是河南巡抚裕宽想升任四川总督,重金求到了珍妃这里。珍妃一心要办裕宽之事,不愿将机会分给皇后,不但拒绝了皇后的请求,据说态度也颇不恭敬。

  皇后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性子的女人,受了皇帝的冷遇和珍妃的气哪里还忍得,立即跑去向慈禧太后哭诉,并把珍妃卖官卖到总督一级之事也向慈禧太后兜了出来。

  慈禧太后立即抓住了这个机会,决定深入追击。

  十月二十八日,慈禧太后将珍妃召来,当众杖责,将她打得死去活来。第二天,慈禧太后召见军机大臣,颁布降珍妃姐妹为贵人的懿旨。——瑾妃受牵连的原因,据说是因为珍妃将卖官所得的银子也分了些给她使用。

  十一月初一,慈禧太后明旨给予皇后打探光绪帝与嫔妃一切事宜并随时上报太后的权力。

  十一月初二,慈禧太后再次召见军机大臣,严责光绪帝包庇宠妃,并将光绪帝及珍妃身边“涉案”的太监或杀或充军,死者达六十余人。

  十一月初三,帝党重要成员、珍妃兄长志锐被调离京城,做了“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珍妃另一位兄长志锜则因牵涉裕宽案逃亡上海。

  帝党当然不甘示弱,珍妃虽然卖官,毕竟是帝党成员。十二月,帝党成员纷纷上书,要求恢复珍妃的妃位。为了激起光绪帝的反抗之心,帝党成员甚至对光绪帝说:“太后虽穆宗(同治帝)之母,实文宗(咸丰帝)之妾。皇上入继大统为文宗之后,无以妾为母之礼。本非母子,宜收揽大权。”

  这番“离间母子”的话很快传开。本已收手的慈禧太后怒不可遏,立即对帝党官员进行围剿,文廷式革职、翁同龢革职、汪鸣鸾革职……前方甲午战争,后方党派纷争,国事一败涂地,真是不亦乐乎。

  光绪二十一年,慈禧太后总算消了气,十月十五日(12月1日),她重新恢复了珍妃姐妹的妃子名位。然而这个仇,却是从此结得大了。

  光绪帝的桃花运极其糟糕,他初选后妃时最后入围的五名秀女都没有丝毫母仪天下的资格。太后侄女当然不是好妻子,珍妃卖官之举也足以证明她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女人,就连当初光绪帝曾一见钟情的德馨之女也如此——这对姐妹的父亲是个好色之徒,姐妹俩也学得风流浪荡,热衷看情戏还与戏子们眉来眼去,若是当真选进了宫中做了后妃,光绪帝头上的帽子恐怕就要有点发绿了。

  光绪帝本人也并不具备皇帝应有的资质。依顺珍妃卖官是一例,他还曾经应珍妃之请,动用近万颗上等珍珠为珍妃串制披肩,其本人虽然节俭,但在宠妃身上花起钱来可真是不含糊。据说珍妃曾经问光绪帝:“你这样宠我,不怕别人妒恨吗?”初初亲政的光绪帝笑曰:“我是皇帝,谁敢说我半个不字?谁敢不听我的?”

  光绪帝是这么想的,后来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由于甲午大败,原本对儒家书典信服无比的光绪帝转而恨透了典籍,认为国事皆败于此。恰在此时,以康有为居首的举人们反对《马关条约》,“公车上书”事件发生,康有为成为政治新星。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公元1898年6月11日),光绪帝采纳了康有为的建议,发布《明定国是诏》,宣布变法维新。

  平心而论,光绪帝与变法书生们的本意是好的,但是整个变法过程却过急,激进得超过了极端的程度。他和康有为似乎当真认定只要是皇帝,谁就都得听他的。

  在短短一百零三天的时间里,光绪帝在康有为等书生的鼓动下,一连发了二百多道谕旨,似乎想要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就将两千年的封建王国立马变成君主立宪的资本主义国家,也不管这些计划可行不可行。且不说看起来似乎必要的裁撤机关之类得罪官员,另一些实在毫无必要的变革更将举国上下都得罪了个七七八八。

  其中最离奇的莫过于下令将所有的寺庙道观祠堂改为学校,连出家人和略有宗族意识的民众都得罪完了。

  再如废八股科举,得罪了天下所有一辈子寒窗苦读的读书人,数不清的读书人因此自杀寻死,数不清的出身科场的读书人切齿痛恨。科举制度是清入关之后为笼络汉族读书人的选择,甚至还规定进士前三甲一定出自汉族书生,因此巩固了王朝的统治,很多读书人为了求得功名,也就此放下了民族之争。如今既然没了仕途出身之路,满汉之分的老帐又开始算了起来,清王朝的统治越发摇摇欲坠。

  除此之外,光绪帝还急于起草宪法,建立“制度局”,实际上就是想要重新成立一个新政府,将后党的所有势力一扫而光。

  然而古人有云:欲速则不达,更遑论此时的军权还掌握在后党人马手中……

  八月初六,慈禧太后突然带着大队人马从颐和园赶往紫禁城中和殿,发动“戊戍政变”,将光绪帝囚禁在瀛台之中。慈禧太后再次“训政”。康有为在英国保护下逃往香港,梁启超在日本保护(!!)下逃往横滨,谭嗣同、林旭、刘光第、杨锐、杨深秀、康广仁则被杀,称“六君子”。新政则被陆续废止,最后只保住了一个京师大学堂——因为它没有打掉别人的饭碗。

  对于此次政变,一般都说是康有为等人认为守旧人物掣肘,意欲发动兵变除掉他们的后台慈禧太后,向袁世凯请求兵力帮助,谁知却被袁世凯向荣禄告发,慈禧太后便先下手为强发动了政变。但还有另一种说法:慈禧太后早对激进的变法不满,中途甚至还免去了翁同龢的官职,因此她是主动出击政变的。袁世凯随后才向慈禧太后告发谭嗣同意欲兵变的消息。

  无论如何,慈禧太后以光绪帝“重病”的借口,将他囚禁了。而珍妃则被打入冷宫,囚于北三所,不但长年不见阳光,还每逢节日就要挨太监训话。

  光绪被囚禁后,慈禧开始着手安排废帝。她选中了端郡王载漪十五岁的儿子溥(亻隽),将他立为大阿哥,1900年1月31日,溥(亻隽)入宫。据说一个小太监当时喊了一嗓子:“今天换皇上喽!”一语道破天机。

  然而光绪帝的维新虽然漏洞百出动摇清王朝的国本,却因其制度构想西化而得到了外国公使的欢迎,他们都反对废帝,甚至还派军舰在中国沿海示威表示支持光绪帝。这情形使慈禧及其心腹们都非常头痛,无法将废帝化为现实。

  更令慈禧头痛的是,溥(亻隽)是个花花公子,在后宫中到处勾引宫女,甚至还发生过宫女犯错受杖责时,被施杖者发现身穿溥(亻隽)内衣的丑闻。

  正在此时,义和团运动发展到了高潮。义和团曾经是反清组织,但此时却枪口对外,改口号为“扶清灭洋”,包括荣禄及同治皇后之父崇绮在内的许多高官都信了义和团,慈禧太后也想要借义和团之手铲除管闲事的外国列强。当年夏天,慈禧太后向各国发出了宣战书。

  然而义和团运动失败了,面对洋枪洋炮,义和团虽然围攻了各国使馆达56天,仍然没有什么战果,八国联军反而步步进逼,八月终于推进到了北京城。慈禧太后不愿将光绪帝留给支持他的洋人,于七月二十一日(8月4日),挟持光绪帝、带着溥(亻隽),逃出北京城。史称“庚子之变”。

  慈禧太后西逃之际,后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珍妃被处死了。

  珍妃是溺死在井中。她究竟是怎么死的,一直以来说法不一。有说是她自己跳井的,但更多的说法,都认为是慈禧太后命大太监崔玉贵丢入井中的。至于她死之时的场面就更是众说纷纭,有说慈禧太后与光绪帝都在现场的,有说都不在场的,有说仅慈禧太后在场的;还有说珍妃入井前依然故我地顶撞慈禧太后并喊着光绪帝名字的,还有说珍妃听到慈禧太后处死自己的命令时苦苦哀求并喊着李莲英的尊称求他帮忙说情的……

  总之,珍妃死了,无论是哪种说法,她的死都与慈禧太后有着直接的关系。珍妃死时年仅二十四岁。

  第二年10月,八国联军之事终于平息,慈禧一行返回北京,命人打捞起了珍妃的尸体。为了掩饰自己逼死珍妃的事实,慈禧太后宣布珍妃是节烈自尽,追封“贞贵妃”。

  返京后大阿哥溥(亻隽)不久被废。光绪帝则成了慈禧太后向列强示好的平安符保住了性命。然而他过得生不如死,不但被囚禁,而且过得非常痛苦,无论是衣食还是寝居,慈禧太后都对他异常虐待。冬天他的寝宫中不糊窗纸,平常饭菜还常有馊臭之物。光绪帝就在这样身心全重的煎熬中度过了他余下的人生。

  在未来的日子里,光绪帝都对珍妃念念不忘,据说他从此再不曾亲近过任何女人,当他在七年后(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公元1908年11月14日)离开人世时,他和他的堂兄同治帝一样,没有留下任何儿女。

  光绪帝为何没有儿女?据清宫医案考察,光绪帝本人有严重的男性疾病,加上对婚姻的挫败感,性生活的成功率极低。不幸的是他专宠的珍妃也有月经不调的妇科疾病,也是一个受孕能力极低的女人。

  民间还有一种野话,说同治帝即位之时,为避帝讳,天下都将他“载淳”之名的淳字下面那个“子”部去掉。于是成了征兆:不但同治帝本人无子,就连光绪帝,都因为其长子将过继同治之故而不得不无子……过继给同治的清逊帝溥仪也在此怪圈中……

   

五、身与名俱灭

  光绪帝死的时间,仅比慈禧太后早一天。

  对于这个蹊跷的去世日期,世人一直诸多猜测。更惹人猜测的是,光绪帝辞世的前一天深夜,患病的慈禧太后先已选定了光绪帝的继承人:光绪帝异母弟醇亲王载沣与荣禄之女瓜尔佳氏所生的儿子溥仪。溥仪入宫的次日,他的伯父、年方三十八岁的光绪帝就死了。所以一般都认为光绪帝是被慈禧太后害死的。

  不过也有另外的说法。

  一种说,光绪帝死于李莲英之手,因为这位大太监怕光绪帝复起后报复。但据更多的记载,李莲英很圆滑会做人,早给自己留下了退路,虽然迎合慈禧,却也时时向光绪帝示好。慈禧太后因此在后来渐渐宠信另一个大太监崔玉贵。珍妃投井时向李莲英呼救的传说也表现了李莲英的这一特点。慈禧西逃时甚至没有人给光绪帝准备一副被褥,李莲英发现后立即向光绪帝下跪请罪,立即将自己的铺盖给光绪帝用上。光绪帝曾经向人叹息说:“如果没有李谙达(即李莲英),我恐怕早就死了。”

  还有一种说,光绪帝死于袁世凯之手,因为袁大头怕光绪帝追究出卖维新之罪。

  当然还有一种说法,说光绪帝是自然死亡,时间纯属巧合。

  慈禧皇太后终于死了,时年七十四岁。与光绪帝冷冷清清的身后事相比,这位执掌政权近五十载的皇太后的丧事办得异常奢华隆重,给她上的谥号也美伦美奂:“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

  然而再奢华的丧礼、再动听的谥号,也不能掩盖慈禧太后一生祸国殃民罪大于功的事实;陪她一起葬入陵墓中的珠宝虽然发着璀璨的光芒,却挡不住她尸体的丑恶与腐烂。

  除了两度违反规制策立小皇帝之外,慈禧太后的一生可谓卖国求荣之极。章太炎先生的一副对联说尽了她对国家所犯的大罪:“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时再到古长安?叹黎民膏血全枯,只为一人歌庆有;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湾,而今又割东三省,痛赤县邦圻益蹙,每逢万寿庆疆无!”

  《中法条约》及其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是光绪帝亲政前,慈禧太后一手操作的。

  早在同治初年,法国军队就曾经大举入侵越南,十一年后法军又入侵河内。越南国王被迫请求隐居于越南保胜(老街)的中国广西天地会分支黑旗军帮助。1873年12月,黑旗军领袖刘永福在河内击败法军,击毙法军首领安邺,法军退出河内。光绪八年(公元1882)夏天,法军再次入侵越南,清军应邀驻扎越南北圻,刘永福也再次于河内击败法军,击毙法军司令李威利。此后法军拿着与越南政府签订的《顺化条约》,逼清政府放弃宗主国地位,承认越南为法国殖民地。清政府拒绝后,法军于十二月向中国驻军开战,中国应战。1884年3月23日,中国军队在老将冯子材的带领下,取得了对法作战的一场大胜“镇南关大捷”,将法军逐出郎甲,击伤法军统帅尼格里。并因此使得法国茹费里内阁垮台。

  然而陆上大捷的同时,海军却遭创。1885年,法军进攻台北并骚扰浙江福建沿海。三月,法国占领了澎湖岛。虽然在其后的战事中中国军队击毙了法国海军将领孤拔,海军的不足却已经非常明显。

  尽管中国对法国取得了胜利,慈禧太后却一心掂着自己的五十大寿,更担心对外作战会使国内发生变故动摇王朝的统治,非但没有乘胜追击,反倒主动求和。1885年6月9日,清政府与法国签订《中法条约》,这项不平等条约不但承认法国为越南的宗主国,还将中国的边境放开给法国,使中国南方门户洞开。于是,中国“不败而败”,法国“不胜而胜”。

  中日甲午战争,使中国再次失去大量领土。

  这年(公元1894)二月,清王朝的属国朝鲜内部发生了农民起义,朝鲜政府请求清王朝以宗主国身份派兵协助平叛。清军入驻朝鲜牙山的同时,早就垂涎中国大地、企图以朝鲜为侵略跳板的日本,也以朝鲜内乱危及日本侨民为借口,派大军入朝。见到这个场面,无论是朝鲜政府还是起义的农民,都意识到内乱已经危及到国家的存亡,双方悬崖勒马,达成了和解。然而尽管朝鲜国内已和,日本却拒绝与清政府同时撤军。终于,7月25日这天,日本撕下了面具,一面派军舰在黄海丰岛海域悍然向中国兵船高升号发动进攻,将毫无防备的中国兵船击沉,一面派陆军向牙山的清军进攻。八月一日,被迫应战的中国和偷袭得手的日本同时宣战。光绪帝颁布的宣战旨:“著李鸿章严饬派出各军迅速进剿,厚集雄师,陆续进发,以拯韩民于涂炭。并著沿江沿海各将军督抚及统兵大臣整饬戎行,遇有倭人轮船入各口,即行迎头痛击,悉数歼除,毋得稍有退缩。”

  中日甲午战争开始了。

  9月16日,驻平壤的中国守将左宝贵阵亡,牙山统帅叶志超贪生怕死,不顾朝鲜做为属国的战略地位和李鸿章死守平壤的命令,居然带着军队逃离平壤,逃回中国境内。平壤失陷,中国东北的门户洞开。

  9月17日中午,日本舰队在鸭绿江口以南的黄海上偷袭中国北洋舰队。在五个多小时的海战中,北洋海军将士牺牲众多,致远舰等五艘舰只损失。虽然损失严重,但仍然重创日本海军旗舰,另四艘日舰也受损。本来,以北洋海军的实力,中国仍然有与日本海军一搏的余地,胜败仍未可定。但李鸿章却承慈禧一党主和的衷旨,一心寄望于让外国列强从中调节,下令北洋舰队“保船避战”,白白地将黄海制海权拱手让与日本,使中国丧失大好战机,从海陆两方面都受到牵制。

  11月18日,日军顺海路运兵到中国进行陆战,旅顺危在旦夕。海军提督丁汝昌苦求率舰队救援,李鸿章仍然拒绝,旅顺主将龚照玙不战而逃,将领徐邦道虽竭力迎敌,却因兵力太弱终于在三天后失败。旅顺失陷后,日本军队在旅顺制造了大屠杀“旅顺惨案”,开其屠杀中国平民恶行之先。事后仅收葬的中国人骸骨就达一万八千余,其中包括大量妇女与孩童。

  1895年2月,日本军向北洋舰队发动进攻,旗舰定远号中鱼雷后弹尽,管带刘步蟾炸船殉国;丁汝昌决意死战,却被偷生怕死的部下挟持,自杀拒降而终。丁汝昌死后的2月12日,美籍船员浩威以丁汝昌名义向日军乞降,将北洋舰队剩余的舰只军火统统交给日军,北洋舰队终结。日军随后入侵辽东,烧杀掳掠无所不为。

  家国存亡之际,慈禧太后仍然一门心思地钻营自己的六十大寿庆典,不但拒绝将庆寿费用暂做军需,反而挪用军费挥霍,同时专注于朝廷内部的党派权力之争。终于使战事不可收拾。

  最终,在慈禧太后如愿以偿地为自己庆贺了一个极度奢华的六十大寿之后,《马关条约》也尘埃落定。中国不但将辽东半岛和台湾及澎湖列岛割给日本,还赔偿其军费2亿两白银,允许日本在中国开设工厂,开辟沙市、重庆、苏州、杭州等地为商埠。其后,日本又开价3000万两白银让清政府将辽东半岛“赎回”,清王朝竟也一口应允。更可恨的是,正因为《马关条约》的签订,使日本靠着从中国掠夺的亿万金银,以及大于日本本土的台湾岛的资源,发展了其以军工为首的各项基础,使其在若干年后再次发动了侵华战争。

  “庚子之变”后,西逃途中的慈禧太后为逃脱列强追究自己,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义和团身上,并派庆亲王等人回京与李鸿章协同办理求降之事。庆亲王终于“不负重托”,以丧权辱国的代价,得到了列强不追究慈禧太后的允诺。慈禧太后大松一口气,竟宣布“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并与八国联军一起剿灭义和团。通观前后,“义和团之事可哀,义和团之精神可嘉,义和团之志可悯”。更可悯的是中国从此又多了一项不平等条约《辛丑条约》,此条约共与十一国签订——向众国赔偿军费4亿5000万两白银,以海关和盐税作抵;将北京东交民巷划定为使馆区,不准中国人入住,各国则可随意派兵驻守;拆除北京至海沿途所有泡台,允许外国在山海关至北京之间十二地驻军;永远禁止中国人参加或成为任何反对列强的组织,违者处死;凡发生反列强之事的地方,文武各科考试停止五年;各地官员如不能保证当地外国人的安全,革职永不复用;派亲王大臣赴德日两国“谢罪”;惩处同情附和过义和团运动的官员(共计各级官员百余人);将总理衙门改为外务部,班列六部之首,专司与列强事宜。

  国事如此惨败的代价,只换回了慈禧太后一人的平安,她没有被列强追究“责任”,而且还得以继续掌权,继续她黑暗的统治。

  慈禧太后死后,清王朝交给了年仅三岁的小皇帝爱新觉罗溥仪,光绪皇后叶赫那拉氏续姑母之后也当上了皇太后,称隆裕太后。同治帝与光绪帝的嫔妃们则成为“太妃”。宣统纪年开始。

  宣统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1912年2月12日),清末帝溥仪退位,清王朝的统治宣告终结。

  慈禧太后死后,于1909年11月15日葬入清东陵普陀峪定东陵。她的陪葬品以奢华闻名于世。公元1928年七月,国民党杂牌军孙殿英“慕名而来”,率部炸开了慈禧的陵墓,盗走了其中的大量珍宝。慈禧的尸骨也被弄了个乌七八糟。盗挖东陵之事被掀出来之后,整个民国上下都群情激奋。然而如你我所知,世人激奋的是属于国家的珍宝落入盗墓贼之手,对于慈禧太后那具丑陋尸体的结局,又有几人放在心上?